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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离道路啼饥号寒,有人轻贱食物鱼肉成泥,诸位不觉伤天害理?不觉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骚动,当自以为正义的道理被全盘推翻,突然成为无理取闹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听着陇西陇南两地灾情百姓之苦,同为百姓,感同身受,又觉得钦差大人这番话实在特别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满嘴官话的钦差们实在得多,大多数人都安静下来,露出些惭愧之色。
赫连铮张大嘴望着宁弈和凤知微——陇西陇南受灾是事实,可是你们好像昨天一个还喝了燕窝汤,一个啃了王八腿吧?谁不吃菜来着了?
汉人啊汉人……真可怕。
“并请问南海各级官府——无灾而报有灾,有粮而报无粮,欺上瞒下,罔视天威,诸位不觉得愧对远道而来意图救灾的钦差?不觉得愧对在帝京殚精竭虑为南海灾情谋划图救的陛下?”
这句话顾少爷按照凤知微提示提高声调,可惜还是那没起伏的语调,起不到震撼杀伐的效果,好在语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显出现骚动。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把百姓赐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顾少爷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早已不耐烦,干巴巴的对一万人表最后宣言,“并邀请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这不可浪费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职,南海百姓不懂粮食可贵,那么就由钦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体力行予以示范,殿下将亲自布筷,魏大人将亲自下厨,并邀请周大人上船烧火。”
“……”
一直凝神静听的燕怀石听见最后一句一个踉跄,赫连铮刚刚爬起来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齐齐“哈”的一声,码头上再次卷过气流造成的旋风。
南海官员那里,仰着头傻了眼,呆望着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脸色铁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等到钦差最狼狈的时候再出面看笑话,不想人家不为所胁,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他们置入难堪境地,而且连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么捡什么,还要拿去烧菜,烧菜也罢了,还要周大人烧火!
你还不能不烧——殿下都布筷了,你烧个火算啥?
何况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说刁难都不成,万余百姓看着呢,人家能为百姓珍惜粮食,你烧个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烧火?你不爱民!
那周大人经营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势地位,也将荡然无存。
狠!真狠!
周希中铁青着脸,也没想到钦差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翻云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变成他自己,他弄破了这艘船,现在自己得登上这破船,沉了他也跟着狼狈,从此后烧火布政使将跟随他一生。
帝京这些亲王,封疆大吏们都多少有些了解,对于宁弈,周希中只知道楚王风流,年来朝中接连生的事,宁弈并没有直上舞台,其中内幕,远在南海的周希中并不清楚,而魏知这个小子,在他看来也就是个直上青云浪得虚名的弄臣,正因为对两人掉以轻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动百姓请愿闹事,不想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大船上顾南衣出邀请,并不给周希中考虑时间,遥遥对着他的方向准确的一指,道:“殿下说了,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诸国记》看完了,便请上船烧火。”
周希中下意识将书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赶紧匆匆把书和椅子阳伞都撤走了。
“去叫修船队来。”周希中冷着脸吩咐左右参议,“船半刻钟就要沉,叫他们出动所有人下水,半刻钟内给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最起码给我一个时辰内保证船不能沉,谁让我落水,我让谁落头!”
“是!”
冷笑一声,周希中整整衣裳,扬声道:“南海布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属官恭请圣安,向楚王殿下请安!”
南海百姓让开一条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领头,南海官员齐齐跪下,遥遥对着大船俯拜。
燕怀石避让而开,长长舒了口气,一瞬间差点热泪盈眶——他以为今日要么就是被人潮厮打要么就是落水沉船,不想还有这结果,雄霸南海说一不二的周霸王终于下拜。
宁弈遥遥站在船头,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风上灿金曼陀罗却张扬妖艳,在风中卷舞如涛,他那么淡淡的望过来,明明隔那么远,所有人却都觉得他沉而凉的目光,笼罩在了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诲,惶恐无地。”周希中继续道,“自知罪过不浅,请殿下允许下官带领南海四品以上官员,齐上官船烧火。”
一直在甲板上择菜的凤知微挑了挑眉。
众目睽睽下一个人上船烧火太窘迫,一起烧火便不明显,还显得官府同心,将一场尴尬事化为和乐融融的官场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带那么多人来,人多欺负人少啊?凤知微笑笑。
没人回答他,宁弈淡然转身,只有顾少爷站在船舷上对周希中挥舞着柴禾——快来烧火!
有人放下了几条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顶辉煌的大员们上了船划过来,青溟书院的学生排成两排侯着,用目光表示了他们无限的得意和对南海官员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了不少,却也有很多人没有散,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官员们上船,宁澄等在舱口,一人了一把柴禾。
“殿下说见礼就免了,”宁澄说,“鱼干蒸上了火候不够,劳烦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着那把柴禾,明知道宁弈凤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一些看惯他平日威严的属下斜眼瞄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怀石将他们带到船上厨房,这个船是燕家出资改装过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内里却精致齐全,一溜长串大灶,灶底糊了厚泥,再铺双层金属板,不怕伤及甲板,燕怀石带几分快意的对着周希中一躬身,指着那灶口,笑道:“请。”
周希中看着那光溜溜的灶口,忍着气道:“怎么连个椅子都没有?”
“大人这话可说差了。”凤知微抓着只螃蟹踱过来,笑道,“听闻大人也是寒门出身,虽然君子远庖厨,如今又养尊处优,可也应该知道,坐着椅子是没法子烧火的。”
“魏大人,”一个参议对她躬躬身,“可否给我们大人寻个马扎来?我们其他人蹲着就好。”
凤知微正色道:“刚才船被撞之后,所有马扎都被拿去堵洞了,实在抱歉。”
南海官员们悲愤无语,半晌周希中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烧火了,他屁股后面,刷溜溜蹲了一大串。
蹲下去烧火还没完,点了半天火没着,顾少爷给的柴是半湿的,浓烟四起,呛得一堆官儿连连咳嗽,一张张脸乌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来,宁澄还一趟趟的跑着来催:“筷子布好了……鱼蒸好没?”
“碗布好了……螃蟹还不上桌?”
周希中一张黑脸熏成了灰脸,面沉如水,他自然不会真的烧火,但是也不能就此离开,可怜了底下一帮四品以上大员,撅着屁股干着这辈子都没干过的事,还得忍受着上司刀锋般的目光。
宁弈在前厅和南海道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为地方三司,都指挥使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独霸南海,这次宁弈驾临,他为了避免两司阻扰,竟然没有派员提前通知,两司的衙门又不在丰州,这是得了消息叫刚赶来的。
两司到时,看见周希中船上烧火,实在心中快意,都指挥使吕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应该前去烧火。”按察使陶世峰向来和周希中关系恶劣,上来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这火烧得不对啊,风向不对,小心燎着了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对,不理不睬,宁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两位是该也去烧火。”
吕博和陶世峰脸上一僵,宁弈已又道:“不过你们来迟了,蹲满了没位置,就前厅等候吧。”
吕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齐飞,陪宁弈前厅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响。
一个参议凑近他耳边,低低道:“大人,这事……”
“日子还长着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说楚王迟早要去闽南,没了亲王压阵,我倒要看看这个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么浪来。”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脚边的柴禾吓了他一跳,抬头便见顾少爷直直飘过去,道:“糊了!”
凤知微探头一看,“哎呀,糊了,重烧!”
“……”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场高规格的饭才端上桌,清蒸螃蟹,清蒸鱼干,炖蛋,炒青菜,炒杂蚌,海带紫菜虾皮汤。
宁弈端坐座,气韵尊贵的浅浅一让,“请。”
为了避免他眼睛不方便被人看出,他面前设了小碟,所有菜都放在一起,别人只以为这是皇家习惯,自然不会有想法。
他开动,众人便跟着举筷。周希中忙了半天也饿了,心想殿下总不敢在这船上毒死自己,便夹了一块鱼干。
刚咬了一口,忽觉有些不对劲,一看对面凤知微不举筷子,抱着杯茶慢慢喝,笑吟吟的看着他,那笑容很温和,但怎么看都觉得似乎不怀好意。
周希中愕然道:“魏大人不吃么?”
“下官有点肠胃不调,这海产看得吃不得。”凤知微笑容可掬,“您请,您请。”
周希中“嗯”了一声,吃了两口,忽“咯蹦”一声。
这种场合吃饭都是很小心细致的,一点声音也不会有,这一声便觉得特别清晰,所有人都停了筷,向他看来。
周希中静在那里,一张黑脸慢慢变紫,随即捂住了自己一嘴烂牙的腮帮。
这时凤知微才用众人能听见的“悄悄话”和顾南衣“咬耳朵”,“喂,刚才那鱼干,你洗过没啊。”
顾少爷大声答:“海水里捞出来的。”
言下之意,那也是水,还洗干嘛?
“……”
可怜的布政使大人沙子咯了牙吃不成了,可怜的南海官儿们忙了半天也吃不成了,同样饿着肚子的都指挥使和按察使却笑得快意——看见南霸王接连吃瘪真是快活啊……
一餐饭草草完毕,船也勉强修好,航行靠岸,众人下船,岸上人群,还有半数之多。
燕怀石望着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露出忧色,对凤知微道,“看样子今天来的是不止是周希中的唆使,可能还有常家的手笔,这就有些麻烦了,这么多的人,谁要是在人群里放个冷箭,连凶手都找不到。”
“这人堆里是必须要过的,”凤知微道,“还是有很多人在观望,此时若要让周希中强行驱散,他的人只要搞点鬼,就会重新闹起来,到时候更加不可收拾……你派人,无论如何护好殿下。”
她带点忧色的回望宁弈,心想他那眼睛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处理,听宁澄的意思,大概要等到去闽南,才有可能找到办法解开了。
她不知道宁弈的想法,这人一向都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然而宁弈伤眼,她多少有责任,这一路的安全,无论如何不能再有错失。
下船时,护卫先下,在码头上布下关防,再由南海三司使在前引导,宁澄和凤知微一左一右伴在宁弈身边,青溟书院学生在外围,又布一层侍卫在更外围,重重铁桶似的围在那里。
凤知微请赫连铮和顾南衣走在学生队伍前后,再三拜托他们务必保护好这批学生——这都是帝京二世祖们,随便哪个身份都了得,闪失不得。
宁弈听着身周声音,悄悄捏了捏凤知微手指,低低笑道:“难得见你如此为我操心。”
凤知微一本正经的道:“为殿下分忧解劳,下官分内事也。”
宁弈笑笑,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本王其实更希望听见你说——为王爷侍候枕席,贱妾分内事也。”
凤知微走得本就有些紧张,又要注意人群又要注意自己队伍,听见这人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笑,气不打一处来,笑颜如花的道:“是吗,贱妾祝愿王爷下辈子能达成此心愿。”
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住口,不知道哪里一个老妇,在人群中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直向队伍冲来,走在外围的一个侍卫急忙伸手去推,那老妇一推便倒,骨碌碌的滚了出去,挎着的篮子却从侍卫们的脚下,直滚入人群中宁弈的方向。
刹那间凤知微看见那篮子上头的布匹杂物散开,现出里面一颗颗的黑色弹子!
火弹!
篮子向她和宁弈的方向滚来,一个侍卫抬腿去踢,凤知微大喝:“不——”
可惜已经晚了。
轰然一声巨响,烟云漫开,正在侍卫和密集的人群中央炸开。
血肉飞溅!
惊呼哭叫声起!
火弹爆炸烟雾升起时凤知微一个返身抱住了宁弈,感觉中宁弈似乎也同时向她抱了过来,接着又有人扑过来抱住他们,巨大的气浪冲得人站立不稳,三个人一起倒地,在腾腾黑云烟雾之中一阵乱滚,而四面哭声惨叫声纷乱,数千百姓被爆炸所惊轰然四散,遮天蔽地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在跌跌爬爬相互挤压碰撞,那些散落的火弹子被人不断踩响,再出轰然的连续爆炸,于是又一波的烟雾血肉拥挤逃窜哭喊……刹那间太平码头,成人间地狱。
凤知微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滚了多远,不断有人的身体喷溅着鲜血栽落在她身上,也不断有慌不择路逃窜的人的脚踩在她身上,她来不及思考,也爬不起身,只好紧紧拉住宁弈,而宁弈反手拥着她,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体覆上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倒下时的她抱住了他,已经变成了他护住她。
码头上人太多,造成了爆炸的伤害无与伦比,这种末日般的乱像里,所有人都如封闭在罐子里的斗兽,疯狂乱走碰撞,拿着人命做碾压,谁也无法站直,谁也保不了谁周会,短短一截路两人都被踩了很多脚,而上头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尝试将他们扶起,却一次又一次被爆炸的气流和潮水般的人群挤倒,最后只好也将自己身体覆盖上他们,并努力昂起头来,在刺眼烟雾和无数的腿中找到了一个方向,护着他们一路连滚带爬的过去。
天昏地暗一片纷乱之中,凤知微隐约听见顾南衣的声音:“微!”
这是凤知微和顾南衣商量好的对她的称呼,这个“微”通“魏”,这样不管在什么场合,这一声都不会引人怀疑。
凤知微心中一喜,顾少爷没事儿!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这里!”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数千人的惨叫狂卷如潮,她又没有顾南衣无可比拟的雄厚内力,扯破喉咙,也不可能让顾南衣听见。
而此时她觉得身子一震,落入一处低凹处,不再滚动,而四面人也少了些,慢慢爬起来一看,这里是码头下方一个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经离开了码头的范围。
此时她才觉得浑身酸痛,骨节都似乎裂开了,再回头看宁弈,他也狼狈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肿起,脸上也有擦伤,却平静的坐着,伸手去抚摸她,似乎想确定她有没有受伤,凤知微舒一口气,道:“多亏宁澄护住我们,还得赶紧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伤得怎样……”
宁弈摇头,“不是宁澄。”
凤知微一怔,这才听见脚下有个人气息奄奄的道:“司业大人,是我啊……”
凤知微低头一看,“呃”的一声,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败家子姚扬宇。
“抱歉抱歉。”凤知微赶紧将他扶起来,姚扬宇比他们还狼狈,身上全是血迹和大脚印子。
爆炸起的时候,他正走在凤知微身边,这小子反应快,听见声音就扑了过来,一直护着他们滚到这里。
凤知微诧异宁澄居然不在,宁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时候,我将他一把推到了学生那个方向。”
凤知微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爆炸起于侍卫之中,旁边就是学生,除了侍卫最危险的就是他们,所以宁弈推出宁澄先救学生。
再往里想想,凤知微心中突然一动,学生是她带来南海的,她对学生负全责,和宁弈没有关系,当此危急关头,他不顾自己,却让身边武功高强的第一护卫先救学生,为的,是她吧?
