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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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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凰权      作者:天下归元

        楔子  梦里不知身是客

        说明一下,此楔子故事**,情节属于未来进行时,正文故事请从第一章从头看起,暂时与楔子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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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死法?”幽沉大殿昏暗灯火下,她双手撑桌,将一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直直凑到他面前,“鸩酒?白绫?背土袋?赐刀?”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他自斟一杯,动作稳定,清冽酒液微微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雾罩,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

        “怎么痛快怎么来,我是说,对你。”她笑,温柔挽起袖子,向他摊开手掌,“让贱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

        他一笑,薄唇一抹讥嘲弧度,漫不经心将酒壶交给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泻落,落在白玉盏中琳琅有声,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沉沉垂落,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

        包括宫阙玉阶之下,近在咫尺的叛军的呼啸和厮杀。

        属于她的,叛军。

        那些硝烟和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呼吸……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缠绵。

        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她低问:“不怕我下毒?”

        “这座暗殿,多年来从无人进入。”他淡淡道,“而这壶酒,陈放在暗格之内,也从无人动过。”

        “至于你……”他平静的抿一口酒,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冰刀一般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她无声笑笑,出神端详自己的手指,从被骗入这座密殿开始,她已经经过了天下最懂毒的药师、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杀的杀手的重重搜检,别说一颗毒药,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属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捡了出去。

        确实,此刻,没人可以对他下毒,以翻转这不利于她的局势。

        不过……

        她浅浅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弯,竟然是俏皮可爱的弧度。

        “有没有觉得胸闷?”天生带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雾气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神情,“有没有觉得丹田刺痛?有没有觉得逆血上涌,正在倒冲着你的气海?”

        他也望定她,脸色渐渐泛了微青。

        “这密殿自从落成,重重护卫,确实没有人进来过。”她负手踱开几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从图纸设计到宫殿落成,他都未曾让她插手,只是在完工后,带她进去看了一眼。

        犹记当时,集英殿前梨花落如轻霜,她银色裙裾轻快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一朵流丽灿烂的花,月色花影里她扶着廊柱含笑回,他瞬间被那恬然笑意击中。

        彼时,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飘散梨花清香的脉脉夜晚里,便是在那样双目交视的微笑眼神中,她纤纤十指拂过酒壶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后的暗杀之毒?

        那一笑温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尽里携手的温暖,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花?

        他尚自沉浸于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悦,她却已不动声色为将来的生死对立留下伏笔。

        原来,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

        不知道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都没有痛,只是有些什么东西,琉璃般的脆裂,隐约间似乎听见“咔嚓”一声,不知道哪里碎了。

        相遇不过大梦一场,你我皆是过客。

        缓缓抬起衣袖捂住唇,一点鲜红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背影挺直而纤秀,他注视那背影,突然觉得,有一句话,现在不问,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可有爱过我?”短短几字,问得艰难。

        她顿了顿,半晌回,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没有。”

        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突然无声萎落。

        “好。”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传闻中的容颜绝世,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像是海浪在飓风卷掠下猛然竖起,厚重如墙般横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压下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过你死我活,而他二十余年珍贵心意,再不能用来浇灌这朵带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够了。

        “哎,我还是输了。”她探头向殿外看了看,语气轻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轻轻咳嗽,咳出血丝,“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这着杀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千辛万苦找回的大成帝国,还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没关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荣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约一如初见,他掉开眼,五指一紧,掌间玉杯砰然碎裂。

        鲜血涔涔里他漠然对着空气道:“来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静转身,密密长睫垂下,遮住晦暗变幻眼神。

        那些难以出口的秘密,便随这一身长埋吧……

        听得身后他语声清凉,字字斩金断玉。

        “带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闭上眼。

        “凌迟。”

        楔子  总章(大成之亡)

        夜色深黑,层云飞动,银蛇般的闪电,灼亮暗金色的云层边缘,将十万里漠漠长空,犁出忏陌纵横。

        一个黑云压城暴雨欲来之夜。

        “嚓!”

        一声暴雷终于划裂夜的寂静,天地瞬间白茫茫大亮,勾勒大地之上树木张牙舞爪的狰狞黑影,在那些长而妖乱的树影之间,有数条更黑的影子,流星般飞越。

        当先一人轻功卓绝,身形快得几乎生出淡淡虚影,只是每次落地时,似乎都有些踉跄,看那姿态似乎气力不济,然而每次将要栽落时,那人都顺势一扭身,更快更猛的射出去,丝毫不顾惜气力,丝毫不给自己停顿的机会。

        那人身子微微前倾,一个狂奔时最省力的姿势,双手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一个小小包裹。

        那小小一团护在他怀中,风雨不惊,那人前奔时犹自不忘用手护着,唯恐沾着一星雨丝。

        他身后,几条人影不即不离,以护卫的姿势跟随着,几个人轻功虽有高下之分,但步姿频率一致,围护的方式十分有章法,一看便知道训练有素,除了最前面那人埋头前奔之外,后面几人疾行中犹自不断回头,似乎在注意着身后的动向。

        隆隆雨声隔绝喧嚣,狂暴的风却将身后一些隐隐的动静卷了来——马蹄踏在水洼中的声音、刀剑摩擦交击的声音、长鞭焦躁频频抽打在马身的声音。

        这些声音传入这个疾奔的小小队伍耳中,这些疲惫而狼狈的人们脚下更快。

        很明显,这是一场雨夜追杀,在蜿蜒山路和苍青密林间,在恶劣天气下,追逐者和逃亡者,进行着体力和耐力的比拼。

        “好歹快到地头了!”逃亡者队伍中,一个魁梧大汉抹一把雨水,翘望向苍山背后某个方向,满是血丝的眼底,闪烁起希望的星火。

        “等到了,赶紧看看小六的伤。”另一个颀长玉面男子转过头,目光关切的看着身后一个持双剑的少年。

        那个叫小六的,看起来还是孩子,苍白清瘦,遍身血染,面对几人齐齐看过来的关心眼光,倔强的抿着唇,摇摇头。

        “叫你别来你非要来,这下好了,拖后腿!”一个矮个子男子斜着嘴角,睨视着那瘦弱少年,却顺手弹出一颗药丸,塞到那少年嘴里。

        那少年呸的一口将药吐在尘埃。

        “你!”

        “三虎!”抱着包裹的领头男子沉声一喝,矮子立即住嘴扭过头去,领头男子目光有些歉疚的看着这个少年……小六还未学成,本不该走这一趟,可是……他叹息一声,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在快到了……”

        “咻!”

        猛烈的破空风声穿透雨幕,刹那间截断他的语声,雨花伴着血花溅起,奔在最后负责警戒的一个身影踉跄一下,无声栽落。

        透过他后背的森黑的锋尖,将这群逃亡者眉宇间刚露出的喜色钉住!

        敌人追来了!

        领头那人下意识紧了紧怀中包裹,抿了抿唇,一甩头间满身雨水飞散,湿漉漉的脸倒映在闪电的白光里,眼神隼利如鹰掠向队伍之末。

        接收到他眼神的魁梧大汉霍然扭身,大笑道:“奶奶的,事儿真多!”掌间青光一亮,二话不说扑向追逐者。

        暴雨中粗豪冷笑声钉子般射出,几乎刚落地那一刻,那个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的大汉,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倒落的敌人尸体将道路阻住。

        被激怒的敌人包抄上来,将他围在中间,雨水冲刷出厮杀者的轮廓,泥泞里响起不知是谁的嘶吼,大片大片血花混杂着雨水泼洒而开,将苍白的闪电染红。

        闪电里黑色背影孤独的留在雨幕那头,以一己之力死死挡住敌人前进的步伐。而这一头,其余人连犹豫都没有,咬牙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伤心,这样的场景,在那白骨鲜血铺就的逃亡之路上已经绵延了一地,一路上,三百人的队伍,便是生生以这样的方式,被削薄成今夜最后剩下的寥寥数人。

        没有人不满,更没有人畏怯,这是他们存在的全部使命——六百年前惊才绝艳的皇者,创立一代代被大力培养的密卫,这些人享有最高等级供奉,家族妻儿都被专门照拂,平时不作战,不护卫,不被任何达官贵吏驱使,一生也许都未必派上一次用场,然而一旦用上他们,便是天地倾覆之刻,那么到时,人人都是以一当百的死士!

        何止以一当百?长达千里的逃亡之路,面对数万不死不休追逐的大军,暗杀、设伏、反间、攻防……出时三百人,到了这里只剩下最后五人,然而,换来的却是数千敌人尸,一路倒伏。

        在重门深锁的皇家密档里,他们被称作:血浮屠!

        然而,正如血浮屠永不能为世人所知一般,属于这支精兵队伍再辉煌的战绩,都将注定被历史无声淹没。

        存在,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刻,牺牲。

        身后敌人的喧嚣再次传来,一条命只能拖延宝贵的一刻,小六眼神一冷,返身要扑,矮子三虎突然伸手将他狠狠一拽,拽到一边。

        “逞能!”

        暴雨里三虎束紧腰,那里有个一直流血的伤口,很不满的道:“我就知道好事该轮到我了。”

        他倒拖着刀转过身去,留给同伴一个懒洋洋的背影,挥挥手。

        “如果谁活下来,记得告诉我女儿,她爹再也娶不了二房了,叫她放心!”

        剩下的三个人沉默着,小六脸色更白,领头男子闭了闭眼。

        “好!”

        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三个人拼命飞驰,这是拿命博来的时间,没有谁有权利浪费!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而熟悉的嘶吼,尖利的穿透天地喧嚣,领头男子立即道:“别回头!”

        然而小六已经回过头去,一转间看清身后骨肉飞洒践踏成泥一幕,眼色血红。

        随即他无声无息扑了回去。

        领头男子一伸手便抓住了他,小六死命挣扎,卡在臂上的手却铁钳般动也不动,雨声中听见老大清晰稳定的道:“阿衍,你去!”

        小六霍然回,怒道:“老大,你疯了!”

        那颀长男子已经笑笑,道:“我家孩儿,拜托老大。”

        领头男子默然点头,掉转目光,小六还要说什么,却立即被封了哑穴。

        颀长男子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暖,道:“小六,天战世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传人,你好好活着。”

        他转头,目光和领头男子交视,随即各自错开。

        仰头望向雨幕尽头,似乎想穿过这沉沉的雨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又似乎在做着默默告别,颀长男子眼神中泛起淡淡疼痛和柔软,却一闪即逝,随即他头也不回,掠向敌人之中。

        人尚未到,手腕一振。

        “唰!”

        地面上弹开黑色的绳索,灵活而矫健的缠上追来的奔马,一滚一抽,最前面一匹马惨嘶着倒地,马上张弓搭箭的骑士猝不及防被掀翻,葫芦似的滚下去,撞上后面的马,那马仰长嘶双蹄将抬未抬之际,雪光一闪,血影一亮如虹,一颗人头在雨花中旋开去,随即长刀自肘间翻出,一刀断了当先骑士的头,顺势一拉,齐齐斩去第二匹马的腿,马身轰然坠地那一刻,他已鹞子般翻身而起,撞入马上骑士怀中,刀进,刀出!

        血光爆现里,第三个骑士也已经到了,长剑劈下风声猛烈,苍衍跃起,手中比寻常刀更细更薄的长刀,迎上那人的剑,刀剑相贴,“嚓”一声。

        马上骑士只觉得对方的刀突然不见了,心中刚刚一喜,突然便看见一截刀尖无声无息紧贴着自己的长剑,蛇般滑出,瞬间射爆生命的星火!

        刹那之间,毙两马,杀三人!

        血浮屠第一高手!

        小六被领头男子拖着奔行,犹自回头死死盯着他闪掠如电的背影,浑身都在轻微颤。

        是的,整个队伍都是老大的属下,都该在生死之境前赴后继,但是,不应该包括阿衍!

        只有他知道,他是老大的亲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父亲,他那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儿子,是那个家族最后的后代……而那孩子……那个奇异的孩子,如果没有父亲,怎么能活成!

        这一替,替的是两条命,替的是苍家延续的最后香火。

        这样的决定,老大怎么忍心做下?

        他突然不挣扎了,湿漉漉的头披散下来,垂在眼上,领头男子看着少年苍白的额,微微有些怜惜的拍拍他,解开了他的穴道。

        “我心里有预感,前面大概还有敌人。”领头男子沉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引开对方,你记得一定要带……”

        “走!”

        他还没说完,少年突然一抬手,一把抓过他怀中包裹扔了出去!

        小小一团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弧线,刹那扔出好远,雷声隆隆里隐约听得包裹中细弱哭音颤颤一响,领头男子大惊,急忙跃起去接,包裹落在手中,这才吁了一口长气。

        等他再回头,少年瘦弱的身影已经掠向身后追骑之中。

        浴血苦战的阿衍回过头来,望着小六,目光里不知是喜是悲,那少年只笑笑,轻声道:“天战世家中人,永远和兄弟共死。”

        暴雨如倾,似苍穹悲歌辽远,末世皇朝的最后一批忠诚男儿,选择含笑蹈死。

        领头男子抱着包袱,远远看着那背靠背作战的人影,眼底泛起微光,随即抿唇掉头离去。

        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代替兄弟去死,但是,他不能。

        怀中那一团轻软无物,责任却重如千钧,在没有完成自己誓言之前,他没有理由卸下。

        厮杀声阻隔在雨幕和夜色之外,他奔行的身影快过闪电,远远的,山坳后露出一处小树林。

        男子眼中露出喜色,他知道树林之后,便是终点。

        然而那点喜色突然被冻结,他霍然转身,低喝:“谁!”

        黝黯的树林寂然无声,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犹如鬼拍手,那一声凝足中气的低喝,仿佛落在空处。

        男子皱皱眉,提足真力,按照约定向树林之后掩映的一座茅舍传音:“皇极之后,求见谷主,请谷主履行世代相传密约!”

