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南浦

那泼妇见景正卿来了，却如老鼠见了猫，没来由心虚，不敢像是对明媚似张狂，搪塞说：“表少爷怎么这会儿来了，天儿都晚了，我是为了明儿启程一事来问妹妹，顺便跟她说说她哥哥事儿。”

        明媚捂着胸口忍着咳，顾不得理会她，何况是当着景正卿。

        明媚到底年纪小，后来遭了些事，才想通了，当时站卫少奶奶一边，确实有理由疑心明媚：单说卫大人把那匣子交给明媚保管就有可疑。明媚只单纯，当卫大人信她才如此，却不料卫少奶奶看来，家里“稀罕宝物”不给长子，却给女孩儿，她自然是大为不忿。

        可卫大人自有安排，明媚当时也说过此物要交给哥哥才是，但父亲说：“以你哥哥那性情，我给了他，他头一件就是要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以后，必然也保不住，多半是扔到赌坊里去了！”何其有理？！卫大人若是信哥哥与她，哪里轮到明媚？且这东西又不是给她，只是让她转交他人，卫少奶奶疑心明媚藏私，明刀暗枪地指责刁难，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刻，景正卿眉眼淡淡：“我不是跟表嫂说了吗，表哥事儿，我已经派了人了，姑娘又知道什么？她如今病着，身子大不好，何苦来烦她，有事只管问我便是了。嫂子现出去，外头我小厮康儿，自会把详细交代给你。”

        卫少奶奶闻言，不敢多话，便应付两句，果真就退了出去。

        明媚捂着嘴，一时气苦，却不肯说。

        景正卿却走到窗前，半扶起明媚肩膀：“妹妹如何了？”

        明媚抬眸看他，因方才咳嗽厉害，牵扯头疼，胸口也隐隐做疼，且又气又怒，眼中已经全是泪，他模样便看不清，明媚垂了眸子：“我……我没事……”不敢多说，一说便咳停不下似。

        景正卿静静地看了明媚片刻，抬手明媚后背轻轻抚过，似是给她顺气，忽然叹息似叫了她一声：“明媚……”

        明媚从未听人如此唤她名，带着温柔情意，入了耳，又只觉缠绵悱恻。

        明媚疑心是自个儿听错，但身子却忍不住震了震，她抬眸，迟迟疑疑地又看他。

        四目相对，景正卿眼中那一抹异样光有所收敛，他便冲明媚一笑：“有些琐碎事情，但凡不用跟你说，我就不想多嘴，免得你多心又胡思乱想，对身子不好。却不料这长舌妇人竟又来扰你清净了。”

        明媚听他是说这个，心里那抹异样如潮水一般极退去，只余一抹平沙地，软软地，湿湿地，细细地把残余水都滋润一干二净，心却也暂时平静下来：“表哥，这些是我家里头事，少不了。”

        景正卿垂眸，想想什么，片刻就说：“明媚，你可知道，京里头你还有好几个表哥？”

        明媚呆了呆：这话何意？

        景正卿冲明媚一笑，这一笑，也堪称一个“明媚如春”了。

        “我唤正卿，你就叫我卿哥，如何？这样听来也不生分。”

        “卿哥？”明媚心里一转，心窝也热哄哄地，于是试着叫了声：“卿哥？”不知为何，就觉得脸也跟着热。

        景正卿却笑了数声，手握住明媚：“可心孩子。”

        明媚听他话语如此亲热，不免转开头去，但想到她如今只能依靠这一个亲人，而他又对她如此上心体贴，于是心里反觉得平安欣慰。

        景正卿又道：“是了，你哥哥事……我正要跟你说。因我叫了人出面，那继任县官不敢就直接批了命案，只可惜我来迟了，插手晚了些，他虽不敢就批下来，却也不能直接就改口，免得露了痕迹，因被打死那一家，也略有些来头，但你不必惊慌，那县官如今要把你哥哥送到太平府去，那里府尹却也是跟我们家有交情，我已经先派人去了信儿，暗中他必然会照料表哥，假以时日，就会找个机会，让他脱身出来。”

        明媚听他说仔细，事情又如许复杂，心中十分感激，若这事让她或卫少奶奶来做，自是不成。

        景正卿又道：“一些小小苦头大概免不了，但大皮肉之苦就不会了，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因此你放心，这其中就只是个时间长短问题。我叫康儿跟你嫂子说去了，让她跟着差人去太平府，也好有个照应，一应要用银子，我自也给他们备齐了。”

        这话虽然意外，但听到卫少奶奶不至于跟着一块儿上京，耳旁少了聒噪，明媚竟没来由松了口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媚委实不想再见那狰狞丑恶嘴脸了，便说：“那她可答应？”

        景正卿冷冷一笑，道：“她家里我也打听明白了，她父原是个小官儿，当初因看姑父是景家姑爷，才忙不迭来巴结，她是那家中庶出女儿，谁意她如何？只不过是个巴结由头罢了。后来她父去了南边，自把她扔下，不然若能飞走，她早也走了。如今这情形，她若肯跟着表哥，咱们仍叫她一声嫂子，若她生了异心，且由她去，这等两面三刀恶性子妇人，不要也罢。”

        明媚跟卫少奶奶相处了一年多，这两天遇上了事儿，才看清她真脸，然而景正卿才来，统共才见她几面？竟能把她底儿看如此透彻，且他竟也丝毫都不瞒着明媚，说很是明白。

        一刹那，明媚心中惊讶，欣慰，却又有一丝隐隐地不安堵着，让明媚难以高兴起来。

        大概是明媚私心里觉得，景正卿当时决断太过冷静决然，而对当时涉世未深她来说、是不太愿意看到他这样冷酷一面。

        景正卿说完这些，便道：“对了，明媚，我听表嫂曾说什么匣子，是姑父临终给了你？究竟是什么？”

