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吴明平静地进行离职手续，金小田跟着他东奔西走见客户，劈头盖脸的工作扔上来。等到样样都办妥，有天早上她到事务所，泡了一杯热巧克力回到自己座位，抬头看到吴明的办公室里空空如也。

        他已经走了。

        这段时间，金小田什么都没想过，直到此刻，胸口突然像堵了东西似的，压得她透不过气。她想骂人，是，吴明安排黎刚父亲认识法官，但他怎么会知道黎刚父亲私下又做过什么，金小田信吴明真的不知情。怪谁呢，怪他锋芒太露得罪到别人？还是怪他太不小心留下把柄？

        回想也没用，反正结果已经在这里。

        金小田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她很容易哭，受了委屈想哭，遇到丁点大的事，只要想不通就会哭出来，哭完就好了，但现在眼睛发涩，却流不出眼泪。

        每位同事离职时，事务所按例安排一次聚餐，到吴明却没有。最后一天说完手头的事，吴明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就来了句，“明天起我不来了，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再打电话给我。”他头也不抬，听声音倒没有异样，“不过也别老打我电话。你是有经验的律师，自己拿主意。”

        第二天起他再没来过事务所。

        无论在哪里，少了谁世界仍会照样转动，事务所只是个小地方，吴明不在，所有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所长、马主任，默默地保留着吴明的办公室，却没跟任何一个人说他的事。

        金小田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巧克力，过了会才发觉舌尖被烫到了，一阵阵刺痛。

        人蠢万事难，她对自己摇头。但舌头痛是痛，胸口的满腔郁闷排解掉不少，金小田能静下心看文件了。她手头目前最大的一件工作是一个熟人的，李淑惠的前夫何浩文，他代表所在的公司委托吴明处理合同纠纷，现在这件工作转到了金小田这里。

        再见何浩文，金小田有几分说不清的尴尬，对方可是投诉过她，口口声声认定她拆散了他的家庭。吴明问过她的想法，太勉强的话就算了，但金小田决定去见面，哪怕对方说出不客气的话让她难堪，那是对方的问题不是她的，从职业的角度来说处理公务不可以带个人情绪。

        何浩文四十多岁的人，他喜怒不形于色地指出，当初委托吴律师是因为找了全城几个大律师，只有吴律师认为这官司可以一试，公司也因此安排了人手整理证据。吴律师说不做就不做，还把工作移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如此行事让他以及他背后的公司对黄小和律师事务所很有意见。

        那你想怎么样？金小田的双手在桌下膝上紧紧捏成一团。她静静地看着桌面，由吴明向何浩文解释。

        吴明说清自己的情况，然后是关于金小田的部分，“金律师虽然年轻，但她处理过的案件中90%，委托人表示非常满意。说起来律师也是服务业，和委托人相处靠的是个人表现，金律师有这样的成绩完全是因为她个人的努力。”

        “当然，如果何先生还是坚持，我们只能以您的意见为重。不过在我心中，只有金律师一个推荐人选。”

        金小田没想到，何浩文一口答应了继续合作。吴明回来后叮嘱了她许多话，何浩文答应，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好的人选可以更换，另一方面要小心的是他可能会故意为难她，“防人之心不可无，该做的手续都要做，不要一时心软仓促行事。”

        这件工作好的地方是，不少大律师不想接，对金小田来说，输了是正常，只当积累经验，赢了的话，可以赚一笔对她来说算丰厚的收入。

        “好好做。”吴明说。

        金小田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想尽力把他的工作接下来，帮他完成他不能再完成的，并且尽量做好。

        *

        案情不复杂。何浩文所在的公司打算建造自用码头，需用两台桥吊。在码头评审会进行时，公司的总经理被介绍认识了一家供应商。因中间人是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一来不好抹中间人的面子，二来这家报价确实不高，经过考察后双方签订了合同。甲方的预付款虽然拖了一阵子，但总算还是到位了。

