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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以致有掳掠抢劫之事,不如在边境开放“马市”,以越马和内地铁器米粮布帛互市,可保一方平安。
天盛帝采纳了计策,事情却展得不如意,大越不守规矩,卖的是瘦马,却强行索要高价,甚至“朝市暮寇”,早上卖了一批瘦马,晚上再抢回去。
天盛帝大怒,朝中御史趁机弹劾,秋尚奇焦头烂额。
凤知微坐在自家小亭中,遥遥望着秋府飞檐微笑品茶,心想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去好好拜访一下秋府呢?
突有小厮带了个内侍进府,来人神神秘秘,过了半晌,凤知微神神秘秘把人送出去。
随即站在门后沉思——韶宁找自己,有什么事?
忽然想起最近忙着搬家,把那天问顾南衣的问题忘记了,赶紧再问。
“你那天说你是什么来着?可以说完了吧?”
“哦。”顾少爷正在敲胡桃,最近他迷上了这个,听见这话,不急不忙,答:
“……我是你的人。”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九章 红粉局
“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吓杀寻芳的蜜蜂……”
凤知微悠悠坐在青呢油毡车内,眼睛半阖半闭,嘀嘀咕咕。
车旁的内侍探过头来,讨好的问:“您说什么?可是车太颠?”
“没事没事。”凤知微摆摆手,小脸儿有点苍白。
她这只“无意寻芳”的蜜蜂,被某个漂亮的大蝴蝶——吓杀了。至今余悸犹存。
顾少爷惜字如金,但每个字出来,都能让你像吞了金。
“我是你的人。”
简练、干脆、强大、惊悚。
凤知微五雷轰顶,一句也不敢再问,当即收拾收拾逃出府去赴韶宁公主之召,连原本想拖延一下都忘记了。
车子行得七拐八弯,渐渐偏离主街,在一座深巷里不起眼的小酒楼前停下。
“不去宫里?”凤知微皱眉,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妥,下车看看四周,隐约有人头闪动,应该是韶宁的护卫。
她最近又耳聪目明了些,说来奇怪,自从在那古怪的小册子上学了些练气法门,她体内的灼热一日比一日收敛,但是感觉最明显的两次,却是当初险些被五姨娘拖下水溺死和那天坠楼,这两次后,体内特别轻松,有种脱胎换骨更进一层感觉。
这种感觉,两次都是在生死之境,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凤知微想起那日坠楼顾南衣那一指,想起静斋楼头身形熟悉的黑衣人,心中若有所悟。
内侍在前方引路,小楼深院十分安静,只余步声回响,门帘一掀,韶宁倚门而立,含笑盈盈看过来。
凤知微停住脚步。
一瞬间有拔腿而逃冲动。
又有想将顾少爷拍死的冲动——要不是被你吓着,我至于痴傻的来不及多思考就跑来这红粉局?
红粉局。
小院雅致,繁花葳蕤,娇嫩的茑萝触须轻卷,明丽的凤仙枝摇叶颤,花墙上下群芳盛开,却不及那卷帘后,人风流。
浅粉色织金纱通肩翔凤短衫,襟袖绣四合如意凤穿花,同色烟霞锦妆花百褶纱裙,镶深金缠枝暗花纱缘,一身的柔软娇嫩,而少女乌光水滑丫髻上,嵌蝶形珠钗,插玛瑙佛手金簪,明珠柔润玛瑙华贵,衬得那一双宝光璀璨的眼睛,越华彩四射。
皇朝公主,盛装立于帘后,纤腰如束,肤光胜雪,于室内的幽沉暗昧间,显出无限的明亮娇艳来。
凤知微看着那张脸,却看出一心的恍惚。
她眼神那么微微一荡,明明荡的是别的事儿,看在含羞带喜殷殷期盼的韶宁眼里,却生出天大的误会,突然便起了加倍的羞涩,揉着那珠帘绞啊绞,往日的跋扈张扬突然便去了爪哇国。
“公主。”凤知微却已经反应过来,隔帘遥遥一躬身,“不知公主相召于宫外,外臣不敢逾越……告辞了。”
说完便走,步子极快,身后立即一声娇喝:“你……你站住。站住!”
第一个你字还有点惊讶犹豫和气急败坏,第二个你字开始便恢复了那少女向来的跋扈和矜持。
凤知微暗暗叹气,站下,转身,一脸不甘。
“我找你,你居然敢走。”韶宁也顾不得羞涩了,抛下帘子跑过来,一把拉住凤知微的袖子。
她十指尖尖,竟涂了鲜红蔻丹,涂得太浓艳,手伸出来有如滴血,一旁顾南衣微微垂了脸,觉得这双手看起来很有问题,衣袖一拂,韶宁就被挥跌出去。
四面低呼响起,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便冒出很多人去接韶宁。
韶宁身在半空,浅粉衣裙飘飘柔曼,说话却张牙舞爪杀气腾腾:“把这个姓顾的给我丢出去啊啊丢到臭水沟里去!!”
侍卫们犹豫着过来,顾南衣看也不看,拍拍手,咕哝道:“好多粉!”连打了几个喷嚏。
被接住的韶宁脸都青了。
凤知微浅笑着提醒那些护卫:“顾先生是陛下刚刚御封的驾前带刀行走。四品武职。”
六品护卫们灰溜溜的退下……
“帮我看着外面……不能让人接近正房。”凤知微踮起脚,在顾南衣耳边低低嘱咐,随即迎上韶宁,“公主召微臣,有何要事?”手指顺势一牵,韶宁脸一红,乖乖的被她牵了进房。
室内重帘深卷,沉香淡淡,榻上一张小桌放着些点心果品,还有银壶一盏酒杯两只,看来韶宁还打算请她喝小酒。
“微臣午后还得去点卯,公主有事请吩咐。”凤知微反客为主,主动给韶宁斟酒,斟得很满,自己杯里随意洒几滴。
两人喝了几杯,凤知微天南海北闲聊就是不提朝政,韶宁心不在焉听着,脸颊微酡,怔怔看着对面少年——这人相貌不过清秀,气质却极卓,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的闲淡优雅极为少见,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明明出身平凡官位低微,却笑看风云,万事底定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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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_4
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o11-11-8 14:o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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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满冠盖,然而那些富贵少年,和魏知比起来,都多了几分浊臭,少了几分雍容。
“其实那清水衙门,点卯不点卯有什么要紧?”韶宁终于不耐烦凤知微的云遮雾罩,一抬手喝完一杯,突然不屑的笑,“魏知,以你大才,是应该登堂拜相入阁军机的,什么右中允?难道将来楚王做了太子,你还得给他写奏章?什么青溟司业?难道你甘于在辛子砚之下仰人鼻息,将来还是逃不脱宁弈的掌握?”
韶宁看出辛子砚是宁弈的人了?
心中一动,面上笑意淡淡,凤知微给韶宁斟酒,语气诚恳:“魏知一介白衣,一朝得圣上青眼平步青云,已经羡煞众臣,世间荣宠,过犹不及,公主爱重,魏知却自知当不起。”
“什么当起当不起?成王败寇而已!”韶宁冷笑,幽黯光影里羞涩尽去,眉目带煞,“魏知,不要告诉我你不想!”她突然凑近桌案,目光灼灼盯住了凤知微,“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野心!这骗不了我!”
“世间男儿,皆有野心。”凤知微端坐不动,含笑看韶宁,“只要我忠心为国,陛下会给我。”
“我给你!”韶宁一把抓住凤知微执壶的手,浑身轻颤,鬓上蝶翅金簪华光闪烁如剑光,“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帮我,杀了宁弈!”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章 冷枪
暗室对酌,言语如刀。
明烛反射那少女鬓上金钗光芒如剑光,映得眼神也熠熠灼热,火般燃着。
“帮我杀了他!”她急促而坚定的道,“楚王奸狡,国之害也!你如今已经得罪了他,他必不容得你活,与其坐困愁城坐以待毙,不如效力于我除此大奸!”
凤知微抬头,看进少女眸子,那一汪清亮如明镜如碧水,清澈得照见微尘,这双眼睛的眼神,是唯一和她不相似的地方……
半晌她轻轻抽回手,微笑:“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韶宁一番话说出,人也冷静了下来,“你明白他做了什么,你明白他想做什么,你明白,你应该听我的。”
凤知微默然半晌,道:“殿下,那是你哥哥。”
“我只有一个哥哥。”韶宁自斟自饮,喝得很快,“他和我一母同胞,比我大十二岁,我们的母亲早逝,我独居一宫彻夜哭泣,是他将我接到他宫中,一夜数次起床看我,我病了,他丢下国务守在一边,为此被父亲罚跪,我想出宫玩,他替我打掩护,出了纰漏他负责,我向往自由的青溟,他为此花费数月说动父亲,还煞费苦心安排十哥陪我……世人都说他轻狂庸碌,不当为国之储君,然而不管他是不是好储君,他是我唯一的,永远无人能够代替的,最好的兄长。”
“我的兄长。”韶宁脸上涌起薄红,重重放下酒杯,杯中酒液溅起泼上她手背,她抬手吮去,雪白手背衬得眸子黑亮逼人,“他死在我面前,死时胸膛破开,死后宗嗣不保,连皇家园陵都不能入葬,生于皇家,难道就注定这样的下场凄凉?”
凤知微闭上眼睛,脑海中隐约的血火一闪。
“我拒绝了为他毒害父皇,可我不会拒绝为他报仇。”韶宁凄然笑道,“魏知,连我都知道他死于宁弈连环局,你怎么会不知?你是不是觉得,我轻狂,我无知,我所谓的报仇,只是孩子在说气话?”
凤知微不语,心想你好歹聪明了几分,如今楚王势大,躲避尚且不及,你还要招惹?你想死,我不陪——
“我是天盛皇朝恩宠最盛的公主,这最盛两字,不是白说的。”韶宁冷笑,“我同样赐三护卫,寻常亲王护卫三千,我一万,而且全是御林军中最为精锐的高手,父皇彷古制赐我汤沐邑,为江淮道最为富甲天下的和嘉县,而且……父皇年纪老迈,膝下却渐虚,这些年参知政事,对我并无避讳。”
前面几句倒没什么,最后一句却令凤知微眉梢跳了跳,未想到天盛帝竟然对女儿偏宠如此,难怪宁弈一定要杀了她。
“殿下,这些话,不当我这微末小臣来听。”半晌凤知微诚恳的道,“无论如何您和楚王,是皇室血脉骨肉至亲,同室操戈,将来陛下要伤心的。”
“他难道现在就不伤心么?”韶宁古怪的看她一眼,“你说骨肉至亲,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可宁弈却未必这么认为,他以前那些事……”
凤知微的目光转了过来,韶宁却住了口,脸色不太好看。
“魏知,我要你帮我,也是想保你的命。”韶宁再次抓住凤知微的手,“你已陷身危险中。”
“公主你又何尝不是呢?”凤知微出神的看着杯中酒,突然抬对她一笑,“你擅自出宫,可知当此多事之秋,危机重重?据说现在‘太子残余流窜于市’,尚在搜捕中,万一有个什么,出事了都没处找凶手。”
“不会的。”韶宁脸色变了变,“我带了很多护卫……”
“那些护卫,都可靠吗?”
韶宁脸色又一变,刚刚张口,突然桌上烛火一颤!
一颤间墙壁突然无声无息破开,一柄长枪毒蛇般穿壁而出,直戳榻上背对着墙的韶宁后心!
那枪来势快至无法言说,奔雷闪电,冷光一现已到近前。
凤知微搁在榻上小几上的手顺势向前一滑,一把扯住韶宁衣袖狠狠一拽!
韶宁被她拽倒,脸重重捺在桌上果盘,啪一下压扁了几只蜜桃,汁水四溅。
长枪呼的一声从韶宁头顶荡过,猛烈的劲风刹那间熄灭蜡烛,黑暗中枪尖寒光一亮,雷霆般继续向前,直奔凤知微面门。
凤知微唰的平平倒下,枪尖擦鼻尖而过,近到嗅得见铁质的森寒血腥气味。
一霎间屋外响声四起,衣袂带风声不断,顾南衣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很明显他也被人绊住,来者武功,便如这隔墙出枪者一般,非同小可。
有人是下定决心,要将她两人置于死地了。
静室内灯火全灭,弥漫着桃汁甜腻的气息,毒蛇般的长枪枪尖微抖,嗜血的寻觅猎物。
黑影一闪,一个侍卫奔了进来,低呼:“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韶宁一喜,便要呼唤,却突然被冰凉的手捂了嘴。
那手掌肌肤细腻,隐约淡淡疏凉香气,韶宁瞪着眼睛,一片混乱中居然来得及想:魏知的手怎么这么小,这么细,这么香……
凤知微堵住韶宁的嘴,低低申吟一声,那侍卫奔到榻边,凤知微立即闪电般出手,五指如刚,捏住他咽喉,往那枪尖一送!
“嗤。”
枪尖入肉,鲜血喷溅,那侍卫喉头格格作响,瞪大的眼眸刹那光芒一亮,倒映出同样震惊无伦的韶宁眼眸,随即那光芒渐渐淡下去,如烛火颤颤一摇,熄灭。
不见血不肯收的厉枪,终于满意的收了回去,自墙壁上穿出的枪眼中一闪不见。
凤知微立即拽着满脸桃肉的韶宁便向外冲,刚到门口人影一闪和一人撞个满怀,鼻下气息清涩洁净,便知顾南衣到了。
“送她回宫!”凤知微把韶宁往顾南衣怀里一塞,她不能让韶宁在和她私下相约的时候出事,要死换块地方死。
“不去!”顾少爷干脆的把韶宁拎到一边,习惯性来摸自己的凤小厮。
“乖,要去。”凤知微假笑着让开,“必须的。”
“为什么?”顾少爷做事,需要一个理由。
“因为。”凤知微扶着他的肩把他向外推,正色道,“你是我的人。”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一章 吻
顾南衣最终拎着韶宁突破重围而去,留下凤知微在屋中沉思等他回来,总觉得顾少爷自从太子身亡之后,便似乎有所改变——比如以前,他对她几乎寸步不离,现在竟然也放心将她留下。
不过真正的祸害还是韶宁,顾南衣一将她拎走,四面的呼哨攻击声立即随之而去,凤知微不担心顾南衣安全,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离宫中极近,宁弈一击不中,定不能追杀到底。
希望韶宁公主吸取这次教训,以后再不要冒冒失失约会她了。
她摸索着去点烛火,地下的尸体睁大眼沉默躺着,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替罪羊,凤知微俯望着他,叹息道:“你出现得太快了……做奸细不是这么心急的。”
如果不是奸细,怎么可能那么及时冲进来?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一进来就呼唤韶宁试图确定她方位?
韶宁没明白,凤知微却是刹那间便想了清楚,天下本就没有几个人及得上她的应变。
四面逐渐沉静,暗室里血腥气无声无息缭绕了过来,手中的蜡烛冰凉滑腻,摸着像一条蛇——凤知微突然便觉得这四面的黑暗里有些让她不安的东西,沉沉的逼了来。
她记得火石就在榻上的小几上,去摸的时候却不见,好在她自己怀里有火石,嚓一声,蜡烛燃着。
火光一亮。
一亮间什么都没看清,突然便灭了。
凤知微一惊,伸手去摸蜡烛,根本没有被点燃的余热,仿佛刚才的火光只是错觉。
蜡烛似乎突然短了些——有人以极快的剑气,截断了点燃的蜡烛?
