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黎正抱着金小田，哭了个天昏地暗，来来往往人开头投以好奇一眼，久了熟视无睹，还有几个年轻警员调皮地开赌局，押黎正能哭多久。除了庄家，其他人都输了，黎正抽抽嗒嗒前后哭了两个小时，金小田从开始耐心劝慰到后来坐旁边打瞌睡。她头一点，又一点，点到低处醒了，睁眼看看周围，没变化继续睡。

        出了这么大事，行里安排了人手处理，李周资历浅，被推出来和一个老资格人事一起安抚受害者家属。死者钱家琛，35岁，中专毕业，工龄15年；丈夫原是乡镇中学老师，前几年辞职下海做生意；有一女，5岁。死者家属兵分两路，一路去了公安分局找凶手算账，另一路则和银行开谈判，要求银行对于抚恤金给出说法。

        行长意思钱不要紧，毕竟这种事没谁会羡慕，给多了也不怕谁眼红，平息事态要紧。老人事说好说坏，安抚好了家属。他和李周两个人疲惫不堪，但接到行长指示，让去探望一下黎正，免得黎正思想负担太重。

        对行长偏心，老人事忍不住嘀咕几句，李周很识相地把这活认了下来。老人事顺水推舟，“好啊，你和小黎同期进银行，大家年青人，共同语言比较多。”

        李周虽然也累，但鼓起余勇打电话给黎正，问明方位后立马骑着自行车扑向公安分局-旁边夜宵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慌，金小田精神上想支持黎正，身体却吃不消了，她饿得能吃得下一头牛。

        李周到时候，菜差不多上齐了，白切鸡，剁椒大鱼头，玉米排骨煲是金小田，凉拌金针菇，炒素是黎正。金小田很大方地显示了不讲究本性，明明一起经历杀人现场，她已经能抛到脑后，黎正却还看到荤腥就直打恶心阶段。

        李周也饿了，老实不客气坐下来一起吃。

        两个人埋头吃了一阵子，总算有余力理会那个仍自责。金小田知道李周是行里派出来善后，一五一十把黄丽花历来言谈、以及刚才火上烧油行为向他倒了个干净，“虽然悲剧已经发生，但亡羊之牢犹未晚，必须拿出措施来补救。”

        金小田居然清楚分理处内务，李周忍不住看了黎正一眼，而且她还乐意黎正低落时候陪伴他，两人好像不止朋友关系啊，“这事我肯定要反映，不过好由黎正写个书面报告，毕竟他才是直接主管。”

        金小田还以为黎正下不了决心，这才抢他面前说了黄丽花问题，没想到他点点头，“我回去就写。”她心里一动，想到一桩事，“慢，先稳着她，等开完庭再处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个人破罐子破摔，造成舆论攻势会对黎刚判刑不利。这年头这样事并不少，一旦有事抢先占领舆论高处，让舆论倾向自己。从前当然也有，但口口相传比不上现网络扩散得、影响大。人类与动物不同就是会利用工具，包括网络这种式工具。

        “写完先发给我看一下。”她小手一挥，当机立断地说。

        黎正还是点点头，“好。”

        李周看眼里，忍不住又泛起嘀咕，看样子不像恋人，哪有男吃得消女朋友如此强势。女孩子爽利落是好事，但太能干了就不怎么美妙。无论哪船老大多了都会翻船，起码他自己不喜欢被人指挥-单位已经被人指挥着干这个干那个，回到家还要服从“领导”安排？

        不行。李周越想越寒，果然得多了解。这才第二回见金小田，就感受到她另一面了，他可不想找位“祖宗”回家。

        其实金小田完全纸上谈兵，要不是事出突然，黎正又软蔫蔫，她也不会贸然提起。意见真被黎正采纳了，她反而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帮到他。不过，可以去问老爹看法，他见多识广，说不定有好办法。

        三个人抱着各自念头回到家。黎正果然认认真真写了份报告，内容是当天事情前因后果，以及后继处理个人想法。

        客观实，没有多余废话，金小田读完第一印象。没想到黎正口才不行，写报告倒是把好手，就是有必要把他自己责任放头条吗？他只是个小小主任，难道连下属意外都得担上肩？她摇摇头。

        种田大户金大鑫没念过多少书，但做了多年人民代表，对公文水平有点数。看完黎正写报告，又听女儿一说，他对这个小伙子有了好感，年纪轻轻，肯承认错误，不容易。

        “早听说黎归元儿子不错，自己考上重点大学，果然有两下子。”

        金小田无声地撇撇嘴，心想老爹你别夸他，要是见到他昨天哭得像个兔子样子，恐怕得大失所望，一个一米八大男人，有必要吗？

        “不用改，反正具体怎么处理他们行长有数。”

        “要是行长按他提处理办法，把他降为普通柜员呢？”

        “那也没什么，年轻人多做点基层工作，打好基础，对将来发展有好处。想当年我你这个年纪时候，天天高高兴兴下田里，从不像别人爱埋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小田知道，她爸这位半老人家，又开始怀想当年了。