而宁澄作为护卫,保护主子是要,他肯被宁弈推出后就先救学生,也是因为,他知道宁弈的心思?
这般念头细细一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错开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渐渐止住,硝烟散尽,满地里落了无数尸体,还有残肢断臂和挤掉的鞋子,一些受伤的百姓在血泊里痛苦申吟,一片人间地狱的惨景。
凤知微怔怔看着,眼角湿润,低低道:“也不知道伤亡了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见未散的烟气里似有一些人影穿梭来去,动作娇健,似在寻找什么,随即听见身后宁弈一声:“谁!”
刹那间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宁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时感觉到宁弈竟也极其准确的将她一推,两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栽倒,随即一道剑光掠着血色,嚓一声从两人之间擦过!
隐约一声痛呼,凤知微二话不说软剑出腰,宁弈的手听风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间而去,一声闷响后先至,那人被打得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两滚,飞窜而起狼奔而去。
两人无法追赶,只得恨恨看着那人远去,凤知微咬唇怒道:“够毒!为了杀了我们,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杀伤无数无辜,就这还不罢休,还要趁乱再杀!”
她一回头看见姚扬宇捂着手臂,一道血痕隐然,他是在刚才刺客出现时欲图去挡而受伤的,凤知微赶紧上前帮他包扎,心中颇有些惭愧——刺客来时她只记得先救宁弈,倒将这倒霉的救命恩人给丢在一边,实在没良心的很。
姚扬宇倒无所谓,笑道:“司业大人亲手帮我包扎,再伤一次也值得。”
宁弈本来还有几分歉意,听见这句脸色倒沉了沉,凤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这人有时心眼也小的很。
远远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烟气中飞起,手中拎着两个人,在半空中不住东张西望,凤知微认出那身形是顾南衣,顿时大喜,挥手道:“我在这里!”
顾南衣一抬头,手一松,砰一声两个被他救下的倒霉学生落地,顾南衣已经飘了过来。
他一来就把凤知微从宁弈怀里拽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没事,凤知微无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爱接触人的顾少爷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不答应他后果会很严重。
确定没大碍,顾少爷才松开手,突然道,“没树。”
凤知微怔了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话,看来他是牢牢记住了,敢情刚才走丢凤知微的时候就想着找树,可是这码头周围光秃秃的哪有树。
“没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从死伤无数地狱般的码头穿过,再清点从人,爆炸时燕怀石还在船上安排后续事务没下来,是最好命的一个,侍卫死了十几个,学生伤了四个,好在凤知微安排得当,乱起时,赫连铮顾南衣宁澄三大高手各自迅出手,在最危险的爆炸中心,保证了学告的安全。
学生们都由衷感激,当此乱时,众人都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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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_9
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o11-11-8 14:o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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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凤知微和宁弈没有先顾着自己,却要保护了他们,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火弹子炸起时,离南海官员距离也不远,此时官儿们惊魂未定,一个个瘫在地上起不了身,一个参议被炸断了手臂,躺在地下惨呼不断,周希中坐在一地护卫之中,脸色惨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烟气袅袅,满地淋漓血迹,码头上落了无数鞋子,有些已经永远不能为主人穿上,散开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渐渐围拢来,四处寻找着自己失散的亲人,有时候找着找着,便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码头广场上一片哀声,四面人影镯镯凄凉,周希中怔怔的坐着,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有下属来试图搀他,被他一手狠狠推开。
凤知微和宁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骜刚硬,为人刚愎自用,但传闻中却极是爱民,也官声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爱戴,如今因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难钦差,组织万人码头请愿,导致这场变乱被人为扩大死伤无数,此时这番心情,想必难以言说。
宁弈突然看向凤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凤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时正是拿下周希中最好时机,以维护治安不力导致重大伤亡为由,令他停职待勘,南海官员以他马是瞻,拔掉这个刺头,以后宁弈离开,凤知微在南海行事将会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后,凤知微摇了摇头。
她转身,看着遍地血色的码头,看着死伤无数的侍卫,看着遍身血染的学生,看着目光哀凄的百姓,一贯温柔迷蒙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跃在她眸中,那层永不消褪的雾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层血翳。
她一生里愤于微笑相对一切,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激怒。
怀柔之势如果破不开这森然铁垒,她亦不惧以铁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软剑弹开,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后抿紧的唇。
“南海常氏!等着我!”
卷一 忆帝京 第六十九章 送妾
常氏有没有等着凤知微,不得而知,以燕家为的南海五大世家,却早已等候多时。
五大世家先前被挤在人群外围,被有敌意的南海百姓和官府挡着不得其门而入,倒因祸得福,这一场火弹之险里毫无损。
此时一批老老少少上来磕头,还没来得及施礼,凤知微已经道:“免礼,现在不是讲虚礼的时候,各位暂且把带来的人安排下去,送伤者去救医,死者帮助收殓或通知家属,等事情做完再叙礼不迟。”
宁弈早已走了开去,吩咐南海官员处理相关事务。
五大世家恍然大悟,这可不正是一个收买南海百姓人心的机会?赶紧吩咐下去,凤知微亲自带着顾南衣在四周搜寻,有伤重流血不止的,便由顾南衣截穴,再由官府或世家找来的大夫处理。
燕家动作很快,在码头四角支起帐篷做了临时医署,又给不肯离开的宁弈凤知微安排了体息的帐篷,凤知微一步都没有进帐篷,在码头广场上时不时搭把手。
一些赶来救助的百姓,默默看着这位年轻纤瘦的少年钦差毫不嫌弃帮着搬那些满是焦痕破损不堪的尸体,在血肉淋漓的伤者身侧蹲下捋起袖子露出一双洁白的胳膊便开始处理伤口,用沾满鲜血的手擦满是青肿的额头的汗和灰,一张清清爽爽的脸被焦烟血汗染成了大花脸。
一个少年被炸断胳膊血流不止,大夫使尽办法也无法阻止鲜血奔涌,眼看便要血尽而亡,家人的嚎哭惊来了魏大人,上前便是一指,血势顿缓,随即熟练的上药包扎,三下五除二救回一条壮健的生命,家人欲待磕头感谢,他早已奔向另一个帐篷。
一个有心病的老者在地上申吟,头部跌伤高高肿起,有人要去掇他进帐篷,魏大人匆匆奔来阻止,召了大夫前来救人,并一再嘱咐不可移动。
伤者多大夫少,人忙不过来,到了最后魏大人亲自救治伤者,半跪于一地尘埃和泥泞,抱着渔民肿起的腿,轻轻脱下那些沾满鱼鳞和污物血痕的靴子,仿佛没有闻见那些血腥和海物交织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永远平静,永远悲悯。
敌意在消散,感动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远远的百姓开始围上来,一起搬动伤者,清洗伤口,拿布递药……
码头广场上,嚎哭咒骂,慌乱无措之声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而有序的救治氛围,凤知微一个眼色,便有人自动上前帮手,官府、百姓、钦差护军,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仪式后,因为一场灾难,居然第一次实现了合作无间。
青溟书院那些娇生惯养的学生们,观望了一阵后,也捋起袖子加入队伍,姚扬宇躺在担架上,自作主张的大声指挥着凤知微的护卫给大夫打下手。
灾难面前,往常分崩离拆的人心,才会因为悲悯而更容易走近靠拢,凤知微在水盆里洗干净满是血迹的手,望着各处忙碌的人群,心中涌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来,经过一整天有效的处理,广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帐篷里隐约的申吟声,似有若无的在海天一色中飘荡着。
凤知微还没休息,在广场上四处溜达,白日里一场纷乱,死数十,伤数百,真正炸死炸伤的并不是很多,倒是临急慌乱踩踏而死的不少,凤知微担心那场混乱的挤压,会将有些人挤入一些不易被察觉的缝隙。
广场上伤者遗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风中颤抖,彷如一双双手在无声招魂,一弯冷月映着四处泊起的血泊,整个广场看起来像栽满血色浮萍,凤知微满目哀凉的慢慢行走着,不时拣起一些物品,金锁片、荷包、绣囊……那些载满家人和情人爱的纪念物,如今已没有了主人来珍惜。
顾南衣跟在她身后,他不知道凤知微在想着什么,只觉得前面这个背影看起来有点落寞,双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难载。
他突然上前一步,将臂弯里一直搭着的东西往凤知微肩上一披。
凤知微只觉得肩头霍然一沉,什么重物沉沉压上来,险些以为是刺客,一侧头才啼笑皆非的看见,顾少爷把一块一直拿着的多余的半张帐篷布,压到了她肩上。
这是在干什么?凤知微抓着帐篷角,挑眉用眼神问他。
顾少爷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凤知微惊讶的现,他面纱后的眼光似乎转了转——他不是一向要么直视人,要么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么?
看来想得到顾少爷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凤知微叹口气,猜想着顾少爷是不是叫她去搭帐篷呢?忽听顾少爷开了口。
“穿了不冷。”
凤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帮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里,抓着沉重不透气的帐篷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恍惚间想起这似乎是第一次顾南衣明确表示出类似“关怀”这样的情绪。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觉里这种在意更像是被强加的任务,他只是不折不扣去刻板的执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块肉,去做,没有原因。
在相识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让她睡床脚踏,把她洗得不够满意的衣服扔在茅厕里,即使是保护她,抓着她的时候也经常重手重脚不知道收敛力度。
是什么时候,鸿蒙开辟,透了这一线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圣,操灵智之刃,划裂遮没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阴翳?
月色幽凉,广场沉寂,淡淡烟气里语声遥远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风中沉默相对。
良久,她拉紧了帐篷布拢住了身子,仿佛那真是一件披风,微笑道,“嗯,很暖和……”
顾少爷满意的点点头,他也觉得很暖和,看起来很暖和。
凤知微却在愁拖着这帐篷披风可怎么走路呢?
没拖几步,顾南衣突然耳朵一动,凤知微随即也察觉了。
前方,是一堆杂物,都是些渔民常用的盆网和摊晒的海菜之类,一点细弱的声音,从那些杂物下传出来。
凤知微三步两步上前,拨开杂物,倒抽了口凉气。
盆网之下,一个年轻妇人死在那里,背向外,身子半侧蜷缩着,奇异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着一个盆,盆里一个孩子细细的哭着。
很明显,乱起时这妇人被人潮挤到这里挤压致死,却始终将孩子护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时压住孩子,不仅用背顶住了挤踏,还将孩子放到了盆里。
那盆不小,如果当时她能用盆把自己覆盖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经重伤失去了力气,只能选择保全孩子。
凤知微望着那盆,眼眶微微的湿润了。
天下母亲,天下母亲,平日里平凡近乎于琐碎,唯艰难险阻之时,方可见深爱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将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无无伤,只是饿得哭,却又没有力气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紧紧勾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忍不住笑笑,将脸贴在他吹弹可破的颊上,用帐篷布将他好好包起。
这一包便现,孩子穿着十分精致,有种低调的奢华,脖子上的金锁片上没有字,却镶一块硕大的黑耀宝石,宝石之端泛深紫之色,华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着平常,普通人家装扮,一点饰都无,凤知微心中倒有一丝疑惑,难道,不是这孩子的母亲?
不是母亲,又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这锁片太过珍贵,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他立即不哭了,乐滋滋的吮指头,凤知微突起促狭之心,将孩子往顾少爷怀里一塞。
“你抱抱。”
顾少爷霍然被塞进这么一个“东西”,火烧了似的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扔,凤知微也有点紧张的望着他,做好去接的准备,然而那个扔的动作做到一半,那孩子似乎察觉,哇的一声哭起,顾少爷大惊,手刷的一下收回来,紧紧抱着孩子,僵在那里不动了。
“对了,不能扔,不能扔。”凤知微松一口气,笑眯眯的教育他,“你看,很可爱的是不?”
顾少爷默然半晌,和她商量,“不要。”
“要。”凤知微坚持。
“不要——”
“要——”
“不要不要——”
从来不肯多话的顾少爷都开始说叠字了,可见震撼很严重,凤知微露出笑面虎似的微笑,抓起他的手让他去摸那孩子细致如瓷的脸,“你摸摸,这就是孩子……这就是香,和温暖。”
顾少爷一个雷击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雷劈下来,手指被拉到了孩子脸上,一触之下便是一颤,随即有如过电一般很快缩开。
“是不是很滑软,很香?”凤知微笑吟吟,不怀好意望着他,“你也曾这么软,这么香,抱在母亲的臂弯,你也应该听过母亲的小曲儿,被父亲这般抚摸过脸。”
顾南衣又颤了颤,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似乎在那一霎被凤知微的言语和怀中陌生的温软,带到了遥远得仿佛隔世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色彩,有音乐,有笑脸,有他这一生里所有不能有的东西。
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令他如此的不自在,像没有穿衣服在外面走,他应该讨厌的,应该像以往一样直接扔开,然而对面她的语声那么轻轻柔柔飘过来,他从她声音里听出和平日不同的感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却直觉的知道,不能拒绝,不能扔开。
她的声音里,有希冀和愿望。
希望他的天地不只那一尺三寸和八块肉,不只是一片空漠和拒绝,希望他拥有更斑斓的色彩,更丰富的情绪,更广阔的天地,更饱满的人生。
希望他懂得,人世间一切可以为之流泪争吵喜悦欢呼的存在。
顾少爷僵硬的抱着,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只是那抱着孩子的手臂开始颤抖,凤知微好笑的看着,觉得顾少爷抱孩子的模样真的很可爱啊很可爱,只是大高手被逼成这样实在有点不厚道,还是慢慢来吧。
她施恩似的把孩子抱过去,顾少爷出生平第一次的长气,随即唰一下跳开,一个起落便钻进了远处的帐篷里。
岿然不动的顾少爷,被没良心的某人逼到狼狈逃窜,某人还毫不以为耻,在原地笑了一阵,抱着孩子找到燕怀石,要他立即找个乳娘来,随即进了宁弈帐篷。
宁弈也没睡,在油灯下支肘静静沉思,晕黄的光圈落在他眉睫,他看起来微微有几分疲倦,长睫在眼下挑出淡淡弧影,显出难得的沉静和温柔。
听见声音,他立即抬起头来,道:“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找什么……”
孩子突然细细“呃”了一声。
宁弈的话堵在半道,张口结舌。
凤知微今天吓了两个人,沉重的心情松快了些,笑道:“啊?殿下要说什么?继续啊?”