        连呼三遍,树林后毫无动静,茅舍中灯光全无。

        男子心中一沉,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不动声色慢慢后退三步,环顾四周,缓缓靠上一棵地势较高的老树。

        这处视野开阔,身后又有遮挡,万一林中有敌人,也无法对他包围攻击。

        在不利形势下先选择最有利自己的地形,是血浮屠的必修功课。

        男子十分谨慎,在靠上老树之前,已经仔细观察了树身没有异常,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

        然而后背刚刚靠上树身,他蓦然出一声狂吼,一个大仰身拼命翻了出去。

        落地时腿上鲜血淋漓。

        树林中人影连闪,数名灰袍老者无声无息出现,将他包围在正中。

        男子面色惨然,瞪着刚才那树的树桩方向,那里青苔累积,树根盘绕,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然而男子瞪着那树桩的眼神,就像看见地下钻出了一个魔鬼。

        地下没有魔鬼,却突然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洁白的,不大的,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手。

        树林幽暗深黑,灰色的雨丝斜斜打下来,暗淡的色彩里小手浮雕般鲜明,自苍青的老树身上缓缓伸出,这一幕怎么看都有几分诡异,男子素来稳定沉重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先是手,然后是手腕……伪装的青苔树根被一一拨开,现出乌黑的顶,一个人,从树桩的位置,钻了出来。

        他抬起头。

        男子震惊的退后一步。

        真的是孩子。

        不过六七岁模样,披一件暗绿色油绒衣,看起来和那树身颜色近似,这种颜色难看得很,穿在这孩子身上,却让人觉得清而雅,正如这夜雨深林幽暗泥泞污浊阴冷,他站在那里,所有人心中却都突然掠过一个词——玉人。

        明光清润,如玉琢成。

        不过一个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摄人,一旦长成,却又不知该如何的颠倒众生。

        男子却只抱紧怀中包袱,警惕的盯着这个孩子——他不会忘记,正是这个看来无害的小小少年,躲在这树身之中,利用这雨夜暗林的掩护,偷袭了身经百战的他。

        训练有素的血浮屠精英在密林遇险时,会习惯性的先选择背靠大树占据有利地形,而正常情况下,人的视线一般都只会平齐向前而不会故意向下,他哪里想得到在那并不粗的树桩处,竟然会挖空藏了个孩子。

        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

        如果是有意安排,那这孩子也太可怕——熟悉血浮屠的作战自保方式,懂得人的习惯选择,胆大心细,出手狠绝。

        刚才那一刀,如果不是他应变卓及时避过,本来是该捅在他腰眼要害的。

        那孩子微微偏头,有趣的瞧了瞧他,目光在他手中包袱掠过,突然淡淡道:“有些人就是蠢,何必费尽心思折损人手,像条狗似的撵在你们后面?与其千里追杀,不如守株待兔,你说,是不?”

        男子抿了抿唇,目光向后一掠,那孩子立即道:“不用看了,你要接头的人,已经走了。”

        男子眼神一颤,这个山谷的主人,和先主有约定,在他前来求助联络之前,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然而这林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后方石屋依旧毫无动静,难道,人真的走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是绝望的一沉,然而他依旧谨慎的保持沉默,并不失措慌张,那孩子却似能读心一般已经轻轻笑起来,笑容清雅明润,眼神却晶石般冷。

        “不相信是么?其实很简单,假如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带着你们血浮屠的令牌,抱着和你怀中一样的宝贝,求见谷主,你说,谷主大人会怎么做?”

        男子重重一震,骇然盯着那孩子,半晌低低道:“你怎么会知道……”

        属于皇室数百年来的绝顶机密,怎么会被这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说呢?”那孩子薄唇上的笑意,浮凉若瑟瑟秋夜里的灯花,“这世上的秘密,只要有人知道,就迟早有被泄露的一天。”

        男子握紧了手掌……血浮屠当中有奸细!

        皇朝倾覆,王公尽降,忠心王朝的旧臣尽数屠戮,如今天下之大,只留下世代享受供奉,不为任何掌权者所控制的血浮屠,保留了自由之身来护持这皇朝最后一点血脉,千里追杀中多少人丧于路途,多少人拼死断后,到得如今走到最后的寥寥几人,阿衍、老石、三虎、小六……无一不是队伍中最为精英、地位最高、忠诚亦最无懈可击的成员,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那么……会是谁?能是谁?

        不能怀疑,不敢怀疑,这个念头一旦触及便是森冷的撕裂和无垠的阴影,如果是真的,如果那些牺牲和追随都能有假,叫人情何以堪?

        深深吸一口气,男子后退一步,现在已经不是追究谁是奸细的时辰,当务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退一步,那数名灰袍老者也齐齐向前一步,动作看似平凡,男子却精细的注意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这一步移动过后,和原先保持得完全一样。

        这个现让他再次心中一紧,无庸置疑,对方是眼力和武力俱佳的绝顶高手,以他现在的状态,一个也接不下,更不要说在众人环伺之下逃脱。

        落雨无声,隐约听得人紧张的呼吸粗重,当先一个灰袍老者木然抬手一指,指向那男子怀中包裹。

        男子垂眼,声音平静:“……想要?拿命来换。”

        那孩子却笑了起来。

        手一挥。

        砰然一声闷响,一团东西被掷在了林中,昏暗光线勾勒出淋漓而模糊的微红轮廓,一时让人看不清那是什么,男子却死死盯着,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紧,指甲深入肉中。

        那是三虎的尸体,或者说……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尸体。

        如果不是那明显较矮的个子和腰间还剩半个的血浮屠标志,便是三虎那个智慧卓绝狠辣明利的小女儿来认,也一定认不出。

        他沉默着,一言不,林中一片死寂的安静,明明没有人有任何动作,气氛却紧张得一触即。

        却有人若无其事的开口。

        “偌大皇朝,到现在还在以命相拼的,只剩下你们血浮屠。”那孩子语气轻轻,微带惋惜,“我不得不说,你们真是……愚忠。”

        “看见他的下场了吗?”他指指地上那一团,小小年纪,面对那样的惨景依旧气定神闲,平静漠然得令人心中冷,“你再执迷不悟,也一样。”

        男子却已将目光缓缓收回,看向那孩子,竟然还笑了一下。

        “大成皇朝最起码还有我们这群愿意战至最后一刻的愚忠……”他笑,“就不知道将来阁下家皇权崩塌之时,有几个人会为你赴死?”

        “很遗憾,你看不到那一天。”那孩子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语气一转,“但是,就算你看不到,你不希望你的子孙后代,能看到那一天吗?”

        男子面色一变。

        “你家族世代子嗣艰难。”那孩子看着他,语气淡淡,“到了你这一代,百年难遇的有了兄弟两人,但是就算如此,好运似乎也已经走到尽头,你那兄弟虽然早早娶妻,至今却只有一个男丁,据说还是个……”他说到这里,轻笑一下住了口。

        男子脸色铁青,一直稳定的双手,竟然微微有些抖,他注视这小小孩子,眼神中终于有了几分震惊。

        血浮屠的一切都是绝密,属于他这个领、属于他家族的**,更是世上几乎无人得知,这个小小孩子,竟然了如指掌!

        那孩子却无视他的脸色,坦然继续,“我相信你不惧身死,也认为金银珠玉买不动世代忠诚的血浮屠领,但是我相信,世代守护血浮屠第三十七代家主,一定不愿意家族承继在自己手中,彻底断绝。”

        轻轻巧巧一句话,却如巨锤般砸中男子,他踉跄退后一步,脸色惨然。

        世上没有怕死的英雄,却有被责任所困的蛟龙。

        家族一脉今日绝,他至死难见先祖。

        那孩子看着他神色,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我不伤你,我甚至不问你任何事情,只要你此刻放下这包裹,转身而去,你家族的那个孩子,从此便会安枕无忧。”

        竖起手掌,尚带童稚的声音听来竟也铮铮有声:“以我圣宁血脉为誓,违者,断嗣!”

        林中众人齐齐动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统治的宁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据说百年前是大成属国皇室血脉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并,因此宁家私下自号为圣,极重血统承继,这样的誓言,是相当重了。

        男子表情不变,眼神中却已露出沉吟之色,显见已被他的誓言打动。

        “拿来吧……”那孩子察言观色,立即轻轻伸出双手,舒展向前,一个等待接过的姿势。

        密林黝黯的色彩里,腕骨精致掌心如玉,语声如一缕细丝悠悠散开,缠缠绕绕捆上男子驿动不安的心神。

        “血浮屠只剩下你一个……普天之下,只要这里的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低沉的声音听来无尽诱惑,幽幽盅惑人心,“你只要放开手,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人可以为难你家族……”

        男子沉默着,似在思量,眼神悲凉而遥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见想要看见的人。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等着他退,或进。

        等着自己成为这个辉煌皇朝的终结者,等着这皇朝最后一点星火熄灭。

        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实质,泥浆般凝结,将众人身心动作都似要束缚。

        很久以后。

        男子终于抬头,望定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轻浅,深重晦暗的色彩里,看来浮薄如早间的雾气。

        那孩子眯着眼睛,眼神里掠过一丝寒芒。

        男子的手,却已经抬了起来,掌心微赤,显见已经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缩得更紧,身形却纹丝不动。

        那男子提掌,却不是放开的姿势,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怀中锦缎包裹的前心!

        于此同时悲愤的笑声激越荡起,震得这林中落叶簌簌而下。

        “国将倾亡,何来家族?既然如此,不如都毁个干净!”

        眉头一动,那孩子刹那间轻烟般掠了过来,与此同时密林四周一直虎视眈眈的身影都动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网,四面收拢,势必要将男子手中的动作阻止。

        然而他们动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度,隐约间红光一现,手掌已经按上包裹。

        “呜——”

        半声呜咽尚未响起,便已戛然断绝!

        那声音那般细弱稚嫩,在午夜风雨密林中,如残烛星火,刹那飘摇,转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铁青。

        少年的眼神,一层层的冷了下来,他盯着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气势未足,看来却如一条幼龙于长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驰的虎。

        只是那眼神在掠过那已经毫无动静的包裹时,依然有几分狐疑。

        那男子却随手将包裹一抛,愤声笑道,“既已与皇朝同殉,也无所谓葬在哪里!”

        包裹飞了出去。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飞龙舞凤的锦缎包裹在半空中划过一条金色的弧线,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迅落向密林后的崖下。

        少年眉一扬,飞快叱道:“拦下!”

        立时有人腾身而起,男子却飞身掠了过来,直直扑向少年,半空里手一掣寒光闪耀,罡风呼啸劈向少年天灵盖。

        所有人惊呼出声赶紧回转,再也无心去追那个包裹,男子却在将要扑向少年身前时突然长声一笑:“血浮屠与皇朝共存亡,不敢多活一刻!”

        他手一抄捞起地上那团看不清脸面的血肉,身形一扭,比那包裹更快的冲向崖下。

        众人不想他在万里奔逃精疲力尽时刻依然有如此度,一时都追不及,眼看他放弃对主子的攻击,半空中都舒了一口长气。

        不想惊变突起!

        “轰!”

        天地灰蒙中突然迸开明烈的色彩,半空中腾起一朵乌金色的花,巨大的气浪将穿林而入的绵绵雨丝激飞,下了一道斑斓瘆人的惨烈血肉之雨。

        一片深黑亮红腥雾弥漫里,正当其冲的那金尊玉贵的孩子,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四面惊呼声都似要凝结!

        良久,一些淡红的碎肉,扑簌簌自树叶之端无声滑落,瞬间在人脚下积了一堆,那是刚才被扔在少年脚前的血浮屠卫士最后遗骸。

        刚才男子看似拎起尸体离开,却在敌人最不防备的那一刻,引爆了藏在尸体中的**。

        衣袂带风声瑟瑟,所有人都向倒地生死不知的主子赶了过去。

        却有一声怆然长笑,自未散硝烟之中响起。

        “以我血浮屠已死之身,尚能换得乱臣贼子贱命一条,三弟,你可以瞑目了!”

        半空中浴血黑衣人,凝目脚下那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一堆,眼神疼痛而欣慰。

        所有的血浮屠高层,体内都有一颗雷弹火器,用来在最后关头与敌人同归于尽,久经训练的血浮屠,临敌保命和杀人的技巧也非同凡响,一路追逐,众人早已知道也许会有遇上敌方重要人物的一天,而自己的尸体也很有可能被拿来动摇己方军心,所以哪怕被围攻而死,都很有默契的没有选择自爆,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个机会。

        既已身死,何惧再抛了这血肉皮囊?拿来拉个垫背的也好。

        男子一眼掠过,再无留恋,长啸一声。

        啸声如苍龙,在深邃密林之中飞越穿梭,震得叶上露珠晶莹滚落,如英雄最后一滴男儿泪。

        围着少年的众人被啸声所惊,骇然回。

        只看见一片染血的黑色衣角飞驰而落,消失在苍青的崖边。

        众人怔怔的看着,被凄迷的月色染得脸色苍白,眼见那一幅衣角湮灭于黝黯崖下时,所有人不禁吁出一口长气。

        眼神里都缓缓浸出些许的怅然和迷茫。

        眼见他高楼立,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六百年繁华金粉、十万里锦绣江山、曾引鞭断流、曾万国来朝、曾威凌天下、曾四海俯伏……所有属于辉煌绝艳大成皇朝的骄傲拥有。

        自此刻……

        终换了主人。

        ==========

        和光十六年,绵延国祚六百年、盛极一时的大成皇朝,倾毁。

        于金宫玉阙断瓦废墟及前朝皇族尸山血海之上。

        天盛皇朝,立。

        卷一  忆帝京  第一章  我手脏

        长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蒙蒙雾气,薄幕般沁凉的浮游于天地间,落在西华巷秋府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层淡淡粉白,那点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红,便收了几分艳烈,生出几分温润可爱,像经了霜的冻果。

        冻果……

        凤知微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开始咕咕乱叫的肚皮。

        深秋熟透的鲜红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冻过,加点九酿极品蜂蜜,盛在景丰薄胎雪瓷盏中,晶莹嫣红如琉璃,抿一口,冰凉沁甜,一颗玉般的滑进肺腑,抚平她肺腑之中盘旋不去的难熬燥热。

        可惜……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享受了……

        凤知微神往的仰着头,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懒洋洋挥动扫帚,将道路上积雪,扫到路边人工湖内。

        扫帚柄冰凉,还积着点冻雪,平常人看着便会觉得冷,凤知微却舒舒服服抓着,只觉得那凉意,真令人舒爽。

        身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浓郁香气随之袭来,凤知微没回头,却顺手将手中扫帚平平一捺,一些凝结了的冰珠子,滴溜溜滚在前方地面上。

        “哟,这不是我家凤小姐?”身后的女声带笑,那笑里透着鄙薄的寒气,“一大早的,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您所见,”凤知微回头,将扫帚拢拢,“扫雪。”

