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张嫣凝目望去，心头一惊，感觉到罗绮视线，她转而向她看去，两人读懂了对方眼中含义，相视一笑。

        罗绮俯下身，轻声请求徽媞：“公主，能借千里镜给奴婢看看吗？”

        徽媞半个月前生了病，尚未完全痊愈，两眼红着，一直往外淌水。她早就不想看了，便把镜给了罗绮，低低道：“谁赢了，跟我说一声。”

        她抚住额头，半眯着眼睛养神。罗绮欣喜地接过镜，忙忙架眼前看。

        一声哨响，两人纵马冲了出去，要短时间射中多葫芦，两人几乎同时拿起弓来，连发三箭，铜铃阵阵作响，六只鹁鸪前后飞出。

        还剩下一百步。

        许显纯忙忙搭起弓，一箭接一箭地发，鹁鸪也就一只只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年轻人不慌不忙，发完一箭后，他瞅准前方，拉弓，射箭，箭破空而出，穿过两个葫芦腰身，向前直撞到柱子上。

        “好！”天启鼓掌喝彩。

        徽妍和徽婧一同站起身，走到栏杆旁观看。

        欢呼声中，年轻人再次拉弓引箭，又是一箭双雕。鹁鸪啼叫声中，两人掉转马头，回到原位。

        文官追回两只，打成平手。

        谁都不喜欢平局，天启尤甚，他很想出了一个点子。

        “两百步外引箭射柳，谁能柳枝落地前接住它，就算谁赢。如果都接住，那就看谁了。”

        这是真正射柳，内官相距不远两棵柳树上各选一枝柳条，系上红绸作为标记。众人一看，觉得皇帝实多虑了，两百步距离虽不近，那柳条距地也不过四五尺，能落地之前接住，已经不错了。

        许显纯心里直打鼓，纵然他骑术极佳，也不能保证有这风驰电掣般神速。看看对手，仍是一派镇定，他手心里不由冒出汗来。

        哨响过后，两人拉弓射箭，柳条同时坠落。箭出同时，许显纯策马飞了出去。年轻人原地再次引弓射箭，箭击中柳条尾部，柳条向上弹起，这一瞬间，他已行至半路，看看将到，他从马上一跃而起，脚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便至树前，伸手握住即将坠地柳条，脚蹬树干，又飞了回来，稳稳落奔过来马儿身上，依旧弛了回来。

        全场欢声如雷。许显纯尴尬站柳枝落地处，跟着鼓掌。

        叶向高捻须一笑，徐徐走到双眼含笑梅之焕身边，挑眉道：“我这个晋门生如何？”

        梅之焕点头赞许：“文武双全，文官中也算难得了。”

        叶向高颇有些自豪地说：“别看他生得斯文秀气，百十来斤重大刀到他手里，照样舞得虎虎生风。”

        梅之焕双目陡然射出亮光，喃喃自语道：“这是天生神力了。”

        看台上天启早已站起身，不住声地夸：“少年俊才，智勇双全。”

        张嫣扯了扯他衣角，待他坐下后，温柔笑道：“陛下，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

        天启醉死她难得一见笑容里了，晕晕乎乎道：“你说，你说。”

        张嫣将那天事情仔细讲了讲，末了道：“他怎么也算是我救命恩人，难得是，还保持着读书人品格，是不是该给他些赏赐？”

        天启沉思片刻，吩咐王体乾：“把他叫上来。”

        “何必？”张嫣讶然，“陛下赐他东西不就完了，我姐妹都这儿，不妥。”

        “我想见见他。”天启说完，附她耳旁低语，“他连你这等美色都不动心，可见是个真君子，朕担心什么？”

        段雪娇垂目，若无其事端起酒杯，一双细嫩白手却止不住颤抖。

        梅月华凑到她身边，雀跃道：“小段你看了吗？刚才那人好厉害，陛下好像要叫他上来，也不知长什么样？背影看着还不错……”

        段雪娇瞥她一眼，梅月华从她淡定端庄中意识到自己冒失，讪讪坐直，却仍期待地看着帘外。

        帘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年老体迈王体乾进了来，轻微嘘声响起，大家一致把头别开。王体乾心内茫然，拱手道：“陛下，遵您旨，人已带来。”

        天启急不可耐道：“让他进来。”