“哪来的孩子?”宁弈拉过她,凤知微将经过说了,却没有提那锁片的事。
宁弈伸手,去抚摸那孩子的脸,那孩子不怕生,格格的笑着,咿唔有声的啃自己拳头,宁弈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道,“刚才一瞬间,我突然便以为到了十年后。”
“啊?”
“我在批阅公事,你抱着孩子进来陪我。”宁弈上挑的眼角几分戏谑几分正经,轻笑道,“然后我不理,你掀翻我的桌。”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心想这人又转弯抹角调戏她了,笑道:“殿下真是擅长想象啊。”
宁弈却伸手轻轻抚她的脸,问:“不可能么?”
他语声低沉,在这秋夜寂静的帐篷里迤逦如流泉,有微凉的风穿入帐篷缝隙,将桌案上的信笺卷起,他用肘尖轻轻压住。
凤知微坐直了身体。
“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她浅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难得的多了几分怅然和迷惘,“也许那时陌路相对,也许只是点头之交,也许依旧是如今这样,我在阶下拜你,你远在阶上,也许……也许相逢成仇。”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两个人都颤了颤,凤知微转过脸,宁弈沉默良久,缓缓道:“理由?”
凤知微笑道:“我这不是打比方嘛。”
她抱着孩子站起,道:“我去看看乳娘来了没。”
宁弈静听着她的步伐远去,沉在晕黄光影里的颜容没有表情,半晌他慢慢移开一直压着桌案的肘,将那封被压住的信笺拿起。
火漆密封,千里加急,另镌属于他的情报司的独属暗记,说明这是一封极其紧要的密信。
他久久的抚摸着那信,不用翻动,信上的内容也已深刻在心。
良久他将那信举起,就上烛火。
暗黄的火苗舔舐着信封,信笺翘卷起灰白的边缘,落灰簌簌,在桌案上积压一堆。
信笺燃尽,蜡烛也将尽,他却没有添烛,支肘案前,任黑暗沉沉压下来。
良久,不知道在哪里,散出一声悠悠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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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弈那里出来,凤知微和燕怀石商量,将此次事故中失去父母或亲人的孩子,送到燕家开的善堂抚养。
“这是你燕家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凤知微注视着那孩子香甜的吃奶,神情安详,“南海官民抗拒开办船舶事务司,你们世家在这件事里表现出的对立不能说错,但也不是最好的方式,展现完你们掌控经济的能力,便该开始怀柔,一味恃强,只会让别人抱成团警惕你。”
燕怀石十分赞同,脸上却有难色,凤知微问:“怎么?”
“两件难事。”燕怀石道,“一是南海百姓民风彪悍倔强,多年来对我世家的敌意不是那么容易消散,我们世家开设的善堂,从来无人问津,宁可去官府排队等优抚,也不去我们那里。”
“这个容易,”凤知微道,“把这个孩子送进你们的善堂,连同此次事件中无家可归的孤儿,百姓经过今晚之事,对南海官府定然有不满之处,你们要善于利用机会,接下来如何做看你们自己,无论如何先化解戾气再说,官府要是阻拦,我会替你处理。”
燕怀石满怀感激的看着她,半晌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凤知微一摆手,笑道:“你错了,其实当初是你帮了我,若不是你,我根本进不了青溟书院,也就没有后来的一连串际遇,在帝京,我和顾兄一切吃穿用度,包括府邸婢仆都是你一手打理,混迹官场后一应人情往来,若非你雄厚财力支撑,也不能如此应付裕如,咱们是朋友,就都不必一一数这些见外了,第二件难事是什么?”
燕怀石叹口气,道:“第二件难事,是我怕有负你的看重。”
凤知微愕然,燕怀石道:“一言难尽,你会知道的……我燕家族老想求见你,你愿意一见么?”
“好吧。”凤知微注目他半晌,一笑点头。
看着燕怀石匆匆出去,凤知微皱眉喝了口茶,心想这小子什么难言之隐?怀石这么精明能干,对燕家居功甚伟,谁还能为难他?
帐帘一掀,鱼贯进来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燕怀石在最前面恭敬的掀开帐门,等所有人进来了,再跟在最后进入。
所有人从他身边过,对他的恭敬坦然接受,包括走在后面几位看起来和他年纪辈分相仿的男女都如此。
凤知微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燕家的长老们,都是今天白天见过凤知微的,跟在后面的却是今晚刚过来,由长老带着拜会钦差大人,此时看见钦差大人这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都有些愕然。
凤知微感觉到有一双微带审视的目光看过来,她挑眉回望,队伍最后的那个女子,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还扬脸对她笑笑。
还真是……不懂规矩啊。
凤知微漠然望着她的笑容,一动不动,那女子怔了怔,笑意僵在脸上,脸皮抖了抖,显出几分凛然的怒意。
“南海燕氏,参见钦差大人,大人金安!”领头的老者颤颤巍巍行下礼去,其余人也跪了,最后那几个年轻人互相望一眼,也勉勉强强跪下。
凤知微上前一步将几位老者扶起,“各位都是前辈耄老,万万不可行此大礼。”
她这里扶几个老头子,老头子们还在逊谢,后面那几个年轻的已经拍拍灰自己站起。
燕怀石垂着头,轻手轻脚过来帮凤知微将老人扶起,道:“太公请安坐,钦差大人很敬老的……”
燕家人都一怔,燕怀石缓缓转身道:“我给大家奉茶去,这里简慢,没有仆人……”
“奉茶也不是你来做。”凤知微高踞上座,似笑非笑,“和燕家会晤,少了你这个功臣怎么行?过来坐吧。”
她这句话一出,燕家人又是一怔,领头燕太公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道:“大人抬爱怀石,是我们燕家的福分,只是这功臣之说,从何说起?”
凤知微被问得一愣。
燕怀石不算你燕家功臣?
不是燕怀石结识了自己,你燕家能成为皇商?
不是燕怀石为自己尽心尽力,自己投桃报李,你燕家能协助钦差,总领船舶事务司开办事务,将来得一个可供你们畅通无阻的爵衔?
但是这话她自己不好出口,只好沉吟的看燕怀石,燕怀石却在苦笑,凤知微心中知道不对劲,怀石对经商和交际十分精明,在京中混得如鱼得水,但是自从回到南海,一开始倒还兴高采烈,后来便有些心神不安,往日灵动全失,如今更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燕太公已经道:“燕家蒙大人厚爱,厚赐良多,若非大人,燕家哪里能有今日,草民之孙怀远更得大人提携,得为在京皇商事务总办,这番恩德,至今还未面谢……”
凤知微越听越不对劲,怀远是谁?
她记得在京皇商当时陛下准了后,燕家来人办理相关事务,她事忙,没有问最后报给户部的皇商在京代理人到底是谁,按说也不用问,自然是燕怀石,难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那燕怀石为什么不说?
她疑问的目光飘向燕怀石,燕怀石躲开了她的目光。
“皇商事务,都是怀石兄弟和本官商议所定,要谢,谢他好了。”凤知微一扬下颌,意有所指。
“关他什么事?”燕太公还未说话,坐在最后的那个女子突然冷声道,“明明是我大哥办的皇商事务!“
“怀莹!”一个中年男子低声一喝,“仔细失礼!”
那女子一脸愤愤,傲然扭头。
凤知微缓缓放下茶盏。
她并没有露出怒气,也没有表情,但就是那么淡淡的不说话,四周七八个人都觉得帐篷内空气紧张沉冷下来,原本坐着还算宽敞,忽然便觉得挤,都在不安的动着身子。
凤知微一直沉默着,每个人都渐渐露出尴尬之色,有些无措的望着她。
半晌凤知微淡淡道:“茶冷了。”
这是什么意思?被凤知微的沉默压迫得正不安的燕家人,听见这不相干的一句都面面相觑,燕怀石却已经从帐门口的暗影里起身,道:“这里侍候的人不足,我去沏茶。”
“慢着。”凤知微笑了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赶着沏茶倒水的做什么?你们燕家南海大族,现矩谨严,这满堂男子议事场合,谁该去侍应,太公自然明白,不用你操心。”
燕太公怔了怔,脸色一白,立即道:“是,是老朽失礼,怀莹,还不给钦差大人和诸位叔伯兄弟张罗茶水去!”
“我不去!”那女子一昂头,粉脸气得煞白,连手指都在颤抖,“我是燕家大小姐,没有侍候人的事儿!”
“怀莹,不得任性!”先前那中年男子再次喝斥,看那容貌应该就是燕怀莹的父亲,此时一脸气急败坏和后悔之色。
燕太公也皱着眉,心想听说钦差大人年轻,带几个得意小辈来拜见,说不定年轻人更能说得来,也有套近乎的意思,不想怀莹平日还好,遇上怀石的事儿便没了冷静,这下可怎么收场?
钦差大人看似年轻,但是可不是自家几个孩子好比,白日码头大船上那一幕,他也听说了,能逼得周霸王上船烧火,又岂是寻常人?南海不是没来过钦差,被周霸王当场逼走的也有!
他腆着老脸,赶紧想打个圆场,凤知微却一眼也不看他们,再次端起了茶盏,慢慢吹着茶面的浮沫,吹一口,冷笑一声。
这笑得众人都坐不住,何况大人端茶便是送客,只得起身告辞。
那女子最先愤然起身,一脚将马扎踢在一边,凤知微拨着茶盏盖子,淡淡看着,眼神掠过一丝轻蔑。
燕怀石跟着送他们出去,凤知微突然道:“怀石你留下。”
从帐帘的暗影里,她看见燕太公侧身,警告的盯了燕怀石一眼才离开。
“怎么回事?”凤知微将茶盏一搁,直入主题。
燕怀石沉默不语,凤知微想着刚才那些人的神情语气,越想越怒,森然道:“不要以为船舶事务司的事情只能由你们燕家总领,陛下曾许我临事专决之权,南海燕陈黄李上官五大世家,哪家都可以!”
“别!”燕怀石急急道,“他们针对的只是我,对你绝不敢有不敬之心。”
“针对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到底什么事让他们对你有敌意?”凤知微目光如针,三个问题紧接而来。
当初青溟书院之外初见燕怀石,她一直认为这位燕家子弟,费尽心思在京中寻求门路,是希望混出名堂,好增加继承家主的砝码,如今看来只怕还没这么好的事儿,别说家主了,立下偌大功劳都能被人抢了去。
燕怀石不是呆子,能让他心甘情愿让步,总要有个原因吧。
燕怀石还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凤知微望着他,沉默半晌,道:“明日你让燕家给我们安排宅子,我和殿下都住过去。”
燕怀石一颤,抬起头来,他知道凤知微的性子十分审慎,在未对燕家考察清楚,以及未将世家和官府百姓矛盾解决之前,是不会随便将态度倾向任何一方引矛盾的,如今开了这个口,是决心要帮他了。
“魏兄弟……大人……我……”燕怀石嘴唇蠕动,颤颤不能语。
“跟你说过,不要叫大人,我们相识于微时,至今我们在帝京的宅子都连在一起,只要不背叛,永远是兄弟。”凤知微一笑,“还有,我喜欢青溟书院初见时那个精明厉害要买我衣服的你,而不是现在这个步步退让的陌生人。”
“做你自己。”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凡事有个底线,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管因为何事被不公对待,到了底线都无需再忍,你忍,我也不允许你忍。”
“常氏事变在即,南海如不能迅整合,必将被常氏势力所控,船舶事务司只是一个由头,我必须通过这件事的成功来镇服整个南海,南海,必须是我的,”凤知微纤瘦身影镀在帐外月色里,语气温柔而铿然,“所以,燕家,必须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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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帐篷里将就了一夜,第二日由燕怀石安排住在燕家别业“憩园”,宁弈对凤知微的决定并无异议,南海官府很有异议,但是异议没用。
南海世家和百姓的矛盾,凤知微已经令人打听清楚,早先南海是贫瘠之地,开海禁之后,一些有识之士仗着眼光准动作快,早早了家,有展必然有侵吞,有扩张就有掠夺,在争夺富饶海域和各类资源的过程中,难免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前一个布政使在南海的时候,和世家勾连关系甚深,很做了一些伤及百姓的事,最惨的就是当初上官家夺了近海一块好地建造最大船舶出入港,将原本居住在那里的百姓赶到一处浅海滩,结果一夜之间突大海潮,将百姓草草搭建的棚子全部冲毁卷走,一个村子几乎灭绝,再加上全南海百姓大多是世家雇工,由来主仆都有怨,可谓恩怨纠结已久。
自从周希中主政南海,这位倒是不芶同前任,坚持认为世家大族是国家之害,一旦官府利益相连深了,必有后患,他对五大世家采取的是重税重管政策,严厉近乎苛刻,并限制世家展,扶持百姓利益,是以很得南海百姓爱戴。
凤知微知道这些,倒放下一半心,官商勾结铁板一块才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好歹周希中有风骨,经过这次码头事件,再假以利害分析和谈判,船舶司的推行也未必不能,只是不知道南海官场里有几多是常家的潜伙力量,比如那五大世家,必有常氏插手,但就不知道是哪家了。
闽南贫瘠,南海富饶,常家要反,南海是必争之地,船舶司处理海寇已经不是凤知微此刻最重要的事务,她要做的,是将南海拿在手中。
南海官府还在处理码头爆炸事件,凤知微也没有急着去谈话,船舶事务司的选址和兴建,以及具体章程,主事人选拔都是需要操心的事务,但是在做这些事之前,必须确定事务司总办的归属,她的意向,还是燕家,但必须得是燕家的燕怀石。
目前看来这点小事也有难度,只好她亲自来教育教育那些枯守南海一域,已经快要不懂中原人情世故的燕家上下。
在憩园的第一晚,燕家倾巢出动,举办了盛大的接风晚宴,憩园装饰一新,张灯结彩,连白石小路都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燕家现任家主,燕太公的二儿子燕文宏亲自站在园门前迎客,凭海临风的宽阔阁台上,摆开十桌海鲜宴,都是顶级珍贵海产,五大世家家主来陪,看燕太公的眼神充满艳羡。
申时开席,宾客早已济济一堂,有男有女,南海民风比较开放,五大世家又是商人,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五大世家很多直系小姐也有赴宴。
一声传呼数百人静无声息,侧帘一掀,月白暗纹九爪飞龙锦袍,戴白玉冠的宁弈由凤知微陪着出来。
满堂的灯光映照下,步来一对极其卓然的男子,一个清雅尊贵,容颜绝艳,一个清秀灵韵,自如雍容,站在那里,直如一对琅琅玉树,看得众人心动神摇,小姐那一桌人人目光闪闪。
宁弈地位尊贵,如今眼睛又不方便,只简单出场一下,接受众人诚惶诚恐参拜后,在主桌坐一会,对底下举一举杯,众人急忙跟着举杯,他也就搁下酒杯,回房了。
凤知微起身恭谨相送,宁弈侧了侧身,看起来像和她交代什么,语气却有淡淡笑意,道:“我闻见一桌子的腥味……你可得小心些。”
凤知微苦着脸瞄着那一桌子似乎全没烹调过的红红绿绿的海鲜,据说都是海上新捞出来的,为了保持鲜味,连壳都没去,看起来实在惊悚,低声道:“为什么我听起来你似乎在幸灾乐祸?”
