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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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袖居
淮南山朝南而立,置于京城十里处,是皇族打猎玩耍时选去处。较之方圆数百里巍峨,淮南山算不得顶天立地。可它也不矮小——平缓山脊上,是大自然播种下奇花异草,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怀袖居就居于这淮南山悬崖边上,每日夕阳落山时候,怀袖居就迎着太阳。郑屹之曾叫人门前小路上安置了枯枝和矮树。淮南山这样天然屏障,再加上人为隐蔽入口,叫外面人即使路过,也丝毫不能觉这处私密之所。
“屹之!”一阵勒马声怀袖居外响起。
郑屹之就蹲坐怀袖居门前巨石上,一声不响。
魁梧身材,加之不苟言笑表情,让他本就冷峻脸上多了一份坚毅。夕阳余辉洒了他常年征战饱满身躯上,叫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块大自然雕塑,恰是与这坚石融为一体。
三年前,永昌王仍是声明显赫大将军,曾让其小儿子郑屹之一年一次秋帏演武会上露了身手。郑屹之自小习武,天赋极高,又立有军功。会上,郑屹之离靶退后三百步,取出三箭齐射,三箭竟全然射入三个并排箭靶靶心。皇上见他箭法了得,即刻间龙颜大悦,举手要封赏,孰不知却让朱允业相中了。皇帝顾及允业还尚未当太子,便没有赐郑屹之贴身侍卫一职,却赏了屹之善骑侍中卫职位,让屹之保护允业。
自此,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莫逆之交。
允业性子谦和,与人交谈皆以礼相待,却鲜闻其有什么情投意合朋友。郑屹之出现,正巧合了他心意。郑屹之沉默、冷酷、包容,正迎合了朱允业健谈、聪敏、任性;再加上郑屹之一身功夫,正补足了允业不甚擅长武学。这些都让允业觉着自己遇见了知己,一见到他屹之兄,便无话不谈,无言不说。
郑屹之也是,他虽是大将军永昌王府儿子,却是庶出出身。他母亲刚生了他,就与她旧爱双宿双飞,给了永昌王一个天大难堪,这叫永昌王极不待见他这个儿子。允业出现,像是补足了他心中空处。
府里时候,未曾有人愿与郑屹之交谈。这也养成了他沉默寡言性格,而朱允业却愿与他畅谈天文地理,叫他心中不甚欢喜。他面上虽是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是欢喜。他瞧允业时候总有一丝温和表情,也是旁人不能见到。
他爱允业日日缠着自己,喜欢他要自己教他习武;他也爱与允业执子对弈,看他难得冷静认真。
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子,一个是不遭父母待见将军之子,却同样感受着寂寞,孤独。唯独他们聚一起时候,才能觉着心中生出温热。
可如今形势变化了,两人曾叫人羡慕私交,却已变了味。
那不仅仅是生旁人身上变化,这流言流窜两人之间,叫两人竟也生出了嫌隙。
允业走向屹之。屹之却没有说话。
不安。
屹之微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来啦。”
说完,又把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是啊!怎么了?屹之兄见到我,一点儿都不高兴么?”
允业说这话时候,声调变得有些急促。他已察觉了今日异样。他与他屹之兄已三日未见。这三日若是过往,定是如同隔了三秋,叫两人坐卧难安了;可今时今日,他屹之兄却似不愿见他似,竟没有正眼瞧他。
“屹之兄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只是等久了,倦了。”
屹之随手拔下了手边一根狗尾巴草,叼了嘴边。他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太阳光线迎着屹之明亮双眼,余辉他那深陷眼窝处蒙上了一层重重阴影。
“怎么会?!现才刚过未时啊!我没有晚到吧!”允业不依不挠地问着,“屹之兄,你要有什么心事,也可与我说说啊,兴许我可帮屹之兄解决呢?”
“没有。”
仍旧是这般冷酷面孔。
允业恼了,他受不了屹之这样□裸敷衍,他立起身来,双眉紧皱着,脸上也顿时有了几分愠怒。
“那你怎么这样无精打采,”允业责怪着屹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你也意那些流言么?”
听到这话,屹之脸上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什么,那嘴唇微微噏动着,良久,却一字未吐。
他双拳紧握,好像与什么人搏斗。
“你说啊!”允业又逼近了屹之一步。
“啪,”一旁松树上一大块雪落到了地上,雪花顺着山坡滚落下了悬崖,激起了一片白雾。
屹之紧握双拳渐渐松开了,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好像方才那一记声响,叫他把自己对手给击败了。他身体也放松了下来,静静地,他将双手搭了允业肩头:
“……我本不意,可这流言,越传越盛了……”
这句话是温柔,却也有无奈。屹之是想安慰允业,可他分明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屹之手允业肩膀上颤抖了一下,没有松开。允业作势要再往前,可那一双强有力手抚允业肩膀上巍然不动,叫允业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也说是流言了……还意那些做什么?”
还是这样天真脸,还是这样无邪言辞,可屹之心境却变了。
无奈,还有气恼,屹之心中渐渐弥漫着。
屹之默默地扭过了头。
他允业不一直都是这样么?自己生什么气呢?