凤知微这时倒不敢向门外退了——如果屋里有人,她转身逃,等于把后背卖给别人,如果屋外有人,她倒退,也等于将自己送上枪尖。
她抿抿唇,再次点燃蜡烛。
火光一亮,再灭。
一亮又灭间,凤知微突然将手中蜡烛往身侧前方西南方向一抛,随即飞滑步后移。
砰一声撞上了东西,却不是计算之中的门板,身后似硬实软,微带弹性,随即身子一紧,已被紧紧揽住。
那怀抱并不紧窒,她却丝毫动弹不得,淡淡男子气息逼来,那人揽她在怀,耳鬓厮磨,气息拂在耳后,温软而湿润,突然便起了微汗,粘着乱,簌簌的痒。
凤知微挣扎不动,立即放弃,手指一转,一柄匕无声无息落下衣袖,滑在掌心。
这是她那天看见宁霁袖中刀而产生的灵感,回去后就在自己袖子里设计了一个滑链的薄叶匕,手指一拉便可不动声色落下。
匕在掌心,手指一弹便可直入对方腰肋要害。
身后那人却突然低低一声叹息。
那叹息绵邈悠长,像风掠过瑟瑟枝叶,在叶尖碎了无声,低至不可闻,却又仿佛惊雷响在耳侧,凤知微一震,匕僵在指间,连带身子也完全僵硬。
一僵间,身后那人已温柔的伸手过来,极其准确的刁住了她执刀的手掌,近乎把玩的将那薄刀和她纤细的手指一起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着刀面,轻轻一折。
清脆的“咔嗒”一声,那人轻笑着,手指一弹,断刀飞出,正堵在先前那个枪眼,将最后一线微光也堵死。
刀飞出,他的手却不放开,执了她的手指,反反复复摩挲,他的掌心也光华细腻,只在指侧生着一些薄茧,那点坚硬触着她的柔软,像细砂纸轻轻的磨过温软的心,于细微的痒中生出微痛的凉。
她垂了眼,不言,不动,于惊涛拍岸中漫流回溯,没有心情体验这一刻香艳如许——因为他抱着她,指尖却正按着她胸前大穴。
那人却好像对自己的温柔杀手浑然不觉,他微微低头的姿势,离她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闻气息相缠,连丝也无声的纠结着,垂在一起,拂在她的颊他的颈,绵软而凉,像此刻心情。
于是他便偏了偏头。
这一偏便腻着了她的颊边。
微凉细润的唇从同样细腻如玉的颊边掠过,像犹自青葱的翠叶掠过珠光粼粼的水面,溅起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荡漾开去。
两个人都震了震。
黑暗里那人似乎定了定,呼吸微促,随即又平静下来,悄然让了开去。
如午夜的蜻蜓透明的翅膀,载不动黑暗的沉凉。
凤知微心底,突然起了淡淡的悲怆,像看见十万里江山雄浑壮阔,转瞬间分崩离柝。
这般旖旎,旖旎至凛冽,长天里下起深雪,雪地中颤颤一只落翅蝶。
暗室无声,心思流转,直至被一阵杂沓的足音打破。
“魏兄弟!魏兄弟!”是燕怀石的声音,“你还在吗?”
凤知微动了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身后那人再次轻笑一声,突然就手将她一推,凤知微倾身跌落,有凉而软的衣袂拂过脸颊,带着清浅的香气,她伸出手,那衣袂流泉般从她指间转瞬即逝。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燕怀石站在阳光里。
凤知微下意识的回,幽黯的室内,床榻桌椅沉在浅灰的光雾中,四面倾落着杯盏和沉默的死尸,刚才的一切,仿若一梦。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二章 驯狼
天气逐渐热起来,日光如流火,皇城巍巍,都似被那般酷热凝在了静止的时间里。
皇宫中一丝风也没有,内侍们举着粘杆,小心的粘着聒噪不休的知了,以免惊扰了本就心情烦躁的陛下。
御书房的动静隐隐传出,内侍们对望一眼,眼神惊惧。
“混账!”天盛帝将一封奏简扔下,恶狠狠的砸在一人脸上,“你出的好主意!”
跪着的人满面惊惶的抬起头来,是五军都督秋尚奇。
因为“马市”一策失败,大越似乎看出了天盛朝廷无暇他顾,越变本加厉,边境百姓不堪其扰,纷纷向内地逃窜,大量边民涌入内地城镇,给当地治安也带来无数隐患,大越更集结兵马,有大举入侵之势。
天盛帝怒火无处泄,全部怪到了当初建议“马市”的秋尚奇身上。
秋尚奇暗暗叫苦,却也无处推脱,他抬头看了看天盛帝书案前,面色无波为各地奏章写节略的凤知微,无声叹了口气。
他很想推卸责任,但是这计策本就是他自己的,当日魏先生来府拜访,在他书房坐了会,翻了几本书便回去,他收拾时在翻开的书上看见了前朝大成对付边境戎族的手段,心中一动,便有了此策。
如今,能怪得人家什么来?怪人家翻了自己书?
“臣办砸了差事。”秋尚奇连连磕头,“区区大越,竟敢犯我天盛,请陛下容臣将功赎罪,率我天盛儿郎,让这干狂妄宵小立斩马下,方知我天威不可犯!”
天盛帝眯起眼睛,不置可否,半晌道:“先退下。”
秋尚奇小心退出,看看层云翻滚的天际,心想自己一把年纪,难道还要远戍边境,出兵放马吗?
御书房内,天盛帝久久沉默不语,突然问:“如何?”
书房内几位阁老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道:“陛下,不宜轻启战端……”
“化外之民,以怀柔威德镇抚为上……”
“前太子逆案未毕,再兴战事,有伤百姓安定之心……”
天盛帝脸色越阴沉,众人渐渐住口,四顾不安。
御书房座坐着宁弈,他原本是来回报京畿水利事务的,正遇上议事,便被留下旁听,乌玉冠的男子神色淡定,含笑倾听。
凤知微就在他身侧不远的几案上帮天盛帝磨墨,垂目敛容,神情比他还淡静几分。
自从宁弈跨进御书房,两人谁也没看谁一眼。
此时天盛帝面色不好,宁弈突然开口笑道:“父皇不妨听听国士先生意见。”
众人目光唰的一下转向角落里的凤知微,有人面露讥嘲之色——楚王殿下这国士两字,听来实在有些暧昧啊……
凤知微不动声色,搁下笔站起,静静道:“战,又不战。”
“何有此说?”天盛帝目光一亮。
“越国民风桀骜,向来不甘臣服,多年来和中原没有战事,早已忘记当年被我天盛驱逐出中原的狼狈,却只记得这大好世界被天盛皇朝占去,蠢蠢欲动自在其中,不驯者,当以威加之,教训必须要给。”
“唔,继续。”
“然越国以游牧民族出身,骑兵甲天下,来去如风,一战胜之不难,要想连根铲除伤其元气,不易。”
内阁辅姚英皱眉道:“魏知,你绕来绕去,句句都是空话。”
凤知微瞄了这位老资格的辅一眼,这位楚王派系的老臣,本来就因为儿子的事和她有过节,如今一个屋子里办公,更是时时处处针对她,恨不得早早将她一脚踢开。
“是,老相。”她温柔一笑,态度恭谦,“魏知才薄学浅,不敢在诸位面前卖弄。”
“才薄学浅才需要历练,继续。”天盛帝皱眉,“姚英,你天朝耄老,辅大臣,怎么一点耐性气度都没有?”
姚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住口,暗骂这小子走好了韶宁公主的门路,哄得陛下另眼相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野草烧尽明春又生。”凤知微道,“兵马可以再征,武器可以再造,几场战役不能令彪悍的大越心死,不如……弱其民!毁其器!控其国!”
天盛帝眉心一动,急道:“讲!”
“与其死死防守,不如大开边境。”凤知微道,“秋都督马市的建议,其实方向没错,只是时机不对,大越近年来骄纵怠慢,开马市只会让越国以为我朝示弱,更涨骄横之心,应先战!以重兵压阵,一战而夺其志,然后,再互市。”
“越说越荒唐!”姚英怫然不悦,斥道,“既然战了,还互市什么!不趁胜追击,岂不贻误大好战机。”
“姚老,陛下刚才说了,广开言路,让年轻人历练历练嘛。”一旁山羊胡子的次辅胡圣山,笑眯眯接了一句。
凤知微含笑称谢——老家伙就是当日青溟书院政论课的胡夫子,虽然也是楚王派系,却很少难为她。
“要互市。”她笑眯眯气死人不偿命的道,“一旦大越臣服,咱们还要用力的互市,丝绸、瓷器,药品,粮食,举凡大越没有的,除了武器,咱们都毫不吝惜提供,同时将内地罪民北迁,允许与越国通婚。”
“胡说!”这回众人纷纷斥责,“我天盛子民血统高贵,怎能和化外野民混淆!”
“大越多年来因为生活于贫瘠土地,与天相斗与贫穷相斗与侵扰不休的草原部族相斗,养成桀骜不驯勇猛好斗品性,而这些自称为大鹏神后代的汉子们,一旦娶了娇柔的中原女子,领略了汉民的安定富足,学会了农耕和经商,拥有了自己的财产,吃惯了丰富的中原食物,依赖惯了各色的药品……他们是否还能拥有当初的血性和耐力?是否还能做到在战场上,死而后已,不惜此身?”
室内一片静默,众人都在沉思,天盛吸取当年大成末年乱雄并起乱国的教训,多年来致力于隔绝大越势力渗透,如今这一着,可谓将天盛帝多年国策全盘更改,这个魏知,敢想,也敢说!
纵观大成六百年对付蛮夷的国策,在场的都是当朝能臣,自然明白凤知微所提出的文明传播,战和策略,经济交流,是镇抚草原之族的三大手段,然而每种手段都有其局限性,草原的威胁始终都笼罩着中原,强悍而又长年争夺地盘的蛮族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般,烧不尽,吹又生,征服和同化一个民族和势力之后,很快就会有一个更为凶残野蛮的蛮族又会在草原上兴起,此起彼伏,难以根治。
而一旦贸然兴兵,接下来的便有可能是连绵长久的战争,并冒着打压一个政权后,再次面对另一个更凶猛政权的后果,为政者是否真的下了这样的决心?而在天盛西南,还有一个盐业商业达的富饶海疆之国西凉,一旦战事胶着,是否会被西凉乘火打劫?
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计策虽好,却无人敢于支援。
“你有没有想过,游牧之国一旦受到中原文明教化,学我技术,学我法治,学我国策,也很有可能更加兴盛?”半晌,胡圣山悠悠问。
“通婚互市,固然是长久才见成效,效仿我中原文化,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凤知微噙一抹笑意,“何况,僻处大越胡伦草原一隅的铁勒、骨阿、朵术三大部族,多年来也从不安分,一战退大越之后,适当扶持,必要牵制,十年之内,大越必然无法越过胡伦关。”
“何况。”凤知微一笑,一瞬间温存尽去,灵动光华自生,“微臣还有两样好东西,可保大越从此被我朝钳制,化狼为犬!”
“哦?”天盛帝神色已转为兴致勃勃,一旁的宁弈,却突然眯起了眼睛。
凤知微目光一转,突然走到宁弈身边,轻轻一躬。
“殿下,介意借样东西给我吗?”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三章 你的就是我的
宁弈抬起眼,看着凤知微,戴了面具的少女,眸子云遮雾罩,看不清眼底神情。
两人目光相遇,各自调开,宁弈的目光垂在自己衣袖,随即淡淡道:“好。”
他不问是什么东西,似乎已经猜出。
凤知微抿唇一笑,笑意是凉的。
其余人不知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都急不可耐张望,凤知微指指宁弈手腕,笑盈盈道:“借王爷佛珠一用。”
宁弈穿的是月白底镶金边生丝袍,衣袖宽大,寥寥绣几叶淡绿五瓣梅,清逸秀雅风姿夺目,众人都看不见他腕上戴了佛珠,天盛帝笑道:“老六,从来也没听说你是在家居士,怎么突然信佛了?”
“前些日子七弟邀兄弟们过府宴饮。”宁弈笑道,“席间一人赠了一串,说是浔罗国贡品,夏天戴着不生暑汗,护心明目,儿臣最怕热了才戴着,倒不是做了居士。”
说着便捋袖,腕上戴着一串黑色佛珠,色泽古雅,沉香淡淡,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被精致如玉的腕骨一衬,明明是那般庄肃的佛门之物,竟也鲜明里生出几分诱惑。
他伸着手,并不自己取下佛珠,而是抬眼笑吟吟看着凤知微,浓密长睫下眼神流光溢彩。
凤知微看着他。
他看着凤知微。
手腕平伸在半空,就是不收回。
凤知微暗暗咬牙,僵持久了只会越尴尬,只好伸手去取,她小心翼翼的翘着手指,避免触及他肌肤,旁边胡圣山突然笑道:“魏大人这兰花指翘得,真有女儿娇态。”
众人都笑起来,凤知微也讪讪笑道:“在下是家中第一个儿子,前面夭折了几个兄长,父母怕养不活,自幼当女儿养着,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说着手下动作加快,指尖滑过宁弈掌心,忽觉宁弈手指一蜷,轻轻在她掌心挠了一下。
这一挠轻若飘羽,欲颤还休,凤知微心中一惊一跳,下意识缩手,险些将佛珠落地,只觉得脸上烧,暗想不好,脸上戴面具还没什么,耳根一定也红了。
果然宁弈笑道:“魏大人真是细致人,捋个佛珠也如此小心。”
众人又笑,这回笑得却又不同,有人依旧心无城府,有人却目光一闪。
一个出身农家的贫穷小子,好像不应该是这种做派……
凤知微望进宁弈笑意沉凉的眼眸,坦然笑道:“魏知出身寒门,如今却有幸得见天颜,更得王爷和诸阁老青眼相看,一时又欢喜又惶恐,轻狂之处,王爷海涵。”
“没事。”宁弈微笑,“我见着你,也是欢喜的,欢喜得竟至于惶恐了。”
众人哈哈的便开起玩笑,天盛帝此时的心思却还在凤知微的驯狼策上,这一番暗潮汹涌,虽换得他心中一动,却没有深想。
“陛下。”凤知微快转移话题,上前一步将佛珠呈上,“驯狼二策,在于此。”
天盛帝把玩着佛珠,看见珠上图案有些诡异繁复,若有所悟,“格鲁喇嘛教?”
“正是。”凤知微一刻也不想多呆,把话说得飞快,“大越早先是草原部族出身,第一代忽喇大汗曾经信仰过喇嘛教,后来虽然式微,被萨满教后来居上,但越国上层贵族大多信仰此教,微臣以为,不防尝试些手段,在越国将此教推广。”
“那又如何?”