“那是你心眼太小缘故。”宁弈在她耳侧笑,热气拂在耳边簌簌的痒,她微微侧头,听见他道,“呢……要是没吃饱,晚上到我房里来……”
凤知微微笑,连连点头,“是,是,一定来,一定来。”
我来才奇怪呢!
底下人仰头艳羡的看着,心想他们真亲热啊,魏大人真得殿下欢心啊……
宁弈一走,凤知微便招呼燕怀石:“燕兄弟,这里坐。”
她这桌除了她和顾南衣就是五大世家家主,此地身份最贵重的一群,如今这一招呼,满堂耸动。
燕怀石从偏远燕家子弟一桌起身,神色不动端杯过来,坦然自一路意味深长含义奇特的眼光中走过,在凤知微身边坐下。
自从和凤知微谈过,他眉宇间自回到南海便生出的郁郁之色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当初那个眼神灵动的燕怀石。
无数人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欲言又止。
那些目光数量庞大,力道强劲,敢情知道和排斥燕怀石的人,还不止燕家?五大世家那眼神,都不友善嘛。
顾南衣坐在她身侧,盯着八个一盘的各式带壳海鲜,觉得这东西和胡桃看起来有那么点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样可以吃,然而当他一下捏碎一个贝壳溅出身边燕太公一脸血之后,他断然站起,飘往后院。
还是吃胡桃去吧……
两个没义气的男人都逃离了海鲜席,跑不掉的凤知微只好硬着头皮,对着燕太公殷勤夹给自己的那些柔软的、带血的、看起来很像那天爆炸之后溅落的某些部位的玩意,咬牙闭眼,麻木生吞。
真是沦落啊,茹毛饮血啊……
勉强吞了几个,意思意思到了,凤知微便坚决拒绝,只一口一口喝酒,不停有人轮番敬她酒,海量的魏大人,酒到杯干。
酒敬过一轮,五大世家中其余几位家主对望一眼,轻咳一声正想试图问些正事,凤知微突然道:“叨扰了大家这么多酒,也该回敬,只是酒量不足,请燕兄弟代我回敬吧。”
燕怀石站起应是,众人都一怔,燕太公表情复杂,既欣喜于钦差大人此刻对燕家的鲜明表态,又犹豫于这表态的对象竟然不是他属意的人,老头子愣在那里,眼光闪动,半晌试探的道:“大人,怀石酒量怕是不成,我燕氏二房长孙怀远,向来海量,不如由他代您回敬?”
凤知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一眼过去,老头子便浑身一颤。
“燕怀远是谁?”
凤知微一句话震得满桌都颤了颤,不远处一个背对这里一直凝神倾听的高个子青年,僵着背放下筷子,他身边的同桌人和燕怀莹,脸色都一变,尤其燕怀莹,神情愤然。
“在下的酒,不是谁都可以代敬的。”凤知微剑既出鞘,便不会只出一半,她端了杯,推席而起,悠悠步下,“说句不敬的话,如果真要论代敬资格,只怕在座各位都不够,更不要说燕家一个三代子弟了。”
燕太公站起来,尴尬的赔笑,凤知微不理他,自下了阶,执壶游走于各席之间,一边随手给各桌斟酒,一边笑道:“怀石兄弟不同,他和本官相识于微时,若非他一番倾力扶持,本官不能有如今际遇,是真正的布衣之交,而船舶事务司更是因他奏本于陛下,才有今日之开办,其间种种,他居功甚伟,别说替本官代敬,就算本官今日敬他一杯,也是当得的。”
燕怀石连忙逊谢,凤知微执了他的手相视而笑,两人一派赤诚相对的知己姿态,那些被敬酒的连忙凑趣捧场,凤知微便笑得越满意,上座世家家主们目光闪烁,庭间燕家上下相顾失色。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凤知微端壶回席,给燕太公斟酒,娓娓道,“做人要讲良心,贫贱之交不可忘,否则便猪狗不如,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尴尬的笑着,麻木的一杯饮尽,呐呐道:“是……是……”
“投桃报李,知恩图报,论功行赏,奖罚分明。”凤知微又给他斟酒,笑意温柔,“燕家能有今日威势,这十六字必然也是族中圭臬——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抬手就饮尽酒,酒喝得太急,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凤知微不动,执壶微笑看他,笑道:“太公可不要太激动,忘记回本官的话。”
燕怀石抢上一步,给燕太公轻轻拍背,笑道:“您老是岔了气,好在顺顺就好。”
此时满座数百人,鸦雀无声,便是呆子也知道,这位年轻清瘦看起来还有点弱的钦差大人,竟然真的是个笑面虎,有决断也有不动声色的狠辣,当着南海全体世家的面,在这种场合难,轻而易举便将叱咤商场多年的燕太公,逼到这个地步。
众人屏息不敢言语,数百人一时连呼吸声都不闻,只听见燕太公咳嗽声空洞的回荡,都知道这是钦差大人公然表态,燕家要是在这样的场合拂了他面子,这事务司的总办,就真的很难说最后花落谁家了。
燕家人脸色很难看——总办不能丢,然而就这么令他们深深忌讳的燕怀石上位,却也万万不能。
燕怀莹眼光一冷,便要站起身,却被身边的燕怀远按住,他斜瞟着上方姿态悠游一路敬酒过来的凤知微,冷声道:“小妹稍安勿躁。不必急在此刻。”
随即又对上席的自己父亲,燕家家主燕文宏使了个眼色。
燕文宏找了个借口下座,坐在他身边,燕怀远低声道:“父亲,钦差大人来势汹汹,一定要给那杂种出头,您看……”
“不必急在一时吧。”燕文宏是个谨慎的人,“我们慢慢和钦差大人相处,也许还有转机……”
“不行。”燕怀远咬牙道,“父亲您没看见钦差对我的羞辱?没见钦差将爷爷逼到这地步?他将我燕家嫡系一脉和百年传承就这么踩在脚底!今天这个场合,他不管不顾表了态,还要逼爷爷表态,一旦咱们让步了,将来那杂种一定会欺到咱们头上!”
“那你说……
燕怀远嘴唇抿成一线,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宁”字。
“前些日子您说的那事……”他道,“如今看来非办不可了!”
“哪有这么急的!”燕文宏瞠目结舌,“再说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办啊……何况,那也是说说而已,你小妹无论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着任人宰割吧!”燕怀远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杂种做了家主,大家都会有什么日子?想想那过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么对他的!”
燕文宏脸色变了变。
“我去!”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燕怀莹,突然决然道,“父亲不必犹豫,哥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不下决心,等到爷爷被钦差逼到表态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着她,目光复杂。
“你们上次商议这事,我听见了,我愿意!”燕怀莹咬着嘴唇,想起那日码头初见,那个魏知对她的羞辱,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逼得要去斟茶倒水!她养尊处优多少年,在南海自认为公主一般尊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每次想起那个魏知平静而轻蔑的神情,那眉宇间淡而凌然的神态,她就恨不得一脚踹翻他,让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马,出身豪富,凭什么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子敢那样看她,那样对待她?
从未受过折辱的生来如意娇纵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无接纳和包容的能力,她满心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连世家小姐应有的自尊和自爱,都已被恨意烧尽。
何况今日庭前一见,那人的风姿也确实令人迷醉……
不算牺牲的牺牲,能换来父兄的安定,换来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换来那姓魏的小子从此不敢轻视,值得!
“与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龙子凤孙的妾!”她咬着牙,恨声道,“我这商女身份,不用想着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绰绰有余,那杂种仗着个三品官算什么?比得过皇亲国戚?”
“小妹……”燕怀远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泪来,“哥哥对不住你。”
“夜长梦多……今天就……这么着吧……”燕怀莹也落了泪,恨恨的抹一把,咬着唇,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反正……也就是那样……”
她羞涩得说不下去,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盛,眼底却升起一抹阴狠之色。
楚王风流,定不会拒我,魏知,你且等着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脚底!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章 侍候
凤知微还在笑吟吟捧着杯,凝视着燕太公,等着老家伙连额头都崩出青筋来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开心。
她温和的握着燕太公的手,语重心长的道:“燕氏真是不负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闪过一丝愤色,却瞬间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凤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穷追猛打,自端了杯离去,凡事适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紧,把老头子逼昏就得不偿失了。
她微微皱着眉,觉得生吞了海鲜的肠胃有那么一点不调。
突然觉得背后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为有刺客,霍然转身,却只看见一双眼睛,带着凌厉的锋芒,直直的迎上来。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凤知微若无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经心的要转开眼,她不会和那女人斗眼神的,值得么?
突然便起了促狭之念,她含笑举杯,对死死盯着她的燕怀莹遥遥一敬。
满堂的目光刷一下转过去,燕怀莹没料到凤知微竟然会遥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见她正“痴痴”望着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间红晕上脸,而众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笑意——哦,原来是少女怀春,恋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怀莹眼睛一转,看见众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众人眼神里的未尽之意,勃然大怒,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无法开口为自己解释。
凤知微一举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燕家小姐瞬间就成了她的“爱慕者”。
这边气炸了肺,那边凤知微已经仿佛什么都没生似的回座,她觉得肠胃越来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压下去。
燕怀石坐在她身侧,恢复了以往的灵动自如,和一桌人相谈甚欢,五大世家几次试图挑起船舶司的话头,都被燕怀石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黄家家主心急,终于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务司一旦开办,事务冗杂,我黄家虽然人才菲薄,却也有些勉强可用之人,愿为大人一效绵薄之力。”
拥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务司选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块地,上官家一定倾力以助!”
陈氏李氏也连忙表示在经济人力物力上两家都可以襄助,凤知微支着酒杯似笑非笑听着,每个人说话她都点头,每次点头后她都不说话,末了才淡淡道:“众位家主不计个人私利,踊跃相助,此等拳拳爱国之心,本官在此先谢了,待回京后,必将于陛下驾前,为南海世家请功。”
家主们大喜,凤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负责和当地官府交涉联合,众位家主这些细务,和燕兄弟商量着办就是。”
家主们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脸涨得通红,眉毛一轩道:“要我们和一个小辈杂将……”
他话说到一半,被身边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觉过来赶紧住口,凤知微却已听见。
她脸色未变,眼光却已沉了下来。
杂种,这么恶毒的词,用在燕怀石身上,他的身世,看来比自己想象得更复杂。
他便是背着这样的称呼,受着这样的歧视,长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风轻云淡,第一次换了冷而重的语气,“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说什么,凤知微已经携了冷然不语的燕怀石离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凤知微理也不理扬长而去,世家家主们十分尴尬赶紧告辞,燕家人送他们离开,又在庭前聚齐。
燕太公一言不,燕文宏重重叹气,半晌道:“当初他离家说去帝京,也以为就这么闹着玩玩,指望着送走他省心,没想到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当朝红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叹气道:“他现在有靠山,胆子大了,原以为拿着陈氏那个贱人和他那个女人,他能懂得退让,不想今晚看来,他倒像存了一份鱼死网破的心,也是,如果将来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们现在拿着的他的软肋,就什么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将下代家主给他?”燕家众人大惊失色,“不能!南海谁不知道这小子身世?这个杂种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传承都将蒙羞,他会毁了燕家!”
“不如先拖着吧父亲。”燕文宏建议,“等钦差大人走了,他还得意什么?”
