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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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田有点想哭,幸好吴明没跟着下楼,他说要上洗手间,让她在车上等。
她爸是个好人。他年轻时,村里谁来借钱,他都肯借,也不管借给别人后家里会怎么样。幸亏外婆家心疼大女儿和外孙女,时不时伸出援手。农村自产自销的有粮食有蔬菜有水产,就是吃肉得拿钱去集市买。她家的猪肉,基本上都是外公家买了送过来的,“我们不管大人,小人不能跟着你们吃素。”
那时谁家都不富裕,金大鑫对别人的慷慨,就是对自己家人的吝啬。人缘倒是好的,后来承包土地时,村里人人都说大鑫办事我们支持,手续办得特别快。需要人手帮忙时,找人也快。
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对别人宽松,对自己女儿却颇为严厉,成绩不好了要骂,惹事了要打,不但管学习还管做人。到金小田考司法资格时,他干脆做了“拿摩温”,容不得她偷懒。
金大鑫和黎归元曾经是朋友,但自从出了那回事后,金大鑫跟黎归元的来往逐渐减少。要说他是帮老朋友一把,他应该会;但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不会那么尽力。金小田被自家老爹给感动了,怎么说呢,父爱如山,默默地守在那,回头就能找到的依靠。
金小田摸出手机打给父亲。那头嘟嘟响了半天,好不容易接了,老头还有点不耐烦,“我们在开会,你有什么事?”金小田的感动顿时消失了一半,“没事,就是想你了。”
老头嗯了声,没见他听到甜言蜜语后有什么感动,仍是那种语气,“知道了。没事就挂了,我们在开会。”
金小田悻悻然,开会比女儿还重要?她加重声音,恨不得一字一顿,让父亲听出不满,“那我不打扰你了。”
金大鑫嗯了声,金小田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团里,没有回应,只好收手。等挂掉电话,她心头的另一半感动也消失了,咕囔道,“情商差,只知道开会,开会!”
语声未落,铃声又响了,金小田一看,咦,是老爹。看来认识错误的时间很短,她带着几分欣喜一把接起来。
“你有办法联系到吴明吗?他手机关机了。”
原来是找他,金小田有气没力地说,“有。要他回电话吗?”
“不用。跟他说一声就行,让他明天早上不用过来,好好休息一天。”
金小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已经只剩下挂号音。
吴明在洗手间吐了一场,上了车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车停下来才醒。
“到了?”他问。
“到了。”金小田答。然后吴明不声不响,拉下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
金小田苦笑,这什么态度,跟她爹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要不是村民的目光雪亮,啥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说不定得怀疑他才是亲生的。糟糕,差点忘了老爹刚才在电话里交待的事,她连忙下车追过去,“吴明-”
大楼的铁闸门刚好在她面前关掉。
金小田气得直跺脚,只好发了条短信给邓思敏,请她转告。
吴明前脚踏出电梯,自家的大门开了,邓思敏等在门边,“我听见电梯声停在我们这一层。”她年轻的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背后是家里过道灯的亮光。吴明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脸,总觉得自己满身的酒气跟整个场景不符。说他生得好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然而在邓思敏面前,他自认有股浊气,甚至还有些戾气。
自从邓思敏搬进来后,她因为没缴房租,拿钱给这个家添了不少小东西,门口的木头小凳,茶几上的鲜花和花瓶,鞋柜上一缸鱼,……给冷冰冰的地方多了几分生气。
此刻吴明换鞋,邓思敏在厨房里拿点心,“我跟着食谱做的,山药泥,不知道对不对你的胃口?要是不好吃也别勉强。我怕你不喜欢吃太甜,只加了一点糖,是冰糖,可以润肺。不加糖不行,山药太淡了,吃进口没什么味道。”她转来转去,拿勺子,拿纸巾,扎在脑后的马尾辫也跟着晃来晃去。
吴明没有食欲,但不知怎么还是接过来吃了。
并不是太好吃,邓思敏的心意大过厨艺。吴明吃了两口,很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最好能让她分去一半山药泥。他问,“你吃了吗?”
守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品尝的过程的邓思敏,先摇头又点头,“我吃了。”这可是她第三道产品,前两道太不成功,她不舍得浪费材料,东西都进了她的肚。几个小时过去了,胃里还鼓鼓的。
邓思敏心虚地问,“是不是不好吃?”前面两次更不好吃,她吃完后对人间美食的兴趣少了一大半,“我在店里吃的挺好的,不知怎么自己做不出那个味道。”
吴明有点明白了,“店里的加过猪油,你加了吗?”