        “这种下人活计,怎么能让金尊玉贵的甥小姐来做?”女子二十余岁,妆容精致,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抹了点淡淡的银红胭脂,是今冬京城最为流行的“飞靥妆”,“你舅舅知道的话,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凤知微微笑,垂下眼睫。

        “舅舅日理万机,哪能用这种小事烦扰他?有五舅母心疼我便够了。”

        “也是,你舅舅身兼五军都督并飞影卫指挥使要职,天盛皇朝武将第一人,实在没有闲工夫理这后院诸事,你知道分寸,舅母少不得要多照看你。”秋府早已失宠的五姨娘,满意的看着凤知微和顺低垂的脸……这丫头一向脾气好,怎么揉捏都不会生气,想不到那位丢人现眼的秋家姑奶奶,竟然生得出这么个温和的女儿。

        “舅母今儿怎么一个人出来?”凤知微谦恭的退到一边,扫帚斜斜架着,干脆连那个“五”字,也省略了。

        五姨娘听这称呼,心情大好,纤指懒懒搁在唇边,指上蔻丹鲜红,衬得眼波流荡,笑道:“说是前头来了人,也许需要我侍应……嗯,你不用多问了。”

        凤知微垂着脸,面无表情……天盛皇朝民风开放,皇族大臣更是浪荡风流,日常交往,共用美姬,互赠侍妾是常有的事,秋府姬妾众多,五姨娘色未衰而爱已弛,在秋府过得寂寞,今天一大早盛装悄悄一个人去前院,八成是听说哪位贵人来了,想着来个“惊艳邂逅”什么的,也好鲤鱼翻身,换个天地。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倒霉蛋。

        “舅母身边没人侍候怎么成?”凤知微搁下扫帚,伸手去扶五姨娘,“我扶您。”

        “别!你手脏!”五姨娘啪一下打开她的手,嫌恶的看了眼她沾了雪的手指,又看看她眉宇间不正常的微红气色,避瘟疫般退后一步。

        凤知微谦卑的笑着,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也十五岁了,老在这后院里不是事儿。”五姨娘立在雪堆旁,斜瞟她一眼,“改日我和夫人说说,给你配个人,你知道的,前院里刘管事的儿子,我看着不错。”

        是不错,私塾读了整整五年,《三字经》还没背会。

        凤知微依旧在笑,笑得越温柔和静,偏黄肤色上一双眼眸迷迷蒙蒙嫣然流转,渐渐便生出几分流光飞舞般的媚和艳来。

        五姨娘瞟她一眼,心中一动……这丫头,若不是肤色太差,当真好姿容呢,难怪有人说她像那人……

        不过好姿容又如何?那么一个臭名昭著的出身,还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红颜空花,注定要开败在泥泞之中。

        她冷然一哂,觉得今日和这丫头话说得够多了,换成往日,哪有这心情理她?要不是楚王殿下来了,约她后院私会,喜得她心花怒放,才不会去管这丫头的终身大事。

        她扬起脸,冷哼一声,想着那号称天盛皇朝美貌风流第一的楚王殿下,想着自己从此可以脱离秋府这寂寞日子,眉梢眼角喜气盈盈,抬步便走了开去。

        “哧——”

        脚下突然一滑,踩着了一地细小却滑溜的冰珠,五夫人站立不住,身子向后一倾,她一声惊呼,下意识伸手乱抓,手指眼看要碰到一边插在雪堆里的扫帚。

        凤知微突然将扫帚拿了开去。

        五姨娘抓了个空,砰一声落在地上,地面积冰之上一层薄薄浮雪,十分溜滑,五姨娘一落地便滑了出去,而前方,就是严冬之下水冷彻骨的冰湖。

        五姨娘在一片天旋地转身不由主中慌乱的喊:“扶我!扶我!”

        凤知微看着那女人一路滑过去,缓缓将手拢回袖中,温柔的道:“别,我手脏。”

        “噗通!”

        人体落水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凤知微笑笑,拿了扫帚行到岸边,五姨娘居然会点水性,挣扎着在水中扑腾,水太冷,她一张脸瞬间冻成惨青之色,油光水滑的髻散落下来,**粘在脸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游移的蛇,她似乎已经冻得叫不出声,又似乎知道凤知微不会救她,只拼命游着往岸边移动。

        凤知微蹲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里本就偏僻,一大早前边有事,更不会有人来,五姨娘失心疯从这里过,真是找死。

        **的人游了过来,颤抖的手指刚要触及岸边,凤知微扫帚轻轻一拨,拨了开去。

        这一拨,为娘。

        当年娘带着她姐弟回归秋府,跪在秋府门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门开了,一盆洗脚水呼啦一下泼出来,门后面端着脚盆的,便是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跪在娘身后,眼看着那洗脚水在娘头上一点一点结成冰,事后娘高烧三日三夜,险些丢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游了过来,湖水激起大片涟漪,她动作已经慢了很多,手指僵硬着想要抓住岸边一块石头。

        凤知微扫帚一伸,将五姨娘顶了出去。

        这一顶,为她自己。

        刘管事是五姨娘的远房亲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为自己求娶她做续弦老婆,被拒绝后又为傻儿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为此一直闹到舅舅面前,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几天,刘管事将她堵在了一间无人去的旧屋里,要不是她随身带着剪刀,现在的凤知微,要么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么便因为失贞,被赶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游了过来,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几分凶悍狠厉,竟然不再试图抓住岸边石头,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扫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凤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进湖中!

        冰冷彻骨的湖水瞬间包围全身,她打个寒战,以为自己立刻要被冻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过去后,体内那股盘桓不休的热流突然一阵激涌,喷泉般流遍全身,和体外的冰冷一交击,中和成温泉般合适的温度,在血脉经络之间奔流舒展,她竟觉得温暖而舒适,如同泡在热水之中。

        凤知微怔了怔,下意识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内热病症,时时燥郁,焚身如火,十分的贪凉,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在众人眼底,她就是个将死的人。

        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连冬日湖水都不觉得冷。

        头皮突然一紧,身侧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凤知微一转头,便看见那已经露出死色的脸,带着一抹苍白狰狞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紧紧纠缠住了她的,试图带着她一起沉底。

        凤知微偏头,对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绿的湖面上一闪,一缕黑悠悠落于水面,根根分明的浮游开去。

        抓了个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头在水面上最后露了露,便无声无息的沉了下去。

        凤知微一脚蹬在她头顶,将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注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借着这力,她身子向上蹿了蹿,在水中挽了挽**的——这湖水泡得她体内燥热全散,她觉得身子轻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离开。

        于是她便**的泡在水中,想着这件事的善后——如何将岸边痕迹掩饰掉,如何向娘交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头和湿透的衣服。

        这些对她都不是问题,过了一会她伸手去抓岸边的石头准备上岸,无意中眼角掠到水面,身子蓦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飞的修长倒影,正映在如镜的水面上。

        卷一  忆帝京  第二章  杀人需要理由吗?

        凤知微盯着那抹影子。

        翠玉冠,月白底暗银纹锦袍,披一件雪白轻裘,轻裘毫光灿烂名贵绝伦,但更灿烂的却是那人容颜,似斑斓人间美景浓缩,俱凝化于一人眉宇,瞬间惊艳万里江山。

        那眉微微上挑,精致如剔羽,那唇弧度美妙,天神之手精心描绘,然而这些绝世之美,在那双浓密长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转时,天地间便只剩下那眸墨玉般的光辉。

        初冬的风吹起雪沫,自岸边一片白梅林飘过,碎雪般的梅花和梅花般的碎雪,掠过一碧如玦的冰湖,再碎在他飘飞的衣襟里,这略显单调苍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风景如画。

        山中仙人,林下高士,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那人裹在轻裘里的身子修长,玉树一般立在岸边山石之上,从姿态上看,正微微俯身看着湖中的自己。

        凤知微立即向水下沉了沉,然后抬头。

        她看进一双深黑冰凉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极美,转动时流彩逼人,凝视人时则静若明渊,那般黑白分明里泛出纯净的微微钢蓝色,像一匹富丽的锦缎,一层层卷近来,华美尊贵却又厚重冰凉的,将人淹没。

        凤知微手拢在胸前,盯着那看似顾盼多情、浸透迷离夜色般将风流写尽的眼眸,想,世人是不是都会迷惑于这样的令人惊艳的容颜,看不见他眼底千里冰封的森凉?

        “劳驾,让让。”她抬起头,示意那人让开脚下的位置。

        男子不动,俯看着她——站在浅水处的凤知微,散披的长间露出一张清丽的脸,黑而细的眉浸湿了水,乌沉若羽,一双眸子迷迷蒙蒙,看人时像笼了一层迷离的纱。

        真是看来很娇弱无害的女子。

        真是一张……很令他惊讶的脸。

        流动的水波里,凤知微弯着身,双手巧妙的护住了胸,并不因为这样的姿势而尴尬局促,也没有因为杀人被现而慌张失措,依旧坦然的立在水中,对这男子笑意中暗含凌厉的目光不避不让。

        在这人琉璃般明彻的眼眸前,任何伪装都将是自取其辱。

        “你就打算这样上来?”半晌他开口,声音温醇,细细听来却依旧能觉出那份淡漠的凉。

        凤知微回头看看,五夫人已经沉了下去。

        “如果她浮上来呢?”男子注目那一方水面,“到那时,负责洒扫这片园子的你,要如何应对秋府的盘问?”

        凤知微觉得,他的语气并不像在为她担忧,倒有几分考校的意味,可她为什么要被一个陌生人考校?

        “哦?盘问?”凤知微笑笑,趟水直直走向岸边,她身上滴落的水溅到他锦绣墨履上,男子果然立刻让了让。

        “五夫人在赴阁下之约时莫名失足落湖,”凤知微伸手挽住湿,有点遗憾的摸摸自己的脸——五夫人指甲上的蔻丹似乎掺了具有提色生香作用的“无那花”,这东西的粉末和水一溶,正好能将她脸上姜黄肤色洗去,这些年她一直顶着那张黄脸见人,这是娘的要求,她自己觉得也省心,现在好,被人看光了。

        无奈叹口气,她转向他笑,“需要向秋府解释的,好像应该是您?”

        “赴我之约?”男子转,笑得意味深长,“可是,姑娘,似乎在下约的是你,而不是那个半老徐娘。”

        凤知微站住,偏头看他,她天生眼眸迷蒙眼神柔软,这样带着笑意看过来,温软得像一朵一触即破的花。

        “是吗?那真是奴家的荣幸……那么,请问公子……奴家姓甚名谁?”

        男子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一伸手挽住她,在她耳侧轻声道:“你迟早会自己告诉我的……”

        凤知微猝不及防便落入他的怀中,一挣之下纹丝不动,这才觉这人看似俊美精致,玉人一般的风姿,手底功夫却绝非寻常,她垂目看握住自己胳臂的手指,指节修长指骨分明,肌肤细腻接近透明,轮廓优美不像武人的手,却充满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靠她极近,微凉的薄荷荼靡气息冲入鼻端,那是一种寒凉而又清艳的味道,不明显却又无处不在,她不习惯的皱了眉,还想挣扎,却听见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有人厉声道:“玉华呢?宣她前院侍应,怎么人影都不见?”

        凤知微心中一颤,她认得这个声音——她的舅舅,五军都督兼飞影卫指挥使秋尚奇,当朝武将炙手可热第一人。

        而玉华,现在正沉在她脚下的池塘里。

        秋尚奇身后有人低低回报着什么,话说到一半却被秋尚奇打断,他“啊”的一声道:“原来您在这里……”

        那语气,是冲着凤知微这个方向来的,只是话说了一半,也被轻裘男子打断,“秋大人,我随处走走,怎么,不方便吗?”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语气惶恐。

        凤知微听着,却觉得舅舅这话惶恐虽有,敬意却不足,而这人的语气也有些不妥,这对话听来实在有几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华,善歌舞工琵琶,本来要指了来伺候您的。”秋尚奇有点尴尬的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经见过她了。”轻裘男子语气闲适,凤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两人目光相撞,男子对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见过了,在水底。

        两人目光交汇,以眼神无声对答。

        ……知道我会怎么说吗?

        ……那是您的事。

        ……怕吗?

        ……杀人偿命,无可怨尤。

        女子的眼神始终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实情绪,唯独抵着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凉……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着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觉到那丝冷,是幻觉?还是胸口那时常寒入骨髓的旧伤,再次作?

        安分了好久的旧疾,竟然在此刻重来,而对面女子眼波盈盈笼烟罩雾,那般难以追索的感觉,令他没来由的生出一分恍惚。

        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诸般纷繁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转身,对上秋尚奇疑问的目光。

        “哦,我杀了。”

        语气轻描淡写,像提起一只被踩死的蚂蚁。

        秋尚奇震惊的瞪大双眼,对面男子清雅微凉的容颜上的漠然笑意,令他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想起帝京关于此人的传说,那些风流华艳背后的狠辣阴鸷喜怒无常,不由立即掩饰了惊讶神情,和声道:“……杀了也罢,想必是侍妾无礼冲撞了您?……”

        依旧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轻裘男子漫不经心轻挽袖口,语气淡得像这冬日溶了碎雪的风。

        “杀人需要理由吗?”