        “你啊，还是过于顺利，年少气盛，根本不知道我让你读法律用意。”金大鑫哪会看不出女儿心思，年轻人，要受点挫折。他随口给女儿安排了个活，让她帮他手下员工去办点事。

        金大鑫做了多年种田大户，鸟枪换炮技术，全套机械化耕作，手下有农大出来、技校毕业，这些都是长工，还有农忙时短工。人一多事也多，可惜招不到固定女孩子做文书类工作。金小田作为他亲生女儿，自然是哪里忙到哪里帮忙，这种跑腿活也没少干。

        金小田一看，小事一桩，迁户口需要盖几个章。农大男大学生，毕业时把户口挂人才市场，现婚也结了，没买房子，生孩子没地方落户口，他决定迁到自己老家去。目前小夫妻俩去了女方老家待产，托金大鑫代办相关事宜。

        金大鑫见女儿一脸轻松，提醒道，“手续比较烦，你可得耐心点。”

        这有什么，按流程走事金小田从来不嫌烦，她怕是没有标准答案考卷。

        金小田去人才市场，窗口办事员啪啪盖好章，沉着脸说，“点迁走，外地人户口挂这里，给我们添麻烦。”

        金小田想要和她理论，想想事情都办好了，随她爱说什么是什么吧。

        下一站是无房证明，这个也好办，去审批中心，拿号、排队、打印。办理房和二手房交易人把大厅挤得满满，金小田夹当中像个异类，听了两耳朵看房经。

        后一站是计生证明。本来该由人才市场盖章，再到计生办盖章，但人才市场窗口说了，他们不了解户口挂靠者具体情况，所以不能盖章。市计生办给金小田办法是工作单位打证明，到工作所地管理区盖章，后到计生办盖章。

        金小田手持村里盖过章证明，往管理区办公大厅去。问来问去，后终于找到负责盖章正主。

        只见门上挂着“计划生育室、B超室”牌子，一间二十多平方办公室放着一张办公桌，空荡荡很舒适，办事员对着电脑忙于办公，打字速度非常。

        金小田上前，递上各种证明，办事员伸出两指拎过去，匆匆过目后眉头一皱，“格式不对，不盖。”

        要耐心点，金小田告诫自己，“请问正确格式应该怎么样？”

        “这个……你去问别人。”

        “市计生办告诉我格式就是这样。”

        办事员脸一沉，“谁告诉你？你找她盖章去。”说完她把金小田晾一边，自顾自又敲起了字。金小田一看，嘿，聊QQ呢。不过人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她勉强挤了个笑容，“那边说，得这边先盖章，能不能给我盖了？”

        办事员抓过表格，眉头又是一皱，“你先去乡里盖章。也不早点来，我都要走了……”

        北京时间13点58分，金小田看了看手机，这……下午一点半上班，“你们几点下班？”

        “四点半。”办事员说完又补了句，“我今天要早点走。”

        “那我明天再来。”行行行，都按你来，可以了吧？“我去乡里盖章。”

        办事员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也别来，这种事好别找我，出了事怎么办？”

        呃，“这是男，户口迁出去。”不是都说计划生育盯是女，管是女肚子么？金小田虽然没有相关经验，但常识多少还知道点。

        “你懂什么，计划生育男女都有份。”办事员不客气地说，又咕噜了几句，无非市里把责任推到她这，外地人不好管之类。

        金小田啼笑皆非，她也是经常办事人，各部局窗口态度早比从前好得多，没想到镇上计生办又尝到老一套滋味，“你尊姓大名？”桌上没有办公名牌，投诉也得有个名号。

        “干吗？你要投诉我？”办事员反应倒，“你工作证呢？拿出来！工作证也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金小田火了，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对准她一个劲地拍。对方继续反应很，双手捂住脸，“来人，把她赶出去！”

        金小田对准电脑屏幕又拍了一张，桌面没打开任何文件，只有两个硕大QQ窗口。

        说时迟那时，外头进来两个三十左右女人，一左一右拉住金小田，连劝带拉把她带出办公室，“有什么事好说？”

        金小田甩开她俩，扬声道，“身为工作人员，接待态度恶劣，上班时间忙着聊天，还要早退，我找镇长聊聊去，看他怎么管理！”

        办公室里传出抓狂打电话声，“喂喂我这里刚来一个神经病……”

        金小田当然不会真去找镇长投诉，那样，遇到什么事就扛出自己父亲来，不是她风格。但是，她很难过，眼泪眼睛里直打转，她已经很忍，为什么按照规定办事办不了……

        不对，不可以，做人有做人道理，做事有做事规矩，而不是这样……

        金小田垂头丧气回到事务所，吴明扔了一套材料她桌上，是交通事故案子。见她眼皮红肿，他难得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还帮你朋友难过？”

        金小田摇摇头，简要地把原委告诉他。

        吴明听完，沉默片刻，“劣币驱逐良币。”

        “什么？”金小田没听清。

        “没什么。”吴明敲敲桌子，“好好干，让别人听得到你声音。”

        什么？金小田还是不明白，但吴明破天荒友善是好事，她点点头，“知道了。”

        吴明看看她，她根本没听懂他意思，那里装懂，无可救药笨蛋。

        不过，她哭过样子傻得……有点可爱。

        吴明没意识到，他走回办公室时，嘴边浮起了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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