“没有。”邓思敏恍然大悟,“难怪我吃着总觉得少了点东西,还是你有经验。”
吴明噎了下,好吧,现在的姑娘们。他把注意力从粗糙的食物上移开,电脑开着,“在上网?”
邓思敏点点头,过去点开一条论坛新闻,“刚看到这个,你说警察怎么能这么做呢?”吴明凑上去看了下,路人捡到钱包交给了警察。得到通知去派出所认领失物的钱包主人指出,钱包里本有五千元,现在只剩三千元,一定是捡钱包的吞掉了两千。路人反驳,如果他有心吞掉钱,干吗还把钱包缴给警察。
双方在派出所大吵三个小时,最后警察判路人和钱包主人各承担一半损失。因此,路人做了好人后,还被罚出一千元。
留言的人不少,除了替路人打抱不平的,居然还有不少认定路人肯定吞了两千元,否则他干吗愿意出这个一千。
“很久以前,我十岁的时候,跟我妈住在一个死胡同里。我家是最后一家,旁边是乱草丛。经常有贼偷了钱包,拿走钱,把空钱包扔在草丛里。我看到里面有证件,想通知人来拿,被我妈说了一顿。”邓思敏想到往事,“她叫我别惹是生非。我不听她的,捡了钱包扔在派出所门口,还被她打了。”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肯定得处处小心,吴明和邓思敏同时沉默下来。邓思敏低头,自从母亲去世后,她难过了一阵子,但怎么样呢,活着的得好好活下去。又有一阵子她绝口不提母亲,一点都不想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说。但时间是强大的粘合剂,她开始想起母亲在世的一些事,有的高兴,有的不那么好,但也挺有意思的。
吴明安静地说,“估计他们在派出所吵个不停,警察拿他们没办法,学过去的县官老爷,有理无理各打三十大板。”
邓思敏好奇地问,“那能不能请律师来解决呢?”
“就算能解决,花的钱没准比现在还大。”吴明无情地打破她对主持公道的人的向往,“要是来问我,我也会建议他认了算了。不过他可以去找金律师,金律师可能会免费帮忙,反正她生来追求正义。”
邓思敏听出他对金小田的嘲笑,替金小田辩护道,“金律师一直遵守事务所规定。上次我的案子,她带我先去缴费才开始的。”
吴明放下碗,笑着摇头,“你误会我了,我其实挺欣赏她的,像她这样的人不多了。她一个,黎正一个,都是好人,生性光明。如果社会多几个他们这样的人,就会少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捡到钱包缴公的人要赔钱,扶起老人的孩子要赔钱,要我说,该罚,重重罚几个就好了。”
邓思敏也笑了,“吴律师你开玩笑,平常你不总说要用法律公正、公平地看待社会现象,不能感情用事。”
“我喝醉了。”吴明清楚地说,让邓思敏忍不住盯着他又看了几眼,他表情严肃,不像喝醉啊?就是数秒间,吴明站起来笔直走向他的卧室倒在床上。邓思敏跟进去,他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明显地睡着了。
还真是说睡就睡,到底是多累,才会倒头就睡。邓思敏一边叹气,从吴明身下抽出被子,替他盖在身上,一边看着他的动静。吴明虽然是男性,但脸上的皮肤特别细腻,看上去就已经是弹性很好的样子。他的眼下有一点青影,估计长期欠觉的缘故,但长而弯曲的睫毛垂下来,跟蝴蝶的翅膀似的,微微的还有些颤动。
邓思敏弄好这些,替他拉上门。关电脑前,她刷下屏,有个新帖子浮在论坛上方。她忍不住打开,打算看一眼就关机去睡觉。
这个新发的帖子标题很长,“为何宝马女频出脑残,又有商业街打人事件”。内容是说宝马女在商业街没打转向灯,差点和一电瓶车相撞。电瓶车主不满,指责她不会开车。宝马女把车停在路中央,下车和电瓶车主吵架。又打电话叫了两个壮年男子来,挥棒把电瓶车主打伤。随后宝马女扬长而去。电瓶车主报警,警察来后,和在场人了解完情况,说此事不由他们管,该由交警管,也走了。
因此事不了了之,有人将其经过发上论坛,引发一片议论。
不少人认为必须人肉“宝马女”,从人海中找出她来加以制裁,让其承担打人的后果。但没人拍下照片,仅记得部分车牌号。
光天化日竟有此事,邓思敏简直不敢相信。她一个劲往下翻页,想看后面有没有知道这人的真实真份。谁知翻到二十多页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有ID言之凿凿地说他认识车主,车主姓金,是最近本地很受瞩目的某种田大户的独生女,一贯霸道,仗着父亲的名头,自己又在某事务所做律师,动不动压人,说不过的时候经常扬言可以找短期帮工打人,警察也不会管她。