燕太公用几分失望的眼光看着二儿子,想着他还不如孙子有决断,又想起离家出走的长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来,半晌道:“你又糊涂了!钦差大人走了,事务司还在!将来朝廷赐爵封官,一定也是给事务司总办,只要他做了这个总办,燕家家主就必须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轰顶之色,燕怀远突然走过来,在燕太公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老头子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苦涩之色,看看低头不语的燕怀莹,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长长叹口气,喃喃道:“也只有这样了……”
燕怀远吐出口长气,露出喜色,一转身,却对着红晕满脸的妹妹,落下泪来。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欢喜……”燕太公叹息着道,“你们说的对,成大事不拘小节,事关我燕家百年气运,怀莹……委屈你了。”
“孙女为我燕家,做什么都是该当的。”燕怀莹起身一礼,“爷爷,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账钦差,滚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怀远说的对,事不宜迟,拣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动干戈的提议此事,定遭钦差阻扰,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过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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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盘,她肠胃里一阵阵翻搅,走不了多远便靠在了一处临水栏杆上,用坚硬的石栏压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燕怀石扣着栏杆,面对海风碧水,眼神晶芒闪动,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独子,却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的母亲过门后第二年,父亲出洋远航,有一晚,我的叔爷闯进门来……后来……便有了我……”
凤知微霍然扭头。
乱沦之子?
在天盛,在重视宗族血脉正统的南海,这是何等凄惨的身世!
难怪燕家厌他如毒,难怪世家家主骂他杂种!难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劳都能不被承认。
可以想象这样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里是怎样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这样的恶意欺辱和敌视里,长到如今?
凤知微想起当日青溟书院门前初见,那少年笑容朗朗,灵动机变,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鉴的价值,从此带着她叩开青溟书院大门,叩开人生里五色流景壮阔波澜。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涩,半晌道:“怀石,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身世,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将来。”
燕怀石一直有点紧张的盯着她,害怕在她脸上看见别人惯常的鄙弃厌恶之色,虽然这样的脸色这许多年来早已看惯,早有心理准备,魏知露出这样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觉得,如果魏知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会比以往更受伤。
然而没有,魏知确实震惊了,震惊之后,眉宇间却是淡淡的忧伤,那样带点疼痛的眼神看着他,他突然便觉得多年的辛酸积郁,刹那间盈满胸臆,便要奔涌而出。
急忙掉开眼,燕怀石故作轻松的去看四周的风景。
“……你母亲现在在哪?”良久之后,凤知微轻轻的问。
燕怀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颖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爷爷说她败坏门风,不许她再进家门……”
“这何尝是你母亲的错?你母亲一个弱女子,遭此悲惨之事,燕家不抚慰照顾,还要逐她出门?”凤知微眼色一冷,随即叹了口气。她这么看没用,世人不是这么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后果,无论始作俑者是谁,最后都会归罪到女子身上。
也许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将门,家门开明,自幼学得文武双全,后来更曾领兵为女帅之身,娘的心目中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响了她,只是娘也没有明确的和她表露过这种观念,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册子后,从那主人意兴飞扬的字里行间,才找到了属于女子的**和自我。
燕怀石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种事情,世人都会认为女子私德不谨,整个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时也因此怨恨了母亲很多年,恨她为什么不拼死抵抗,为什么不事后自裁,为什么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听见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为他母亲抱不平,燕怀石手指抠紧了石栏,心怀震荡,长长吸一口气。
“那个……你的叔爷呢?”半晌凤知微有点艰难的问。
燕怀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顿,赶出去,现在在永州主持当地的商铺。”
凤知微冷笑起来。
逼奸毁人名节清白者,不过打一顿,换个地方照样逍遥做生意。
受害者却遭遇凄惨,困守尼庵苦捱日月,连带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环境中卑屈的长大。
“这次燕家,拿这事要挟你了?”
“是。”燕怀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册封皇商,长老对我说,我立了功,家族很欢喜,只是将来我还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报燕怀远名字,我也觉得我不能丢下我娘,就同意了,后来开办事务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来后开祠堂考虑重纳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欢喜……我娘在那尼庵,实在太苦……”
“然后变卦了?”凤知微冷然问。
“然后……等快到南海时,他们的语气就开始搪塞了,至今不给我个准信。”燕怀石眼中闪着悲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们手里,我也并不想争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给我做,我那么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认,让我娘安安稳稳回来,由我膝前尽孝渡过下半生,可怜她也是世家之女,陈家的小姐,却落得两边都关系断绝,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见她,她老得不成模样……”
燕怀石终于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所以你选择退让,希望他们良心现。”凤知微一声冷笑。
燕怀石默然不语,良久道:“我错了。”
“你是错了”,凤知微不客气的道,“对这群其心凉薄如纸的所谓亲人,你拿热血去拼也焐不热他们,与其步步退让,不如奋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谁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说,再看看他们嘴脸,我已经清楚了。”燕怀石道,“他们不会兑现承诺,那些暗示不过哄着我回来,再哄着我让出位置,然后过河拆桥,到头来我什么都不会落着,还有可能被人嫉妒给踢开,不能保护自己强大自己,何谈保护我娘?后退是死,前进是险,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会看着你死。”凤知微扶着头,一笑道,“夜了,以后还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凤知微紧紧靠着栏杆,挥手,“去吧去吧。”
燕怀石身影刚刚离开,凤知微往栏杆上一爬,哗啦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她一边吐一边哎呀喂呀的叹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给那些海鲜糟蹋了。
惊天动地吐了一阵,她懒洋洋趴在栏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过多的酒就开始肆虐起来,她震惊的现,她这个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头晕眼花,金星四射,浑身像抽去骨头一样全无力气,她烂纸片一样趴在栏杆上,想起当日宁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来喝醉这么难受。
凤知微良心现了一刻钟,决定把自己就这么晾在栏杆上,作为对当日灌醉宁弈的惩罚。
其实她是爬不动了,反正四面暂时也没有人,这栏杆也足够宽,睡在这里,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却有人不愿意成全她的懒,身子突然一轻,她被人拎了起来。
“哎,别晃……别晃……”一起一落间凤知微头一晕胃里一翻,赶紧偏头过去,然而来不及了,点点痕迹已经溅上某人精致柔软的天水之青衣袂。
凤知微悲凉的闭上眼,等着自己被砰一声砸落尘埃。
预想中的栽落却没来,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随即又往上升,凤知微睁开眼,就看见顾少爷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细的瞅她的脸。
柔软的遮面白纱拂到了她脸上,凤知微伸手去拂,眯着眼笑道:“少爷,我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这次在半醉不醉间,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你还是送我回房吧,东侧那个小院子有红色飞檐的就是。”
顾少爷不答话,还是那么的瞅着她,凤知微扶着头,呢喃道:“要么快点把我拎过去,要么放下我让我自己走,这么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晕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觉面上一凉,那覆面白纱已经垂了下来,顾南衣松叶般青涩而干净的气息逼近,在她唇边一掠。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在她脸颊上一擦而过,她眼角一瞥才觉是顾少爷的鼻子,正凑近她的唇,细细嗅那酒气,似乎在估猜这是哪种酒。
面纱层层堆积在她脸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肤微微摩擦,青涩而干净的气息整个笼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说的话全部忘记。
顾少爷今晚畏惧那生猛海鲜没有喝酒,此时只是想闻闻这种感觉比较新鲜的酒气而已,然而就这么靠过去,忽然便觉得酒气背后有什么很香软,娇花堆云一般莹而温润,又是一种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里愣了一愣。
这一愣凤知微已经反应过来去推他,顾少爷被推醒,唰一下松手,凤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凤知微悻悻爬起来,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来刚才还挣扎什么呢?
一转身忽然看见不远处曲径小道上,一顶小轿悠悠而过。
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脑子可没喝坏,这园子里守卫森严,这大半夜的,谁能一顶轿子这么大摇大摆抬进来?
看那方向,还是去后院静心轩,她和宁弈的住处。
那么,是去找谁的呢?
宁弈从席上回去后,并没有回房,在院子里调息了一阵,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气对他的内功很有好处,这段日子他一直练功不辍,将那奇异蛊毒逼在丹田深处,好等待过阵子去闽南寻药治疗时不至于状况太恶化。
宁澄劝说过他几次,要他赶紧奔赴闽南,拖一天危险加重一分,他也听,也赞同,但是还是一天天的留了下来。
宁澄在他不远处的凉亭里睡觉,翻来覆去的出一些动静,很有些不满的样子,宁弈不理他,练了一阵,淡淡道:“我要入定,除了她的事和危及安全的事,其他事一律别吵我。”
宁澄“哦”了一声,知道他的内功一旦入定便浑然忘我,小心的从亭中坐起,将四面的防护安排得更紧密些。
他坐在主子对面,看他最近有些憔悴的眉宇,神色间慢慢浮上不忿之色,恨恨坐在那里,将腮帮子扭得左鼓一块右鼓一块。
然后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双指拼命的戳啊戳,戳得土屑纷飞,喃喃骂:“女人!女人!”
他对着假想敌戳得痛快,反正殿下现在也不知道。
前面忽然有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他皱眉转过回廊,却见一顶小轿停在门口。
一个似乎是燕家的青年,低声下气的和拦门的护卫说话,宁澄走过去,听了几句,皱皱眉,下意识的要赶走,突然又停住。
随即他过去,道:“是来伺候殿下的么?”
燕怀远并不认识不常露面的他,却看得出此人在楚王身边的地位,连忙应是,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笑道,“舍妹倾慕殿下风采,愿意自荐枕席,这是燕家的福祉……”
宁澄眉宇间闪过一丝厌色,慢慢将他推开,道,“离远点,你口臭。”
燕怀远脸色瞬间青,随即涨得通红,宁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挥道:“搜。”
“大人不可——”燕怀远慌忙来拦,不敢再将嘴对着他,偏着个脑袋恳求,“这是舍妹,我燕家的大小姐!”
“我不知道你什么燕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宁澄平平淡淡的道,“我只知道这是你们送来的侍寝女人,这不是什么青楼楚馆,这是皇子殿下寝居,容不得任何人想进就进,你们要受不得皇家规矩,那就回去。”
“哥哥,让他搜!”轿子里传来燕怀莹忍着哭音的声音,带几分毅然的悲怆,“进了这门,我就不是燕家小姐了!”
进了这门,忍了这辱,丢了那燕家小姐,还有更好将来!
燕怀远听懂了这意思,他也不过虚拦而已,立即松开手,护卫掀开轿帘,将轿子连同燕怀莹上上下下都搜了个干净,对宁澄点点头。
宁澄望望前院方向,眼底闪过兴奋和快意的光,挥了挥手。
小轿悄无声息的抬了进去。
燕怀远诺诺退下,遥望着被矮矮镂空花墙围着的静心轩,眼底闪过得意的光。
他从另一条道匆匆离开,没有觉前方花树后有两条人影站着。
凤知微默默负手站在那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胃被酒液烧得难受,燕家会有举动,会在宁弈这里下功夫在她意料之中,但是这样送人还是在她意料之外,实在没想到燕家竟然不知羞到这地步,连嫡出大小姐都能这样送了出去。
更意外的是,宁弈收了。
自从半途遇险,宁弈和她身边的保卫已经上升到铁桶般的地步,宁弈一般不会这么早睡,刚才燕家送大小姐来他应该知道,若无他肯,燕怀莹也断不可能进入院子一步。
凤知微在花树后的暗影里笑了笑。
楚王风流满帝京,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妓院遇见那次,其余时候她还真的不曾感受过楚王“风流”,不过今晚,总算是找到感觉了。
也是,人家已经憋得够久了,从出京到现在,三十一天另十八个时辰没女人了,想想实在不人道。
凤知微手抚着沾满夜露的花树,触手潮湿冰凉,像此刻她不住翻涌的胃,她突然便失去了回院子睡觉的兴趣,转身道:“顾兄,我们散散步吧。”
顾南衣望着她,隔着面纱也可以看见他眼睛晨星般熠熠亮,“你累了,你要睡觉。”
凤知微抬起长睫瞅着他,半晌一笑,慢慢道:“是呀,我累了,我想睡觉,可是今晚院子里有客,我还是让一让,明天另找个院子睡觉吧。”
顾南衣却不肯走,他将凤知微的意思理解为床被人占了,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忍痛道:“那你和我睡。”
“……”
已经转过身的凤知微一个踉跄,赶紧扶住了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顾南衣晶亮的眸子,想了半天只好提醒他:“你最讨厌和人一起睡的。”
顾少爷摸出一个胡桃慢慢吃着,用很平淡的语气表达很巨大的牺牲,“我是你的人,可以睡。”
“……”
凤知微又是一栽,花树被她撞得花朵纷纷欲落,顾少爷拂去她头上碎花,牵了她衣袖,道:“走,睡觉。”
……
好吧少爷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保护我的人你可以牺牲一下把床让给我睡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精简字数这么言简意赅这样子说话会死人的。
“我今晚不想睡觉。”凤知微抱住树,坚守阵地,“真的不想睡。”
顾少爷却很坚持,“你不舒服,去睡。”
凤知微知道顾少爷的执拗性子,一件事一旦坚持起来那是很可怕的,看他吃胡桃就知道了,她万分恐惧顾少爷说得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打昏了带去睡就麻烦了,突觉肚子一阵咕咕乱响,随即有些绞痛,赶紧道:“等下就睡,现在我肚子不好,要上茅厕。”
顾少爷松开手,凤知微左顾右盼,看见侧前方不远处有座公用的茅厕,赶紧甩脱顾南衣奔了过去。
她奔进茅厕,这才觉得肚子还真是痛得厉害,敢情不适应南海海鲜的肠胃,今晚彻底造反了,她蹲在那里,起不了身,忽听见远远的宁澄的声音,似乎在安排着人。
她怔了怔,这才注意到,这座精致的茅厕是紧靠着静心轩的,燕家财力雄厚,不怕靡费,为方便人游园,茅厕都建了好多个,还建得比人家屋子还讲究,而这座憩园的全部建筑,讲究细致精美,所有院墙都是镂空花墙,装饰意味大于遮挡意味,于是这座几乎无人来用的茅厕就靠着静心轩最后一进她的房间,斜过去就是宁弈房间的后窗。
这个位置可不太好,她叹口气,有心要起身离开,可是肚子造反,只好继续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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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此时已经结束了入定,从清冷的月色下起身,听见宁澄的脚步声,从自己房间出来。
他并没有多想什么,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宁澄答。
宁弈觉得这小子语气有那么点古怪,但还是没有多想,又问,“前方席散了没?”