“好处有三,其一,格鲁喇嘛有‘二不戒律’,一不准僧人娶妻生子,二不准僧人参与生产;一旦大量青壮剃度入教,人口与战力便会下降。就算战时还俗,长久青灯古佛的生活早已消磨掉杀戮之心,其二,喇嘛教教义弘扬六道轮回,苦修此生,只求来世,信徒便有安于现状之心。其三,信喇嘛教必须要有寺院,不同于萨满的随处可以举行祭拜仪式,大量寺院也可以将游荡的牧民拉下马背,滞留在固定区域。”
“第二策呢?”她说得快,天盛帝接得更快,微微倾着身子,要不是顾忌着帝王体尊,看样子就打算奔下来了。
“羊毛。”凤知微道,“南海燕家长年行商海上,曾带回该国的一种长毛羊,这种羊的绒毛密而厚,纺线织布后轻软温暖,比我们冬天常用的沉重的棉布要好很多,但是因为这种羊不适应南方湿热气候,而且闽江织造司害怕本地棉麻纺织受到冲击,也一直阻扰燕家推广,如今不妨将这种羊养到气候水土都十分适宜的北方,一旦成了气候,不仅有利于我国民生,对大越的经济,也必将成为钳制。”
“至于如何令喇嘛教和羊毛推广……”凤知微仰脸一笑,“在座各位老相都是能臣干吏,必有极好计策为陛下分忧,魏知便不僭越了。”
才能尽显,而又极有分寸,座上都是簪缨贵臣,一瞬间无论敌对或是支持,心中都流过这句评价。
而那少年立于庄严华贵的皇家御殿,天下军机总决之地,一众一言可决天下大势的人中龙凤前,犹自神采飞扬,光芒熠熠,神情间贵而不矜,谦而不卑,如玉树琅琅,拔于九霄之上。
众人微倾身,不自觉的仰望,眼神里光芒闪动——此子才识卓,必有飞黄腾达之期!
——此子锋芒太露,恐将折于中途!
——此女藏拙作风突然大改,不着痕迹就将燕家推向前台,小心!
最后一种想法,自然是尊贵的楚王殿下一人,他端坐座上,注视那如狐女子,一抹笑意凝在唇边,美而沉艳,如午夜绽放的妖红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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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十五年六月,五军都督秋尚奇受封征北将军,率军二十万北上。
同月,户工二部受帝命,与南海燕氏在京代表秘密磋商英吉利长毛羊引种推广一事,燕氏代表自愿在开初三年无偿提供英吉利羊,三年后再取利三分,燕氏的大方令帝心甚许,赐为皇商,总领南境诸业与京城商贸往来。
两件事都和凤知微有关,但明面上却看不出。
关于征北主帅人选,朝中也是争了个面红耳赤,因为此去必得大胜,却又得在胜后怀柔,所以主持此事的主将既需勇猛善战,也得老成持重,这几乎是两个相对立的条件,而天盛开国后,疑心病极重的天盛帝将开国老将免的免杀的杀,几乎消耗了个干净,争到最后,天盛帝还是令秋尚奇将功折罪,又拜淳于鸿为副帅,也算平衡了几方势力。
待罪出征的人,是很难豪情满怀的,秋尚奇心中忐忑,便去拜托凤知微这个“世交之后”,在他离京后,对秋府多加看顾。
“世侄。”几日之内添了许多白的秋尚奇,和凤知微执手相看泪眼,殷殷叮嘱,“朝中局势复杂,你那几位兄弟不懂事,老三又刚授了虎威大营校尉一职,府里内外,还得劳你多看顾些。”
秋尚奇一双老眼殷殷看着凤知微——如今的魏知,虽然灭越二策还未生效,一时也不便封赏,但谁都看得出,陛下对这少年英杰十分欣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秋家几位公子爷都不太成器,靠恩荫进了虎威大营,整日飞鸟遛狗游手好闲,早先秋家依附五皇子门下倒也安稳,如今五皇子被变相逐出帝京,五皇子一系都在韬光养晦,呼吸都不敢大声,此时不早日攀上大树,秋尚奇怕自己一旦倒台丢命,甚至沙场马革裹尸,余下那么大家业,怎么办?因此一意交好,指望着魏先生能念着“故旧之交”,将来对秋府多加看护。
“世叔放心。”凤知微诚恳的道,“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都是我兄弟,但凡有我的,必有他们的。”
又掏出一个锦囊,递到秋尚奇手中:“世叔到了越边仓阑城,再打开吧。”
秋尚奇大喜——魏知智慧,举朝皆知,这定然是锦囊妙计了!赶紧珍重的收进怀中,和凤知微依依挥别。
大军开拔,一路远行,终于在快到千里外边境仓阑城时,秋尚奇忍不住,偷偷打开了锦囊。
随即二十万大军突然看见他们的主帅,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从马上栽下。
风卷动锦囊内的小纸卷,悠悠飘起,落入仓阑河中,纸卷上秀丽字迹,从此湮灭,再无人看见。
“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是我兄弟,你夫人是我舅母,你是我舅,从今之后你们的,就是我的,恭喜恭喜,多谢多谢。”
“——凤知微顿。”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四章 回府
从魏学士府到秋都督府,区区数十步距离。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不急不缓的丈量了那十几步,走得云淡风轻,似乎这数丈距离,确实就是这么轻易的过来的。
没有那被逐出府,没有那雪夜漂泊,没有那妓院托身,没有那当街被诬,没有那青溟追杀,没有那风云暗卷,皇朝逆案中的顺势而上站稳脚跟。
她身后跟着燕怀石和淳于猛,燕怀石看起来比她还意气风,英吉利羊毛引进一事和户部已经谈得差不多,前日他一封家书捎回南海,当即燕家就奔来了几位地位高的长辈,想必对他很有褒奖,燕公子眉梢眼角,都恨不得写满“人生得意”四个字。
淳于猛最近授了长缨卫策卫骑曹参军一职,长缨卫“勋、羽、策”三卫中,策卫最亲信最接近皇宫大内,可以宿于内廷,本来他还进不了策卫,但是一场动乱,长缨卫被清洗,空出许多位置,他爹又拜了征北副帅,淳于大爷混个肥差,自然不在话下。
经过这一场动乱,被凤知微按住了延迟去长缨卫报道而逃脱一场麻烦的淳于猛,对凤知微佩服得五体投地,鞍前马后,宁做小厮。
顾南衣站在她身侧三尺外,不近,但手臂一伸就可以够着的距离。
几人连同随从刚刚站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府的门轰然大开,两队家仆快奔了出来,在门口立定,秋府大管家满面堆笑等在门口,对着凤知微深深弯下腰去:“魏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凤知微斜斜瞄他一眼,当日她被逐出府,虽说名义上夫人说是“在外避避”,但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忘记”给她安排出府去处和盘缠吃食,任她净身出门,当时这位大管家,在门房里跷着脚剔着牙,有意无意,将牙缝里一根过夜肉丝喷在她脚下。
“张大管事是吧?”凤知微含笑拍拍他肩膀,“听说秋都督府大管家最是京中屈一指的能干人,以一人之力将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张成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少年成名的当朝国士竟然也知道自己,一张黄脸涨得通红,连连哈腰,“不敢当魏大人称赞……不敢……不敢……”
凤知微含笑看他,眼神温柔——你还是趁现在多听听吧,很快,也许就听不着了。
她不再理会还在躬身的张成,长驱直入,一边道:“夫人相邀是吧?你请这两位公子在前厅奉茶,我自己过去后院,秋府是世叔的家,也算是我的家,大家都不用客气了。”
张成愣了愣,直觉于礼不合,试图阻拦,顾南衣已经直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张成却突然觉得面前似乎竖了一道墙,蹬蹬后退几步,险些栽倒在门前照壁上。
凤知微头也不回,已经带着顾南衣转过照壁。
她并没有直接去后院夫人住处,却在无人的抄手游廊先取下了面具,面具后,是那张她用了十五年的垂眉黄脸的妆容,自从见过韶宁公主的真容,她便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是永远不能轻易显露了。
然后她直奔秋府西北角的小院。
刚走过一个回廊,前面转出几个人,捧着茶盏点心等物,看样子是从大厨房送点心去正房。
凤知微一看那几人,笑了。
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偶遇太也巧合,这来的,不正是那几天大闹厨房的几位妈妈?当先的,不正是亲爱的赏过她一巴掌的安大娘吗?
安大娘她们此时也看见了她,都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哟,我说这是谁,这不是我们的凤大小姐么?”
安大娘倒还谨慎,目光先在凤知微身上打量了一圈,凤知微穿的是一袭精丝细葛淡蓝长袍,样式简单剪裁却精致,这种细葛是江淮道刚刚研制出来的新式夏布,穿着透气舒适,有淡淡水色光华,因为制作太精成本太高,目前只作贡品,凤知微身上的,是前两天天盛帝刚刚赏的,京城还没几人能穿着。
正因为稀少,所以就算是大户人家嬷嬷,安大娘也看走了眼,以为是普通细葛布,这一身在她看来,虽然不寒酸,但也不贵气,不像衣锦还乡的样子,这么一想心中大定,不阴不阳的开了口:“凤大小姐看来是在哪处了财?瞧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不是哪家馆子里公子哥儿给送的吧?”
一众仆妇都掩口而笑,眼神轻蔑,凤知微偏头看着安大娘,微笑道:“大娘最近可好?瞧你身体,越来越康健了。”
“大小姐不用和我老婆子套近乎。”安大娘眼皮一掀,冷笑道,“老婆子好着呢,夫人答应给我养老,前不久还赏了银子给置了庄院,老婆子这一辈子,也就死心塌地,为秋府效忠到死啦。”
仆妇们连忙一阵谄媚讨好,安大娘众星捧月,笑意舒展的睨视着凤知微,又道:“大小姐现在可是混得好了,回来看夫人的?夫人正要接待贵客,等下客人走了,要不要老婆子给你求求夫人见你一面?不过可别是来打秋风的,秋府虽然家大势大,下作亲戚,却也应付不起!”
凤知微还是在笑,负手立在廊中,很有趣的盯着安大娘,安大娘正得意洋洋,突然接触到她眼神。
那眼神静而深,不仅没有笑意,甚至连愤怒、伤心、难受、不满之类的应有的情绪都没有,那样的眼神凝定如渊,居高临下,像天神在云海之涯,俯视汲汲营营的可笑众生。
那种感觉,令人觉得,她不生气,只是因为已经不配她生气。
安大娘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突然便想起凤知微被她赏了巴掌那一刻的眼神,想起她当初也是这样温柔微笑和她擦身而过,在她耳边说了那句让她做了几天噩梦的话。
她有点瑟缩,然而看看凤知微身后没有从人,想起凤知微离开后也没听说有什么境遇,胆气立刻又壮了起来,冷笑道:“真是没规矩,挡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误了我们给夫人贵客送点心!”
“是啊,挡在这里算什么?”凤知微轻笑,偏头对一直一动不动的顾南衣道,“喂,少爷,刚才有人骂我了。”
顾南衣有点疑惑的看过来——原谅顾少爷,他真的是没听过大宅门句句带刺的文雅骂人方式,在他的认知里,口沫横飞杀气腾腾,指鼻子动刀剑,才是敌意,才需要被处理。
凤知微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她们打了我一巴掌……”
话还没说完,顾少爷突然动了,身子一飘,天水之青的色彩流过紫黑色的长廊,安大娘等人只觉得眼前青色光影一晃,耳中啪啪连响,随即颊上火辣辣的剧痛。
“哗啦啦!”
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同时滚落的还有七颗血淋淋的牙,七个人,七颗门牙,一个不少。
惨叫声响成一片,凤知微无辜的眨眨眼,这才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几个月前。”
顾南衣站在一地碎片和血水中,嫌脏,于是平静的从倒下的七个女人身上踩了过去……
于是刚刚爬起一半抖着手指要骂凤知微的安大娘翻翻白眼,被再次踩倒下去……
于是有三个仆妇的胸,被踩扁……
凤知微浅笑着过来,衣袂飘飘从一地七横八竖的仆妇中间走过,顺脚将靴子上沾着的茶水在安大娘脸上擦了擦,动作细致温柔,擦得极其小心,擦了正面擦反面,擦了靴面擦靴底,一边擦一边和蔼的道:“你看,拦路是不对的,躺下来拦路就更不对了,好狗都不会这样拦,还不快起来?夫人的贵客还等着你送点心呢。”
“你——”安大娘恨得眼睛蓝,一偏头恶狠狠咬住了她靴尖,可惜凤知微靴尖都塞了棉花,哪里咬得着,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趁势脚尖一踢,安大娘“吭”的一声,牙齿撞着舌头,血再次呼啦啦冒出来。
凤知微却已经不再看她,淡淡道:“大娘,送你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从今后,好自为之。”
她衣袂飘然的从一地申吟的仆妇间走过,在秋府护卫过来之前,已经带着顾南衣,直奔西北角那个小院。
好半晌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水的安大娘才被秋府护卫扶起,老婆子靠在栏杆上抖了半天,吐了一手帕的碎牙和血水,才缓过气来,恶狠狠看着凤知微离去的方向。嘶声道:“那女人是来闹事的!你们还不给我去抓了来!”
秋府护卫犹豫着,安大娘捶着地大骂:“死人!没看见我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吗?快去!我立刻去禀告夫人!夫人一定会扭了她送官!去!一切我担待着!”
这婆子是秋夫人陪房,在夫人面前一向有地位,如今又确实被打得惨,护卫们不再犹豫,往小院方向追去。
安大娘理理乱,喘息半晌,命人收拾起那些碎片。
“给我捧着,拿去给夫人看,你们受伤的,都跟着!”
她脸孔狰狞扭曲,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定要叫夫人整死你,叫你敢进来,出不去!”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五章 依靠
穿抄手游廊,过东西跨院,秋府西北角,住了十年的小院。
凤知微在相距小院十步外立定,没有立即过去。
小院西侧一株桂树,还没到开花时节,青翠枝叶在风中瑟瑟作响,凤知微仰看着那树,恍惚间还是童年,桂花开满院香,娘带着姐弟俩,小笸箩接了一箩淡黄幽香的桂花回去,晚饭桌上就有娇嫩鲜美的木樨炒蛋端上来。
彼时弟弟大口吞吃,她往娘碗里拨菜,木樨如浅黄珍珠,散落在微糙的米饭里,娘再拨回来给她,幽幽油灯下,彼此相视一笑。
一晃,这么多年。
凤知微水汽迷蒙的眸里,似有波光流动。
顾南衣默默站在她身侧,凤知微目光直视前方,笑道:“带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顾少爷点点头,直接走了过去。
凤知微倒愣了愣——她虽然一回府直奔小院,但内心里其实近乡情怯,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娘,顾少爷倒好,直接奔过去了。
顾少爷的逻辑很简单——你的家嘛,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
还没推开院门,一道白光风声呼啸,自半掩的院门飞射而出。
凤知微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顾南衣一抬手已经接住,是一只碗,碗里还有半碗饭,一根青菜,蔫蔫的挂在碗边。
“天天吃青菜!我都要变成牛了!娘,叫大厨房送点肉来!”