在网络时代,人的信息很容易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去。再翻几页,有ID把金小田的照片贴了上去,是她参加会议时被拍到的。她低着头,像是在看手机。不是正面照,但熟悉她的人综合上面的资料很容易知道说的就是她。
邓思敏越看越急,她敢肯定不是金小田做的,偏偏金小田的车牌号有几个字母跟帖子里披露的相同,估计是被人误会了。她来不及多想,跳到尾页发了个言,“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要随便指认,不然以后你的良心会不安”。
她点了发布,却没看到自己发的言,原来水大被冲掉了。在她发言后,有N多人把她当作靶子,冷嘲热讽者有,也有粗暴的直接认定她是金小田的马甲,叫喊人肉具体名字地址的更多了。
邓思敏连忙又发言,“第一,我不是马甲。第二,在网上乱传不确实消息会受到法律惩罚。”
她刚发完,下面的留言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了,还有人立马查出她的IP地址发在上面,美名其曰揭皮,“这人肯定是宝马女马甲无误,看她口口声声的法律,没错了。”
我什么时候口口声声法律了!邓思敏气得额头爆青筋,赶紧又发言,“拜托你们看清楚,我哪里是宝马女?我只是认为,有些事最好有了证据再说。不要以为躲在网络背后不会被揪出来就什么都敢说。生活中不会对人说的话,最好网上也别说,两者是一样的,都反映人的素质。”
这下更炸窝了,有人甚至分析了她的发言,看有多少词组是类似的,可能是什么性格什么职业。
邓思敏愤然,打字打得飞快,“全不对!我是外地人,一个小打工的。”
可惜她说归说,别人不信。
吴明凌晨时醒来,口渴起床喝水,看见邓思敏还在电脑前奋战,桌上电脑旁尽是纸团。他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你在干吗?”
邓思敏被气哭了无数次,两眼肿得像桃子。她转过头对吴明说,“在跟人吵架。”
网上吵架-如果想吵赢,除了得打字快,还要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说。邓思敏觉得自个就是输在言辞上,有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而有些人的发言,她也实在没办法忍受,看到一次生气一次。
吴明这么关怀地一问,邓思敏再也无法控制住眼泪,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他们不讲理,他们胡说八道,他们冤枉人!”
热腾腾的眼泪把吴明的衣服都打湿了,他能感觉到带着温暖的濡湿,不由心软,“别急,我来帮你。”
马甲兄吴明披挂上阵,先发了个私信给论坛管理员,要求删帖。
被无视了……也是,大晚上的,除了吵得热闹的一帮人,管理员也不知道在哪偷偷睡觉。
其次,他找了认识的网警,要求对此事加以限制。至于打断别人休息,大家是朋友,好说。
果然还是认识的人好办事,没多久这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吴明低估了隐姓埋名骂人给人带来的乐趣,就是眨眼功夫,新的帖子又起来了,很多条,说的还是这事,但密密麻麻地占据了首页。有部分人遭受删帖后,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推断肯定是非正义的利用特权,以逃脱制裁。
邓思敏气道,“你看他们!颠来倒去都是他们的理。”
本来就是这样,好汉难挡四拳。吴明额头沁出汗,“随他们去说。”得知事情还没告诉金小田,他松了口气,“也好,她那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别骂不倒别人,自己先给气坏了。”
邓思敏同意,金律师样样好,就是脾气又急又坏。
遭受人肉、邓思敏和吴明助拳的主角,金小田,此刻陪在黎正身边。
黎正发烧了。
金小田晚上习惯性去他那坐一会。她刚到就觉得不对,黎正的脸红得有异,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果然烫手。
“好像是今天下午开始的,中午陪副行长跟客户吃了饭。”黎正回忆当天的行程,“那时背上有点冷,下班时头很昏,我没敢开车,坐公交回来的。”
金小田自怨自艾,没事躲起来干吗,既解决不了问题,也耽搁其他事。
“唉,你。”
黎正自己觉得还好,就是背上发冷,“我刚吃过药了,睡一觉就好,你也回去休息吧,别被我传染到。”
金小田瞪他,又来了,张桂真不在。她也走了,谁照顾他。