        “是。”王体乾侧过身，低头哈腰，掀开帘子。

        那人头一低进了来，蓝色文官制服穿他清瘦高挑身上有些宽松，走起路来飘飘洒洒，说不出地风流儒雅。

        段雪娇微抬眼瞧去，心内惊了一惊，这人相貌竟与张嫣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面色整肃，笑也不笑，于张嫣显得美丽出尘，到他这里，无损气度不说，还给他过于清俊面庞添上一抹刚毅色彩，男子汉气概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能直击女人内心美。段雪娇红了脸，微微垂下头。

        天启看到这个人第一心情，后悔。第一反应，扭头看张嫣，还好，他妻子没被迷住，虽微微笑着，目光却是清明。再看看底下几个女孩，梅月华嘴巴至今未合上，三个公主都看呆了。

        都是又白又清秀，怎么看起来如此不一样？他很想揽镜自照，瞧一瞧差别哪里。

        那人长揖行礼，出口清朗：“臣户部主事卢象升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天启微微倾身，含着笑意看他。

        卢象升起身，天启看他似乎准备向两边妃子和公主行礼，便道：“无须多礼。你是今年科进士？”

        “是。”他微微点头。

        天启看他举止端方，心生好感，笑道：“你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又能文善武，难得，难得。”

        他发自内心地赞许，并深深地自惭，抛开皇帝身份，与这人相比，他不如地方实太多了。

        卢象升谦恭道：“陛下谬赞。臣虽驽马，愿为大明竭忠智。”

        天启点头：“能臣难得，多加努力，日后你必成我大明国之栋梁。朕眼光从来不会错。”

        卢象升听到这话，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看着天启，目光隐隐现出激动之色。天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张嫣，问他：“还记得她吗？”

        卢象升心里有数，只看了一眼，就恭敬地低下头：“当日只知是宫中贵人，并不知是皇后娘娘。外不便，失礼处，还望娘娘见谅。”

        张嫣温言笑道：“你不必这么拘谨，叫你来，是因为当日你无意中救了我，今日表现出色，不但技惊四座，还让陛下赢了一个赌。我也不知该如何赏你才好，说说，你想要什么？”

        卢象升自是谦虚一番，什么都不要。

        张嫣知道让他开口也不可能，却也实不知该赏些什么。金银可以给，但不能给太多，其他还要补充什么？她正犯愁，一个稚嫩声音响起：“赏一匹马。”

        众人都吃了一惊，向发声处看去，原来是徽媞她怔怔看着卢象升，目光迷蒙。

        卢象升也怔怔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徽媞眼睛慢慢潮湿，笑意却唇边蔓延开来，终越笑越大，两眼弯弯，笑出一口白牙，一声欣喜“先生”从心里喊出，殿里响起。

        日中时分，皇帝赐群臣宴，群臣聚平台上，相互饮酒说笑。天启御马道上跑了一会儿马，就一楼坐着，与百官同乐去了。

        张嫣领着两位妃嫔，两位公主，二楼坐着。由检不好意思跟她们呆一块，早溜了出去上琼华岛玩了。徽媞跟天启说卢象升极为喜欢马，一向慷慨皇帝一听，立即让人领他去马场，喜欢哪个挑哪个。卢象升再喜欢马，也从未想过跟皇帝要，连忙推辞。徽媞硬拉着他去了。

        皇帝不，梅月华大胆地走到栏杆旁，隔着纱幔向外看。张嫣皱眉，正想叫她回来，眼瞅着二公主也去了，就没吭声。梅月华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扭头喊段雪娇一同来看。段雪娇呆了一瞬，决然摇头。虽然她知道，公主和他没走多远。

        梅月华干脆过来拉她，她看张嫣正和罗绮说话，没意这边，半推脱半同意地去了。往下一瞧，便瞧见了他身影，绿柳荫里走着，风度翩翩。公主正说着什么，他低下头，微笑听着，眉眼缱绻着温柔。

        她心里一酸，不忍再看。

        “公主哭了。”梅月华惊讶出声。

        徽婧冷哼一声，梅月华扭头看她，徽妍暗暗捅她，她收回一点难看脸色。

        段雪娇重又抬起眼皮，见他已蹲下身，正哄公主。那女孩扁着嘴，哭得泪水涟涟，两手胡乱脸上抹着。他见哄不好，也急得手足无措，许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扯下一片柳叶，放嘴边吹。段雪娇当然听不到他吹声音，可她仿佛能看见，那曲调划着弧线，悠悠扬扬地从层层绿帘中飘出来，回荡蓝天白云中。

        那公主终于止了泪，笑得跟个兔子似，一蹦一跳地跟着他走了。两个人身影渐渐消失绿柳深处。

        段雪娇长舒一口气，心头像失落了什么，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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