        钱在谁的手上谁狠，供应商催款时说过拖一天钱就迟一天交货，但国内的合同执行大环境也就这样，敲桌子扔杯子的事不断，最后大半还是能完成的。所以何浩文这边开头并没当真，自有负责此项目的员工去跟进催货的事宜。

        等到主体完工，甲方派人去生产现场验收过进度，付过发货前的进度款，供应商那边的人突然不接电话。好像人间蒸发一样，连生产场地都变得空荡荡的，那么占地面的主体居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了。

        甲方感觉不妙，当即找中间人出来说话，谁知中间人推得一干二净。以后还有二期三期的规划，审批还要从中间人手里过，毕竟不能扯破脸，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透，尽管当时这人拍着胸脯保证供应商的可靠，还推荐他们去考察供应商过往的成功业绩。

        何浩文所在的公司考虑过起诉，咨询后无论律师还是法院的工作人员都不看好，哪怕打赢了，对方只有租的几间办公室，账上穷得叮当响，怎么执行？如果能找到人，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不定还有解决的办法。假如对方一开始就抱着存心吞掉这几百万的打算，那……没什么好谈的，可不谈，也不行。

        眼下的关键是找到人，并且摸清对方的意图。否则即使立案，很有可能也只是逼得对方跳墙，反正甲方拿空头公司没办法。

        甲方再气愤，骂得再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钱在别人手上。金小田加班加点看完所有材料，何浩文的电话就来了，说是乙方一个重要负责人出现在某地，让她跟他一起追去找人。

        去几天，怎么谈，何浩文也说不清，只能见机行事，至于“金律师你吃得消吗？为方便我们公司打算开车去，有几百公里的山路要走。”

        “没问题。”金小田一口答应。

        她又不是没出过长差，现在略微有点不同，得和黎正说起一声。

        金小田背着电脑包，拖着一只小行李箱去找黎正。

        咳某行春晖路分理处热闹得好像菜场，叫号等候区坐满人不算，靠墙跟麻雀似的有一排，还有几个正围着大堂接待的啾啾啾，“我不要锅，能换成微波炉餐具吗？”“凭啥他的是杯子，我的是刀具？”“再给我一瓶洗手液吧。”

        金小田愣了下。有人已经帮她去叫黎正，“主任，女朋友来了！”

        黎正捧着两只纸箱出现在窄小的楼梯口，他的一头卷毛被汗打湿了，衬衫袖管卷得高高的。

        金小田眼尖，已经看到一箱是洗手液，另一箱是香皂。今天怎么了，分理处改做日用品小卖部？

        黎正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人告诉金小田，“我想了个笨办法，每个月有一天赠送礼品，凡是来办理存款业务的都有点小礼品，金额达到万元以上的送微波炉餐具，十万以上的送锅子。我们这边散户多，菜场的人忙完了午市就过来办存款。反正他们本来也要存营业款，现在还能拿点东西走。”

        他也是左思右想才下定决心，就怕这些小东西不入别人眼，也怕别人觉得小恩小惠骗人来存款，没想到效果挺好，连小区的老伯老阿姨都来了不少。

        “主任-”那边招架不住换货的要求，连声求救了。

        黎正应了声却没动，“出门在外要小心，就算有应酬也别喝酒，多打电话给我，遇到事别急，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金小田嗯嗯地应。

        真是嘴碎哪，可……唉……可能见久了竟然习惯了，还觉得他这样子挺可爱。金小田匆匆看了看周围，趁没人注意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下，轻轻挥了下拳头，“加油！”

        做不好也不怕，管别人怎么想，至少自己有尽力。金小田坐在车上，前面何浩文和司机商量着路线，一点也不问她的意见。她不生气，她是来工作的，好不好等做了自有公论。

        分理处迅速地消失在视线外，金小田轻轻握了下拳头，不着急，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不管是这件案子，还是和委托方代表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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