        卷一  忆帝京  第三章  不是东西

        “杀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凤知微裹着半干的衣服,拖着扫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积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哝着这句无比霸气的回答。

        那个看起来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家伙,说起话来竟然这么令人无语,凤知微一向认为自己定力不错,当时听见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悦,不想舅舅竟然干笑两声,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人说话的方式,其间他几次试图探头看清楚被遮挡住的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走近来。

        两人寒暄几句,舅舅就被打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后也突然松开她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生生将她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凤知微抱着臂,无奈的叹了口气,运气真差啊……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第一次杀人,居然就被人抓个正着,真是流年不利。

        虽然最终那人没有为难她,还为她脱了罪,可是凤知微却不敢因此生出一丝庆幸。

        因为水中初见的那一瞬,她明明在那碧水倒映的明眸之中,看见了……杀气。

        她因此被冻在冰湖之中,连汗毛都不敢动一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真差……”凤知微叹气,虚虚将手中扫帚向前一劈,扫帚无力的荡了荡,只腾起一小片雪雾,凤知微悻悻收了扫帚,怔怔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嚣张一回。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寒冬腊月跪在人家门前喝洗脚水。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有那些不开眼的混账东西将她堵在空屋里。

        如果可以自己,那么再不会寄人篱下,看着娘亲忍气吞声护持她们姐弟而无能为力。

        ……

        做梦吧,凤知微自嘲的笑了笑,拖着扫帚向前走。

        活不过二十岁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的身影不疾不徐转过花墙之角,却没有现花墙后,一直有人静静的注视着她。

        看尽她神色中怅惘和无奈。

        那一角花墙牵了一丛常青藤蔓,风过了藤蔓只有叶片摇动的声音,丝毫感应不到人的存在,只在深翠叶片之间,隐约露出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良久之后。

        “宁澄。”

        “哦。”

        “你说……”男子将轻裘的领口竖起,灿烂毫光半掩慑人容色,薄透琉璃眼眸中笑意森凉,“要不要杀了她呢?她坏了我的事,另外,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主子。”他身边左侧容貌平常的灰衣男子认真看了看远去女子的背影,掰掰手指算了算,肃然道:“半刻钟。”

        半刻钟的意思,就是半刻钟内连杀人带毁尸带消灭一切痕迹全套做完。

        手指扣着下巴,轻裘男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这个直觉凡的属下:“你最近度慢了。”

        “这个女子有点不同。”宁澄依旧认认真真,“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他偏头想了想,有点迷茫的思考,“像……”

        男子挑眉,眼神中泛出了然的笑意,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

        果然看见那家伙泛出恍然大悟神色,欢喜的拍手道:“像主子!”

        ……

        握拳掩唇微咳,男子看定喜笑颜开的属下,微笑:“是吗?”

        恍然不觉,大力点头:“是!”

        一直站在右边没有说话的另一名灰衣男子,冷汗滴滴将这祸害一把拖了开去……

        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两名死忠属下逃窜开去,转看看凤知微消失的方向,想起那女子令他惊讶的容颜,眼神闪动,半晌,大笑。

        “……像我?”

        在侍卫侍候下懒洋洋披上飞羽密织墨龙纹披风,他饶有兴趣的又看了四周一眼,轻笑着负手而去。

        “既然如此,我便看着。”那笑声不高,却震得四面落木萧萧下,“看她能不能和我一样,在这风雨欲来波谲云诡帝京生存,看她能不能……”

        语气一顿,肃杀之意微生,梅枝最高处一朵白梅,突然粉碎。

        “……活过三个月。”

        卷一  忆帝京  第四章  都是馒头惹的祸

        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座小院半开着门,这院子没有名字,原先是下人房的一部分,后来便拨了给秋家姑奶奶居住,好歹也算是个主子,便用一堵矮墙和那些下房隔了开来,算是原先的秋家大小姐的一点体面,但也只有这点体面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陈设用度都和下人那边一样。

        当初房子是夫人亲自拨下来,原以为心高气傲的小姑子定要大闹一场,不想凤夫人秋明缨自从私奔离家又在多年后带着一对儿女回来后,便转了当初的性子,十分好说话的接受了哥嫂的一切安排。

        本来嘛,曾经有辱家门、又走投无路自己找回来的人,哪有资格计较什么?

        凤知微进了院子直奔饭桌——一大早又杀人又落水又被人搂搂抱抱,她早饿得肚皮碰见肋骨。

        饭桌上摆了碗白菜粉丝,还有两个馒头,都失了热气,粉丝成了浑汤水,馒头硬成城墙砖,曾经的秋家大小姐、现在的凤夫人坐在瘸了一条腿的矮桌边,正努力的试图用小刀刮去桌上难看的黑色垢痕。

        看见凤知微进来,她小心翼翼取了一个馒头,招呼凤知微:“微儿,来吃。”

        凤知微皱眉坐下:“明明三个人,怎么就给两个馒头?”

        “赵管事说,陛下明日会驾临秋府,厨房很忙,就只有这些。”凤夫人不去碰那馒头,小心的拨了一点粉丝汤,慢慢喝。

        凤知微不说话,咬着馒头看她,露在馒头上一双眸子迷迷蒙蒙,看似透着几分柔软的媚和艳,眸光凝定不动时,却自生熠熠尊贵之气。

        凤夫人无奈,只好道:“据说韶宁公主也会来。”

        凤知微“哦”了一声,立刻收回目光,继续啃馒头——韶宁来——舅舅家的儿子全体激动——全府鸡飞狗跳忙着讨好——厨房都去供应挑食的公主——自己这里只能吃隔夜饭菜。

        很正常,习惯就好。

        母女俩边吃边聊。

        “陛下出宫做什么?”

        “前几天一场寒流,京城冻死了不少人,九城衙门在赈灾施粥,陛下大概去看看情形。”

        “看赈灾是假,看楚王殿下总管的九城衙门有无怠工失职是真吧?”凤知微用力撕馒头皮,“太子殿下前几天因为纳了几个西辽美人,被弹劾了,停了太子宝印,朝中风向又乱了乱,楚王是太子那阵营的,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知微。”凤夫人放下筷子,“跟你说了多少次,妇道人家,不要妄言朝政。”

        “这话真稀奇。”凤知微放下馒头,笑吟吟看凤夫人,“不知道的人听见了,只怕还真以为我家凤夫人,是个温良贤淑,不闻国事一心教子的妇道人家。”

        “难道不是吗?”凤夫人不理她,很珍重的挑起一筷粉丝,皱眉想着世上相似的东西,有时候真是天差地远,比如这粉丝,看起来很像当年常吃的翠盖鱼翅——上品小排翅,鸡汤文火清炖,再用大个紫鲍,上好云腿,用荷叶包起合炖,成品后清醇润细,荷香四溢……再比如那人,知微和韶宁那么相似的容貌,身份境遇却云泥之别……算了,想那么多干嘛,都是命。

        她香喷喷的吃饭,头也不抬,凤知微斜着眼睛瞟她,曼声道:“是啊,没什么不对,凤夫人从来都是这样的,至于什么将门虎女,天生帅才,十岁随父出征,十二岁亲手杀人,十四岁沙场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率三万赤膊儿郎迎战敌军,杀得人头滚滚血舞黄沙,一战成名天下景仰,人称火凤……”

        “够了。”凤夫人平静的打断她,斟酌了一下白菜粉丝的分量,小心的又倒了一点。

        凤知微恍若未闻。

        “……人称火凤女帅的秋明缨……”她突然站起来,撑着桌子,将一张娇花堆雪般的脸对上凤夫人的脸,眼眸直直看进她眼底,“……死了,已经死了。”

        “啪!”

        桌上的碗筷一阵震动,叮叮当当乱响,手按在桌面上的凤夫人竖眉凝目,刹那间目光如电煞气逼人,依稀便是当年叱咤风云女帅风采。

        凤知微却只微笑,不动。

        余震未歇,那只破了半边口的白菜碗一斜,汤水直直泼向凤知微,凤知微低头看着,噙一抹微笑,还是不挪身子,连睫毛都没有动上一分。

        倒是怒目凝视她的凤夫人,怔怔看着她的脸,突然叹了口气,伸指一按,桌上旋转着的碗筷立刻齐齐静止,一点溅出的汤水泼在凤夫人手指上,凤夫人可惜的想去吮,一抬头对上凤知微的目光,立刻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好了……都过去了。”凌厉的女帅刹那间消失,坐在凤知微对面的还是那个抱着破碗珍惜的喝菜汤的妇人,“赶紧吃饭,吃完去前头赵嬷嬷那里帮忙。”

        凤知微凝视着凤夫人姣好却已微微苍老的脸,慢慢收回撑着桌子的手,叹息着正要坐下,身后突然有人砰的撞开门,带着彻骨的凉气卷进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抓起凤夫人一直没动的馒头就啃,一边口齿不清的嘟嚷:“又是馒头!”

        “皓儿,急什么,小心咬着舌头。”凤夫人立即慈爱的伸手去抚那孩子的,“冷了吗?我给你拿去热热?”

        凤知微垂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硬馒头——拿去热热?说得真轻巧,厨房里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有这功夫给你热馒头?

        自己手里的馒头,也铁一般的硬,怎么不说拿去热?

        “这么冷怎么吃?”凤皓咬一口,皱眉,手一撒便将馒头扔了出去,梆硬的馒头砸在地下铿然有声,“不吃了!”

        凤知微盯着那个馒头——这是今早的早饭,三个人分两个馒头,娘碰都没碰,只喝那隔夜的菜汤,现在,这只宝贵的馒头,被弟弟轻狂的手砸出,沾满尘埃。

        随即她缓缓转头,盯着凤皓。

        “捡起来。”

        凤知微语气是一向的温温柔柔,眼睛里似乎还蕴着笑意,她天生就是氤氲朦胧的眼波,怎么看人都不带霸气,凤夫人刚才惊鸿一现的凌厉凛冽,在她身上,寻不见。

        凤皓却缩了缩,不知怎的,每次姐姐带着笑意这样和他说话,他便没来由的心底寒,那双明媚鲜妍的剪水双瞳里,似乎另有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得他心中紧。

        只是母亲的宠爱,让他一向有恃无恐,他退后一步,离开凤知微身周范围,才昂起头,不屑的从鼻中冷哼一声。

        凤知微看着他,眼神依旧是笑的,笑着坐了下去,继续啃她的馒头,淡淡道:“不捡是吗?成,你大了,有自己主张了,明儿我去求夫人,让你去陪三少爷读书,你这么聪明,保不准将来我们凤家光耀门楣,还得指望你呢。”

        “别!”凤皓脸色大变,怒目瞪她,“你还是我姐姐不是?送我去那火坑?你这恶毒女人,自己活不长,还想捎带上我……”

        “皓儿!”

        凤皓被那一声厉喝惊住,悻悻住口,凤夫人直直看着他,又看看凤知微,凤知微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唇角却微微弯起。

        “不就是个馒头吗?”凤夫人一笑,匆匆走到墙角拣起那馒头,仔细的吹了吹,拢在手中,“我去让厨房热一热。”

        凤知微垂下眼,看着娘手中的馒头,看着娘曾经光滑细润如今却全是粗糙裂痕的手,再看看娘低垂的鬓,不知何时,乌青丝换了鬓已星星,那一点斑白,刺痛了她的眼。

        数十年星霜换,再回朱颜改,昔日天矫绝艳的一代女杰,传闻中性烈如火的女帅,早已湮灭在故纸之中,徒留那轮廓鲜艳,在诸般远去的传说中孤独回望。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磨平那般光华四射的刚厉棱角,换了此刻隐忍而困苦的人生。

        “我去吧。”半晌凤知微叹息一声,接过了凤夫人手中的馒头——厨房那些人爬高踩低,势利得很,她不想看见娘低声下气求人,再被言语的刀锋刺伤。

        跨出门槛,凤皓高声大气的吩咐追了出来。

        “看有什么好吃的,带点回来!”

        凤知微的脚步,在门槛上微微停留了一刻,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隐约听得身后,娘似乎将凤皓搂在怀里,低声安抚。

        凤知微没有表情——作为养女,是不应该对人家的儿子受宠表示任何不满的。

        虽然,只有她知道凤皓其实也只是养子,但好歹是男的,是将来能将凤氏一姓传承下去的种。

        说实在的,凤夫人能在最困难的时节一直带着她这个累赘,并且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不是亲生女儿,让她因此能在势利的秋府呆下去,她已经足够感激。

        至于那些亲情和温暖……算了,命都未必能掌握自己手中,还奢望什么其他?

        大厨房这时正乱成一团,忙着为挑食的公主准备最新奇精致的点心,韶宁公主是当今最宠爱的女儿,据说当年建国之初,战乱之中还在襁褓中的公主曾经和陛下失散,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回,公主找回之日,天现祥瑞之景,之后不久便攻克京城,建立了天盛皇朝,所以陛下一向视这个女儿为福星,宠爱异常。

        凤知微悄悄从侧门进了厨房,她依旧是那张黄脸,眉梢画得蔫不拉搭,只是改动这么两处,整个人容貌气质便变化得天翻地覆,让人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

        厨房里间专设着大大小小的蒸锅,热气弥漫看不清人脸,空气中有种奇异的甜香味道,不知道又在制作什么新点心,凤知微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找了个空着的炉子,在锅里倒上水,准备把馒头重新热热。

        案板上很有一些好吃食,凤知微却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凤皓要她带点好吃的那是他不懂事,以她母女三人在府中尴尬地位,只求别人不要为难便好,哪里还能多惹事端。

        只是那香气,实在让人受不住……凤知微摸摸肚皮,觉得更饿了。

        她专心等着水开,没有注意到厨房门口处,有人悄悄溜了进来,更没有注意到几个厨娘看似很认真的在忙碌,眼神却有意无意对着这个方向掠了掠。

        锅里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凤知微不敢多呆,水开了一会儿便去掀锅,算着馒头有个半热也就成了,手刚碰着馒头皮,蓦然听见一声脆响。

        “嚓!”

        与此同时,快得仿佛等在一边似的,厨娘的尖叫声便响了起来。

        “有贼!上供的御膳被偷了!”

        卷一  忆帝京  第五章  一巴掌

        凤知微一惊,立即缩手,飞快的直起身,不管馒头滚烫,一把抓起往怀里便塞,一扭身便向后窗奔——两步外便是厨房的后窗,窗子很低,翻出去是个花石矮林,只要能翻出去她就有办法脱身,无论如何,此刻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她终究迟了一步。

        不是她反应不快,而是她刚刚奔出,就看见有人也抢先一步奔向那个方向,攀着窗沿翻了出去,大概太过于惊慌,刚刚落下便崴了脚,隐约听见“哎哟!”一声痛呼。

        熟悉的声音。

        凤知微停住了脚。

        她立在窗前,眼光下垂,一刹那间脸上掠过恼怒、无奈、担忧、痛恨等等复杂交织的神色。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快稳定的将馒头放回锅内。

        现在再翻窗已经不可能,窗下忍痛的细细呼吸告诉她,偷吃的人走不动了,她翻出去也会一起被现,到时候更加说不清。

        此时厨房已经轰然一声闹了起来,外间的管事和厨子们都赶了过来。

        “是你——”当先一个半老徐娘看着背窗而立的凤知微,语气恼怒惊讶,眼神里却飘过一丝得意的窃喜。

        凤知微心中暗叫倒霉——这是管厨房的安大娘,早年丧夫的老寡妇,一直想着和外院颇有势力的刘管事睡做一铺,刘管事却嫌她老脸橘子皮般粉都擦不住,一心想着睡年轻的凤知微,老女人因此看她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安大娘目光快的在案上一转,突然面色大变,扑了过去。

        “你竟然毁了供奉给公主的金丝燕果!”