是凤皓的声音。
“别闹。”凤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溺爱温和,“今儿府里有客,等会儿想必有剩的,你忍忍,过会儿我去给你拿点来。”
凤皓不做声了,过会儿又传来砰砰声,似在烦躁的拍桌子,“娘你上次说借钱,借到没有嘛……”
屋子里静了一歇,半晌凤夫人幽幽道:“皓儿,那青溟书院,还是别去念了……”
“不成!”凤皓哗的推开碗,“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他们他们,什么他们?”凤夫人似乎也动了怒气,厉声道,“我还没问你,那次你去会你那批朋友回来,神色不定,躲了许多天没出去,接着又传来镇国公小公爷被打伤的消息——到底怎么回事?”
凤皓似乎僵了僵,随即声音比凤夫人更大,“我怎么知道!”
凤夫人不说话,半晌叹口气,低低道:“你……可曾遇见你姐姐过?”
“没有!”凤皓答得飞快,随即立即转移话题又缠上来,“娘,银子……”
“我也没有!”凤夫人一口回绝。
凤皓跳起来,哗啦一声,似乎带翻了桌子。
凤知微突然笑了。
她惯常的那种,温柔而甜蜜,却又令人觉得森凉的笑容。
随即她从顾南衣手中接过那半碗青菜饭,推开门走进,直直走到正愕然抬头看她的凤皓面前,一伸手,道:“张嘴。”
凤皓还没反应过来,飘进来的顾南衣,突然轻飘飘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这一拳没用任何内力,却也打得毫无武功的凤皓“啊”的一声大叫,嘴一张,凤知微抬手就将半碗饭倒进了他嘴里。
凤皓腹痛如绞,五脏六腑都觉得被打散,还没缓过劲来嘴里又被倒上半碗饭,登时噎住,翻着个白眼险些被憋死。
凤夫人扑过来,赶紧帮他拍背顺气,凤皓直着脖子半天才将那口青菜饭咽了下去,“咕嘟”一声响得惊人,半晌,脖子上绽出青筋,眼里泛出细碎的泪花。
一口气顺过来,才听见凤知微淡淡道:“像你这样牛马不如,吃这青菜饭我都觉得抬举了你,你还敢浪费?”
凤皓捧着肚子眼泪模糊的望了凤知微半晌,才认出她是谁,脸色立即变了,一转身躲到凤夫人身后,从她背后探出头来嚷:“娘!你看这贱人!她回来就打我!还带个野男人!”
“你闭嘴!”凤夫人头也不回轻叱一声,从凤知微进门起,她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凤知微,眼神里波光涌动,翻滚如浪,良久才轻轻道,“知微……你——”
一句话便堵在了咽喉里。
凤知微轻轻笑着,避开她目光,只看着那张缝里沾满泥尘的桌子,一瞬间百感交集,似有无数话要说,却一起堵在咽喉,以至于连一句称呼,都再不能出口。
半晌她吸口气,还是不看凤夫人,道:“我来和您,商量个事。”
凤夫人直直看着她,并不介意她的态度,道:“好。”
“我还没说什么事。”凤知微似乎觉得那桌子很好看,死盯着不放,“您别答应得太早。”
“你的主意,从没错的。”凤夫人微笑,“哎,渴了吧?喝点水。”她急急转身,张罗着茶水,从屋角水缸里舀了水,一遍遍洗那破旧茶碗。
“不用了,我马上走。”凤知微仰头,不让自己看娘的忙碌,“我希望您能让我把凤皓,送到河西南山去读书。”
凤夫人正在舀水的手顿住。
凤皓已经跳了起来。
“南山!”他惊恐万分,连腹部剧痛都忘记了,“送我出京?你要送我出京,去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河西道僻处天盛疆域西北,气候苦寒,南山有个南书院颇有盛名,这个名气不是青溟那样的自由与尊贵,而是严厉和约束,一般只有各地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子弟,才会送去那里磨练,类似于惩罚性质,再怎么飞扬跋扈的人进去,出来时,都会由虎变猫,精气全失,以至于天下贵介子弟闻之色变,凤皓自然也听说过。
“你这样的人,只适合呆在那里,青溟想都不要想。”凤知微一眼也不看凤皓,“我会安排人马上送走你,三年学费生活费用,我给你负责。”
“滚!”凤皓一声怒骂,双眼赤红,头都快直直竖起,“你算什么东西?敢决定我的事?青溟我说要进,就必须进!什么南山,什么河西府,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去!”
背对着姐弟俩的凤夫人,听见最后一句,身子颤了颤。
“我说你进不了青溟,就进不了。”凤知微没有看见凤夫人的动作,淡淡道,“由不得你。”
凤皓畏怯的看了一眼顾南衣,看一眼神色淡定的凤知微,突然心中不安不敢再骂,一转身扭股糖似的缠上凤夫人,“娘!你不会让我去的!你不会让我去的对不对!你舍不得我!”
凤夫人依然是那个背对的姿势,看起来有些佝偻,抓着舀水的瓢的手却抖了抖。
凤知微看着那背影,心中升起微微凉意。
似乎很久之后,凤夫人才放下水瓢,扶着水缸缓缓直起腰,她动作很慢,似乎要靠这个慢动作来理清自己思绪,然而当她直起腰的那一刻,立刻腰板笔直。
她迎上小儿子充满求援和希冀的目光,笑了笑,伸手替儿子理了理乱。
凤知微退后一步,眼神冷下来。
“皓儿……”凤夫人慢慢的,充满爱怜的理着儿子乱,道,“是,娘舍不得你。”
凤皓欢喜的迎着母亲眼神,却突然怔了怔,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娘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他,而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下一瞬,娘的眼波还是温柔的凝注在他脸上。
他舒一口气,得意的回头看凤知微。
凤知微靠着门板,望着那对殷殷相对的母子,缓缓笑了一下。
“真是母慈子孝,和乐融融。”她微笑道,“是我这个外人多事了。”
凤夫人放下手,垂着眼,动作有几分僵硬。
“既然如此,两位好自为之。”凤知微一句也不想多说,欠欠身,转身便走。
“贱人!”凤皓从凤夫人身后转出来,冲着她背影大声冷笑,“以后滚远点,我的事,我们凤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凤知微没有回头,她越走越快,步子生风。
顾南衣却忽地转身。
这个从来只看见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从来对外物外人不感兴趣的少年,突转身凝视着凤皓。
隔着面纱,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凤皓却仿佛触着了那人的目光,极度的漠然导致的极度的冷,玉雕一般凝定而凉。
他打了个寒战,一个寒战还没打完,随即眼前一花,便看见了湛蓝的天空,身子已飞了起来。
隐约下方似有交手声音,又有凤知微声音传来,他心胆俱裂的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挣扎,然后“砰”一声跌落在地,痛得四肢百骸都似乎已经摔散。
身边有杂沓脚步声,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凤皓哀呼半天,才看清楚扶起他的是秋府护卫。
来不及奇怪秋府护卫怎么会来小院救他,他扭曲着摔肿的脸,神色狰狞的道:“有刺客!有刺客!”
秋府护卫面面相觑,有人问:“刺客去哪了?”
“去刺杀夫人了!”凤皓恶毒的指着刚才凤知微离去的方向。
“保护夫人!”秋府护卫头领立即一声呼哨率众离去,凤皓“砰”一声又重重落在地上……
而此时凤知微已经转过回廊,重新戴上面具,直奔秋府夫人的“璃华居”。
她步子快极如风,穿堂入院,路过的丫鬟仆妇,都没看清人影
凤知微只觉得这夏风很凉,却又极热,像团火扑入胸臆,烧着了她五脏六腑,刹那成灰。
成灰,这拂之不去亲情孺慕、这久别重逢隐隐期盼、这一番绸缪满怀苦心。
何苦来,何苦来?
她揣着满怀的苍凉,在热风中奔走,似要将那般那般的苦,逆风散去。
身后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凤知微一震,僵在原地,半晌缓缓回,现竟然真的是从不主动触及他人的顾南衣。
他隔着纱幕,静静看她,回廊幽静深远,四面花木扶疏,被风拂动的面纱后那人面容模糊,唯一双眸子,光彩闪耀,如最纯净的黑曜宝石。
长廊深深,长身玉立的男女,目光交视。
四面沉静如许,雕栏旁一簇深红芍药灼灼绽放。
凤知微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就势一个转身,轻轻靠上他的肩。
“借你的肩,给我靠靠……”
顾南衣,僵在了夏风里。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六章 泪痕
他的天地,一尺,三寸。
身前身后,一步距离。
二十二年岁月,他行走在自己的一尺三寸里,无人敢于走近,也不让人靠近。
然而今日如冰封被打破云层被洞开,那人轻俏而不容拒绝的靠近,依在他肩,清甜的呼吸拂动他颊侧的面纱,掠在脸颊上,柔软而凉。
顾南衣有点茫然,有点疑惑,他微微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近那么静的呼吸,近在耳侧,湿润温暖,他应该讨厌的,正如他讨厌粗劣的布料吵杂的声音刺眼的光亮……所有的声音都如碎木吱嘎,所有的光亮都如白电刺眼,粗劣的衣物好似磨肤的砂纸,甚至那些脸,常常也裂成一堆令人恐惧的碎片。
然而此刻这静而切的呼吸,却让他突然觉得幽谧难言。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感觉,恍惚间似乎听见很多很多年前,是谁那般轻抚着他的,说,我的南衣,爹娘一生无有他愿,只望你懂得快乐的感受。
快乐……感受……两个词他都不明白。
他微微偏头,去看肩上的脸,那女子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风中的黑翅蝶,浓烈的芍药馥郁香气自雕栏侧袅袅迤逦,却不及她的香气静美婉约。
轻轻放在他肩上的手,纤细如葱,指节玲珑,指甲闪耀着珠贝一般的光。
顾南衣微微仰起头,迎面于夏日丽风。
感受……原来这叫感受。
凤知微不知道这一刻,这永远凝定如玉不被打破的男子,有了人生第一次的起伏波动,如雪山皑皑万年封闭,却突启明光一线,只待在某一刻訇然中开。
她只是觉得累而疲惫,需要一个安定的憩息,而那男子沉默岿然,能够承载起她这一霎所有悲凉心酸。
脸朝下,微微在他肩腻了一下,随即她微笑抬起头来,仿佛什么都没生过般道:“走吧。”
看着那女子步伐轻快当先而行,顾南衣微微偏头,脸颊靠上刚才那犹有余温的地方。
脸畔有淡淡香气,他仔细的嗅了嗅,随即觉得脸上有些潮湿。
顾南衣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将手指举到阳光下,隐约有淡淡的水迹。
他大惑不解的看了半晌,突有所悟的摸了摸自己肩上,刚才凤知微脸靠过的地方。
摸着了微微的湿润。
长廊幽深,夏日的光影斑驳的转了来,光影里那人手停在自己的肩,伫立,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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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夫人已经命人在“璃华居”正堂等了很久,魏大人却迟迟不来,又不方便自己出门去迎,正疑惑间,忽见一人蓝衫飘飘,披着日光而来。
出来查看的婢子急忙回去内室禀告,秋夫人带着一大堆丫鬟婆子迎出来,正有点疑惑怎么没有秋府管事陪同,凤知微却已微笑长揖:“见过秋夫人。”
“叫我伯母好了。”秋夫人笑得十分和蔼,老爷出征前,特意关照了她,这位魏大人少年得意天子近臣,不仅万万不可得罪,还得尽量笼络,千万不要怠慢了。
而那少年不卑不亢立于堂中,雅致清秀,倜傥风流,也确实让人一见心喜,秋夫人一边亲切让座,一边暗叹自己的三个儿子,怎么就没一个有人家这人才。
主宾寒暄了几句,依秋夫人意思,在内院见魏知,这不过是秋府以示亲切之举,既然魏知称秋尚奇世叔,自己作为长辈招待下也是应该,寥寥几句,端了茶,以后便由秋家三位公子招待这位少年文臣才对,于是她很快便端了茶。
端了茶,凤知微却不动,竟然自己也端起手侧的茶,慢慢的饮,还对身侧顾南衣笑道:“秋府的香山雀舌很不错,你也尝尝。”
顾南衣将一直搁在肩上的手放下来,捻了捻手指,确定哪里都不湿润了,才一把将凤知微递过来的茶推开,道:“脏。”
凤知微一笑,秋府上下脸却青了。
秋夫人脸色也很难看——这魏知是不是出身乡下,不懂规矩?还有他这个随从,一个随从怎么可以也坐在主人身侧,还大放厥词?
“夫人。”凤知微将茶喝完,才慢悠悠道,“小侄有些话想和您说……”
她不继续说下去,眼光向四面一转。
秋夫人愣了愣,凤知微又道:“前日我到虎威大营去了一趟……”
秋家三公子刚刚得了恩荫,在虎威大营做了个录事参军,秋夫人听了这一句,神色一凝,手一挥,丫鬟婆子立即悄无声息的退下。
“夫人真是驭下有方。”凤知微轻飘飘赞一句,站起身来,“秋府气度,比以往更森严了。”
秋夫人正要谦虚,忽然听出了这句话中不对劲的地方。
“以往……”她困惑的望着凤知微,为什么这个魏大人,语气中对秋府如此熟悉。
凤知微笑笑。
“皓儿还未长成,微儿又不太懂事。”她含笑看着秋夫人骤变的脸色,“一直让您操心了。”
“你——你——”秋夫人退后一步,手扶住椅背,摇摇欲坠。
“我是魏知。”凤知微负手,目光平静而怜悯,“现在是,以后也是,在朝中是,在秋府也是。”
她递过一纸信笺:“这是秋世叔留给夫人的信。”
秋夫人看完,脸色铁青,将信纸在手中狠狠一揉,想想不妥,又赶紧展开。
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
以她现在的身份,要得到秋尚奇的字太容易了,拿去给燕家那些多才多艺门客一学,一封秋尚奇亲笔信就炮制而成,信中语气含糊,只再三叮嘱魏知能力极大,秋府如今没有主人,夫人务必遵从其一切要求安排,以求精诚合作云云。
那信看在秋夫人眼里,似乎秋尚奇已经明白了凤知微身份,犹自要求她不得违背,又想起老爷临走前确实再三嘱咐要好好结交这“魏大人”,一时心中翻江倒海,怔怔无言。
“夫人。”凤知微淡淡道,“我既然对您和秋大人坦诚相见,您就不必担心我对秋府有任何怀恨之心,秋大人不在,以后这府中诸事,还得你我戮力同心才好。”
秋夫人望着凤知微,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以她现在身份,秋尚奇又不在,她要真想动手,秋府还不任她揉圆搓扁?如今她亲自来这一趟,将身份暴露,便是表明诚意,自己再不识好歹,当真要得罪她到底?到时候又谁来给她撑腰?就算自己娘家出面,也未必能管得了秋府的事。
只是直觉的不安,却又没有好办法,老爷不在,她没了主心骨,被驱逐的凤知微竟以这样的身份石破天惊而来,这震撼的消息,也完全撼昏了她的神智。
“你……要什么?”半晌她软弱的道。
“您见外了。”凤知微笑,“我本就是您的外甥女,我的就是您的,您的也有我的份,还说这么清楚干什么呢?”