        明媚变了脸色：“表……卿哥，父亲说、说不能……”卫大人让明媚留着匣子给一人，可那人却并非景正卿，何况明媚都不知是何物，他现问起来，让明媚十分为难。

        景正卿见明媚不安，却又释然一笑，并不追问：“别怕，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若是姑父给了你让你留着，你大可不给任何人瞧。我并无别意思，明媚你放心。”

        明媚这才松了口气：“卿哥，我不瞒你，我也不知是什么，父亲曾让我立誓不许私自打开开，且不能交给别人，让我亲手把他交给……”

        “打住，”景正卿忽然打断明媚话，“这听来像是涉及什么机密，我还是不听为妙，明媚，自此我也不会再问。”

        明媚见他如此善解人意，很是感动。景正卿轻轻拍拍明媚手：“这件事我不再问，外头事也交给我，你只管静心，如今我只愿你把身子样好些，休要让我镇日……悬心。”

        那末尾两字，意味深长很。

        也不知康儿是怎么跟卫少奶奶说，卫少奶奶竟没有再来烦扰明媚，次日，明媚动身之时，她才露面，出来送别，说了几句“到底是一家人”“去了京内好生保重”“你哥哥脱困后我们必去看你”之类话。从面上看来，倒仍旧如一家人似和睦。

        景正卿亲扶着明媚上了马车，一路往河畔而去，明媚从帘子缝里回看曾住过宅子，心中感慨万千。

        十四年，明媚都是此度过，喜怒哀乐，都记载于此，如今离开，再回来不知何年何月，……恐怕是不可能了。

        一时感伤，落了两滴泪。、玉葫上车以来便一直怯生生看明媚，大概她也知道自己曾给明媚惹了事，故而心虚，见明媚落泪，便拿了帕子送上：“姑娘……”

        明媚打起精神，擦了擦泪，正色说道：“先前，嫂子说你勾搭主子，我一直没问，你实话跟我说，可是真？”

        玉葫惊慌：“姑娘，当然不是真，我先前不说，是怕姑娘听了心烦，没想到少奶奶竟会那样诬赖我，不瞒姑娘说，当初少爷家，他对我……”

        明媚一听果然涉及那些男女情由，深觉厌恶，就皱了眉。

        玉葫看得明白，忙打住：“可是我一心想伺候姑娘，自然不会从少爷，没想少奶奶不知哪里知道了少爷心思，当下才仇视上了我，姑娘，你可要信我。”

        明媚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算了，那泼妇嘴里说出来，又有什么好，以前事且就罢了，我只跟你说，此番上京，要处处留心，你也不可像是之前一样，若再给我惹出一点儿事，我二话不说，即刻让表哥把你卖了！”

        玉葫忙满口子答应，明媚脸色方才缓和，把身子往车壁上靠了靠：“现到哪里了？”

        玉葫探头看了看外头：“姑娘，将要出城了，前头就是城门口，啧……”

        她忽然啧了声。

        明媚耳朵一动，隐隐听到外头有些喧哗笑声，竟是女人声音，明媚便问：“怎么了？”

        玉葫放下帘子，手掩着嘴笑：“姑娘，表少爷骑马行前头，我瞧着好些女人看着他笑呢。”

        明媚一听，不解：“她们笑什么？”

        玉葫叽叽咕咕，也笑起来：“姑娘，你怎么不明白，表少爷那个模样儿，是神仙一样人物，自有许多人看了。”

        明媚这才明白，当下哼道：“好不知耻，当街看着男人笑么？必然不是正经人家。”

        玉葫恋恋不舍地又去看了一眼：“嘻，姑娘，除了女人，还有好些男人呢，一个个看直了眼……”

        明媚越发皱眉：“住口！”心中十分气愤，她倒是也想像是玉葫一样探头出去，肆无忌惮地乱看，只可惜还要顾全闺阁女儿颜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是少不得，心底不由地有些嫉妒玉葫。

        如此到了河畔，玉葫下车，小厮黄英抬了凳子过来，玉葫扶着明媚下了马车，明媚落地站住，一抬头就看到景正卿站河畔，正指使下人们搬运行李，一身素净淡蓝长袍，朱唇玉面，长身而立，委实飘飘欲仙，风采非凡。

        随行众人或远或近，都他身边。

        明媚正看间，忽地听到身后急促地马蹄声起，有人唤道：“明媚妹妹，明媚妹妹，且慢行一步！”

        玉葫回头，继而喜道：“姑娘，是叶公子！”

        明媚心中也惊喜交加，回头看去，却见后面沿河畔大路有人飞马而来，马上人白袍翻飞，剑眉紧皱，见了明媚，才略露出喜色，他隔着十几步远停了马儿，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十分潇洒。

        明媚不敢上前，便只婷婷站着，意外且喜。

        叶若加步子，竟很到了明媚跟前，只隔一步停下，举手行礼：“明媚妹妹！”

        明媚也正色回礼：“叶哥哥，你怎么来了？”

        叶若头发微乱，略有风尘仆仆之态，道：“我来迟一步，才知道你们家有事，便日夜兼程赶过来，谁知才进了府，就听说你才出门，于是追来，且喜来得及，妹妹，你真要上京了？”

        明媚点点头，看着他仓促之态，心里竟有些酸：“是京里头亲戚让我正卿表哥过来，要接我过去。叶哥哥，镇远离这里百里有余，你大可不必赶回来。”

        叶若眼睛看着明媚，大有不舍之态：“妹妹……”

        叶若欲言又止，明媚也暗自叹息，正两两相对，却听身后有人道：“明媚，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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