        因为窗扇大开,蒸汽散去,现出了案上用银丝罩小心罩着的一盏玉盏,只是现在银丝罩翻在一边,玉盏半倾,里面半凝固乳酪状物体流了满桌都是,玉盏边还留着几个乌黑的指印,看起来十分肮脏狼狈。

        空气中那股甜香更加浓重,凤知微微微吸气,心又沉了几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很显然,绝对珍品。

        “这要如何交代?这要如何交代!”安大娘原本只是想给凤知微一点难堪,现有人进来便不动声色,不想竟然动的是要供给韶宁的膳食,眼看就要传膳,这下可真惹了大祸,她恨恨盯着凤知微,如果说先前还有点借势作,现在便真的是痛恨入骨了。

        窗下隐约传来点异常响动,像是什么物体不小心摩擦上墙壁的声音,但被安大娘粗重的呼吸盖了过去,凤知微沉着脸色,手指微微捏了捏。

        “凤小姐呀……”安大娘身侧一个中年妇人尾音拖得阴森,脸色铁青,“这金丝燕果是二公子千辛万苦从大越重金搜购而来,一两便是数千金,再以不传密法九蒸九晒,配上雪山紫荪等十余种精料,全程还得只能用昂贵的黑石木作为柴料……做这一盏,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力不说,这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明日公主传膳,你叫我们拿什么去供奉?”

        凤知微听着这些代表金山银山的食材名称,心下暗恼,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来热一下馒头,没动那个。”

        “那是谁?”安大娘冷笑,目光咄咄逼人。

        凤知微手指又捏了捏,然而随即她平静的道:“你厨房那么多人,刚才那么快的拥过来,谁碰了都有可……”

        “啪!”

        手掌接触皮肤的脆响惊得所有人眉毛都跳了跳。

        凤知微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随即脸上一麻,麻木未散,火辣辣的疼痛便卷了来,口腔里有微腥的甜味,连着牙帮都抽搐着痛起来。

        好狠的一巴掌!

        安大娘举着手,也僵住了,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动了手。

        她原本也没想过分,毕竟凤知微名义上是主子,在等阶森严的天盛皇朝,以下犯上为大不敬,然而今天这事非比寻常,她为明日的传膳已经焦心如焚,急怒之下再看见这小蹄子如此气定神闲,只气得热血一冲,脑子一昏,等反应过来,对面凤知微脸上已经五彩纷呈。

        一片沉寂。

        半晌,一线细细的血从凤知微唇角缓缓绽开,凄厉艳丽如残花,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凤知微抬手,手指轻轻按了按唇角,仔细看看指尖血痕,然后……笑了笑。

        她头被打乱,笑意半隐半现在乌之中,沉在四周未散去的雾气和这一角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看起来温柔而又森然,矛盾的凛冽着,令站在她对面一直盯着她的安大娘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此时她才想起,好歹凤知微,还是个小姐身份,她那个娘,是这府中的正经主子,据说脾气也是暴烈的……

        然而她随即便壮起胆气——打了便打了,她能怎样?说实在的以前是她乖巧,不给人捉错处,想教训她也没机会,今天既然送上门来,又占着理,不打白不打,难道她还能逃得掉“偷窃御用之物”的大罪?再说,好歹自己是夫人陪房,这府里有头有脸,教训一个贱妇的来路不明女儿,怕什么!

        这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随即安大娘一不做二不休,一指凤知微,厉喝:“把这胆大包天偷窃贡物的女人拿下!送交夫人治罪!”

        卷一  忆帝京  第六章  一巴掌的利息

        “你这小子在这干什么?!”

        安大娘话音刚落,另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她刚才被安大娘那一巴掌惊得退后一步,撞着半开的窗,隐约听见窗下一声低微的惊叫,回头才现窗户底下蹲着凤家的二小子。

        立即有人过去,将凤皓拎了进来,凤皓早已吓白了脸,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凤知微皱了皱眉,安大娘却像现了宝贝,尖声道:“皓少爷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来偷东西的?”

        凤皓被那个“偷”字惊得浑身颤了颤,看了凤知微一眼,怯怯低下头。

        他这神情看在安大娘眼底,老婆子目光一闪微有喜色,突然放柔了口气笑道:“少爷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唆使犯些错也没什么,只是和大娘好好说说便行了,莫要等到夫人来了,不好下场。”

        凤皓犹豫着,袖子里手指无意识的绞在一起,一点异香隐约散,指端还可以看见一点点金丝状物体,众人都看见了,却都掉开眼光,只齐齐盯紧凤皓。

        “皓少爷,大事面前,是非可得拎清楚,”安大娘似笑非笑,下巴对前府方向一点,“老爷军法治府,最容不得偷鸡摸狗的事,何况失窃的是上供的御膳?就算明日陛下不怪罪,老爷知道,也一定会将你逐出府去,皓少爷,你看……”

        她语音长长,听得凤皓颤了颤,怯懦的退后一步。

        凤知微吸一口气,抚住脸的手缓缓放下,盯着凤皓。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弟弟……

        凤皓被她看得一颤,膝盖不由自主软了软,却立即掉开头,又退开她身侧一步,随即含混快的道:“……姐姐说这里有好吃的,叫我在这里接应她……”

        安大娘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浮现一抹森然的笑意。

        四周的婆子们,齐齐挑起了嘴角。

        凤知微转过头,不再看凤皓。

        “皓儿!”一声怒喝突然传来,众人回头,才看见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府中女主人秋夫人,而刚才话的凤夫人,正站在她身侧,怒视凤皓。

        凤皓一看见凤夫人,立即扑了过去,大叫:“娘!她们扭得我好痛!”

        凤夫人脸色铁青,看着凤皓扑过来,衣袖无风自动,脚下微微挪移,然而随即便稳住了脚,有点僵硬的抬起手臂,接住了扑来的凤皓,将他揽在怀中。

        凤知微冷眼旁观,目光一闪——母亲刚才的姿势,有点奇怪呢……

        然而仿佛那是她的错觉,转眼间凤夫人已将儿子搂在怀中,低声抚慰。

        秋夫人镇静的看着这一切,听着急急赶上的安大娘添油加醋回报,突然转头问凤皓,“皓儿,是知微让你在窗下等的?”

        满室静默,忙着撒娇的凤皓有点僵硬的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了几下,看了看凤夫人。

        凤夫人手指抖了抖,掉开眼光,凤知微看见她悄悄蹭掉了衣袖口一点金黄的食物,那是凤皓刚才扑过来时,粘在她身上的。

        凤皓神情有点迷惘,似是没明白母亲的意思,然而凤夫人不阻拦已经壮了他的胆气,被逐出府的命运也让他不愿意面对,狠下心,脖子一梗便要开口。

        凤夫人却突然拦住了他,转身,对秋夫人躬了躬。

        秋夫人微微还礼,嘴角浮现一丝了然笑意。

        一直看着母亲的凤知微,突然轻轻舒了口气,眼神里浮现一点欣慰的快乐。

        这世上还是有人会为她辩白的……

        随即她听见凤夫人低低道:“夫人……知微年轻不懂事,贪馋,还望您多宽涵……”

        凤知微突然退后一步。

        彷如闷雷劈在心底,裂出一道深而黑的宽缝,焦炭一片,血痕殷然。

        面上却换了淡淡笑意,清而浅的,不像是笑,倒像是墨笔画上去,弧度完美却僵硬,而那眉却是轻扬的,目光却是粼粼流转的,一动一静间,生出诡而艳的气韵,彩俑般令人心底森凉。

        秋夫人倒是怔了怔,她了解凤家姐弟,尤其了解不富贵却纨绔的凤皓,今日之事,很明显是凤皓贪馋,却畏事栽赃给亲姐,她原以为出名刚烈的小姑子一定会为知微辩白,看她刚出现时气愤填膺的模样,接下来那句话一定是责子救女,不想……居然会是这个结果。

        果然还是儿子重要些……秋夫人淡漠的想着,又想凤家这个女儿,看似温柔和顺,在秋府一角不争不求,淡漠度日,却从无人可以从她母女那里讨到任何便宜。

        她突然想起当年小姑子携儿带女跪在府门前,她命家中上下不得报给老爷,老爷也装作不知,凤夫人在门外冻病昏迷,当时凤知微不过四岁,却毫不慌张,立刻拉着弟弟跪到巷外大街上,姐弟俩什么都没说,只含泪一言不,路人见了,都觉得小小孩子十分可怜,陪着唏嘘,只跪了一天,秋府上下便吃不消世人非议,只得将母子三人接了进府。

        小小年纪,知道引世人议论给秋府施加压力,又选了母亲冻病的时候难,让世人不至于责怪凤夫人利用孩子博门路,这等分寸把握和临事智慧,事后想明白,便觉得心中寒。

        又想起自己想把她配给刘管事家儿子,这孩子在她面前一句拒绝也没有,却“无意路遇”老爷,一句“三小姐看中知微的玉钗儿,给她送去。”引得老爷询问玉钗来历。

        她便答:“刘家的送来的,难得妹妹喜欢。”

        事后老爷大雷霆,责她治家不严,外面婆子意味不明的东西,竟然露在了大家小姐眼中,真要让知微送给了天真不懂事的三小姐,传出去名声怎么说?

        这许多年这孩子在府中地位尴尬,却能保住自己不被摆弄,又不显山露水,这般定力耐性,让人想着总是不安。

        如今,倒确实是个机会。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夫人笑着,近乎慈和,“自家人怎会为难你们,明日圣驾驾临,换了便是,陛下公主待秋氏一向亲厚,不会计较这些。”

        凤夫人脸上一喜,转头看凤知微,凤知微不动声色看窗下一朵随风飘摇的花,手拢在袖子里。

        “只是……”秋夫人果然话风一转,“也难保下人哪个嘴快,传出去不好收场,老爷又是个性烈的,治家又严,到时候雷霆一怒,侄女儿只怕要吃亏……”她微微笑,看向凤知微,“侄女儿还是暂时出府避避?放心,一切有舅母为你担待。”

        这还是要逐出府了,众人都听出了意思,浮出一脸薄薄的笑。

        凤知微虽然不受尊重,但也算自小养在深闺,这么个纤纤弱质的大家小姐,一旦逐出府面临的会是什么?就算日后接回来,这曾流落在外的名声传出去,她也永远无法再配一门好亲事。

        安大娘舒展出一脸笑,拔去了眼中钉,真是愉快。

        凤夫人神色一急,正要说话,秋夫人却突然侧身,亲自为她整了整鬓,又将自己鬓上一朵红宝珠花取下,插在凤夫人鬓上,笑道:“皓儿还未长成,微儿又不太懂事,妹妹操心太过,眼见着也苍老了。”

        一句“皓儿还未长成”,让凤夫人竟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她半偏着脸,抬手摸了摸那珠花,手指微微抖颤。

        随即她垂下眼,低低道:“多谢嫂嫂关爱……”

        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将众人脸色都映得鲜艳,那传闻中刚烈明亮的女子,却灰暗的沉在一角的暗影里,霞彩抹上她的颊,衬出一片冷月光似的霜白。

        凤知微立在冬日的黄昏里,只觉得衣单襟寒,忍不住将袖子拢得更紧些,她目光无声的流过去,在凤皓唇红齿白的脸上转了转,在娘鬓边珠花上转了转,那红宝珠花艳丽熠熠,压着不再鸦青的鬓,隐约挑出白一丝,不觉华美却觉沧桑。

        这是她的弟弟,这是她的娘亲。

        凤知微垂下眼,一瞬间居然绽出点笑意,不苍凉不悲伤,不讽刺不激愤,很平和的笑意。

        众人戒备着她作,哀求或者哭泣,却不想她这般神情,一时都有点愣,凤知微却突然转身,一言不,走了出去。

        这回连秋夫人也怔住了。

        凤知微头也不回,一直走到安大娘身前停住。

        她鬓先前被安大娘一巴掌打得微乱,半掩的鬓间指印宛然,安大娘有些惊惧的看着她,这才想起刚才自己以奴欺主已经犯禁,如今凤家小姐即将被逐,临走前出出气还她一巴掌,夫人心中有愧,只怕也不会管。

        她畏缩的退后一步,凤知微站定她身前,扬起手。

        众人都等着那清脆的一巴掌响起。

        凤知微却微微一笑。

        她一笑间神光离合,明明一张黄脸貌不出众,却令人觉得容光极盛,竟至炫目。

        一片屏息寂静中,凤知微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指印。

        她神情近乎怀念,竟似想通过指尖的触摸,再次体验那巴掌落下时震动的疼痛。

        然后她放下手,温柔的笑着,凑近愣住的安大娘耳侧,轻轻道:

        “一巴掌的利息……等我来取。”

        她笑,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拍了拍安大娘的脸,随即一步跨出门外。

        前方夕阳温暖的射过来,后方众人惊讶的目光森凉的打在背后,她在中间,返身而去的背影单薄。

        却不曾回头。

        不去看弟弟毫不心虚神情,不去看娘亲眼底的苦涩,不去想亲人背叛,不去想出这门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她只是近乎安详的迈入那轮硕大的夕阳,在扑面的金光里深深吸气。

        对自己说。

        “我会回来。”

        卷一  忆帝京  第七章  何当把酒孤桥上

        冬日的暖阳,一分分沉下去,风携着夜的寒气,一层层扬起来。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寥落,更夫当当的打起了梆子,听来苍凉。

        吱呀一声,天水大街小酒馆的堂倌放下支窗的竹架,对幽黯小店的一个更幽黯角落笑道:“客人……小店打烊了……”

        角落里,小小的一团靠墙坐着,桌上几瓶粗劣的薄酒,听见堂倌告罪,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站起,放下一角碎银,顺手将桌上没喝完的两瓶残酒带走。

        堂倌望着那人裹在薄棉袄里的瘦弱背影,无声摇了摇头——这近夜滞留在外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吧?