秋夫人张了张嘴,脸色青白,凤知微亲切的看着她,笑道:“我这个身份,您自然是要保密的;秋府,凤知微是要回来的;从今后,凤知微就被您从江淮娘家给接了回来,而魏大人,还是秋府的世交好友之后……您明白吗?”
秋夫人怔怔的站着,暑热天气,背心里竟生出凉凉的汗,看着凤知微满是笑意的脸上那完全没有笑意的眼眸,只觉得凉气一阵阵从心底冒上来。
她从来就没低估这个外甥女,但还是低估了太多!
“你好我好大家好,从今后,该怎么对待回府的凤家小姐,想必我不必再关照您。”凤知微意态轻闲的拍拍袖子,“自然,投桃报李,秋府,以及三位兄弟,我会好好照顾的。”
秋夫人有点茫然的坐下来,半晌道:“知微,以前……”
“请叫我魏大人。”凤知微笑容可掬。
秋夫人努力顺了顺气,刚想说什么,忽听不远处一阵鼓噪。
“抓刺客!有刺客惊扰夫人!”
还有安大娘如丧考妣的破锣嗓子哭叫:“夫人!夫人!老奴险些被凤家贱人打杀,您千万给我做主!”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七章 拦车搔扰
秋夫人脸色越难看,凤知微侧头看了看,一把抓住想要出去揍人的顾南衣,顾南衣垂目看看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不动了。
“不打扰夫人了,告辞。”凤知微站起身来,“明天知微会在城门外等您的车马‘接回秋府’,可别忘记。”
秋夫人目光苦涩的点了点头,凤知微看她实在魂不守舍,微笑提醒:“您不应该挽留下您的贵客吗?”
秋夫人晃悠悠站起,跟着凤知微行了几步,麻木的高声道:“舍间已备酒饭,魏大人还是请用了晚饭再走吧。”
“夫人盛情,小侄心领。”凤知微装模作样长揖,“实在还有事,下次再来恭领慈训。”
惺惺作态客气一番,凤知微和那批冲来捉刺客的侍卫擦肩而过,一眼看见看热闹跟来的淳于猛和燕怀石,淳于猛远远抱臂而观,大声笑道:“秋将军家的护卫,好大气势!撵个刺客,从府东撵到府西,影子都没看见!”
秋家和淳于家都是武将名门,却属于不同派系,平日里关系不睦,淳于猛逮着说上几句也是痛快的。
秋夫人不认识这两人,听管事介绍了,心中更加凛然——凤知微哪来这么大能量?竟然结交了淳于家和燕家!
她立在阶前,心绪烦乱的斥责护卫头领:“我这里好好的,哪来的刺客?这么胡乱嚷嚷,也不怕客人笑话!”
“夫人!”安大娘连滚带爬的扑到阶下,“老奴刚才被那凤家女人给打了……您看看——”
秋夫人一眼也没看鼻青脸肿的安大娘,“你真是老昏聩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没得叫人说我秋府没有规矩!拖下去,掌嘴——”
不等众人将惊呆了的安大娘拖下去,她冷然对一屋子丫鬟仆妇道:“微儿刚从江淮我盛家老宅回帝京,还在城外,什么回府打人?明天让老刘备车,带婆子们去接小姐回府。”
满院子婆子和赶来的管事齐齐一愣,凤家丫头被逐出府就失去下落,从来也没听夫人提起一句,大家都当她死了,死就死了,草根一般也没人惦记,怎么现在突然说起在江淮盛家?还说要接回府?
“夫人!”安大娘挣脱婆子向前一扑,“您听我说,真的是凤家那个丫头……”
“拖出去!”秋夫人厉喝,重重拂袖回了内室。
凤知微含笑行过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安大娘,衣袂飘飘,点尘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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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凤知微不当值,点了卯后,便恢复了凤知微的装扮,在城外等候“被接回府”。
在城门口刚刚站定,便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异族装扮男子,驰马呼啸卷来,城门口排队的人们纷纷让道,还是吃了一鼻子灰。
守门兵卒皱眉咕哝:“呼卓十二部!越来越不像话!”
凤知微看看那些跋扈驰行的男子,也皱了皱眉,呼卓十二部是多伦草原最大部族,原先和大越出于一脉,先祖因为争位失败遁走草原,占据多伦草原西南,后在与大越年年争斗中不敌,投入天盛版图自愿称臣纳贡,纳贡其实也是意思意思,因为呼卓十二部地盘有一大部分,正在大越和天盛之间,是大越进犯天盛的天然屏障,天盛每年冬天还拨大量粮食予以支援。
如今天盛大越即将开战,呼卓十二部的立场显得尤其重要,据说呼卓部为了表示忠诚和支持,也出兵一万,且命王世子亲自上京拜见皇帝,朝廷因此倍加笼络,看来一番厚待,已经养出了这个部族的骄娇二气。
凤知微现在不想多事,她在秋府管事的迎接下,上了秋府马车,马车刚动,突有人敲玻璃。
看那手势,是敲,但是一敲之下,“砰”一声,昂贵的玻璃全部碎裂。
一人在窗外笑道:“久闻帝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截然不同草原女儿的娇弱美丽,好容易遇见一个,我瞧瞧。”
话说得简单,正因为简单,而分外放纵恣意。仿佛这世间事,他说了就是命令,谁也不能违拗他一分。
秋府张大管家大惊失色——他来之前就得了夫人再三嘱咐,务必恭敬对待凤小姐,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对夫人的命令打折扣,没想到在城门口,竟然遇上这事。
天盛王朝虽然官员贵族崇尚风流,但是对自家女儿,还是十分上紧的,未嫁女儿被陌生男人当街非礼,将来议婚,必受影响。
他带着护卫便想拦上去,脚步刚动,“嚓”一声,数匹健马齐齐横在他面前,落蹄声如一声,七八条深红缠金丝牛皮鞭灵蛇般一卷,秋府护卫便弹丸般被四散抛开。
这些人行动利落,动作划一,眉目掩在宽檐帽下,只看得见胡茬隐隐的刀削般的下巴。
那在马车旁一指敲碎玻璃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专心的要“瞧瞧大户人家小姐”。
玻璃碎,竹帘掀,天光一亮,凤知微赶紧偏开脸。
然而一偏间,那人目光如鹰,惊鸿一瞥已经看见她相貌,怔了一怔后,突然放声狂笑。
“啊哟我的长生天!”他笑得浑身乱颤,“我说中原大家小姐干嘛都拼命藏着掩着!原来都是这么见不得人的黄脸婆!”
“有病的吧?”他饶有兴致伸手去扳凤知微下巴,“中原女子,都是这么弱?”
他的手突然僵住。
幽黯车厢内,一点微光,反射在他手腕上。
腕下三分,手筋要害,一截碎玻璃棱角森森,毫不犹豫的抵在那要命位置。
“中原女子,确实都这么弱。”凤知微眼波流动,语气温婉,“万一被吓坏了,手一抖,一挑,草原男儿的这只拉弓持箭的手,就要和中原女子一样弱了。”
车外的人似乎定了定,从凤知微的角度,只能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
“原来中原女子不仅是黄脸婆,还是悍妇。”那人突然又是一声长笑,并不让开,手指一弹反手一捞,“咔嚓”一声玻璃碎成两半,一部分碎片刺入肌肤鲜血流出,一部分弹起,直逼凤知微双目!
这人竟拼着手筋也许会受伤,也不肯退让!
“南衣!”凤知微低唤一声。
车内黑暗中一直吃着小胡桃的青衣丫鬟,立刻一掌横拍了出去。
衣袖拂起如流云,劲风却凶猛如雷暴,乍起又收,轻描淡写便把人给拍了出去,那人偌大的身子飞在半空收不住,一直撞到城门外的杂货摊上。
四面围观的人群只看见那跋扈男子先是嘲笑了秋家马车内的女子,然后伸手入车,正要为那位秋小姐哀叹,却见那人突然便如被狂风卷起,瞬间狼狈栽落。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精致的黑漆马车一动,随即女子温和赞声传出。
“好一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头前脚后七上八下群魔乱舞手舞足蹈四面埋伏八方琵琶平沙落雁登萍渡水绝妙轻功!”
……
人们呆在原地,拼命思考着这个长达四十字的绝世轻功到底是个什么功,等回过神来,那秋府马车已经不见。
旧衣杂货摊上,拦车男子被赶来的护卫从一地破衣烂袜子中解救出来,顶着件花汗褂,兜着条破道袍,耳朵上挂着彩色袜带,怔怔望着秋府马车远去的方向。
日光下,那被拍得鼻青脸肿看不出五官的脸上,一双琥珀色,其色如美酒的深邃眸子,闪耀着奇异的光。
“嘿!中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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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把城门被阻完全当作一场闹剧,她今天心情很好,不会和任何人计较。
她支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的青衣丫鬟——瞧我们的顾少爷,女装多好看啊,腰是腰,脸是脸……呃,除了没有胸。
顾南衣专心吃着小胡桃——凤知微昨夜剥了一大堆给他,一边剥着,一边顺手就把衣服给他换了。
凤知微知道顾少爷,一向不在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事上花费一分心思,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忌讳什么堂堂男儿不穿女装,她只要负责把这件丫鬟装设计得简单点,衣服颜色必须还是天水之青,衣服质料必须还是和他常穿的一样轻薄柔软就行了。
纱笠换成了蒙面纱,换的时候,凤知微老老实实闭眼睛,不然顾少爷就会把胡桃捏得咔咔响,让人联想挺丰富的。
四品御前带刀行走顾少爷,地位一降再降,直接沦落成了凤家大小姐的丫鬟……
车子在秋府内堂才停,秋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亲自迎出来。
凤夫人和凤皓也在,穿得比昨日光鲜了很多,凤夫人神色复杂,凤皓却一脸神情扭曲。
安大娘不在婆子队伍中,凤知微满意的笑笑,看来秋夫人很识时务。
“知微!”秋夫人过了一夜,神情已经调整得接近自然,慈爱的迎上来,“年初送你去江淮你舅公家中散心,如今可算回来了,在舅公家过得可好?你舅公舅婆和姐妹们都好?江淮风物比起帝京,觉得如何?”
“劳舅母惦记。”凤知微含笑施礼,“长辈们和姐妹们都好,托我问舅母好。”
两人寒暄着往内堂走,不动声色便把当初凤知微出府后的“去向”给交待了,至于众人信不信,凤知微可不管,谁要想翻出什么幺蛾子——送死送死?请便请便。
内室坐定,秋夫人笑道:“给你在采葭居收拾好了,等会便搬过去吧。”
室内响起震惊的嗡嗡声,秋府上下,对于凤知微的突然回府和秋夫人态度大改,至今迷惑不解,听见要把府内出嫁了的大小姐原先的院子给凤知微,更加惊讶。
凤知微一笑,她早已为自己想好了该住在哪里——丧生湖中的五姨娘原先住的萃芳斋,那才是她回府的真正目的,采葭居紧靠着正房,对她这双重身份可不方便。
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便听见一声冷喝。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住我大姐的屋子!”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八章 反客为主
声到人到,一抹翠色人影直直跨进门来,是来迟的秋三小姐,比凤知微小一岁的秋玉落。她可以算是自幼和凤知微一起长大,却和她性情南辕北辙,十分倔傲。
秋玉落直奔入室,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只盯着秋夫人,语气满是不可置信,“母亲,采葭院当初我要了几次你都不给我,现在要给一个外人?”
秋夫人暗暗叫苦,她没法和女儿说清楚这其中利害,却又不能任女儿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凤知微一家,十余年的习惯一朝扭转,别人还好办,自己的儿女却最无法交代,一眼看见凤知微不出声不解释,看好戏似的坐在一边,更是心中郁闷。
郁闷之中,也有狐疑升起——以凤知微现在的情形,未必一定要回秋府,她回来,是舍不得凤家母子?是为了一雪多年之辱?还是有其他打算?
疑惑一闪而过,秋夫人打起精神,牵过女儿,笑道:“你凤姐姐终于回来了,还不快去见过?”
“我姐姐嫁在南海布政使常家。”秋玉落噙一抹冷笑,“这算哪门子的姐姐?”
她今天原本被嘱咐不必去夫人那里请安,老实在屋内刺绣,不想绣了没几针,安大娘求见,鼻青脸肿的吓了她一跳,她自幼由安大娘照顾长大,情感深厚,听得安大娘哭诉,顿时怒从心起,丢下绣绷便过来了。
“玉落!”秋夫人沉下脸,“你太不晓事了!”
秋玉落将脸一扭,直对上了凤知微,“她什么时候去了外公家我怎么不知道?母亲,您可不要被小人给骗了。”
“府里的事,本就不用你过问。”秋夫人示意左右扶走小姐,“你年纪不小了,还这么毛躁,当真要丢我秋府的脸面?还不回去做你的绣活!”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更加激起了秋玉落的火气,她铁青着脸色,死死揪住榻上细丝龙须席,眼里已经汪上了一泡泪,“做什么绣活?做什么绣活?我为什么要做绣活?”说到最后一遍,声音已经完全变成哭音。
秋夫人脸色也变了,暗恨自己心绪不定说错话,叹一口气,正要说句软话打走女儿,凤知微已经笑吟吟站起。
“三小姐不必担忧。”她道,“知微怎么敢住大小姐的闺房呢?我看原先那萃芳斋不错,空着也是可惜,就那里吧。”
“算你识时务!”秋玉落冷冷一哼。
“那是自然。”凤知微嫣然道,“姐姐可不敢惹怒三小姐,坏了你心绪,这绣活最要屏气宁神,不然绣出来不如意,可是姐姐的罪过。”
“你——”秋玉落气结,这女人如此可恶!明知道她忌讳这话题,还故意刺她!
她转念想起这半年来自己跌宕多折的婚事,想起那日初冬雪后,内院花墙边那人惊鸿一瞥,曼陀罗淡金妖娆,回眸一段风流香,想起梦想正一日日离自己远去,绣着嫁娘的嫁衣,却嫁不着心中的良人,一瞬间悲从中来,眼泪盈在眼眶,却倔强的不肯哭,昂头拂袖而去。
“落儿真是不懂事……”秋夫人无奈的别开脸,随即邀请凤知微,“一起用饭吧。”
凤知微看着秋玉落背影,想起燕怀石打听到的一些消息——秋家小姐原本订了一门亲事,眼看就要下聘,太子逆案爆,那家人失势配边疆,随即又订了英国公家的二公子,没多久英国公又牵涉上当年的功臣被诬案,婚事又没成,凤知微听燕怀石口气,秋家自从太子和五皇子之事之后,也有心向如今圣眷正隆的楚王靠拢,秋家大小姐嫁的是南海布政使常家的长子,常家正是五皇子母妃常贵妃娘家,常氏高门巨族,很有势力,如果秋家幺女嫁了楚王,秋家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两个派系,也就基本可保在皇权之争中不倒了。
然而接连两次婚事未成,京中好事人等,已经给秋玉落安上了个“妨夫”的恶名,秋尚奇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求为楚王正妃,秋家嫡女也万万没有做妾的道理,这事也就不敢再想,打点精神,给秋玉落订了中书李学士家的长孙,李家素有清名,海内大儒,这种清贵文臣,放在哪一朝都是君王得用的对象,秋尚奇吸取教训,这次好像终于没有选错。
只是李公子据说正在外读书游学,所以婚期定在了明年。
凤知微觉得那名字有点耳熟,仔细一想才想起来——那不是被自己挤了蛋的李公子吗?
