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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有人寻来


穆行一句话,勾起谢琳琅陈年记忆。

        掐算着年份,谢琳琅仿佛记得有一年连天下着暴雨,薛令带着他们连夜离开梁溪,旁处足足躲了四五个月才回来,回来时府里一片狼藉;那会子每常听人提起“决堤”二字;等薛燕卿改回薛姓后,谢家罪名里,就有一条是她父亲贪墨水利银子,连累太湖边上万余人遭受洪涝之苦,百余人丧命。

        因谢琳琅鲜少离开穆府,是以那一次离家事谢琳琅记得十分清楚,因记得清楚,不禁心生绝望,原来她父亲曾来过梁溪,但不是来找她,而是为了贪墨修筑堤坝银子,且因为这次贪污,阴错阳差险些害了她性命。

        若说谢家上辈子下场,谢琳琅心中绝对是活该,但再如何活该,她也是谢家女儿,何况事关太湖边上数百条人命,于是她自不量力地干着急起来,心恨自己弱小,明明知道一些事要发生,却无能为力。

        因自责,才下定决心多说一些话谢琳琅又沉默了,由着墨香将她抱到厨房外。

        厨房外,书香老子娘,恰是厨房里厨役邓婆子,此时刘管事、孟大嫂子、邓婆子说和下,叶经已经跟书香握手言和了。

        “官人说将茗香这害群之马拉出去卖了。”墨香一句话后,书香机灵地摆出跟叶经不打不相识模样。

        叶经见好就收,拍着书香肩膀有意笑道:“好家伙,大娘给你吃什么将你养大?拳头那般硬。”

        邓婆子见茗香已经被卖了,薛令俨然看重叶经,便从墨香手上接过谢琳琅,“哥儿病了,你们也闲着无事,就都去我家吧。书香,拿几十个钱买两样小菜,再滤一壶菊花酒,请你两个小兄弟吃酒。”

        书香虽想送一送茗香,但又怕惹上事,听邓婆子这样说,就忙笑着答应了。

        “婶子们,厨房里要是用不上小妹……”叶经拿手去摸谢琳琅脸,对着茗香这三个心眼小半大孩子、还有薛燕卿那老气横秋毛孩子一日,再看谢琳琅,不由地觉得这才是正常小儿模样。

        “带去吧,娘子留她就是想给她一口饭吃,你还当真以为娘子叫她厨房里干活呢?”刘管事嗤笑一声,拿篮子装了一碟子煮毛豆,一碟子凉拌藕片,用方巾盖着叫书香提走去吃。

        谢琳琅从邓婆子身上下来,心里默念着她祖父是贪官、她父亲是贪官、她哥哥将来也是贪官……难怪人家都说她活该……

        叶经习惯了谢琳琅不说话,墨香、书香才与叶经成为“兄弟”,却不能不客套地逗谢琳琅说几句话,逗了几次,见谢琳琅呆呆没有反应,只能作罢。

        三个人年纪还不大,若说饮酒,也就是依葫芦画瓢学着大人样抿上一口,然后长长地嘶上一声再故作感慨地说话。“酒至酣处”,三人捻土为香,又依着大人样跪地上,拿了书香家几张上坟黄纸烧黄纸拜把子,结为兄弟。

        其中叶经胡诌年纪小,于是就成了三弟,书香为老大、墨香为老二。

        谢琳琅一边吃着毛豆,一边看着他们三人那边兄弟相称,心觉滑稽很。

        天一晚,凉风一吹,便有了露水。

        叶经领着谢琳琅离开书香家,才回了住处,就问谢琳琅:“今儿个被欺负没?”