        走出门,迎面风紧,凤知微将薄棉袄拉紧了些,手指靠在唇边,呵气如霜。

        她拎着一壶酒,漫无目的逆着人群前行,渐渐越过贫民聚集的东城区,向城中走去。

        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前方一道河流,倒映着灯影迷离,未化的积雪点在河岸边青石上,看来有如水晶冰玉。

        凤知微在积雪的青石上坐了下去,面对着河水。

        她摸摸索索掏出怀中酒,就着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她仰头对嘴倒。

        粗陶酒壶做工粗劣,边口不齐,有清亮的酒液漏出来,泻在她脸上,流下眼角。

        她漫不经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漉,有酒气,还有些别的液体,她出神的看着手指,很久很久之后,轻轻抬手,蒙住了眼。

        雪夜无声,冷风寥廓,河水沉默流过,青石上少女身影茕茕,蒙住眼的手指在夜色中闪着水光。

        远处胭脂香气氤氲,隐约娇笑掠波而来,传到这一角寂静河岸时,也只剩了寥落。

        却有声音突然打破这一刻苍凉的寂静。

        “公子……”

        声音娇软,拖着长长撒娇的尾音,接着响起步声杂沓,有人走近。

        凤知微放下手,皱皱眉,这才注意到河水倒映的灯影花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城中胭脂河,因傍十里胭脂青楼而闻名,两岸绵延,尽是卖笑人家。

        这大概是哪家嫖客突奇想,携了夜莺来河边寻野趣。

        凤知微坐着没动——嫖客不怕被人看,她还怕看别人嫖?

        步声接近,那女子娇呼一声,“哎呀,有人……”语气里却也没有多少在意,转头对身侧男子继续撒娇:“公子……你说要给茵儿看个新奇的……”

        隐约有人淡淡“唔”了一声,一声喉音竟也听得出微凉,语气有几分熟悉。

        凤知微摩挲着酒壶,瞥到一角清雅的银纹锦袍,深黑色披风上,淡金色摩柯曼陀罗花,近乎张扬的在她眼角视野猎猎飞舞。

        环佩叮当,艳丽的彩裙转了过来,背对着河水,行到那锦袍男子面前,抬手搂住了那男子颈项,娇笑:“那么……茵儿等着。”

        那人似乎没动,语气里有了几分笑意,道:“今儿看见了一出好戏,实在觉得精彩,不和人分享一下,真真耐不住。”

        凤知微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随即看见那锦袍清雅的男子,雪夜里微笑凉如霜雪,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浅笑着,搂着那女子,向前行了一步,又一步。

        一直行到河边。

        那茵儿沉醉在男子绝俗风姿里,浑然不觉自己正背对河水,一步步后退。

        将到河边。

        男子俯下脸,浅浅一笑。

        女子嘤咛一声,凑近唇去。

        男子温柔伸手,轻轻一推。

        “噗通。”

        凤知微捧住头,申吟一声。

        居然……真是这样。

        茵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推下水,惊得忘记了挣扎,好在河水不深,这本就是景观河,只是瞬间便白了脸唇,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河水冻的。

        她怔怔望着河边一对男女,男子负手微笑遥望远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女子执壶,优雅却又执着的只管喝自己的酒。

        茵儿一霎那间只觉得快要崩溃。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一个无故推人入水,一个见人落水不予施救。

        她在水中抖了半天,才挣扎着自己慢慢靠近岸来,向男子哀求的伸出手求他拉上一把,“公子……公子……”

        伸出的手指冻得青白,一朵将折的花般颤颤可怜。

        男子看着她的手指,缓缓将手拢进袖中,微笑道:“别,你手脏。”

        正在小口抿酒的凤知微,突然咳嗽。

        “公子……茵儿知道错了……茵儿以后再也不抢着缠您……”那女子在水中哭得梨花带雨,“茵儿知道了……不该喜欢您……”

        泪水洗去艳丽妆容,露出青稚眉目,这女子年纪还小得很,正因为年幼,所以不知分寸,如今冬夜冷水一泡,这才恍然想起,传说中那人阴鸷无情,不喜羁绊。

        她泡在冬夜河水中,瑟瑟抖,却不敢再求援,甚至不敢自己出水。

        凤知微突然放下酒壶。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边,对着茵儿伸出手。

        茵儿犹自畏怯,凤知微一笑:“上来,没有人想置你于死地。”

        将那**的女子拉出来,凤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单衣,如今水一湿曲线毕露,竟然连亵衣都没穿,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薄棉袄,给她裹住。

        就算这卖笑女自己不介意裸身招摇过市,她作为女性,也不愿让她这样在那男子面前走过。

        茵儿感激的看着她,低低道:“我在那边兰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凤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着薄棉袄慢慢走远。

        冷风吹来,只剩单衣的凤知微打了个寒噤,对着河水抱紧了肩。

        一壶酒突然递了过来。

        执壶的手指纤长洁净,姿势稳定,稳定到近乎亘古不变的漠然。

        凤知微俯,看着那酒,皱眉道:“这是我的酒。”

        一件披风递了过来。

        “换你的酒。”

        凤知微毫不客气接过,“那你亏了。”

        “无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间媚如桃花,“今儿从你那学了一招,这便当束修。”

        凤知微不语,看着河水里这人的倒影,这人千面万变,不可捉摸,连容貌气质都一日三变,初见他,清雅逸致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时神情,却如那淡金曼陀罗张扬恣肆,而此刻笑得,却又艳若桃李,近乎媚惑。

        这样的人,只能用危险二字来形容。

        男子却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这河边风大,小心着凉,我们换个地方。”

        凤知微不置可否,跟着他前行,前方拐弯,突然出现一座石拱桥,桥身十分高大,只是桥面斑驳,看来已经废弃。

        两人上桥,桥上石栏是整块原石,很好的挡风处,两人席地坐了,男子拿着凤知微的酒壶,喝一口酒,递给凤知微。

        凤知微有些怔,一是不习惯和男人共一壶酒,二是想不到这人一看就是贵介公子,居然肯喝这么粗劣的酒;而且明明不喜人粘缠,却又肯和她共酒。

        她想了想,用袖口擦了擦壶口,小心的喝了一口。

        以为那人要生气,不想他却没有看她,只是仰注视天际,凤知微抬头看过去,才现这座桥十分高旷,在桥上,不仅看长天冷月分外清晰,还可以看见大半个帝京,而阡陌纵横尽处,巍巍皇宫,赫然在目。

        凤知微将那一口辛辣的酒慢慢咽下,眼睛有点亮,突然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这座桥,原本是大成望都第一桥,相传是大成皇朝开国皇帝为皇后所建。”男子半合双目,语气悠悠,“皇后喜欢阔大事物,此桥因此高阔无伦,俯瞰四野,号称大成第一桥,六百年前,帝后常微服私游于桥上,传为佳话。”

        凤知微笑笑,道:“很美。”

        心中却不认为,这样的男人,会为前朝传说而流连感动。

        “大成灭国后,天盛皇帝挥兵入京师,得望都,改名帝京,底定天下,陛下次在京接见旧臣,就在此桥之上,当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男子语气平静,却自有骄傲睥睨之意,凤知微抹了抹唇边酒液,突然有些心情烦躁,不禁森然一笑,道:“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男子霍然回,一瞬间目光如刀,凤知微坦然对视,在刀般目光里笑意柔和。

        半晌,男子目光渐敛,竟然也笑了起来,道:“是,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这些旧臣说到底福气好,换个皇帝还是臣,最怕是连寇也没得做。”

        凤知微不语,连寇也没得做,自然只剩下死。

        她微笑,拉回话题:“这桥如此风光,为什么最终会被废弃?”

        “天下底定,陛下接宫眷入京,最受宠爱的韶宁公主被抱上桥时,突然大哭,有钦天监官员私下说,此事不祥。”

        “三年后,就在这座桥上,”男子顿了顿,接过她手中酒壶,喝了一口,才道,“三皇子动兵变,意图逼宫,那一战,皇室死三人,伤四人,残一人……从此,此桥废弃。”

        惊心动魄的皇族争斗史,从他口中淡淡说来,简单白描,却似瞬间铺开漫天腥风血雨,凤知微突然觉得有些凉,拢紧了披风。

        这高阔异常的第一桥上,曾留下前朝开国帝后俪影双双的脚印,也曾响起新朝皇子的悲凉嚎哭,不知道这午夜盘旋的风里,是否还蹑足行着冤死者不灭的魂?

        而这个锐利而神秘的人,为何对这桥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

        他如此熟悉这桥,是否常常在中夜无眠时,在这桥上流连徘徊?

        不过这终究与她无关,她能在今夜,和这陌生男子共饮彻夜长谈,已经是人生的异数——不过都是因为在寂寞的时刻害怕寂寞,然后正巧遇上另一个寂寞的人而已。

        正如他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会去问他眼神里的寂寥和森凉。

        残酒将尽的时候,天色微微放了明,凤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里,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笑道:“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然后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风滑落,头也不回自行下桥。

        清晨第一抹光透过雪色,照在她肩头,纤弱的少女,背影笔直。

        男子盘坐不动,看她绝然下桥而去,眼神里微光闪烁,半晌道:“宁澄,你说她会去哪里?”

        桥洞下冒出容貌平常的护卫,认真的看着凤知微的背影,道:“两种可能,一是破釜沉舟,回府抗争;一是委屈求全,俯从秋府意志。”

        他笑笑,指了指身后十里烟花,道:“总之,她会立刻回去,绝不会在这烟花地流连太久,多呆一刻,便多污一分声名,她总不能拿自己终身开玩笑。”

        “是吗?”男子微笑,拖长声调。

        “打赌。”宁澄兴致勃勃凑过来。

        男子不置可否,两人站在桥上,看见那女子一路直行,似乎有目标般毫不犹豫,随即在一处挂着兰花灯的门前停下,扎起男子的髻,然后,干脆的敲门。

        宁澄的脸青了。

        那女子脸微微侧着,对着开门的人微笑说了句什么,里面的人似乎愣在那里,而读懂唇语的宁澄,远远的在桥上,猛地一个踉跄。

        桥上,男子突然轻笑。

        他墨玉般的瞳,闪着新奇而锐利的光,像是久已沉静的深渊,被长天之外带着雪意的风,吹起层波叠浪。

        他立在桥头万丈红日里,黑色披风上淡金曼陀罗花在风中飞扬,那烈烈冷风吹来遥远的语声,他似乎听见风里,那纤弱的少女,对着开门的兰香院老鸨,询问得冷静而疯狂。

        “你这里,需要龟奴吗?”

        卷一  忆帝京  第八章  新番龟奴

        “小知,听说集市上新出了挑染绢花,给我带几枝!”

        “也给我带几朵,要翠绿橘黄的!”

        “四芳斋冰糖糯藕带半斤!”

        时近中午,十里胭脂临近苏醒,兰香院小楼莺声燕语,姑娘们纷纷探出身,招呼着楼下天井里,挎着篮子准备出去采买的青衣小厮。

        小厮是兰香院红牌姑娘茵儿的远亲,一个月前投奔来此,不多话,却灵活有眼色,很得姑娘们喜欢。

        “嫣红姐姐肤色白里偏红,戴翠色花儿反而相冲,不如浅粉,更增丽色。”小厮仰头含笑,又道:“糯藕虽好,吃多了却积食,翠环姐姐太贪吃,小心成了肥美人。”

        “臭小子!”姑娘们笑嗔,神情却是满意的,嫣红笑道:“小知,要不是你是茵儿远亲,又在我们这地方打杂,我真要以为你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

        “可能吗?”茵儿从房内出来,一拍她肩,“我天盛皇朝等阶何等森严,大户人家公子就算沦落成乞丐饿死,也不会来我们这地方的。”

        她神色复杂的看了那小厮一眼,对方对她微微一笑,依旧坦然,正如这人一直以来的气质——似乎明朗,其实神秘,似乎冷静,其实行事越常规。

        小知,人缘极好的魏知,凤知微。

        托庇妓院一月来,她将打杂的工作胜任得很好,当然这也多亏了茵儿的照顾,那女子没让她真去做龟奴,缠着妈妈收了她做小厮,虽说其实于事无补,但好歹也是一份善心,凤知微十分领情,茵儿却对她谢了又谢,说那日实在是救命之恩。

        不过是伸手拉她出河,怎么就严重到救命之恩,凤知微不解,茵儿却闭口不答,她对那晚的事心有余悸,提起那男子便神色惊恐,看那惊恐,并不像是因为被推入河,倒像还有些别的。

        凤知微却没有再问下去的**,那夜桥上共饮,雪夜一别,她并不愿与他再见。

        然而世事总会事与愿违——不是不想见便可以不见的。

        她挎着篮子,刚要出门,突然看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

        凤知微一怔,刚想躲,那边已经有人招呼道:“喂,那龟奴,公子爷们来了,还不安排姑娘接客!”

        凤知微低着头,眼角瞥到那些人衣着华贵,显见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其中一袭锦袍,月白重锦,衣角绣银线竹纹,清雅高贵,那色彩看得她眉梢一动,头登时垂得更低。

        一边侧身让开,一边转头,哑声对院内唤道:“姑娘们,有客——”

        这一声还是平时听龟奴张德迎客学来的,不熟练,腔调有些僵硬,那群王孙公子顿时轰然大笑。

        “兰香院哪来的新龟奴?连迎客都叫得像娘们叫春。”

        “张德哪去了?换这个磨磨蹭蹭的小子?”

        一群人旁若无人从她身边笑着过去,凤知微盯着地面,见那袭袍角也点尘不惊的掠过自己身边,刚无声的舒了口长气,就听一个公子哥儿笑着指了她,对迎来的妈妈道:“等下我们要吃酒行令,叫这小子侍候着!”