秋家小姐这个婚姻运,还真是跌宕啊……
“一起吃吧。”出神中听见秋夫人邀请凤夫人和凤皓,然后是凤夫人低声的委婉拒绝。
她微微冷笑起来。
“娘,别走,”凤知微温柔搀住了凤夫人,“这么久,您不想我吗?”
明明告诫了自己,从此冷心冷情,只做表面假文章,不再自寻烦恼,然而这句撒娇一出口,不知怎的心底便一酸。
凤夫人看着凤知微,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没有说话,凤知微嗅见她指间熟悉香气,心底酸涩越浓,赶紧退后让开。
“夫人,娘。”她反客为主浅笑斟酒,“这窖藏的‘一斛珠’实在不错,馥郁醇厚,回味无穷,都来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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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接风饭”备得隆重,吃起来却草草,除了凤皓铁青着脸色埋头大吃,其余人都各有心思,蜻蜓点水。
饭后凤知微便去了萃芳斋,秋府管家很有效率,顿饭工夫已经打扫干净,还有些摆设秋夫人说明日送来,又说让凤氏母子一起搬过来,凤夫人却一口拒绝。
凤知微不置可否,关门休息,过了会儿,秋府后院一处偏僻院墙外,燕怀石接到了换装偷溜出来的凤知微和顾南衣。
“有客。”燕怀石简单通知。
凤知微看看他脸色,一笑:“不会是那些贵人吧?”
“你真是水晶心肝。”燕怀石笑,“想躲?”
“躲什么?”凤知微一笑举步,直奔自己府门,“早入了泥潭了。”
“什么泥潭?魏府亭台雅致,楼阁玲珑,若是泥潭,我那王府便可说是羊圈了,哈哈。”一声长笑,一人龙行虎步,大步迎出。看那姿态,倒像他才是魏府主人。
凤知微含笑迎上施礼,“未知魏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受封魏王的二皇子宁昇,大笑着扶住凤知微不让她施完礼,神情爽朗,态度亲切,只是双目闪动间,似有不快之色。
“二哥自谦也不能这么说。”忽有一人笑意冷峻,缓缓而来,“您那魏王府,异士能人云集,怎么能说是羊圈,好歹也是个牛圈。”
淳于猛立即控制不住,喷的一笑——二皇子宁昇,好武不爱读书,为此常遭天盛帝斥责,有次曾说他“老二混沌,如土牛木马。”这事朝中上下都知道,早已引为笑谈,如今五皇子当面揭丑,直肠子的淳于猛第一个控制不住。
宁昇斜眼看着淳于猛,凤知微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笑道:“五殿下也光降舍间,真是蓬荜生辉。”
“魏先生不必和他谦虚。”二皇子宁昇拍凤知微肩膀,“老五看似冷面,其实心肠最热,但凡什么好事儿,万万不能错过的。”
这是在暗讽五皇子宁研牵涉入前段时间的功臣被诬旧案一事了,凤知微心中叹口气,心想你兄弟水火不容,也不能站在我家门口吵架啊。
“哥哥们这是在做什么?堵住人家门口不让主人进门吗?”温和清朗笑语传来,号称“七贤王”的七皇子宁羿,很及时的出来打圆场。
“今天真是好日子。”凤知微扬眉笑,手一引,“王爷们请。”
几位皇子各自一笑,都随了凤知微进府去,他们早就有结交凤知微之意,只是皇子不得随意结交外臣,不敢轻举妄动,前几天御书房父皇查考功课,将他们都教训了一通,还说了一句“朝中那么多才贯古今的学士,你们这些蠢货都不懂请教?”顿时云开见月明——还有比请教“国士”更合适的吗?
于是老二当晚召集自己府中一应美貌姬妾,比较来比较去,挑出最美的,一大早便兴冲冲奔来,在东阳大街却“偶遇”五皇子,美人们只好扔在半路,两人结伴而行,路过“山月书房”,五皇子却又说想起有问题要请教魏先生,书却忘记带来,不如在书房买了新的带去,然后再次在山月书房“巧遇”七皇子,两人行变成三人行。
二皇子宁昇心中憋屈,见谁都笑得寒光隐隐。
凤知微都看在眼底——朝中传闻,二王烈、五王冷、六王风流七王贤,其实都未必是那回事,二皇子要真是个大炮性子,刚才那话怎么回得那么敏捷?皇家子弟,没一点城府,早就白骨化灰了。
不过她还是有点庆幸的——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好像没来,真好,真好。
各自心怀鬼胎的王爷国士四人组一路进府,凤知微笑道:“这暑热天气,屋中怪闷的,王爷们请移步后院揽月亭,也凉快些。”
“好。”二皇子嘻嘻笑道,“我知道你这原先是右中允老王的宅子,他那揽月亭建在高处,可登高揽月,迎风送爽,算是京城一绝,亭中更有曲水流觞,咱们今儿有得玩。”
“殿下英气豪烈,竟也喜欢这些文人小玩意。”凤知微笑,“我以为横槊赋诗更适合殿下一点……”
她的话突然顿住。
王爷们脚步唰的齐齐停下,仰头,瞪眼,表情精彩。
前方白石建就矮山一座,小山之上有亭翼然,檐角下高低错落垂着玉铃铛,风过声音琳琅,每只铃铛声音都略有不同,一起被风吹动时,便如绝世伶人,奏自然高妙琴音一曲。
亭中有人。
那人执玉杯,斟碧酒,倚亭栏,月白衣袖绣平金螭纹,明珠金冠束流水乌,高亭长风流畅滑过,掠起他鬓少许,他伸手轻轻一挽。
亭中侍女齐齐失了呼吸。
绝代风华。
而他闲雅散漫姿态,便如此间主人,一杯尽斜斜一举,立即有婢子为他殷勤斟上。
底下众人都看傻。
“都来齐了?”他在高亭之巅,反客为主,举杯含笑邀请,“来,来,小魏家窖藏的‘平江春’实在不错,馥郁醇厚,回味无穷,不用客气,都来喝一杯。”
卷一 忆帝京 第四十九章 同醉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七皇子宁羿。
“原来六哥已经抢先拔了头筹。”他仰头笑道,“我们还苦巴巴的在前厅等,你都已经登堂入室了。”
二皇子宁昇狐疑的目光转过来,看了凤知微一眼。
凤知微苦笑一声,好,这才是釜底抽薪,宁弈宁兄台这么自在潇洒的往自己亭中一坐,几位王爷不怀疑她和他暗通款曲,才叫奇怪。
想起暗通款曲这词,凤知微脑海中忽掠过暗室朦胧,落花般飘零的呼吸……脸上一红,幸好被人皮面具遮住。
“原来六殿下也来了。”凤知微含笑责怪自己的管家,“这‘平江春’放在前厅,是招待普通外客用的,六殿下自己拿错,你也不知道给换了?”
几位皇子都露出释然之色——原来老六和魏知,交情没有想象中的好。
“六弟你这就不对了。”二皇子宁昇大笑,亲热的拍凤知微肩膀,“想要喝魏兄弟的酒,也要摸清楚人家府中美酒到底在何处才行啊,这么猴急的做什么呢。”
凤知微给拍得肩膀麻,撑着僵硬的笑,暗骂——魏兄弟你个头!
“自从上次我得罪了小魏,”宁弈目光落在宁昇拍着凤知微肩头的手,微微一凝便转开,笑道,“他就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藏起来了。”
小魏,小魏你个头!
懒得和他们打口舌机锋,凤知微急忙邀请皇子们登亭,又命人换酒,其实她府中好酒确实就是“平江春”,百忙中要到哪里去找好酒去?幸亏有个千伶百俐的燕怀石,早已下去为她安排此事,过了阵,送上来的是极品佳酿“千谷醇”,众皇子看着宁弈,笑得越意味深长,宁弈不动声色,将酒杯对着凤知微照了照,道:“其实‘一斛珠’也是不错的,下次魏兄弟不妨试试这个。”
“王爷眼光精准,心思细密,您的推荐,再没有错的。”凤知微含笑应了。
两人对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秋府果然有楚王眼线,还得地位不低,凤知微一边招呼众人一边思衬,秋夫人内院,本就不是什么仆妇便可以进入,如今宁弈不惜暴露他在秋府的眼线,就是很明白告诉她,她一切行动都在他掌握之下,不要想翻出什么浪去。
凤知微本来就没指望能瞒着宁弈,两个人手中各有对方把柄,互相顾忌,相比较之下,她还是比较弱势的一个,不会犯傻的。
她是个老实人,真的。
“老十先前也跟我来了。”宁弈笑道,“他不胜酒力,号称‘一杯倒’,我让他找个地方去休息下,不打扰你吧?”
“请便请便。”凤知微笑容可掬,直如好客主人。
“酒也有了,人也齐了,不妨曲水流觞玩一局?”七皇子宁羿含笑岔开话题。
“便以冷热之物为题,四句轮回,前三句之中必须有一冷一热,最后一句三字做尾,做得不好的,罚酒三杯。”五皇子宁研一笑。
“老五很有兴致啊。”二皇子斜眼看他,“运河的活儿都做好了?”
“我回京是为母妃庆寿。”五皇子神色淡定,一贯的简单直接。
皇后早薨,五皇子母妃常贵妃是皇后族妹,也是宫中实际主事人,常氏家族极为煊赫,这也是五皇子明明牵涉入开国功臣被诬案而能全身而退的原因,天盛帝喜欢玩平衡掣肘之术,常氏家族盘踞天南道势力雄厚,天盛朝唯一的一个外藩永宁王便封在相邻的西平道,大学士姚英胡圣山为宁弈所用,天盛帝便立即提了几位年轻的阁臣,六部尚书,更有一半的位置是七皇子掌控。
势力均衡,互相牵制,绝不造成一家独大之势,是天盛帝多年来为政的宗旨。
也正因为如此,皇子们才各不甘心,各拥势力斗得起劲。
“容微臣僭越,微臣抛砖引玉先起一句。”凤知微不想看见他们在自己府中吵架,急忙先将酒杯盛满酒,顺着亭中做好的沟渠,悠悠流下,“碧玉杯中新温酒。”
杯子在二皇子面前流过。
“饮马桥下河灯红。”二皇子急忙取杯。
玉杯流到五皇子脚下,他扬扬眉,抿一口酒,“飞雪庭前拥炉坐。”又笑道,“这可便宜了后面那位。”
玉杯顺水流下,正停在宁弈面前。
宁弈一笑,长眉斜飞,一口饮尽杯中酒,接道:“冻得我!”
满堂大笑,凤知微险些没喷出嘴里的酒,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瞪着宁弈——这坏人还有这份幽默?
“老六这接的什么句子!”二皇子大笑着推宁弈,“不行不行,罚酒三杯!”
宁弈也不争辩,很爽快的一干三杯,杯底亮出众皇子一阵喝彩,凤知微也在笑,心底却泛上一丝狐疑。
他在自己府中,这么痛快喝酒,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酒令一场场递下去,各有胜负,几位皇子都有了几分醉意,几人似乎极有默契,朝政诸事一概不谈,似乎就是来凤知微府中喝酒玩乐的。
宁弈喝得尤其多些,有些不胜酒力,下巴懒懒搁在交叠的双手上,玉白的脸颊染了酡红,乌流水般披泻,衬着那迷离醉眼,像曼陀罗氤氲着花瓣,开在雾气隐隐的夜色里。
那般慵懒神情,不同平日高华清雅,令人砰然心动而不敢正视。
正好酒杯顺水,流到他面前,他也不起身,勾勾手指,酒杯淋漓着水流落入他掌中,却似乎使力不稳,眼看着飞到半空,却在凤知微面前一歪。
凤知微下意识伸手去扶,酒杯落入掌中,还没来得及递给宁弈,他突然凑过头来,就着她掌心,埋喝完了那杯酒。
顺滑如锦的乌落下来,连同他湿润温软的唇,一同轻轻拂过她掌心,似春雨刹那湿了江南岸,天地一色郁郁葱葱。
凤知微于刹那间僵了僵。
他俯于她掌心,华艳清凉的气息连同酒液的醇厚甜香一起蒸腾,交织成一种暧昧而旖旎的韵思,那杯酒被他喝得很慢很悠长,呼吸喷在掌间,簌簌的痒,掌心湿湿的,不知道是他滴落的酒液,还是自己突然沁出的汗……
凤知微按捺住自己,努力不让眼神有任何一丝波动,笑道:“王爷酒深了……”伸手去扶杯,试图推开他。
宁弈手一拂,酒杯呛啷落地,清脆金杯敲击声中他昵声道:“该我接了……暗室雪颈樱桃红……”
轰然一声,凤知微烧着了。
“哎呀真是醉了……”宁弈吟完了那句,身子一倾,便倒在她肩上,笑道,“魏府有地方给咱这个醉鬼睡吧?来来,陪我一起……”
他挽着她,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手指好巧不巧的,正正落在她领口,看他那手势,只要手指一探一勾,她就真的“白日雪颈樱桃红”了。
凤知微无奈,望了望亭子顶,爱喝酒的顾少爷还在上面痛饮,就算此时奔下来也来不及了。
她咬咬牙,撑起宁弈沉重的身子,向众人告个罪,亲自去安排醉酒的楚王休憩。
那人倒在她怀中,坚决不肯自己用力,她用胳膊撑着,半抱半拖着他“一起去睡”,拖出好远还隐约听见二皇子远远的嚷:“老六这最后一句对得不好,哪有冷热?罚酒,罚酒!”
……
卷一 忆帝京 第五十章 旖旎如毒
转过假山,四周无人,凤知微笑一笑,道:“殿下,戏演完了没?”
宁弈抬起头来,眼神迷蒙,淡淡酒气拂在她颈侧,语声呢喃:“哦?”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伸臂揽着她,在她耳边低笑:“就许你演,不许我演?哎……千谷醇真是性烈,晕得厉害……”
凤知微狐疑的看着他,这人迷离生晕的模样,还真像是醉了酒,难道自己多心了?