        谢琳琅抿着嘴摇头,心里巴不得叶经能跟那天晚上忽然冒出来救她一样,去拦着她爹不动水利银子念头。

        “厨房里吃了什么?”叶经虽习惯了谢琳琅不说话,但他总觉得谢琳琅有心思。

        “……米饭、腌肉,莼菜。”这吃已经十分好了,刘管事她们照顾她很,瓜果什么,切了之后也给她一角。

        叶经放了心,疑心自己多想了,洗洗睡下。

        过了四五天,薛燕卿依旧有些腿软地衔泥小筑里歇息,薛令请人设坛给薛燕卿祈福消灾除晦气。

        叶经闲着,去厨房里替刘管事等人挑炭搬米粮,然后满府里搜罗一些旧盆子、旧茶壶茶碗、门帘子,回住处一番布置,也将窄小一间屋子布置有模有样。

        第七日午后,叶经听说穆娘子要见他们兄妹,便领着谢琳琅过去。

        酷热天气里,水乡好处显露出来。穆府也跟其他人家一样引了一条活水进府,那条小溪虽浅窄,但清澈见底,走近了,隐隐可见水下透明小虾慢慢爬过。

        溪水边亭子里,凉风阵阵,抬眼,就是荷叶田田、藕花朵朵,吸气,沁人馨香便盈满胸怀。

        叶经、谢琳琅两个走近,先听到一声急促地呼唤声“琳姐儿回来,别晒了太阳”,随后进了亭子,就瞧见一个十月大胖小子穿着大红肚兜,露出藕节一般胳膊腿盘腿坐铺了细纱面薄被上啊啊地叫,一个奶娘拿着拂尘给这胖小子赶蚊虫。

        谢琳琅、叶经双双瞅过去,心里都猜着这就是薛令之子奉卿了,才纳罕那日穆娘子对奉卿冷淡很,今日怎抱了他出来一同纳凉,待看见亭子里空着海棠春凳上还铺着一面小巧簟席,知道薛令方才也,就了然了。

        “请娘子安。”叶经领着谢琳琅行了个礼,见将他们卖进来媒婆岳氏也,又冲岳氏喊了一声婶子好。

        他们二人才站好,便见一个丫头进来,那丫头进来后笑道:“官人领着琳姐儿粘知了去了,官人叫娘子好好歇着,别急着找琳姐儿。”

        “……知道了,叫官人跟琳琅多喝一些解暑汤。”穆娘子脸上笑意稍淡,等那丫头走,瞥见奉卿奶娘有意哄着奉卿喊娘,又有些刻意地将眼睛移到叶经、谢琳琅二人身上,“你们老婶子病了,病得不轻。想叫你们回去看看。”

        叶经心里诧异,却忙道:“婶子怎会病了?我们出来时她不还好好吗?”借着惊诧,偷偷瞄向穆娘子,眸子不由地睁大,忙低了头,心道难怪这女子声音那般熟悉,想他去抢谢琳琅晚上可是个人人都敢杀人放火时候,那晚上事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穆娘子可不就是抱着谢琳琅奶娘嘛,只是看穆娘子神情,她显然认不出他,认不出谢琳琅了。

        岳氏忙道:“原都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门,可人上了年纪哪能没有个毛病。如今盘缠要拿去买药了。”这话说完,眼珠子一转,又堆笑看向穆娘子:“娘子这可有人参须子没有?给她一些,叫她做药引子。她老婶子隔三差五断了米粮人,只怕一辈子也不曾闻过人参味,如今算是她老来积福,沾了娘子光。”

        穆娘子原是不耐烦搭理媒婆这等琐碎人,心里厌烦媒婆市侩爱算计,但她时时刻刻存了一颗送穆琳琅回谢家心,于是这么些日子来,不住地勉强自己跟这些市井之人来往,对桂儿吩咐道:“去柜上要一两人参来。”

        这柜上,就是前头当铺上。

        桂儿瞥了眼岳氏,心说一个个见穆娘子心善都来算计她。腹诽着,便也去了。

        岳氏心花怒放,笑道:“娘子果然是活菩萨,难怪生小哥儿都跟弥勒佛似。”

        “不敢当,叶经,既然去瞧你婶娘,不好空手去,先去账上支一个月月钱给你婶娘买点果子带去。兰儿,给小妹也弄一碗解暑汤,看她脸热。”穆娘子理了理身上碧色暗花纱裙,笑着问媒婆:“婶子,不知外头又有什么鲜事没有?家里燕卿病了,老爷叫人家设坛消灾,我原说要去广福寺纳凉,如今也去不得。”

        “日日天黑天明,哪有个什么鲜事。”  岳氏眼瞅着那个叫兰儿丫头递给谢琳琅一块糖蒸酥酪,心里给那块点心估价,瞧见穆娘子有些闷闷不乐,便笑道:“若说鲜,也有一样。听说京里要来人看堤坝,早两日,钟员外就将梁溪有名窑姐儿包下了。谁知那两个……”见穆娘子微微蹙眉,心知自己失言了,穆娘子是斯文人,不像其他家娘子爱听这些,“有个三十五六外省人来,专门寻了咱们梁溪媒婆要买四岁大小丫头。”