        妈妈愣了愣,勉强应了,使个眼色示意凤知微过来,低低道:“小心些!唉……”

        妈妈神色忧虑,毫无生意上门的喜色,凤知微诧异的看她,妈妈神色凝重,低声道:“看见那个黄衣服的瘦子没?听说不是个东西,前头冠华居的头牌软玉儿,据说被那家伙弄残了,冠华居苟妈妈仗着有人撑腰要闹,没几天被人逼得连院子都砸了关门,唉,怎么今天想到来这里?可不要给我生事……”

        又嘱咐凤知微:“小知,你向来伶俐懂礼,比院子里其他人都强,今天可得帮妈妈一回,好歹照看着。”

        凤知微无奈应了,寄人篱下,还寄在妓院,这一日是迟早的事,能躲自然要躲,不能躲,那便走着瞧罢。

        那一群人占了院里最好的“倦芳阁”,叫了最美的姑娘来陪,人手一个,嬉笑戏谑,吵嚷得不堪,却只有一处角落,人人都自觉的不去打扰,显得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所在的地方。

        一方黑檀绣银竹屏风半隔出宁静空间,精致毯席旁,三足黑石小鼎里燃着上好的沉香,淡白微凉的烟气里,那人长微散,衣襟垂落,以肘懒懒支着腮,笑意浅浅俯于姑娘皓腕玉指间,饮了她奉上的杯中酒。

        随即轻轻捏了捏那女子粉颊,引得兰香院花魁兰依姑娘娇羞忸怩的撒娇。

        那一角笑声低沉,女子嘤咛,比起外间吵嚷喧闹,反而别有一番暧昧旖旎情致。

        凤知微面无表情端茶侍应,心想兰依若是见过那晚他推茵儿下河那一幕,不知道还能不能娇羞得起来。

        又想明明这人和一堆王孙公子一起**,行动举止也随意自然,但不知怎的,就是感觉格格不入。

        她手上不停,转身来去之间总觉得背后有目光掠来,粘在背上满是探索,却始终不动声色,头也没向那个方向转一下。

        她的注意力在席上,因为茵儿脸色很难看,总在有意无意向她打眼色,她身边就是那位脸色苍白青的黄衣瘦子,浑浊的眼神看起来不太对劲。

        凤知微不想管闲事,只做没看见——风尘女子,难免遇见各种不入流客人,应付他们是她们的必修课,不是她的义务。

        酒过三巡,人人都有醉意,有些人便带着姑娘出去了,茵儿也被那公子哥儿带了出去,众人看着他们背影,眼神都有些古怪。

        茵儿被拥在那人怀中,频频回,眼神凄切而祈求,似乎在寻找谁可以帮她解围,然而人人都转开了眼光。

        凤知微皱起了眉,脚下却依然没动,她总觉得,只要那个人在场,自己还是不要逞能的好。

        然而那两人相拥着走过她身边,茵儿半敞的衣襟里,雪色肌肤上一抹深红淤紫突然掠过她的眼帘。

        凤知微怔了怔,沉默半晌,无声无息放下手中茶盏,从边门悄悄跟了出去。

        她这边刚出门,那边背对着她的雅间内,月白锦袍的清雅男子,突然微笑着推开怀里的兰依。

        兰依以为他只是在调笑,娇笑着再次靠了过去。

        那人俯下脸,倾倒众生的眉目笑意淡淡,看着那女子不知眼色的靠近,唇角一弯。

        随即他衣袖一招。

        相貌普通的侍卫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抓起黑石小鼎,翻过来就对兰依当头一倒。

        灼热的烟灰腾腾落下,伴随女子一声凄惨的尖呼。

        四周立时寂静,人人惊悚无声。

        “宁澄,你最近开始怜香惜玉了。”男子看也不看倒地痛呼的女子一眼,微笑站起,“我以为你会对着脸倒。”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宁澄探头对兰依望了望,“不过我突然现她脸上胭脂太厚,怕烫不着。”

        轻轻一笑,不理自己那活宝侍卫,男子无声无息掠过众人身侧,向凤知微离开的方向,出门去。

        他经过的地方,烟灰不起,哭泣只能埋在尘埃。

        卷一  忆帝京  第九章  让子蛋飞

        凤知微跟着茵儿那两人,一直跟到后院一个僻静的小花园。

        她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去房里,难道此人爱好野趣?

        一丛迎春花后,那两人停了下来,接着便响起男子急促粗重的喘息,女子低微细细的申吟,衣服细碎解开之声,口水交融吧唧之声。

        凤知微红了脸,背转身,心想自己了疯多什么疑心?人家嫖客**居然也跟了来!

        她抬脚就要走,忽觉得身后那细微申吟很有些不对劲,不像是情动呢喃,倒像是在忍耐痛楚。

        她犹豫一会,还是转头去看,透过金黄花丛,看见那衣衫尽褪的男子,竟然采下一朵蔷薇,往茵儿胸前便插!

        蔷薇遍生细密小刺,开得深红妖娆,那男子将蔷薇茎端削磨尖锐,用力试图将花捅进茵儿胸上那一点嫣红。

        茵儿的申吟已经变成惨呼。

        凤知微突然走过去。

        她走过来,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拍拍男子肩膀,笑道:“早。”

        那人正玩得兴起,冷不防在这地方居然有人这样和他打招呼,愕然之下松手转头。

        寒光一闪。

        一颗滚圆的带血的东西飞出,骨碌碌落在了凤知微掌心。

        凤知微犹自在笑,站在那人身前,一只手中是一把冷光映射的匕,另一只沾血的手,很麻利的抓了那东西从人家裆下收回。

        就在刚才,她那声招呼过后,她一刀割开了人家的子孙袋,手指快一捏,挤飞了一个宝贝蛋。

        她动作太快太利落,导致手收回,对方才感觉到疼痛,嗷的一声抱住裆,一跳丈高。

        然而那声痛呼也没能顺利冲出口,就在他感觉疼痛跳起的同时,凤知微抓过那朵蔷薇,一把塞进了他嘴里。

        蔷薇细密的小刺瞬间刺破口腔,伤口无数,那人痛得直翻白眼,浑身抽搐,连叫也叫不出了。

        凤知微这才好整以暇的收回手,顺手扯了几张树叶擦干净血迹。

        茵儿被震得话也说不出,白着脸退后几步,衣服都忘记穿好,还是凤知微好心的帮她整理完,顺手从她腰间取下一个荷包,将那宝贝蛋装了进去。

        然后她将那装了宝贝蛋的荷包,在那人面前晃了晃。

        “你……你……”那公子哥儿喘着气,直接被凤知微不动声色的彪悍给打倒,又痛又怕,抖得话也说不周全。

        “我很好。”凤知微微笑,“你可就不太好了。”

        “你……我要杀了你……”对方抽搐着,从齿缝里憋出嘶哑的声,字字都是切齿痛恨,“我要扒了你皮!拆了……你骨!把你全家……挫骨扬灰……”

        凤知微不理他,转身低低问了茵儿几句话,随即笑了。

        她笑意坦然,抓着个装蛋的荷包就像抓着朵花,轻轻巧巧的道:“不知道李学士知道他家三代单传的孙子,**嫖少了子孙袋,会是怎样的感受?”

        那人颤了颤,脸色一白,想起自家严厉的爷爷,腿又软了几分。

        “不知道李学士那些朝中老相好御史们,知道学士大人治家不严,宝贝孙子**被阉,会不会亲自敦请陛下帮助管束?”

        那李公子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更加脸无人色,本来痛得要晕去,这下也不敢晕了。

        凤知微笑得越温柔。

        茵儿只知道这纨绔的身份,她却更知道,天盛朝廷政争严重,朝中大臣各有派系,一旦抓住对方的把柄,那是不依不饶至死方休,李学士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派系,但一定也隶属某势力集团,这种事儿,一样会是别人攻击的软肋。

        何况中书学士是清贵文职,身负选拔天下才华高洁之士的职责,重人品操守,这放纵自家孙子**被阉事儿出来,必遭弹劾。

        凤知微很满意,那李公子看来不是草包,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利害,她笑得温柔可亲,高高举起那荷包,柔声道:“我也不为难公子,您做的这腌臜事儿,我们也不会说出去,只要您表示点诚意……”

        “什么……诚意……”李公子白着脸青着唇,濒临痛哭。

        “其实,少了个宝贝,也未必从此不是男人,”凤知微悠悠道,“据说,山南名医轩辕擎,出身第一医学世家,一身医术生死人而肉白骨,如果这东西保存得好,也保不准能给您装回去,再说就算装了以后没用,好歹您死的时候也是全尸啊,咱们天盛,最忌讳尸不全下葬,祸延九代啊!”

        “那……那……”李公子呆呆捂着档,他血流得不多,这都幸亏凤知微手快刀利下手准,所以他痛得要死,却没有性命之危,只是头脑昏眩,越难以理解凤知微的意思。

        “我说……您回去,安安分分,游学出京,去找那名医也好,去游山玩水也好,反正从此您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您。”凤知微将那袋子在他面前晃悠,“等您出京了,托人捎个信,我把您这宝贝再卖给您,成全您的名声和百年之后尸,如何?”

        割了人家蛋,再卖给人家……

        倒霉的李公子翻翻白眼,直接要晕,被凤知微大力拍脸拍醒,面色死灰的出神半晌,明白今日自己没带护卫,吃定了亏,就算事后派人杀了这小子,可只要他随便把那蛋一抛,把这事说出去,他这辈子没法做人不说,李家还难免招祸。

        无论如何,他的蛋已经被挤了出来,这是铁打的事实,是他永远的把柄,再遮掩都难免被人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出京找名医,把自己的蛋买回来,好歹凑齐一枪两蛋。

        “多少银子……”他目光呆滞的问。

        “不多。”凤知微笑的可亲,“辛苦费三千两。”

        三千两银子不多不少,一般都是这类公子哥儿能够不惊动自家长辈而自行动用的钱数,做人不能太贪,凤知微觉得自己很谦虚。

        “身上……没……这么多……”李公子满头大汗,看她眼神如看魔鬼,“明日让……送来……”

        “送到东池胡同西墙根第三块砖下,希望在你银票送来时,我已经得到你出京的消息。”凤知微满意点头,心中盘算着如何安全拿钱。

        “不要玩花招。”凤知微平静的眼神在日光下粼粼闪烁,看得对方又缩了缩,“有身家的人永远不要和我这种升斗小民斗,因为她们一无所有,也就再不怕失去。”

        李公子冷汗涔涔,咬唇点头——如果他原本还有点什么心思,此刻看凤知微眼神也都打消了,这单薄少年,无论做什么都神容平静,这镇定本身已经够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眼神,迷蒙背后,无限倔狠。

        虽然这人一句实在威胁都没,但他就是相信,如果他真的试图报复,这少年死了也会拖他做垫背。

        “你出京三天后,再派人去同一个地方取东西,让人快马加鞭送给你,说不定还来得及。”凤知微笑意盈盈,拍拍荷包,“荷包也送给你,不要钱,买一送一。”

        “……”

        唤了一个路过小厮,扶李公子回府,凤知微相信这位公子爷现在又气又慌,也顾不上去杀人灭口。

        她安抚了一直怔怔看着她,眼神复杂的茵儿几句,凤知微将她打走,独自站在迎春花丛前,沉思不语。

        初春日光下,黄脸小厮容貌清秀,眼神温柔湿润,看花的神情十分慈祥珍惜。

        手中也十分慈祥珍惜的,抓着蛋包。

        ……

        良久她笑了笑,道:“您看够了没?”

        卷一  忆帝京  第十章  请允我偸看

        四面寂寂无声,她仿佛是对空气说话,凤知微不急不躁,微笑如前,果然下一刻,花丛摇动,那人端着酒杯,施施然行来。

        “为什么每次看见你,都有好戏生?”斜飞的眉青若剔羽,眉下那双眼,深沉黝黯,不被日光照亮。

        “倒不如说好戏常生在阁下身周。”凤知微回身一笑,有些惊异他每次都能认出自己伪装,是不是这黄脸太有标记性了?

        哎,下次扮个漂亮少年,也许他就认不出?

        顽皮的心思一闪而过,少女的眼眸因此流波跃彩,鲜活如春,引得男子更深的看她,眸中光芒微闪,却看不出真实思绪。

        他目光落在她掌心,眼神似笑非笑,几分惊异几分古怪,凤知微这才想起手中的蛋包,有点尴尬的笑了笑,下意识想藏,最终却选择将蛋包抓得更紧。

        “我见你三次,两次你都在杀人。”男子抿一口酒,目光遥遥落在云天之外,“你真当天下无王法,我管不得此事么?”

        “下次你遇见我,我一定不杀人。”凤知微肃然答。

        手顿了顿,男子哑然失笑,再次仔细的看她一眼,眼前少女依着花丛,身姿单薄,眉宇间却气度开阔,日头有些烈,她晒出一点薄汗,肌肤便泛起晶莹的水色,被那迷蒙目光一衬,生出几分楚楚韵致。

        当然,这楚楚感觉,是在没有看见那蛋包的前提下。

        轻轻转着手中酒杯,男子似乎在为某事沉吟不决,突然道:“你不回秋府?”

        “要回的。”凤知微答得很老实,“龟奴不适合我做。”

        “那你为何要托庇于妓院?”男子转目四顾,“这种肮脏地方,以后你要怎么回去?”

        “于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凤知微无奈笑笑,“秋府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我会来这里,反而比在外面抛头露面讨生活被秋府抓了把柄要好,再说风尘女子多义气,反比一般人可靠。”

        “你可以去尼庵暂住。”

        “阁下也是京师人士,难道不知道尼庵也不过是富贵人家后花园?”凤知微唇角一抹浅浅笑意,“藏污纳垢,不逊于妓院,一旦去了,也许我终身都再走不出。”

        她轻叹一声,道:“我一介弱女子,命若飘萍,最大的本事也就是护自己周全而已。”

        男子不答,只静静看她,他的眼神落进她眼神,于那少女收敛的锋芒里,看尽她难掩的智慧。

        四面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来,连一直啁啾不休的鸟鸣声也不闻,风吹得凝重,花开得静寂,呼吸……屏息至无声。

        良久之后,男子一抬袖,饮尽杯中酒,对她一笑。

        他一笑若日光初升彩霞蒸腾,明艳不可方物,风突然悠悠流动,花于是开得灿烂,她的呼吸,终于流水般放了开来。

        然后听见他淡淡道:“帝京居,大不易,希望下次见你,你能安分些。”

        她躬身,凛然受教。

        低垂的视野里,看见那一角月白清雅锦袍,不疾不徐离去。

        凤知微没有动,却轻轻抖了抖后背衣服。

        背上,衣服已被汗湿,粘得痒。

        刚才那一霎间,他和初次相遇一样,再次露出杀气,甚至比第一次更浓。

        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两次对人动手都在他眼皮底,两次杀伤人,对方都似乎和他有关联。

        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隐约觉得,她也许坏了他的事?