“那个魏还没回来,”宁澄悻悻道,“快点回来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
“啊没有。”宁澄道,“主子您该歇了,那个魏知马上也该回来了。”
宁弈默然不语,心想那女人真是贪杯,道:“去准备点醒酒茶,再准备点心。”
“我记得一个时辰前您刚吃过点心。”宁澄一向很喜欢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又饿了,不成?”宁弈淡淡瞟过去,宁澄闭嘴走开,一边走一边咕哝,“看不见了瞪人眼神还这么凶。”
宁弈听得清楚,于无人的暗影里,无奈的笑了笑。
别人都说他惯这个护卫惯得莫名其妙,猴子精似的纵得无法无天,和他平日作风不符,只有他才知道,有宁澄在,那些沉重而晦暗的霾云里,才有一丝值得人心情舒爽的亮色。
“要松瓤酥和薄荷糕,不要油腻腻的鹅油卷!”他突然想起来,又关照了宁澄一句。
“知道了!”宁澄回答得有点没好气,竖起一根指头,叽咕,“不就是她不喜欢鹅油卷么!”
走过回廊,回到房间,宁弈刚推开门,便停住了脚步。
随即他笑了笑。
他的笑意沉在房门前一半月影一半黑暗里,宁静而优雅,斜飞的眉扬起一个流畅的弧度,看起来带几分小小的快乐,月光斜斜射过来,那笑容在月色里清而亮的绽放。
他的手扶在门边,没有立即推开,闲闲倚着门,突然想好好品味此刻淡而神秘、唯有自己才知的欣喜。
……这女人,还有这份小心思,明明结束了,却从后窗溜进来。
想起晚宴临走前他半开玩笑说约她到自己房里来,她答应的语气一听就很假,他知道她不会来,也不过笑笑而已。
不想她居然真来了,是喝了酒有点醉,所以才肯收了平日距离和矜持吗?
他突然心情便很好。
他轻轻的走过去,隐约间嗅见洗浴过的人才会散的清爽香气,和香炉里沉香袅袅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有种暧昧而旖旎的余韵。
宁弈轻轻一笑,心想她动作真快,这都梳洗过了。
他正想呼唤宁澄将点心端上来,刚一扭头,忽听一声呢喃娇笑,在黑暗中动人心魄的响起,随即有温暖青春的身体,扑入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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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在茅厕里,蹲得脚都麻了。
她几次觉得自己好了,解决了,欲待站起来,刚一站直,便觉得肚子里又是一轮新的翻江倒海。
她蹲到头脑晕两腿软,那点海鲜还是没有饶过她的趋势。
憩园无闲人,今晚有一部分住在城西的燕家人留宿前院,此时后院一片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以她就算不想听,宁弈那边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宁弈开门的声音,他在房内站定的声音,没有喝斥没有拒绝没有疑问,宁弈的屋内是顺理成章的安静。
随即她便笑了自己——为什么要有喝斥拒绝和疑问?胡想什么?燕怀莹能进这院子,本就是他亲自肯的啊。
哎,明儿见了燕小姐,要不要唤声新姨娘呢?
她捂住肚子,觉得今晚真是流年不利,这辈子海鲜一定和她有仇。
却听见有人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道:“微,微,出来。”
她蹲得时间太久,顾南衣不放心来找她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心想宁弈可不知道她吃坏了肚子在这里上茅厕,她这一出声回答,宁弈会怎么想?
赶紧匆匆收拾自己便要迎出去,然而顾南衣得不到她回答,更加不放心,他想了想,知道女厕自己是不能闯的,干脆抬掌一劈。
轰然一声,他将茅厕劈倒了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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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体扑入宁弈怀中。
一瞬间丝般柔软,丝般光滑,黑暗中一团软云似的包裹住了宁弈,浓郁的芍药香气扑来,她在他怀中瑟瑟,几分畏怯几分委屈几分哀怜,轻唤:“殿下……”
宁弈先是一喜,随即便知道不对。
凤知微不会这么柔软这么香这么衣襟半敞浓妆艳抹的躺在他房中主动献身以求承欢。
哦不,凤知微有这么柔软这么香,但是不会给他尝。
凤知微能不推开他的手就算是老天有眼。
想必是燕家送来的女人吧……
有什么空落落的情绪涌了上来,一霎前那份油然欢喜,到了此刻只剩下淡淡失望,失望之后又有些恼怒,却又不知道该恼怒什么。
怀中女子双臂如柳,攀援上他的肩,手臂微微颤抖,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求欢之姿,动作有点僵硬,倒勒得他脖子一阵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突然对芍药香气厌恶彻底。
以后要拔掉王府里所有的芍药!
还有,宁澄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人这样爬上了他的床!
正要推开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忽听一声巨响。
轰然一声,就响在他的后窗不远处,随即便听见一声惊呼,却是凤知微的声音。
他一惊,便要赶去,怀中女子却死死勒住了他,宁弈眉毛一挑,正要一掌拍死这女人,手刚抬起,突然顿住。
凤知微怎么会在他后窗外?
她在干什么?
他愣在那里,眼神变幻,窗外的对话,已经清清楚楚传了来。
“你干什么!”凤知微的声音有点受惊。
“太久了。”是顾南衣的平静声音,“走,上床。”
凤知微似乎被烟尘呤了,大声咳嗽。
宁弈微微的笑起来。
这笑意看起来还是刚才他推开房门前的笑,仔细看来却有不同,如果说刚才是清的,亮的,带着露珠般新鲜快乐的闪烁光芒的,现在就是冷的,魅的,带着夜色里曼陀罗花般妖而沉郁的香。
宁弈一笑之后,抬起的手掌,缓缓落在她肩头,手上用力,哧啦一声便撕裂了燕怀莹的衣衫。
雪白浑圆的肩头露了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莹润如美玉明珠。
燕怀莹低呼一声,实在没想到在这明知有人偷窥的情境下,殿下还这么猴急,这是要……立即侍寝么?她羞红了脸,有些惶恐的望了望外面,几分害怕几分欣喜,觉得不妥又不敢拒绝。
宁弈又抬手解了自己领口衣纽,一线肌肤润泽晶莹,燕怀莹红着脸,目光似躲不躲,半晌轻轻将脸靠上他胸前。
宁弈嘴角一抹莫名笑意,搅了她行到后窗前,唰一下拉开窗扇。
后窗不远处花墙外,凤知微正在茅厕里挣扎而出,她实在没料到顾南衣一掌毁茅厕,衣裳还没有完会系好,手忙脚乱中险些被砸到,被顾南衣拎了出来,急乱中什么也来不及说,先赶紧收拾自己,而顾南衣拎着她就想走,正在这时听见宁弈后窗开启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见宁弈衣裳半解,揽着衣裳大半解的女子,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不着寸缕的肩头,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敞露的胸膛。
看见他噙一抹淡淡笑意,依稀是当初妓院相遇那般的熟悉风流意蕴,向她懒洋洋招招手,笑道:“魏侍郎,本王新纳小妾,十分善解人意,侍候得本王精疲力尽,你既然在,那么顺便进来,帮我们打盆水洗漱一下吧。”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一章 赐妾
凤知微的目光,慢慢的抬起。
从上往下。
先是扫到宁弈的手,再落到燕怀莹的衣裳,再落到两人腰部。
她那么毫不动怒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仿佛没听见那句十足侮辱和挑衅的话。
宁弈等了一会没有动静,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忽听凤知微慢吞吞道:“为王爷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宁弈等了半天,听得她这一句,眼睫垂了垂,一言不揽了燕怀莹就离开窗边。
燕怀莹又是羞涩,又是得意,忍不住从宁弈怀中转了转脸,对凤知微露出挑衅笑意。
凤知微看定她,眼神怜悯,倒看得燕怀莹怔了怔。
燕怀莹脸一转,宁弈便察觉,失明的人有时候感觉更加灵敏,他隐约感应到这女子突然飞扬起来的心绪,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一转过身,他啪的拉下窗扇,窗扇一合,他便推开了怀中的燕怀莹。
燕怀莹猝不及防,身子一仰正栽在床上,还以为是殿下急不可耐要她承欢,微微嘤咛一声,便顺从的伏在榻上。
她伏在榻上,心跳如擂鼓,毕竟是处子,还是大家出身,并不知道怎么去以色侍人,只知道蜷在榻上,手指紧紧抓住锦绣被褥,丝滑的缎子粘住了一掌的汗,她在咚咚的心跳里屏住呼吸等,竖着耳朵听,那人却沉在黑暗里,一直没有近前。
隐约中只听见他的呼吸,一开始还有些急促,渐渐便转得悠长。
“砰”一声巨响,惊得燕怀莹急忙坐起,回头一看,门被撞开,凤知微端着好大一盆水,歪歪斜斜跨进来,那盆着实惊人,她双手险些环抱不过来,水装得又满,泼泼洒洒,连站在门边不远处的宁弈,都泼了他一靴子。
“水来了。”凤知微气喘吁吁的道,“下官想殿下一定很辛苦,姨娘也一定很辛苦,所以多打了些水,别说洗手,洗澡想来也够了。”
她抱着大得可以游泳的水盆,站在门口有点无辜的笑,月光下笑意朗朗。
房内的一切看起来那么暧昧——被褥凌乱,灯烛未点,男女衣裳半解,空气里荡漾着旖旎浓郁的芍药香气。
凤知微的目光,再次在燕怀莹撕裂的衣裳上掠过。
宁弈啊宁弈。
你就是爱玩试探人的把戏。
你如果真的碰过这个女子,就应该知道,她为了承欢于你,穿的是一件开领薄衫,是海外那边的一种时新样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却很好撕——分开领口直接就脱下了,用得着费那么大力气从肩头撕裂?
还有,你搂人家上半身那么紧,腿为什么微微后撤一步?你那放在她肩头的手,为什么怎么看都像是卡而不是摸?
你根本就是很讨厌别人的靠近嘛。
凤知微摸着隐隐痛的肚子,想着自己一人挡了海鲜席上吐下泻还不算,还要被那两个男人先后折腾,一个天真一个古怪,都不给她省心,可怜她这多愁多病身,怎么耐得他们这倾国倾城貌哦。
她叹息着,有点无聊的迎上燕怀莹看过来的眼光,觉得她那件薄裙子古里古怪的,忍不住一笑。
燕怀莹张口结舌的看着她的笑容,无法想象这人在这个时候居然在笑,她想过一万次在得到殿下的宠幸后该如何如何羞辱魏知,现在好像也接近可以羞辱这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让他侍候自己更能泄愤的呢,然而当魏知真的端着盆进来的时候,她无法在魏知眸子里找到任何一丝她所期望的阴霾和愤恨,那样明洁迥彻的眸子,那样如水玉通透澈亮的目光,平静而阔大的射过来,她不自觉的便开始整理撕裂的衣裳,突然觉得自己堕在了尘埃。
宁弈一直沉默不语,细细听着凤知微的呼吸,她似乎一直站在那里,饶有兴致的打量,呼吸是平静的,不悲不喜,不恼不怒,仿佛从无波澜,他立在黑暗里聆听,用一种平静的姿态,在寂静里,将自己的心思听在了缓缓坠落的深水里。
忽然又是一声响,金属撞地声音,大盆落在脚下,水再次溅出来,他躲避不及,另半边靴子也湿了,随即听见凤知微笑道:“下官不善侍候人,真是笨手笨脚,要么还是姨娘来好了。”
姨娘两个字有点重,咬在齿间的味道。
宁弈突然缓缓笑了。
还以为你真的厉害到不动如山呢。
这只城府深藏的小狐狸啊,终于还是有点控制不住了。
他笑得带点得意,于是那笑意便难得的多了几分明朗,一点光芒闪耀在眼角,寂静里,沉落的心思从坠底的深渊里缓缓的浮上来。
他“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忽然偏了偏脸,冷声道:“你没听见?”
他并没有看燕怀莹的方向,燕怀莹一时没反应过来,凤知微笑吟吟的对她伸手一引,指了指那盆水。
燕怀莹愣在那里,才想起刚才魏知那句“还是姨娘来好了。”
殿下竟然叫她这样去侍候?
燕怀莹坐在那里,僵了一阵子才慢慢挪下床,她将那件撕裂的开胸西洋寝衣拉了又拉,勉强遮了肩头,一步步的蹭过来。
她从没侍候过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现在应该做什么,凤知微瞟她一眼,看着她跋扈尽去显得有些惶然的眉目,心中一叹。
何必?为了一己私欲或一点不存在的仇恨,赔上自己终身?
这些自幼养在豪门的孩子,还是过于狭隘了,将一点琐事无限度放大,不间断自我恐吓,直至被假想的危险逼入梁山,将自己陷进自我折磨的怪圈。
实在不想为难她,不是同情怜悯,而是觉得被家族牺牲、从千金小姐沦落成侍寝女已经够惨了,还注定得不到回报,她要再折腾她,这孩子在宁弈房里上吊他们还得搬家。
“反正下官手也湿了,还是下官来吧,刚才还蹭着点泥,正好殿下借我点水洗洗。”她笑着打圆场,蹲到宁弈面前准备帮他脱去湿靴。
谁知宁弈脚尖一踢,踢在燕怀莹膝上,淡淡道:“魏大人手弄脏了,你没听见?还不侍候大人洗手?”