扶着宁弈进了东跨院的一间客房,凤知微心中有气,将他往床上一扔,转身就走。
步子却没迈得动,床上那人突然伸腿一勾,凤知微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栽倒,正倒在他身上,底下那人唉哟一声,却带着笑意。
凤知微立即便要跳起,眼前一晕身子一转,已经被宁弈翻了过来,禁锢在他胸前,和他面面相对。
鼻尖相抵呼吸想闻,彼此柔软的唇都近在咫尺,极其暧昧而亲昵的姿势。
凤知微试图挣扎,宁弈臂膀却如铁铸不动一分,凤知微横肘一抵,肘间紧紧抵在宁弈胸前,宁弈“嘶”一声呼痛,低低道:“好狠……”
随即又道:“你向来都这么狠……”
这一句低回轻软,不同于他平日三分邪气三分冷凝,终究是有了几分酒意,朦胧浅醺冲淡了彼此之间的敌意和心结,他拥着她的臂膀渐渐多了几分柔软,她横肘相抵的力量也松了几分,却努力偏过脸去,不让自己不小心和他口唇相触。
“难得能醉一次。”听得他声音宛若自胸腔,带着微微震动和低沉,“居然是在你府里……就是不知道,能给我醉多久……”
凤知微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句话似乎另有深意,然而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身下那人却似乎并没打算和她交谈,自顾自低低道:“等下还要去刑部……呼卓部王世子属下打死了人……”
他声音渐低,凤知微低头一看,居然睡熟了。
凤知微大喜,赶紧爬起,整理自己衣服时一低头,却见宁弈横卧榻上,衣襟半解,乌散落在雪色肌肤上,不同于平日清雅,多了种媚人的清丽,不由呆了一呆,急忙将目光转开。
她跨出门去,想了想,将门锁上,宁弈带来的随从还在前院,她召来自己府中的护卫守在屋外。
王爷们此时都在,她可不能让宁弈在她府中出事。
转过回廊,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风中,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声响。
衣袂带风的声音,脚步轻捷掠过屋瓦的声音,快飞驰的声音。
凤知微凝眉站在长廊之中,心想府里来了些什么人?听声音都是高手,又想自己身边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动静?
自从太子逆案之后,她便觉,自己身边似乎隐约有人暗中保护,只是一直没有现身,这也是后来顾南衣不再时刻跟随着她的原因,但是他不说,凤知微也没问,现在府中明显有异常,自己这批隐形保护者却没反应,难道……那动静要针对的不是她?
所有皇子此刻都在她府中,会是谁?
夏末的风悠悠荡过来,风中隐携着生铁寒冷的味道,她突然便出了一身汗。
站在回廊中,犹豫是前进还是后退,凤知微向前走两步,又犹疑着回头。
一双手突然从拐角处伸出,一把将她拉进了廊下树丛中!
凤知微霍然回,于树影朦胧中看清隐在廊后树下的人。
她目光骤然一缩,随即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
树丛后,韶宁公主一身短打扮,脸遮了半边,焦躁的埋怨她:“哎呀你尽杵在那里进进退退做什么?看得我急死——”
就是听出你急躁的呼吸,才故意进进退退引你不耐烦现身!
凤知微笑容不改,很无辜的望着韶宁公主,“公主怎么这身打扮?来府里怎么不叫微臣迎接,正好,王爷们都在前院饮酒,公主可有兴趣?”
“我不是来你这里玩的。”韶宁冷笑,“你也不要装傻,既然你撞见了,那么就明白给我个态度,我今天要对宁弈动手,你参加不参加?”
“微臣不懂公主的意思。”凤知微心中隐隐起了怒气,淡淡道,“微臣只知道,这是微臣府邸,一旦出了事,微臣先要抄家灭族。”
“我怎么会连累你。”韶宁得意的笑,“你看,王爷们都在,出了事也未必是你的。”
“王爷们这么凑巧聚齐,是公主你安排的?”
韶宁笑而不语,却道:“难得他今日竟然喝醉,也是,呼卓部属下打死人的事情,闹得甚凶,处置或不处置都会牵动政局,他心中烦恼,自然放纵几分,真是天助我也。”
她抓紧凤知微衣袖,急的道:“我不会在你府中置他于死地,我只要他先失宠于父皇,你既然遇见了我,也难置身事外,等下你去给他送醒酒茶,这个东西……”她手指一动,一个小纸包已经塞进了凤知微手中,“……帮我放进去就好。”
凤知微拈着那纸包,沉默不语,韶宁犹自在谆谆劝导:“宁弈不会放过你,这是个除去他的大好时机,错过了,你会后悔!”
“公主。”凤知微缓缓道,“您既然拉我参与,总要说清全盘计划,否则爱莫能助。”
“你救我两次,我有什么不信你的?”韶宁看她口气松动,十分高兴,“呼卓王世子手下当街闹事,打死了吏部一个小官,那人是翰林出身,朝中文臣同仇敌忾要求严惩凶手,听说前来京城准备应试秋闱的士子们也在串联上万言书,但是呼卓部如今地位重要,王世子扬言,谁动他的人,呼卓部上下绝不答应,凶手现押在刑部大牢,宁弈主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正在头痛着呢。”
“然后?”
“我已经命人潜入刑部大牢。”韶宁森然的笑,“凶手会在今夜‘自尽’。”
凤知微心中一颤,已经明白韶宁的计划,这种两难之局,凶手畏罪自尽自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呼卓王世子怎么会相信?到头来一查,假如凶手不是自尽,宁弈自然会陷入麻烦,而韶宁必然也在宁弈亲信属下身上做了安排,回头来顺藤摸瓜,是宁弈命人下毒杀人再伪装成自尽,呼卓王世子必然震怒,到时若影响前方战局,宁弈失势事小,在众皇子围攻下能否保住命都是问题。
确实够阴毒。
韶宁手下定有智慧出众谋士,只是凤知微有些奇怪,这谋士似乎很厚道,特意使计让众王爷同时齐聚魏府,将来好摘清凤知微责任,怎么看,都像是好好为她考虑过。
可以说,如今确实是个除去宁弈的大好机会。
“这不是毒药。”韶宁眯着眼笑意森冷,“只是一种在必要时候才会起作用的好东西,这醒酒汤他不喝也不要紧,你只要放在他床头,嗅见气味也一样,顺便以把脉为名,把这个染在他腕脉附近皮肤上。”
她将一颗青色药丸碾碎,涂在凤知微手指上。
“帮我。”韶宁望定凤知微,脸上微微飞了红霞,“只要除去宁弈,你立了大功,以我地位,总有助你飞黄腾达那一日,到时,我们……”
她脸上红晕愈盛,终于垂头羞涩不语。
凤知微苦笑,转移话题道:“既然今日被公主拉了来,只怕也由不得我不参与……这四面可都是高手,要灭口容易得很。”
韶宁心中有愧,脸色白了白,抬起眼来,凤知微已经揣着纸包,消失在长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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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退侍卫,开了锁,凤知微回到客房。
宁弈仍旧平静的睡着,呼吸匀净。
凤知微静静注目他的睡颜,男子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勾勒出一弯静谧的弧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轻抿,亦是优美而诱人的弧度。
沉睡的男子,少了几分清醒时薄凉的冷意,温暖安详如日光下卷起翠叶的荷。
就是这个人。
数次欲杀她,和她似乎生来,便各自站在了楚河汉界,海角天涯。
凤知微看着他眼下淡淡青黑,心想这人一路搏杀,睡过几个好觉?
似乎感应到有人注视,宁弈睁开眼,懒懒注视着她,刚睡醒的眼神清澈明洁,全无平日幽邃。
凤知微平静的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
宁弈也笑了笑,突然语声呢喃:“你这样看着我,倒让我错觉,那是我的妻,侍候我于床榻……”
凤知微眨眨眼:“便当酒没醒,还在做梦吧。”
宁弈哈哈一笑,倒也没生气,一伸手拽过她,不由抗拒的拉到自己身前,凤知微没挣扎,任他揽着,淡淡的酒香,混杂着男子华艳清凉香气,迤逦开来。
“难得睡个好觉……”宁弈缓缓摸着她的,“难得你我之间能如此和睦一回……”
“只要王爷容得我。”凤知微抿着唇,“这样的和睦会有很多。”
宁弈笑笑,没有接话,手势却略微缓了缓,凤知微转开眼睛,目光垂落。
“刚才去前院了?”宁弈在她耳边低低问,“……有什么新奇事儿,要告诉我吗?”
“有。”凤知微回,已经再次笑意吟吟。
“哦?”
“二皇子对的那几句诗儿,实在是叹为观止……”
她含笑和宁弈聊了几句,见宁弈依旧眼色朦胧似听非听,笑道:“真是酒深了……”
“赏碗醒酒汤吧。”宁弈笑推她,“得是你亲手做的。”
凤知微凝目看他,一笑,站起身来。
“好。”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她纤细的身影出门去,开启的门荡出一室的日光光影,映得她身影有些模糊,而宁弈沉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凝望着她离开。
半晌凤知微回来,含笑端了醒酒汤,放在他榻侧小几上。
“酒大伤身,我给您把把脉吧。”
她微笑,伸出手去。
卷一 忆帝京 第五十一章 心事如鸩
“倒忘了你还擅医理。”宁弈伸出手来,淡淡笑道,“我也就是有点晕。”
他扬脸看她,眼神幽光闪耀,凤知微含一抹温存笑意,凝神把脉,半晌松开,笑道:“是,王爷身体底子好。”
随即将醒酒汤奉上,宁弈望着汤,没有接。
“我做的汤,也许王爷不敢喝。”凤知微笑着放下汤,“我还是端走吧。”
她刚转身,一只手伸过来,接走了那碗汤。
“鸩酒或许甜蜜,良药必定苦口。”宁弈一气饮尽,“不管什么滋味,总得亲口尝了才知道。”喝完懒洋洋起身,“不早了,我还有事。得走了。”
凤知微在他身后施礼:“恭送王爷。”
宁弈却突然停下回身,似乎步子不稳身子一斜,凤知微只好伸手去扶。
宁弈就势横肘撑在她的肩,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她肩上,凤知微皱眉,眉还没皱完立即又摆出习惯性的微笑。
宁弈有些好笑的看着她,这小女子似乎已经习惯了时刻摆出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庞,笑得不伤红尘,笑得不惊风雨,笑得到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表情。
这一生她都要以这样的假面,活到底么?
他突然伸出手去,取了她面具,手指在她眉头上揉了一揉,道:“皱起来,皱起来。”
凤知微啼笑皆非看着他——真是疯子,人家都是抚平眉间皱痕,他倒好,要她皱起眉来。
“不是说还有事么,走吧走吧。”殿下不喜欢看她假笑,她也觉得装得累,戴回面具,干脆推他,“不送了不送了。”
宁弈俯下脸,一缕乌垂落眉间,衬肌肤如雪眼眸迷离,更添几分魅惑,在她耳边低低笑道:“我知道,你是巴不得早些送走我的。”
“王爷玩笑了。”凤知微拂拂鬓边避过他近在咫尺的唇,脸色力争自然,“微臣恨不得您天天驾临府中,好给微臣眉间多添几缕愁痕。”
宁弈望定她,一笑不语,当先而行,两人回到亭中,凤知微意外的看见,号称“酒醉去睡”的十皇子宁霁,红着脸在亭中继续喝酒。
“老十今儿先醉了,没给老六挡酒。”二皇子指了他笑道,“以前每次只要老十在,老六再也醉不了,这回可没人给你挡了。”
“也许是魏府的酒,滋味更好些。”七皇子温文尔雅的笑。
“都来看看我给母妃准备的寿礼如何?”五皇子也已半醉,突然从袖囊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笔筒,“闽南布政使派人在十万里大山里搜寻了半年,才寻到这一对天下仅有的宝贝,今儿刚送来,正好给你们开开眼。”
“一个笔筒有什么稀奇,贵妃娘娘好翰墨,什么笔筒没见过?”二皇子正要摇头,突然“咦”了一声。
镂空的细竹笔筒里,一处空隙处突然冒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
“老鼠!”十皇子大叫一声,往后便栽,五皇子一把扶住,笑道:“老十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太没皇家气宇了。”
十皇子讪讪的红了脸,此时笔筒里那小东西已经钻了出来,却是一对极小的猴儿,不过手指大,毛茸茸的圆脑袋,眼睛乌黑而圆大,尾巴短小,难得的是一色金灿灿的毛,宛如黄金铸成,极其乖巧漂亮。
“这是传说中的笔猴吧?”七皇子惊叹,“这东西不是说早已绝迹了?从哪里找来?竟然还通体浑金,传说中笔猴毛色或棕灰或橙黄,怎么会有这么稀罕的毛色?”
五皇子难掩得意,“闽南布政使高缮是个有心人儿,这对笔猴,是他从闽南十万里大山中最擅驯兽的月舞族中寻来,天下只此一对,母妃擅文,若有这一对小东西磨墨递纸,谑笑玩乐,想来可消解她深宫寂寞。”
众人看着那笔猴可爱,都伸手把玩。
“五哥真好孝心。”宁弈负手俯身看那对小东西,笑道,“这下贵妃娘娘身侧,毛爪添香,短尾侍墨,真是一大风雅美事。”
众人都笑,五皇子道:“老六你别油嘴滑舌,我问你,母妃寿礼你可备好了?”
“我自幼长于贵妃膝下,贵妃也是我的母妃,自然早早备好,只是却比不得五哥巧心了。”
“那就好。”五皇子扯出一抹淡淡笑意,“也不枉母妃精心养你一场。”
宁弈含笑不语,从凤知微的角度,只看见他微垂的眼中幽暗光芒一闪。
说笑一阵,也就散了,凤知微送他们出院,正要松一口气庆幸韶宁没出幺蛾子,忽听前院喧嚣声起,有人嚷“有刺客!”,紧接着刀剑相交声传来。
凤知微心中一紧,众皇子互望一眼,动作比她还快飞奔而去。
前院一团人正打得热闹,各府侍卫穿着各色锦衣,正在围攻两名灰衣蒙面男子,而那两人身形鬼魅,左冲右突,手中长剑指东打西,寒光闪闪,不住有人溅血当场,踉跄退出。
凤知微看了一会,却看出了问题。
其中一名刺客完全的没有目标,甚至不想杀人,手中长剑,招呼的是每个侍卫的左肩位置,无一漏网。
眼看要给刺客突出重围,突然一条人影飞来,半空中左手还抱着个巨大的东西,飞得摇摇欲坠,仔细一看,抱的竟然是凤知微前院里用来种睡莲的青花大瓷缸。
那人抱着泼泼洒洒的大缸,歪歪扭扭蹿到打得起劲的众人上方,抬手一砸,睡莲乱飞水花乱溅,那些刺客骤然被水流浇头,下意识捂眼挥剑后退,砸缸那人却已经穿缸而出,抬手一剑,寒光渡越!
“嚓!”
两剑相交,剑光如日光穿透,各自一荡一抵,血光爆起!
三人各自在对方左肩上穿了个洞。
刺客身子一晃,消失在烟尘之后,两人分两个方向跑掉。
砸缸那人留在原地,捂肩丝丝抽气,凤知微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是宁弈的那个贴身侍卫,似乎叫宁澄的。
只听他遥望刺客远去的方向,恶狠狠道:“司马光砸缸,司马缸砸光!”