“你会照顾人吗?”黎正开玩笑说,一点小病,金小田如临大敌的样子,气氛都变得凝重了。
金小田抽出他腋下的温度计,39.2度,绝对高烧,“老实告诉我,今天吃什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黎正求饶,“我睡一会就好。”
金小田倒了一大杯温水,还滴了两滴水在手背上,这是黎正教她的测量水温是否在人体舒适范围内的办法,“先喝了水。”
黎正喝完水,睡意更浓。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吃过退烧药了。”
金小田搬了张凳子在他床头,“你睡。”
生病的人没力气,黎正反抗不了金小田,只好沉沉睡去。他吃药后出了几身汗,捂得被里都是一股热烘烘的潮气。也幸亏有她在,每次他醒来都能喝到温水。
“小金,我干了件不怎么规矩的事。”黎正神智清了些,就把事情跟金小田分享。
“你们找夜总会公主了?”金小田瞎猜。她听说过,有些人喜欢这种招待。她还听说过,有人口味独特,招待人员只好奉命找鸡。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正无语,很有几分痛心,“你啊你,就算别人在聊这个,你也给我走开。有什么好笑的,这是耻辱,把不正当的事情看成合理存在。就不该让他们聊,做坏事还好意思讲。”
金小田乐了,“你听别人闲聊还少了?你还在分理处的时候,有次我来,你们那的人聊什么?谁的婆婆喜欢散步,路上顺便跟人八卦,说哪里的副镇长是熟人的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没有……”黎正急道,“你怎么听到了?她们就是什么都说。”
“你想告诉我什么?”金小田看他又是满头大汗,赶紧给他倒水。
黎正没马上喝水,“我溜到副行长办公室找证据了。李周的事,我听说几个副行长都有份,说不定他们有什么蛛丝马迹。”
“找到没?”金小田精神一振,要是有足够的证据帮李周翻身也好。
“没找到什么,就是我吓得发烧了。”黎正微微惭愧,“我一干坏事就会发烧,从小到大都这样。”
金小田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小伙,您这是不经吓的体质。还是聊点轻松的,“别替李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她想了一圈,竟然没找到能让人开颜的,最终勉为其难,“等你好了,我们出去吃饭吧。”民以食为天,聊吃的最安全。
从烤鱼说到酸菜鱼,从家里的红烧鱼说到外头的清蒸鱼,金小田想念张桂真做的菜,可也知道不是提她的时候,只能希望这段时间快些过去,生活快些恢复正常。
黎正扔了个炸弹出来,“我妈把手头房子都卖了,只剩这套。”
他侧过头,闷闷不乐,“我完全帮不上忙,长到这么大,只是享受父母照顾,却没有回报。”
金小田握起他的手,“谁说没有,你给他们找了个好儿媳妇。”
黎正点头,“那倒是。我也觉得对不住你父母,我人才一般,能力也一般。”
金小田掩住他的嘴,“我喜欢就行。还有,做人不要太骄傲,评语得交给别人下。”她手掌没挡住的地方,露出黎正笑得弯弯的眉眼。他呼出的热气扑在她掌心,又烫又痒。“睡吧。”
“很晚了?”黎正注意到时间,是很晚了,“你别回去了。”
金小田是困得有点坐不住。她从柜里抱了床被子,铺在黎正身边,一骨碌钻进去,“有什么不舒服只管叫我。”
关了灯,黎正听到她沉稳的呼吸,他也越来越困,终于睡着了。
夜虽然深了,但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抓紧时间也能休息会。金小田翻了个身,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是了,旁边还有个呼吸。
她想起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降下去了,带着点汗。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再次沉入梦乡。
黎明是一天中最黑、最冷的时刻,她找的被子太薄,冻得缩成一团,越来越靠近他的被窝,他的温暖吸引着她。直到不冷了,她才舒心地进入下一个梦,还越睡越暖和。她不知道,他把他的被子分了一半盖在她的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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