燕怀莹僵在那里,不会动了。
膝盖上那一踢并不重,却瞬间将她心踢碎,将她整个人踢下深渊,只是那一句话,她突然便明白,她错了。
是她想差了,那些仗着皇亲国戚权势便可以对当朝大员耀武扬威的传说,只是传奇本子里乱编的故事,那里的主角,不是宁弈这样久经风浪的皇子,也不是魏知这样城府深藏的官员。
在这样的人面前,什么荒诞都不可能生,什么人都别想任意错位。
而她,才是为这个荒诞且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正羞辱了自己,并,永远无法挽回。
是她自己放弃了自己——如果说以前她可以拜在魏知脚下,从此后她连接近魏知身周三尺都不够资格。
她抖着嘴唇,想抗拒想爆想愤怒想哀哭,想像过往十几年一样任性的做她身为燕家小姐该做的事,然而她却什么也不敢做,宁弈不是魏知,她敢在温和的魏知面前耍大小姐脾气,是因为她心底感觉到魏知不会真的和她计较,哪怕是因为不屑而不和她计较,总归不会有后患,然而在宁弈面前,她不敢,这清雅如月光又绝艳如午夜曼陀罗的男子,不动声色中自有其凛然和锋利,只是目光那么淡淡扫过来,她却觉得所有的言语都被冰住,然后永冻在了血脉里。
她相信,触怒魏知,也许只是会倒霉,触怒宁弈,那就是死。
虽然不敢作,她却也终究做不到立刻放低自己,她僵在那里,轻轻的抖着,手指紧紧陷在掌心里,不上前,也不退后。
凤知微好像没看见她,也像没听见宁弈对燕怀莹的吩咐,自己撩了水洗了手,淡淡道:“不敢当燕小姐侍候,还是免了吧。”
这是提醒宁弈对方的身份了,果然看见宁弈眉毛微微一动,凤知微心中更清楚几分——他连对方身份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什么暧昧?以宁弈谨慎,再风流,也不可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寻欢。
“既然如此。”宁弈知道燕怀莹身份,也不过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这么不懂规矩的女人,本王没耐心带在身边慢慢教导,魏大人,这个妾,便赏你吧。”
凤知微怔了一怔。
燕怀莹霍然抬头,刹那间连瞳孔都似放大,眼睛里满载不可置信的惊恐。
“殿……殿下,您说……说什么……”
宁弈却连和她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只将脸对着凤知微,一声鼻音,“嗯?”
凤知微叹气,懒洋洋道:“下官谢赏。”
“那就好。”宁弈似乎心情不错,手一挥道,“既然是你的妾,呆在本王房里做什么?还不出去?”
“我不出去!”燕怀莹到了此时已顾不得害怕,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她再畏怯宁弈,也不得不为自己命运挣扎。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满是水迹的地面,跪在宁弈膝下,抱住他膝盖,眼泪瞬间便流了满脸,“殿下……殿下,我学……我会好好的学规矩,您不要赶我走……我是您的人,您刚才……您刚才还……”
她抽噎着,将一句话说了半段含糊了事,希望能以这句暧昧的暗示,让魏知厌恶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从而主动推辞。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宁弈顿时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偏转脸来,道:“刚才怎么?”
燕怀莹哪里说得出口,只抱着他的膝哀哀哭泣,眼泪鼻涕不经意的沾了宁弈衣袍,凤知微看着不好,趁宁弈察觉之前,一把拎起她往旁边一放。
她的意思是怕宁弈一不高兴真的一脚踢死了她,倒不是她要珍惜这大小姐的性命,而是暂时她还不想和燕家闹翻脸。
燕怀莹却认为是魏知故意不给她机会,满腔悲愤顿时找到了泄口,一转身霍然盯着凤知微,从咽喉里低低出一声怒哼,猛地一头便撞了过来。
“你不让我活,我便死在你手里!”
凤知微啪的一掌便将她干脆利落的煽出了房门。
“记住!现在我是你的良人你的天!你闹我,死在这院子里都没人给你出头!”
她用力巧妙,燕怀莹被扇出门去也没鼻青脸肿,却被那掌风扑面逼得眼睛一翻闭过气去。
立即有人过来将她拎走。
“照顾好燕姨娘,让她在屋内静养。”凤知微闲闲踱到门边,对燕家拨来侍候的奴婢道,“燕姨娘欢喜得失控,你们别跟着疯,不然你们姨娘出了任何差错,都算你们头上。”
燕家奴婢早已听见这屋内动静,刚刚还欢喜小姐得了宠爱,此刻都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蝉的连声应是。
人群退去,凤知微觉得有些疲乏,叹息一声正要走,有人伸手一拉,将她拉在了怀里。
背贴着宁弈胸膛,感觉到肌肤的温热,忽然便想到刚才有张脸,曾婉转娇柔的贴在这胸膛上,凤知微弱水迷蒙的眼眸微微一闪,不动声色的一让,笑道:“很晚了,明早还要起来去和南海官府商谈,您还是睡吧。”
“每次你不高兴,对我的称呼就变成敬称。”宁弈不松手,声音有点闷闷的,“听着怪不舒服的。”
凤知微立刻道:“是,是,你还不去睡觉?”
“还得再凶些。”宁弈揽着她的肩,下巴搁在她鬓边,轻轻吹她耳边散开的短,“语气再冷些,疏远些。”
凤知微抽抽嘴角,道:“你还不去睡觉!”
“太生硬了。”宁弈玩她的头,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听着很假。”
这是在干嘛呢?殿下有自虐狂吗?
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忍无可忍冲口而出,“睡觉!”
话出口就觉得失言,脸还没来得及红,宁弈已经吃吃笑起来。
“你看,顾南衣对你说睡觉算什么?我能让你对我说睡觉。”他牵着凤知微,转身就往床榻走,“本王礼贤下士,雅纳谏言,你说睡觉,那就睡觉。”
凤知微:“……”
眼看宁弈真拖着她往床榻去,凤知微将他轻轻一推,道:“别闹了。”
宁弈在床沿坐下来,拉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他虽然失明,时常眼神有点迷茫,但看她从来方向不会错,目光清亮而专注,令人看见眼瞳里倒映着的影子。
“知微,你看。”他平静的道,“这样的事情,你不生气,我不心虚,你我都不那么容易堕入世人常犯的错误,然而你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悲哀?永远审慎,永远冷静,永远先判断再行动,连想歇斯底里的哭一次闹一次彻底的抛却一次,都不能。”
凤知微默然半晌,笑道:“你又在开玩笑了,真要闹起来,你开心?”
“不,不是这个意思。”宁弈叹息着,将她的手掌缓缓靠着自己的脸摩挲,“知微,我突然很希望,你是简单的女子,和世上千千万万普通女人一样,会在被羞辱的时候怒,在被背叛的时候激愤,在失望的时候闹,在受伤的时候,哭。”
凤知微又静了静,她的手指在宁弈脸上,指下的肌肤温暖而熨帖,心却如此凸凹不平,有山川之险。
屋内黑暗没有光线,她的眸子却有奇异的亮,她静静看着宁弈,一瞬间眼神翻涌。
两人在暗室静默相对,他温暖的呼吸拂在她掌心,淡若春柳柔如春风,然而那短暂的温暖过后,便是微微的湿凉,那点凉意在深秋的夜里久久不散,似要透进骨子里去。
良久,凤知微将手指轻轻抽出。
“我终有一日会做这样简单的女子。”她语声温柔,笑容却有几分清凉,“可简单的女子只适合简单的男子和简单的生活来配,到那时,我希望有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挡下,在我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时和我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我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我,然后抱住我任我哭。”
宁弈沉默下来,他的手指搭在床沿,指尖苍白。
“今天的事情,很无稽。”半晌他道,“但人的一生,总有为了某个明知不可能的念头还要去犯傻的时刻。”
“不过那也不是犯傻。”他慢慢睡下来,合上眼睛,“我终于确定了……”
确定什么,他没说下去,凤知微也没问,帮他脱了靴子外裳,宁弈很疲乏的样子,闭上眼睛挥手让她出去。
凤知微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宁澄无声无息进来。
“三天之内,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宁弈不看他,闭着眼睛。
“啊?不要啊。”宁澄大惊,“少了我保护你怎么行?”
“少了你搅事我才安宁。”宁弈不理他。
宁澄翻着白眼,半晌道:“那女人太难缠了,我这是对症下猛药。”
“你根本摸不清她的症候,下什么药?”宁弈懒懒的道,“少自作聪明。”
“要我说,废了她武功,派人伏杀了顾南衣,赶走赫连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抬轿子抬进府,不就完了?”宁澄觉得主子在这件事上实在不明智啊不明智。
“那你等着她进府三天后收尸吧,她的,或者是我的。”
宁澄不服气,“我可不是白吃干饭的。”
“不要小看凤知微。”宁弈淡淡道,“她所有的温柔忍耐都是表象,那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咄咄逼人平白树敌,一旦到了她的底线,她骨子里的狠辣绝然,你十个宁澄也比不上。”
宁澄还想说什么,宁弈已经道:“出去吧,记得,三天。”
宁澄悻悻离开,宁弈突然又道:“给京中信,用密卫渠道,就说无须动作,等我回京再说。”
宁澄回头看看他,宁弈沉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宁澄默然回到自己屋里,铺开纸先写了宁弈交代的话,想了想,在信的后半截认认真真写:“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写完他慢慢叠上信封,烛火里,一抹古怪而决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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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喧闹,隔屋燕怀莹一直在疯般的哭闹,要见楚王要见凤知微,凤知微根本不理她,命人堵了她的嘴捆翻往床上一扔,换了个安安静静睡了下半夜,只是睡得不太安宁,似乎一直在做梦,梦里宁弈远远站在金銮殿上,对她说知微知微人生里无数为难,我们都做不了自己。
醒来时她对着帐顶了半天呆,心想宁弈这人真可恶啊,真的只有在梦里才肯和她说真话。
洗漱起床,顾少爷已经在她门口吃胡桃,昨晚她骗顾南衣说要去揍宁弈,顾少爷满意的放她离开,今天一早看见她就道:“撒谎。”
凤知微心虚,道:“打了,不在脸上,你看不见而已。”
这话说出来更心虚,觉得似乎还确实是这么回事。
吃了早饭,凤知微准备去布政使衙门正式谈船舶事务司的建立事宜,燕怀石和世家几位头面人物匆匆赶来请安,燕怀石已经知道昨晚燕家送妾的事情,脸色很不好看,燕家那几位频频向宁弈屋子张望,眼神期盼。
“燕兄。”凤知微谈了几句闲话,漫不经心的道,“承蒙殿下抬爱,昨晚赐了一个美人给兄弟做妾。”
燕怀石一怔,随即眼神狂喜,笑道:“是吗,那么恭喜魏大人了。”
燕家几人相顾失色,半晌试探着问:“恭喜大人,是殿下随身侍候的京城美人吗?”
“各位真是贵人多忘事。”凤知微自如一笑,“我们来的时候,身边哪有女人?不就是昨夜燕家送来的吗?”
燕家人露出五雷轰顶之色,其余世家家主却不知道其中关窍,以为燕家送了女人,得了钦差大人欢心,纷纷面带嫉妒之色恭喜,燕太公僵着一张脸道谢,拱手时手指都在抖。
也有人看出不对劲,私下使个眼色去查探,以这些人的耳目能力,不出多时,燕家舍血本送出大小姐做妾,却被楚王赐了下属的事儿,便将传遍丰州。
这一下实在太狠,打得燕家上下魂不守舍,连该说什么都忘记了,凤知微冷眼望着,也不和他们多说,自起轿,带了青溟学院的二世祖们,去了南海布政使衙门。
顾南衣和宁澄也陪她去,宁澄老大不乐意——宁弈不是南海道钦差,不方便直接参与船舶司经办事务,便把他给打出来,说是给凤知微做护卫,其实也就代表了楚王,有为凤知微撑腰的意思,宁澄觉得他堂堂楚王爱将,却得给一个三品官做护卫,还是个他看不顺眼的三品官,实在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凤知微也不想身边多出个活宝,昨夜的事她后来也算明白了是宁澄捣的鬼,哪里还想多看他一眼,然而他们都拗不过宁弈,殿下说了,不带宁澄,那要这个废物干什么?滚回京去。
凤知微不能害宁弈身边第一高手滚回去,只好任他在自己轿子侧,和骑马的顾南衣搭话。
她原本没在意什么,闭目假寐,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宁澄似乎正在试探顾南衣身份来历。
“顾兄武功深不可测啊,”宁澄坚持不懈的叨叨不休,“什么时候指点我一下……”
顾少爷用一次性捏碎八个胡桃,来警告宁澄他此刻的不耐烦和愤怒。
“宁先生。”凤知微唰的掀开轿帘,“顾兄不爱和人说话,你不要烦他,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妨进轿子来,在下一次性和你说个痛快。”
宁澄被她叫破心意,一点也不尴尬,道:“啊,不啦,我只是和顾兄一见如故,希望能和他义结金兰而已。”
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他,轿帘一放又缩了回去,心想你要有本事和顾南衣义结金兰,我都可以让宁弈女装跳舞了。
轿子在南海布政使衙门前停下,门口却空荡荡的无人,一问,说周大人连日操劳,卧病在床,现在正闭门谢客。
问左右参政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要去追查码头爆炸一案的凶手。
问左右参议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
问各守道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
又去丰州知州府,答曰今日是官署休息日,不接待来客,知州大人因为任集村出现集体死亡情形,已经赶去处理了。
凤知微听了通判大人满怀歉意的解释,只笑了笑,赫连铮和青溟书院的二世祖们哪有凤知微的好耐心,接连扑空,已经开始哇哩哇啦的大叫。
“什么玩意!”
“故意给咱们吃闭门羹!”
“去找周希中去!”