凤知微默然,心想司马光砸缸是大成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但是司马光到底是谁,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六百年前神瑛皇后说了,这是个搞拆迁的。
一场混乱,众皇子都有些不安,一边安排侍卫去追,一边匆匆向凤知微告辞,凤知微一一送出府门,看了看皇城的方向,眼底透出沉重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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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急骤的马蹄声惊破天街的寂静。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呼卓王世子敲响了宫门外的朝鼓,沉厚的鼓声击破霾云,击开天际深青的曙色。
隆隆鼓声惊动了大半个京城,这面鼓是建国之初天盛帝设在宫门之外,供身负奇冤的朝臣百姓叩阍而用,以示民事如天,天下至公。
只是门槛太高,寻常案件怎么也够不上“奇冤”,这鼓渐渐也便成了摆设,如今一朝巨响,震动京华。
卷一 忆帝京 第五十二章 求娶
“呼卓百万臣民拜于天盛大皇帝座下,今有呼卓飞鹏部护卫达扎尔,因触刑律羁于刑部,却为当朝亲王令人毒害,深冤待雪,元凶逍遥,呼卓十二部誓不与此獠共存亡,今乞于皇帝御下,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偿我呼卓之冤,谨告,以闻!”
巨大的朝鼓之下,一色深青镶边长袍,头缠白布的呼卓族人,奋力击鼓,衣袖飞舞露出健壮的臂膀。
曙色破层云,宫门次第开,当朝第一次殿前叩阍,喊冤者身份又不同寻常,天盛帝集齐内外朝臣,五更升殿。
日光如利剑掠过千层玉阶,汉白石广场如浮在云端,一片淡白雾霭里,有人深青长衣,白玉抹额,双手捧尸,昂然而来。
抱尸上殿!
满殿臣子震动,齐齐将目光投过。
座上天盛帝,脸色很难看。
那人一路行来,双手微微平伸,横抱一具僵硬的尸,披一身朝霞雾气,飒然惊风,丝毫不管这天下至尊之地,这举动多么惊世骇俗。
殿前侍卫横枪一拦,喝道:“天子御前,怎可如此放肆?退去!”
“嚓”一声,万枪如林,拦成铁壁深渊。
“不许带尸上殿是吗?”雾气里那人仰一笑,唇角笑意讥诮,随即将尸放下。
众人刚松了口气,为平日里跋扈的王世子今儿终于遵纪守法了一回而放下心。
那人突然闪电般出手!
他一手探出坚硬如刚,插入尸心口,手指一剖,已将尸开膛破肚,飞掏出一截肝脏!
玉阶两侧见惯血腥场面的长缨卫齐齐变色手软,“当啷”一声,一个刚进长缨卫不久的年轻卫士,惊得落了手中金枪。
“不许带尸,我带染了毒的证据,这回该成了吧?”阶下那人手掌平摊,面不改色,声音远远传出,如一线刚锐,逼入所有人耳中。
“宣!”
悠长的传报声宛如自天际落下,那人怡然不惧,携肝直奔金殿。
“陛下!”他一进入大殿,便直奔座下,大礼还没行完就把那肝脏亮了出来,“臣属下无辜受害,今有苦主肝脏在此!染毒之肝,色呈青黑!陛下若不信,不妨招太医院院正相验!”
皇子们和武将还好点,满殿文臣都露出呕吐神色纷纷后退,那人回过头来,讥讽的向他们一笑。
排在学士末班的凤知微,此刻才看清了这位最近在帝京好大名声的呼卓王世子的相貌。
身量高颀,浓眉锋锐,敞开的衣襟里淡蜜色的肌肤润泽光华,却不及他那双奇特眸瞳光彩照人,正面看时呈琥珀色浓郁如酒,侧看时却又隐隐闪着幽紫光芒,日光下转侧掠起,炫目如七彩宝石。
他的五官,乍一看不是十分精致,然而一旦有了动作神情,立刻飞扬若舞,令人想起万里草原黄金日光下波浪般起伏的草尖。
呼卓王世子,赫连铮。
他回,凤知微抬头,目光交视,赫连铮看进一双似迷蒙似渺远的眼眸,有好奇和疑惑,却没有畏惧和恶心。
怔了怔,没想到文臣队伍里还有人能有这般胆气,赫连铮冷哼一声,悻悻回头。
“皇帝陛下!”他的中原汉语还算纯熟,就是语气有点怪,“这是达扎尔的肝!带毒的!黑的!”说着就召唤太监以金盘奉上,太监哪里敢接,白着脸望着皇帝。
天盛帝皱着眉,态度却还和气,道:“世子,你若告人害命,应当去刑部大堂,三法司自会为你寻回公道,这血淋淋的剖尸上殿,成何体统。”
“三法司会包屁!”赫连铮立即一句话顶撞回来,还错了个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大佬,脸色顿时铁青。
刑部尚书孔成术冷声道:“世子还没有去刑部诉冤,怎能一口咬定三法司会枉法不公!”
“你们都是人家手下!”赫连铮冷笑一挥,毒肝黑血飞洒,众人纷纷走避,“当然会枉法!”
众臣脸色都变,三法司由楚王总管,赫连铮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指宁弈了。
“凡事需要证据。”二皇子立即接口,“世子,你若随意在朝堂污蔑当朝亲王,任谁也护不了你!”
“污蔑!”赫连铮仰天长笑,将那肝脏一掷,掷到二皇子脚下,“看!我刚才当着你们面从达扎尔身上取的!草原上最笨的鹰,都知道黑了的肝,有毒,不能吃!”
二皇子皱着眉,用脚拨弄那东西,捂着鼻子道:“也许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呢……”他转头,对脸色越难看的刑部尚书笑了笑。
“昨天中午,我还去看过达扎尔。”赫连铮道,“他当时很好!然而就在晚上,我们在刑部大牢外的人,看见有黑影飞出大牢,我们赶进去一看,达扎尔就死了!”
“追到凶手没?”五皇子问,目光灼灼。
“没有。”赫连铮怒哼,“但是我们也伤了他!”他一个转身,直指一直默然不语的宁弈,“殿下,达扎尔无意伤人致死,就算要处死,也是刑部大理寺的事,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
“哦?”宁弈抬起眼,微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派人下手?”
“学我的话是没用的。”赫连铮冷笑,“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我们呼卓部要力保达扎尔不死,而朝中那些酸书生却要杀了他,你就暗杀了他,做成自杀模样,说起来达扎尔是畏罪自杀的,我们也怪不得你,事情也便圆满解决了,你却不知道,长生天光辉笼罩下的草原勇士,是永远不会怯懦自尽的!”
“哦?”宁弈浅笑不变,温和的道,“很合理,很精彩,以往还真不知道,世子这么好口才。”
“不要讽刺我。”赫连铮傲然道,“我听得出!草原男儿直肠子,不喜欢你们这些汉人绕来绕去,你要证据,我当然有。”
他对天盛帝躬身:“请陛下允许微臣传几个证人。”
天盛帝点点头,赫连铮拍拍手,过了一会,来了几个人,有呼卓侍卫,有刑部小吏,还有几个平民,抖抖索索在阶下远远跪了。
“……我和那个凶手交过手,他正手反手都能使剑!”
“……陛下……微臣没有看清凶手样貌,但是午后的时候,六品侍卫宁澄宁大人曾经来过大牢,在四处都看了看。”
“……草民被一个蒙面人撞倒,那人拉草民起来,草民后来想起来,他用的是左手……”
一个个证人说完了,众人表情各异,一半忧虑一半欣喜,凤知微一开始没听懂,心想总在说左手做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自己府中宁澄砸缸那一幕,忽然恍然大悟。
宁澄抱缸用的是左手,出剑也是左手!
看众人表情,这位楚王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个毛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向避宁弈远远的,还真没有在意过他护卫的用手习惯。
众人指证宁澄,等于指证宁弈,宁弈一直神色不动的听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细看来,是冷的。
“父皇。”他转身向御座一躬,诚恳的道,“儿臣贴身侍卫宁澄,昨日一直在儿臣身边,绝无私下出外杀人之事,请父皇明鉴。”
“王爷关切属下,为他辩白也是应该。”吏部尚书许柏卿道,“只是也应该给宁护卫一个自辩的机会,是不是传他前来,当堂对质?”
“本王的话,难道许尚书觉得不可信么?”宁弈淡淡看了许柏卿一眼,许柏卿窒了一窒,却依旧坚持道,“微臣也是为了王爷声名着想。”
“许尚书这话就不对了。”大学士姚英立即道,“王爷驭下甚严朝野皆知,你这话意思,是在质疑王爷撒谎?”
“不敢。”许柏卿向宁弈一躬身,他身侧工部侍郎葛鸿英却呵呵笑道:“朗日辉下,也有暗影,王爷日理万机,未必就有空闲管束每一个属下,所以就算有一两个无耻宵小潜伏,也无损王爷盛德。”
“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学士胡圣山开始捋胡子。
“胡老此言差矣……”敌对派立即跳出新生力军。
眼看又要上演一出口舌战,天盛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一声怒喝:“闭嘴!”
一片安静,半晌天盛帝缓缓道:“着人,拿宁澄前来。”
一个“拿”字,听得宁弈目光一暗,听得几位皇子和他们的拥护派们目光连闪,面露喜色。
“就算是宁澄出手,也未必是楚王指使啊。”七皇子微笑道,“也许有私仇也未可知。”
“七殿下这话说得有理。”赫连铮也笑,笑容钢铁般铮铮,“虽说宁护卫和达扎儿天南海北的不可能有私仇,但我也不是随意诬陷他人的人,这不还有证据么。”
他又唤来一个呼卓服装打扮的老者,介绍为呼卓世代供奉的大医师,那老者颤颤巍巍的道:“启禀陛下,达扎尔中的是大越边界青卓雪山的异毒‘无香’,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人死后三个时辰,才会凝聚毒素到肝尖,而一般犯人暴死,仵作会立即验尸,自然是验不出来的,这种毒极为稀少,大越才有,草民也是幼时遇见过一次。”
“请陛下召太医院大夫验证。”赫连铮请求。
太医院刘院正很快赶了过来,连同三法司最好的仵作,在阶下仔细看了那尸体,过了半晌回报:“陛下,确实是无香。”
殿上开始出现了骚动,姚英等楚王派们眼神不定,都在心中暗想确实楚王最近很为呼卓武士杀人案烦恼,难道真是他的手笔?
“无香这种东西,我们都没听说过。”二皇子笑道,“说起来,六弟的母妃,我记得好像是越人?”
一言出而众人惊,这才想起好像宁弈那位早逝的母妃,确实出身大越,好像还是某个小族的公主,是大越某次和天盛战争中的战俘,只是年代久远,那绝代女子又死得太早,死后又成宫中忌讳,以至于众人连同天盛帝都忘记。
天盛帝脸色逐渐沉下,朝堂上的气氛越沉凝,已经无人再敢说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一个武士被杀案凶手的追索了,其中森然的寒意已经渐渐逼近——大越和天盛即将开战,呼卓部正是地位重要之时,出了这事,一旦引性情桀骜的呼卓部怒火,在前线反戈一击,或者哪怕就是设点障碍,千里在外的大军都可能受到极大影响,而此时揭出宁弈母族是大越人,再联想到那女子死得太早太奇怪,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联想——宁弈是不是凭借自己的大越出身,和大越已经相互勾结?因此故意杀了呼卓武士,引呼卓部怒火,搅浑前线战事暗助大越?
事情一旦上升到战争叛国层面,那后果便如野兽獠牙,利齿森森,谁也不敢轻易触及了。
凤知微看着宁弈——自从二皇子说起他母妃,他便似乎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长长睫毛垂下遮住眼神,无人能看清他眼底表情,周身的气息,却似乎越的冷了些。
“陛下。”太医院刘医正小心翼翼道,“‘无香’绝非凡品,不是随便哪个大越人就可以拥有的,只出自雪山落日部落,而且还需落日一族王族血脉以自身精血培养,才能炼制成功……”
“落日一族……”天盛帝眯起眼,仔细回想那位早逝妃子的身世,然而伊人逝去多年,他身侧女子浮云般来去,如今连她容貌都不记得,哪里想得起来她出自哪族。
而她的死,也是他不愿面对的旧事……天盛帝皱着眉,心底有些烦躁。
“落日王族有个传说,据说他们自称是格玛日神后代,其王族血液有日光纯金之色。”那呼卓大医师突然道,“一验便知。”
赫连铮立即笑道:“对,一验便知!”
这下堂上更加鸦雀无声,当堂验血,对当朝皇子,炙手可热的宁弈来说,不啻于一种侮辱,皇族尊贵不可侵犯,何况这事似乎还隐秘涉及宫闱,涉及皇子母妃逝后声名,一旦真要这么做了,彼此便都没有回旋余地了。
如今只看皇帝陛下,是否对这个儿子还存有信任爱护之心,是否在维持自己统治的同时,尽量选择维护儿子尊严的温和处理方式。
众人都紧张的盯着天盛帝,凤知微却只垂眼盯着地面。
“……这不是毒药。”韶宁的话回荡在她耳边,“……这只是一种在必要时候才会起作用的好东西……顺便以把脉为名,把这个染在他腕脉附近皮肤上。”
原来如此。
那醒酒汤里的药,和那交代她涂上他腕脉的青色药丸,确实不是毒药,却是能够置宁弈于叛国死罪,万劫不复无法翻身的剧毒!
韶宁还是对她保留了真相,韶宁要的根本不是宁弈失宠于天盛帝,而是要将杀人罪牵连出叛国罪,将他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地。
两种药混合,再加上某些引子,想必能造成腕脉处的血液变金色吧。
一片压抑的安静里,宁弈只微微仰,看着自己的父皇,天盛帝面色晦暗,神情变幻不定,却始终避开了他的目光。
最终他淡淡点头,轻描淡写的道:“那就验吧。”
四个字轻飘飘从朝堂刮过,其力度却胜于一场沉重凶猛的飓风,满堂的喧哗都被微微刮起,骚动里,宁弈终于缓缓转开了一直注视天盛帝的目光。
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平静依旧,然而最初那点璀璨的明光,却如风中烛一般,颤颤飘摇,渐渐熄灭,黑暗中幕布降落,只余一人茕茕**,对着满台寂寥的月光。
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心中刀割似的痛了痛。
一霎间,那日娘在秋府,选择了皓儿而令她被逐出府的旧事重来,那一刻的自己,是否也曾露出过这般苍凉的眼神?
她微微咬着下唇,一转眼看见宁弈正看向她,目光古怪,心中不由一震。
内侍捧了金盆来陈放在御案前,众臣自觉后退,赫连铮一步不让,斜睨着宁弈。
宁弈缓缓上前,注视那银刀金盆,淡淡笑了笑,随即捋起袖子,众人此时为了避嫌都退开,他一人立于前方,背影孤凉。
“陛下,请容臣侍候王爷验血。”
一声惊得众人抬,便见凤知微出列,从容不迫的对天盛帝躬身,道:“殿下此刻心绪不稳,取血又在腕脉,怕有不妥,微臣自认手脚妥当,请允微臣随侍。”
天盛帝心中正有些郁郁,闻言随意点点头,凤知微一笑上前,轻轻挽起宁弈衣袖,银刀锋锐,轻轻搁在他腕间。
昨日她按在他腕脉,为他诊脉,今日她按在他腕脉,为那生死相关的大案落刀。
宁弈黝黑的深瞳倒映着她天生水汽迷蒙的眼神,如深渊里两轮月色,一轮暗昧一轮模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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