        穆娘子心一跳,谢琳琅也不由地一怔。

        “要四岁大做什么?像小妹,进了家门也要白养活她两年才能有个用处。”穆娘子为掩饰心慌,便笑着说道。

        岳氏见穆娘子来了兴致,说道:“可不是么。不知他从哪里听说娘子大手笔一下子买下八个丫头,就问起娘子府上,问娘子府上可是四年前才从苏州过来,又问娘子家买卖如何。”

        “嫂子怎么跟他说?”穆娘子心里不禁燃起希望,心道那人十拿九稳就是来找她们,冷不丁听到一声含糊“娘”,心一揪,见奉卿哈哈地笑,微微偏了头将眼睛移开。

        “我说娘子家早就梁溪买下宅子了,有五六年了。娘子家自然是如今日进斗金,开丝绢铺子,一日赚下铜钱能装五六簸箕。他问了好些话,还说过两日再来跟我说话。”

        谢琳琅啃着点心手一顿。

        穆娘子也失望了,穆家如今做买卖压根不像是能一口气买下八个丫头豪富人家,穆家银子来得古怪,还望那人发现了才好,“那人……”原要问姓甚名谁,又怕惹起丫头怀疑,便笑了,“当真是古怪,好端端,问起我们家做什么。倒像是我们有意做出什么事来着人眼。”

        “娘子,人参拿来了。”桂儿将一包人参片放岳氏手边蜻艇腿梨木小几上。

        岳氏拿了手点了点人参,笑道:“可不是嘛,那人也携家带口……”

        “携家带口?”穆娘子诧异了。

        “是呢,领着个二十出头小娘子,那小娘子怀里抱着个一岁大小哥。如今都跟着他们主人家住林县令家里。”岳氏仿佛没瞧见穆娘子脸色稍变,又自顾自地说,“那小娘子仿佛是后头娶,人水灵很,大眼睛樱桃嘴,据说是大户人家副姑娘、大丫鬟,一身气度呢,啧啧,难怪被商官人疼成那样。”

        听到商官人三字,穆娘子脸色煞白,手指待微微蜷缩着去拿茶盏,不等拿到茶盏又收回来,心里起伏不定,料定商官人就是商韬了;如今岳氏说商韬已经再娶……虽说自己已经“再嫁”,他再娶也情理之中,但心却止不住地难受,心知自己回不去了。

        “听说嫂子也会些法术给人消灾,我这有些燕卿旧衣物,劳嫂子捎带回去,替他烧化了,给他多念几回经,也替他消灾解难。”许久,穆娘子微笑道,心里有苦说不出口,但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谢琳琅送回谢家,至于她自己,等她见到商韬时候便以死谢罪。

        穆娘子说话间,又叫桂儿、兰儿去将薛燕卿旧衣裳拿出来,检查时,悄悄地将自己一方帕子盖手掌下搡衣裳堆里,亲手将包袱系上,又给了岳氏五百钱做谢礼,盘算着她帕子是好,岳氏见了定然不舍得烧掉,定要留着用,若侥幸叫商韬看见,商韬必定会来救她们。

        满腔希望寄托那帕子上,穆娘子看向那包袱眼神隐隐有些热切。

        谢琳琅一口气哽嗓子眼里,虽没看见穆娘子掖帕子,但听到一个商字,便想到他父亲身边大管事商韬,心知商韬寻来了,额头微微有些冒汗,心里矛盾得很,一面盼着薛令、薛燕卿算计付诸东流,一面又明白若是假琳琅被接回谢家,自己再回谢家就是难上加难。

        岳氏听说叶经二门上准备好了,便要告辞。

        “日后常来陪我说话,我也上了岁数,越发懒得动弹。想给官人挑选一个相貌好、性子和柔妹妹。”穆娘子浅笑道。

        岳氏见穆娘子要给薛令买小妾,越发高兴,许诺道:“娘子放心,一准给娘子挑一个千伶百俐来。”又行了个万福,一手牵着谢琳琅,一手背着包袱,就向外去。

        谢琳琅矛盾得很,手心里沁出汗水,听到穆琳琅一阵银铃般笑声,目光穿过姹紫嫣红牡丹、芍药、茑萝看过去,依稀看见穆琳琅手里挥着一根竹竿,正被薛令抱着粘知了。

        谢琳琅隐隐有些羡慕,心道假琳琅命就比她好那么多,这么就能回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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