凤知微坐在知州府前堂,并不离开,任由那通判如坐针毡的陪着,一边听二世祖们嚎叫,一边笑吟吟喝茶。
茶喝够了,她才道:“贵署今日虽然休息,但也应该有人在吧?本官有点事务,需要向贵署借点人,这个不难吧?”
“随您指派。”
一大批衙役被叫了来,满头雾水等她指示,凤知微慢条斯理喝茶,淡淡道:“今日既然不办公务,不如大家都出去散散,知道你们熟悉当地场所风俗,所以请你们来,负责给各位爷指路,爷们要去哪里玩,你们就带着,事后爷们重重有赏。”
衙役们都愣了,学生们都兴奋了,姚扬宇奔过来,凑到凤知微耳边道:“哪里都可以?”
凤知微瞟他一眼,“哪里都可以。”
“真的哪里都可以?”姚扬宇眼睛亮。
“真的哪里都可以。”
姚扬宇兴奋得嘻嘻连声,凤知微漫不经心的道:“不要小气,带衙役兄弟们一起玩玩,如果遇见什么当地官府熟人啊之类的……啊,你知道的,钦差除了所领之职外,还有负责监督当地治安民政经济军事官府之责,你们是随员,本钦差给你们同等权力……呵呵。”
“呵呵!”不愧是京都官场里长大的第二代,辅大学士的儿子,姚扬宇瞬间就明白了凤知微的意思,眉飞色舞的一拍巴掌,把学生们聚到身边,道:“兄弟们,咱们今儿,奉宪命**去!”
“噗”一声,凤知微、宁澄、赫连铮齐齐喷出了嘴里的茶……
“真是的……”人都欢呼出门了,凤知微喃喃道,“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
“真是的……”宁澄直着眼喃喃道,“难怪昨晚刺激不到她。”
“真是的……”赫连铮屁股上像扎了针,左扭扭右扭扭,“干嘛这么光明正大,害人家当着她的面还得装圣人,想去不敢去……”
“真是的。”凤知微探过身子,好奇的问苦着脸不动的赫连铮,“干嘛不去啊?难道你……”
赫连铮饱受刺激,大声道:“我小姨说了,要守身如玉。”
凤知微瞅他一眼,道:“你小姨说了,这个可以去。”
赫连世子腾的一下站起来,快步追大部队而去,他跑得太心急,没听见凤知微还没说完的一句。
“……去了就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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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莅临南海的第一天,南海官员被逼上船,撅起屁股烧火。
钦差莅临南海的第三天,南海官场被一场飓风般的“抓嫖行动”,掀了个底儿空。
那日原本不是衙门休息日,但是周大人下命令来,鉴于大家最近忙碌,允许带班休息一日,所谓带班休息,就是名义上还是办公日,实际上允许休息。
周希中对官员的管理,并不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是公事严谨,私事放手。
他作风硬朗,对下属要求高,有时也怕压力太**疯人,所以私下一些放松活动,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这个休息日,官儿们名曰“办公事”,实则上都出去狂欢了。
然后和帝京来的二世祖们,在各种纸醉金迷的场合相见欢。
衙役们带着帝京钦差随员们去玩的地方,自然是丰州最高级的场合,也是布政使、知州衙门里官员常去的地方,二世祖们奉命**,对衙役们加倍笼络,这些人平日哪里见识过这等地方的奢华,飘飘然忘乎所以,看见熟悉的某某大员,便要卖弄的和二世祖们咬耳朵,“您瞧,那是布政使衙门左参政王大人,上次我小儿娶亲给我送了一幅字来……”
“您瞧那位,嘻嘻,布政使衙门分守道齐大人,娇红姑娘的入幕之宾!”
二世祖们端着酒杯抱着美人听着,露出牙齿尖尖的笑容,“认准了哦?”
“再不会错!”
二世祖们嚎叫一声,手一挥,钦差护卫们冲门而入,将乐得正欢的大人们抬手掀翻,反绑双手,黑布蒙面,一根绳子悠悠牵。
一位品级不低的高官大吼:“放肆!你们是什么人!快放了我!我是布政使衙门左参政!”
有人在他耳边问:“您确定您是左参政大人?”
“是!”
“您确定要我们拿去黑布?”
“快点!”
唰一下蒙面布拿开,天光一亮,左参政大人赫然现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人群中央,四面百姓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全部用一种张大嘴的痴傻造型面对着他。
左参政吼一下低下头去,大喝:“我不是!快蒙上!”
……
这样的情形生在丰州每处有高级青楼会所的大街小巷,丰州百姓有福,不要钱免费观看了一场足可津津乐道的官场全员春宫大戏。
姚扬宇及赫连铮两位同学,十分的具有挖人**和戳人马脚的八卦精神,听说一位督粮道大人口味独特,喜欢丰州城外的野味,特意快马赶了去,在和无数位村姑相见欢后,终于胜利和粮道大人会师。
赫连铮姚扬宇得意洋洋押着粮道大人穿街过市,耳朵上挂着乡下的红辣椒串子。
半天功夫,掀翻在各会馆青楼聚众游乐各级官员四十八名,其中有从三品大员两名,从四品官员一名,五品官员十八名,七品官员六名,九品两名,不入流各级书办小吏若干,不管官职高低,全部反缚了双手蒙了面,一根绳子牵到知州衙门。
一时轰动丰州,百姓追着撵了三条街,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一根绳子牵蚂蚱似的游街过市,虽然事先凤知微关照了蒙面,不报名,也不说明什么事,但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一眨眼功夫全丰州都知道,今天南海官府集体寻欢,被钦差给全捉了。
凤知微在面如死灰的知州衙门通判陪同下,笑吟吟的带着那串绳子蚂蚱,直奔布政使衙门。
周希中已经得了消息,铁青着脸接出来,看见那绳子蚂蚱,脸皮抽了抽,立即吩咐将人带进府,并驱散围观百姓。
凤知微并不阻拦,凡事不要逼人太甚,让你看清楚我就成。
周希中将人驱散带入大堂,立即下令解绑,这回凤知微说话了。
“周大人。”她闲闲散散喝茶,“您这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周希中立即转身,森然盯着她,“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年轻得近乎单薄的凤知微,心中百味杂陈。
他今日本来也只是想晾一晾凤知微,好让这年轻人懂得进退利害,再坐下来谈船舶事务司的事情,也好拿捏住主动。
同时也有一份私心在——他纵横南海多年,从未吃过那样的瘪,一场请愿请出大祸,到现在还没处理完,反倒给钦差做了好人,再不给这毛头小子看点颜色,只怕属下从此后都要看轻他几分。
然而他千算万算,只看出钦差性情忍耐阴柔,善于阴人,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铁血在心,爆出来也是雷霆万钧敢做敢为,竟然抬手就这么胆大包天掀翻整个南海官场,一绳子将那么多大员牵了游街!
今日若不讨了说法,从此后他将步步后退,再无威势。
凤知微既然敢牵蚂蚱,哪里在乎你个大蚂蚱。
“就是这个意思。”凤知微肃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级官员却不在其位,聚会酒楼,冶游楚馆,败坏官声,有负朝廷托付之责,下官忝为南海道钦差,有监督当地官政之责,这事儿遇见了如果不管,岂不有伤陛下识人之明和重任之托?”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话就将天盛帝搬了出来,周希中知道她会用这个理由,想好了辩驳之词,却因为最后一句话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半晌厉声道:“朝廷官员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这种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没顾及陛下识人之明,没将朝廷颜面看在眼里?”
“大人此言差矣,”凤知微笑眯眯,“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亲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见欢,下官还真不敢一绳子捆了大人,有伤陛下识人之明,所幸大人官声卓著,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有,而那些参政参议们……”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举荐的当地官员。”
周希中语塞,凤知微却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搁,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听得那群蚂蚱齐齐一颤。
“周大人问完了,现在该下官来问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钦差南海,前来就办船舶事务司事宜,这是朝廷国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为何推三阻四再三为难?码头迎接煽动万人请愿,商谈之日故意遣散官员,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对抗?和国策对抗?和陛下对抗?”
她一直温柔和缓,此刻却神色凌厉语气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颜色,面上却一步不让,冷声道:“国以民为本,朝政也应该遵循百姓意愿!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为世家把持,将更增其气焰,南海百姓不依!”
“欺行霸市来源于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动百姓对立,冲击各地世家商行,导致矛盾滋生,何至于世家以控制经济力量手段反攻?”
“南海百姓由来便与世家对立!南海一半商贸据于燕氏,一半渔民属于黄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占有,将近七成百姓受过世家压迫!若无官府护持,不知多少渔民被世家驱使,死于海上!”
“若无世家雄踞海上展商贸,那又何来你南海富庶百姓温饱?若世家真和官府两败俱伤,受害者谁?还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诚心为民,实则目光狭隘一至于斯!”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园美姬迷昏了头!本府从未说过不允许世家经商扩业,却绝不赞成世家入仕!富可敌国已经难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权势,异日南海,前景堪忧!”
两人一番诘问都说得飞快清晰,雷霆闪电毫不停息,听得那群蚂蚱们簌簌颤抖,震惊中也开始佩服那个魏知,那么温柔和煦的一个人,竟然气势毫不输于纵横南海的周霸王。
周希中和凤知微,却已经停了下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其间为难都已清楚,半晌凤知微道:“周大人,惜一步说话。”
周希中默不作声带她进了书房。
两人都平静下来,周希中还给凤知微斟了杯茶。
“下官手中弹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员四十八人。”凤知微平静喝茶,“这本子,是今晚便交托驿站往帝京,还是就此撕毁,由大人裁决。”
“你在威胁我。”周希中神色不动。
“是。”凤知微答得轻松。
冷笑一声,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么?”
凤知微心中一松,面上声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务司建在丰州,在上野县设分处,由燕怀石任司官,副职各由世家抽选一人担任,事务司职权**,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对户部负责。”
“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设事务司?”周希中没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为你要将事务司给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独大外,其余基本势力均衡,这些年为了平衡他们互相牵制,我费了很大心力,为了阻止世家对官场渗透败坏史治,我更是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过,以燕家富可敌国财富,一旦进入官场,南海官场将会掀起多大风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称皇族之后,天命神授,虽是玩笑话,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这样的家族进入官场,本地官府还没有挟制之权,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况五大世家合纵连横,关系复杂,其中还必有和常氏勾结之人,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你便要抬举他们,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给我,我知道你组建船舶事务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个用不好,就会反伤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问题关键,在于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个合适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证大人的这些担忧都不会生,那又如何?”凤知微淡淡问。
“你说的是燕怀石吧?”周希中冷笑一声,“你就确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怀石上位,其难度更甚于他人,不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这真正是两面不讨好的选择,小心到最后,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那是我的事。”凤知微不动声色,“我只要大人一个承诺。”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镇得服燕家,调停得其余世家,不让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设这船舶事务司,那又何妨?”
“好。”凤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弹劾本子先留存不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你年轻有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视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维持南海稳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为之。”
凤知微眼神微微一闪,含笑而去,经过那一串蚂蚱时,蚂蚱们都缩了缩。
谈判算是顺利解决一半,学生们都很兴奋,大声嚷嚷跟着魏司业日子就是过得痛快,连从三品官员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欢唱,吵得顾少爷一人赏了一只胡桃,给二世祖们一人添只包。
只有赫连铮比较沮丧,因为他小姨说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离远点。
赫连世子觉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说了,可以去嘛。
真是的,草原女人说话个个跟铁刀一样铮铮的,为什么他就要喜欢一个满嘴谎话两张脸的女骗子呢……
凤知微的轿子出城,往城郊憩园方向去,在憩园和丰州城之间,需要经过一座小山和几个山村。
刚走了没多远,忽见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和护卫匆匆说了几句,立即被带到凤知微面前。
“什么事?”凤知微示意停轿,认出这是憩园的一个管家。
管家匆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凤知微霍然立起。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二章 围困
憩园的这个管家,是当年燕怀石母亲陪嫁跟过来的,算是燕氏家族里,燕怀石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他来时神色仓皇,一脸汗水,身上还有不少泥土,急声告诉凤知微,就在凤知微离开后,燕家开祠堂要逐燕怀石母子出宗门,殿下知道后前去阻止,但是按照南海惯例,宗族祠堂神圣不可侵犯,一旦关闭,任何外人不得开启,一旦触犯,不仅当事家族要与之为敌,整个南海都会愤怒,殿下在燕家宗祠门前被生生堵住,虽然没有强行进入,但下令以一千护卫包围祠堂,扬言只要里面的燕怀石母子受到伤害,那么祠堂里的人也不妨等着饿死,双方僵持在那里,而周围燕家佃户雇工及远近支子弟也闻讯赶来,牵丝绊藤的也有数千人,又将一千护卫和宁弈围在里面,至今已将三个时辰。
凤知微怔在那里,未曾想到自己离开不过数个时辰,燕家便翻出了偌大风浪,她知道南海对宗族承嗣极其看重,这种绵延千百年的地方宗族规矩,确实向来触犯不得,便是朝廷也必须尊重,否则一旦犯了众怒,极有可能造成群情愤激事端扩大,闹到不可收拾。
天盛三年,南海就曾生过一起宗祠事变,当时的南海布政使因为追索一个要犯,追入某家祠堂,误推倒对方祖宗牌位,当事家主为此血溅祠堂,南海百姓怒而围攻,半日之内纠结数万人,生生将那布政使围困十八日,南海将军前去解救,但南海边军也是当地人居多,拒绝对父老动手,导致那布政使,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
百姓对其血统和宗祠的维护,有其一份愚昧和坚执在,越是民智未开的边远省份越是如此,宗祠被侵犯,视为最大侮辱,所有人会同仇敌忾,连平日恩怨都可以抛到一边,朝廷吸取教训,从此后,边远省份宗族事务视为禁区,从不干涉。
换句话说,今日之事一个处理不好,别说燕怀石母子,便是宁弈,都可能遭灾!
人越聚越多,万一闹起来,混乱之中给宁弈造成了什么伤害,到时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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