        就算没有什么内情,如他那样的人,定然会对自己这样的人感觉危险;如他那样的人,定然也不愿被人看出他背后的锋芒,而解决这些危险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了她。

        她刚才拼命表白自己,就是为了告诉他,她无意介入,也对他没有危险。

        有那么一霎,她觉得自己没有打动这个外表清雅美丽,内心冷若铁石的权贵。

        然而最终,他又放了她一次。

        凤知微怔怔站在迎春花丛前,金黄的花朵映着她微有些苍白的唇色,而四面暮色渐起,黄昏将临。

        =========

        “小知,多带几朵花来,我晚上要用!”

        “哎!”

        兰香院里每日的对答仍在继续,那天之后,凤知微顺利取回了银票,也听说了李学士的独孙出京游学的消息,她很小心的等待了一阵子,却现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看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的不妥。

        因为帮妈妈和兰香解决了危机,凤知微现在日子挺好过,只是每日,她还坚持出门帮姑娘们采买。

        正午时分,是帝京天水大街最热闹的时辰,店铺琳琅满目,客商络绎不绝,疾驰而过的马车镶着明晃晃的玻璃,招摇过市的贵族少年扛着精致的双管火枪。

        富盛风流。

        天盛,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国,疆域南起金沙海疆,海疆岛国俯称臣;北至呼卓格达木雪山山脉,桀骜凶猛的呼卓十二部尽收羽翼;东瞰肃苍高原,万里青莽放牧着星辰般的羊群;西控昌河古道,金碧眼的异域行商,频繁叩响城关。

        自南向北,快马奔驰,一年难至。

        这般强盛广阔,来源于大成皇朝六百年积淀,大成皇朝风标独具的神瑛皇后孟扶摇,女帝出身,江山为嫁,与惊才绝艳的大成开国皇帝号称绝代帝侣,两人琴瑟和鸣,共享国事处决之权,在位期间,展工商,开辟海市,改革货币,优化官制,推广文教,鼓励农耕,国力一日千里,领先西夷上百年。

        然而天下无铁打江山,大成一统天下后,六百年国祚,三十二帝,前期大多是英主,直到十九代以后,子孙不肖,国内纷争不断,国力在内耗中日渐消退,到第三十代厉帝,更曾闭关锁国,终在两代之后,亡于外戚宁氏之手。

        宁氏建天盛皇朝之后,加强中央集权,拉大等级差距,增加关口税收,控制对外通商,由于内斗太狠,朝廷对外藩控制也远不如当初大成,如今的天盛皇朝,富盛仍在,却再无大成建国时的自由蓬勃气息,反而从骨子里,透出苍老陈旧的腐朽味道。

        正如那玻璃,原本可以推广全民,却被朝廷人为控制,成为贵族的奢侈品。

        凤知微就着街边一辆马车的玻璃,理了理髻,她不会易容,却天生对此道很有悟性,扮起少年来似模似样,连耳洞都小心的用淡黄胭脂配合胶泥给填过。

        然后她绕过马车,转入一个七拐八弯的巷子,在一间破旧房门前停住。

        她伸手去推门,探出的手指稳定而慎重。

        “咻!”

        门开一线,一道乌光激射而出直奔她面门,凤知微百忙中扭身错步头一偏,乌光夹着劲风险而又险的从她耳侧擦过,带落几缕鬓边丝。

        注视着丝悠悠落地,凤知微苦笑一下——原来今天是飞剑。

        只是这一闪间,她体内时刻熬煎着经脉的灼热气流,突然微微凉了几分,透骨的舒适,凤知微眯着眼,感受那难得的轻松。

        门里传来轻咳声,似是不满她反应太慢,凤知微这才进门,黑暗扑面而来,屋内无灯无光,角落里坐着宽袍黑衣人,戴一张乌木面具,整个人和黑暗融为一体,别说不辨男女,连想看出那里有个人都很困难。

        见凤知微进来,那人抬手,对屋角一个炉子指了指,凤知微二话不说,认命的去提水烧水。

        她沦为这人的“佣仆”,说起来颇有些奇特,她初到兰香院,一次出门采买时,无意冲撞了一位富家少年,被那人指使家仆好一阵暴打,她逃入这条巷子,慌不择路间踢翻一个熬制草药的炉子,结果被这屋主人冲出来再次暴打一顿,这人顺便把那群追逐她的家丁打走,却勒令她赔偿他的“九洲十地大罗金仙回生丹。”

        九洲十地大罗金仙回生丹——名字很唬人,实质很欺诈,白痴也看得出,陋巷破屋烂泥炉,熬着甘草五加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练出什么“回生丹”的。

        不过凤知微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她不怕强权,她怕强拳。

        自此卖身做苦力,日日来报到,以求早日偿还“巨债”,来了没几天,她就深刻认识到此间主人性情之恶劣,行事之离奇,实在令人指——叫她抹桌子,桌子四角能迸出机关,叫她洗衣服,衣服洗完她就开始浑身长斑,三日后才消褪,害得她那几日只好捂得密不透风,陪他吃饭,他面前菜香四溢,她面前难以下咽,更过分的是,每天她开门时,必有暗招伺候,或无声无息一指,或风声虎虎老拳,或寒光闪烁长剑,或神出鬼没暗器,就没重复过。

        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多进攻招数?凤知微不解,不过一日日闪躲下来,她觉自己竟然渐渐身体轻便,动作灵巧,而且体内那股灼热气流,似乎也有归顺之势。

        有了这种感悟,凤知微才心甘情愿被奴役,每日出门采买完,必来报到。

        提了一桶水,倒进炉子中,炉子里的草药散着奇异的气味,凤知微自幼便由凤夫人亲自教导,医理也多有涉猎,熟知人体经脉穴道和各式药物,却也辨不出这炉子里熬的是什么东西,事实上,除了第一天的甘草五加皮大罗金仙回生丹,后来每天熬的草药,都无法辨明是何物。

        凤知微耐心的调控着炉火,时不时开盖看看火候,接受那难闻药味的冲面洗礼——这也是这人的古怪要求之一。

        微红的雾气从壶中散,扑到脸上,竟然是微微的凉,带点辛涩味道,凤知微不知不觉吸一口气,觉得心神舒爽,体内热流突然欢快的流转起来,却不复以往的灼烫,温存而熨帖。

        她沉迷于这奇特感觉,一时舍不得离开,冷不防那宽袍人一抬手,恶狠狠将一个东西砸过来,凤知微一让,一回头看见黑衣人目光闪烁,眼神颇有几分古怪。

        她愣了愣,这才低头去看手中东西,却是一个破烂得连封皮都掉了的册子,打开看,是一本杂记,作者字写得不怎么样,笔意却飞扬睥睨,用词新奇有趣,不同于当今语言,内容囊括武学、游记、政治、经史各方面的感悟,写得杂乱随意,却字字珠玑,凤知微随意翻阅,越看越心惊,目光突然在某一页上凝住。

        那页页头,突然出现另一人笔迹,骨秀神清铁画银钩,写着:“卿卿,请允我偸看。”

        接着是原作者的笔迹,写得剑拔弩张,看起来很有几分恶狠狠:“偷窥者耻!”

        下一行,漂亮的笔迹答:“告而窥之,不为耻。”

        原作者更加恶狠狠:“责而继续窥,更耻!”

        凤知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对真是妙人,不知怎的,她就感觉到,这留下笔迹的两人,一定是一对男女,而且,是心神契合的爱侣。

        然而眼光扫到下一行,她突然惊掉了手中的册子!

        卷一  忆帝京  第十一章  是你强儤我

        那一行,是那笔迹潇洒的男子所写。

        “偷笑者,亦耻。”

        凤知微这一惊非同小可——说的是她?正在偷笑的她?

        随即又觉得自己吓自己,怎么可能,看这册子这么破旧,这册子上的人早已作古不知道多少年,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她捡起册子,下一秒又一个哆嗦。

        “阁下莫惊,小心掼散了册子。”

        凤知微惊到极处,反而不慌了,此时她已经可以确认,书上那男子的话,是对她说的。

        心中突起戏弄之意,她不看下一行,顺手将那书作势往炉火上一搁。

        宽袍人似乎大惊,欠身欲起阻止,凤知微已快将手收回。

        随即她看见书上下一行,男子写着:“此书金丝猱皮制成,烧不坏。”下一句紧跟着,却是换了语气,似乎是对这本书的作者说的,“这孩子竟和你一样调皮。”

        底下一句是那女子答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数百年后事,何必费事以元神探知?别吓着人。”

        底下再无对话字迹,凤知微摩挲着书页,微笑着想,也许这对搁下笔,躲到什么地方卿卿我我去了也未可知。

        遥想多年前那对神仙眷侣,红袖添香月下笔谈,含笑搁笔两两对望,真真是一副很美的场景。

        宽袍人一直默然不语,这人头脸都掩在极其肥大的衣袍里,似乎不愿被人看见真容,只在凤知微作势要烧书时,才动了一动。

        药炉里药味袅袅,旧册中暗香重重,宽袍人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凤知微指尖。

        不知道何时,凤知微指尖泛出淡淡微红,在靠近药炉时,尤其明显些,随即渐渐消退。

        宽袍人目光一闪,凤知微却不知道这个变化,做完了杂务,向对方挥挥手中册子:“可以带回去看吗?”

        想了想又补充:“我会小心不给人现的。”

        她直觉这册子绝不仅仅是一本杂记,那闻所未闻的金丝猱皮,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异兽,能用这册子写字的人,身份定非寻常,所遗留的文字,定然也价值不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最好是别要这东西,可不知怎的,心里十分不舍得放弃。

        宽袍人却似乎没这个担心,挥挥手示意她离开,凤知微将册子揣进怀中,突然又是一怔。

        只这刹那间,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但是遍察浑身,也没现有什么不对,只得笑笑出门去。

        一出门便哎呀一声,这才现自己看书入迷,竟然误了时辰,天际金乌西沉,竟然已将黄昏。

        凤知微赶紧抄近路急急往回走,她知道有一处巷子,可以绕到兰香院后门。

        巷子掩在街角之后,十分僻静,凤知微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近乎空旷的响在青石路上。

        空旷的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不知哪里的嗡嗡说话声。

        “娘,给我一两银子。”

        凤知微心中一震——这是凤皓的声音。

        她急忙闪身躲在街角之后,屏住呼吸,接着便见凤皓和娘一路过来,凤皓不住的向凤夫人撒着娇,缠磨着要“一两银子,好去买件丝绸里衣。”

        “玩飞球穿不得粗布,出汗都粘在身上,还有怪味。”凤皓笑嘻嘻,“他们都说,我再不换像样点衣裳,便不要我玩了。”

        飞球是早先大成传下来的游戏,据说由神瑛皇后所创,原先推广全国,如今改良后却成了贵族的奢侈,一个球便价值百金,凤皓这身份,哪里能玩这飞球?又是和谁玩?

        凤知微眼光落在凤皓和母亲交缠的胳膊上,心中一酸,刚才的问题便一闪而过没有多想。

        她抿着唇角,孤身立在墙角后,听见娘絮絮关切凤皓,听见娘低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要和那些公子哥儿混一起……”随即凤皓笑道:“他们答应我,推荐我去青溟书院呢,娘你不是说青溟书院是天下最好的书院吗……”

        夕阳的光影射进小巷,将走过的那两人背影融为一体,而她的身影,斜而长的倒映在地面,和那背影楚河汉界,远在天涯。

        凤知微抱着臂,被逐出秋府那一夜的寒意再次袭来,她在初春的黄昏中,微微颤了颤。

        眼见着娘慈爱的抚摸凤皓的头,最终耐不过他的撒娇,小心的掏了一两银子出来,又见凤皓三言两语打走了娘,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唇角不由绽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娘一个月的月钱也就一两银子,真要拿出去做娇儿一件里衣也就罢了,怕就怕,送进了兰香院姑娘的脂粉乡。

        一个月省吃俭用,送去给妓女买吃一半扔一半的糖瓜子。

        她笑得近乎森然,不再想那对祥和母子,也不想此时进院和弟弟碰上,干脆靠着墙角,将凉了的糯米糖藕掰了一段来吃。

        吃到一半,无意中目光一掠,凤知微怔了怔。

        这面后墙上,怎么有几个脚蹬的痕迹?

        凤知微仰起头,现这面墙其实极为隐蔽,一株大树枝叶茂密,离兰香院后墙只有三尺远,树冠靠着墙头,看墙上那脚蹬的痕迹,明显有人曾经从树上攀援到墙上,再进入兰香院。

        偷嫖?还是哪个姑娘和没钱的穷情郎私会?

        正猜测着,忽听头顶树叶一阵簌簌摇晃,绿叶间露出一双薄底千层鞋的脚,随即,一个月白色裤子的臀从墙头爬过,光降于树叶之间,此臀稳稳坐于树梢,并不急着下来,似乎很有闲情逸致的四面观望高处风景。

        凤知微饶有兴致的靠树立着,想看臀后此人庐山真面。

        隐约看见树顶那臀摆动不休,那人深情凄然的道:“菊花,苍天不老,此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万珍重,千万自爱,千万……不要为我瘦损衣带……”

        凤知微捧住胃,心想也没吃太多糯米,怎么这么想呕呢……

        不捧场的人似乎不止她一个,墙里似乎有人一推,树叶一阵晃动,那人哎呀一声,臀颤不休,在树顶越凄伤的吟:“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菊花,你好狠心……”

        那人滔滔不绝的将情诗背下去,不仅囊括古今,甚至还有自创诗词,随口吟诵而尽多妙句,当真文思敏捷舌灿莲花,凤知微叹口气——这等少见才华,用于妓院之三流妓女,也不嫌作孽。

        正背着,忽然一阵鼓噪声起,兰香院前门后门都响起大力碰撞之声,隐约男子吼妇人哭,吵吵嚷嚷叫:“把那个不知羞的杀千刀给我交出来!”

        “哎哟!”

        树顶背诗正欢的那位,戛然而止,惊叫一声鼠窜而起,却又忘记自己还在树上,这一窜身子一斜,一阵衣裳哧啦乱响树叶纷纷摇乱,凤知微只看见月白的臀突然在自己眼前放大,随即“砰”一声,一人栽倒在她脚前尘埃。

        凤知微一低头——好一张风情万种的大叔脸!

        大叔哎哟哎哟跌得很重,却立即从尘埃中爬起,惊惶四顾,而后门擂门的人,也隐约听见了这边后墙的动静,随即远远有人呼喝:“去那边看看!”

        凤知微一听不好,抬腿就要走,人家来捉奸,自己留着当奸被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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