屹之倒是想要自己嘲笑自己了。
他手从允业肩上松开了,身子也转了过去,不愿意再正眼瞧允业。
“是啊。殿下都是要当太子人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屹之笑笑,却是勉强。
“是啊,你应该高兴啊,等我当上了太子,便要你做我贴身侍卫,护我左右。”
“恩。”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已是今日第几次了?允业真不安了。
可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叫屹之兄生气了?屹之兄平日里虽也不爱说话,可那沉默里却散着柔和。
今时今日,他还是这样寡言少语,可允业感受到却不同,那是以前未曾有过无奈与冷酷。
允业突然想起了从前。也是这样山,这样水,却是春花烂漫时分,不曾有这白雾笼罩着。
他们笑着,一边还想像着来日美好。待允业成了太子,便能依了父皇意思,即刻封屹之为自己贴身侍卫。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一个是武功高强大将军,两人一起,一刚一柔,还有什么难处不能克服呢?
两个人嬉闹着,欢笑着,幻想着未来好。
皇上立储,不仅仅是关乎允业一个人,是两人共有乐,他们日日企盼着,因为到了那日,两人便有多时间朝夕相处了。
每每想到此处,两人都好不神往。
可如今立储之日就眼前,一切却全不如所想。
允业怎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了呢?
“你不高兴么?”
允业心虚了,可他不愿主动去戳破。
“不是,我当然高兴了,只是现朝中上下,都议论我父亲。说永昌王是逆谋之臣,而我则是逆臣之子。”
说到此处,屹之微微倾了倾身子,向允业处靠了靠。
屹之双眼已是垂了下来,不敢再看允业了。有一句话他已心里藏了很久,却一直未曾说出口。不是他不能说,而是他不敢说;他害怕允业难受,却怕自己难受。
他知晓允业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有多少个夜晚独自静躺,他就有多少个夜晚想到允业。每每眼前浮现允业乐样子,屹之也会随着允业笑脸,偷偷地床窝里笑。可时过境迁,如今境况早已不同。眼看着过往乐将成为泡影,他一直找一个机会,将这残酷现实给允业说个清楚。
不能再迟了。就今日吧。
屹之咽了口唾沫,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怕,我是当不成你贴身侍卫了。”
“这些流言我权当是耳旁风!你为什么要放心上!”
屹之被允业突然间叫喊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允业,一抹残阳照了允业脸上,把他面颊衬得红了。
远处乌鸦哑哑地叫了几声,就像与允业一起悲鸣、唱和。
“那些流言,你真一点儿都不信么?”
屹之扬起头,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被人瞧见忧伤。
“我当然不信了,你对我这么好,又怎么会害我呢!再说,流言都是冲着你父亲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允业说到这儿,声调也已变了样。
淮南山树木仍旧是这样矗立着,白雪掩盖了它们,却仍旧是绿色。怀袖居门前那条细细小溪也是,上面结了一层薄薄冰花,可侧着耳朵,依然能听到溪水流淌响声。
此情此景,都已变了模样,却还有些没有变化东西,慢慢地诉说着什么。
屹之看着允业,似要把他允业看透。
“那……你付老师,你惠娘,也都不信么?”
允业愣了。
真不点儿都不信么?自己真一点儿都不信么?允业问自己。
难道他一直骗自己么?
并没有。
这些日子,允业一直试图把自己说服。他坚持着他对未来幻想,他相信这些念想都会变成现实。但或许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呢?就像眼前屹之,已是悄悄地变化,只不过他没有瞧见罢了。
“他们……你管他们做什么啊!”
允业被自己想法搅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想要辩驳,却失了底气。
屹之叹了口气,却是嘲笑。
“我只是要告诉你,这朝中事情,不是你我能决定。你也好,我也罢,都是身不由己啊。”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要做什么身不由己事了?”
允业牢牢地盯着屹之,质问着他。
屹之没有避开允业炽烈眼神,而是迎着,丝毫没有动摇。
“等你登上了太子之位,我们必定是要疏远了。”
“你敢!”
允业一把抓住屹之手,紧紧捏住他袖口。他怒目圆睁,像是瞪着一个战场上退缩叛徒。
“我不许你不见我!我会与我父皇说,把你和你父亲撇清关系……”允业方才犹豫已被屹之话一扫而空,“你不要因为朝中那流言,就与我断了往来,大不了……”
允业将屹之手抓得紧了。
“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太子了!”
屹之感受到了允业手心中温度。
他曾与战场上敌人交锋,那敌人臂力自是胜过允业千百倍,可如今自己一双腕子,却似是要被允业卸下了。
允业话是真,屹之从允业手劲里感受到了,那是与平日里不一样力气,抓得屹之手生疼。
寒冬腊月,是这样冰冷,可此时此刻,却似有一团烈火两人之间燃烧着,叫两人都面赤心跳。
屹之身体里血液也有一丝沸腾了。
“我明日就能与你远走高飞,我……我说到做到。”
允业眼神是这样热,似是要把屹之心融化了。
屹之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再与允业对视。
屹之心已要跳出了喉咙口,他血液正蒸着。他甚至觉得自己双手也开始没有了力气,任凭允业攥着。
这是一副多么炽烈表情,比起战场上那垂死前狰狞,叫屹之惊心动魄。
屹之隐隐,觉得自己身体已有些控制不住。
“我……我们不要说些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要扫兴了……”
听了这话,允业才把屹之手放开了。
屹之心里松了口气,可心里隐隐有一丝失落。
允业放手了,是啊,他该这么做。
“我知道了。平日里,屹之兄怕我任性,我收敛些便是了。”允业神态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模样,“等我当上太子那一天,我就有能力帮你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怀袖居草木依旧生长着,奇花异草也正盛开,可远方却有一只飞鸟叫了几声,竟叫这美景显得有些孤零零。
太阳渐渐落入了云端,天空眼下要落入深不见底黑洞。
可惜啊,怀袖居草木开得再茂盛,不出些时日也要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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