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一年时光倏忽而过，李善用无论月考、年考，次次都是头名，稳坐大师姐之位无可动摇；技艺课、游艺课轮换着学了五六门，门门都能得奖励，手里攒下了几百筹；在姜姨的精心照顾下，身高长了一寸多，也渐渐恢复了在家时的健康开朗。

        课余时间，她都投入了整理医案之中，整理完一部分就交给皮司药审核，然后从皮司药的批改增删中学习如何辨别医案方剂的正误与价值，皮司药也对她有问必答，指点了许多在研读医案时遇到的疑难问题。

        经过反复精选、修订完善的终稿，由皮司药交托予熟悉的书商刊印发行，今日便是《近三百年名医验案》正式发行的日子。

        课后，皮司药将李善用叫到了自己的住处，将特意出宫取来的首版成书交到了她的手上。

        书是簇新的蝴蝶装，雕版印刷、字体隽永、用纸典雅、装帧精美，拿在手里有些分量，她的手指轻抚扉页上皮司药名字旁边的“李善用”三个字，渐渐红了眼圈。

        在掖庭时，所有人都告诉她官婢律比畜产，不算人。

        现在，这部书、这个署名，令她自入宫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尊严。这份尊严是她自己挣来的，不因为她是李汝成的女儿，也不因为她是商若琰的弟子，只因为她是李善用。

        她的心底不由得滚烫发热，十分欣喜地想，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收到过最有价值的礼物。

        她这样想的心情万分真切，绝无半点掺假，可是世事难料啊，才不过短短片刻之后，她就改变了想法，因为皮司药把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一个大约一尺长的朱漆木箱，面上嵌了几点螺钿，构出淡雅的花纹，从外表看来普普通通，仔细端详才能发现其中的精致之处。且不论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单看这箱子就已价值不菲了。

        皮司药拿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打开了箱子，李善用好奇地探身去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表面看来一点儿也不起眼的小木箱子里，竟然满满当当地码着一箱子铜筹。

        “这一千筹是你的。”皮司药把木箱推到李善用面前，将钥匙塞到她手里。

        一千筹？！！！

        李善用傻眼了。她千辛万苦攒了一年，才存下几百筹而已，这一下子就给一千筹……

        一千筹能做什么？够她付三年的食宿费用，够她支付近百门课程的束脩，够她随心所欲地使用毓秀堂的各处学习场所……这一千筹虽不足以支撑她在毓秀堂四年的全部开销，但可以作为一笔丰厚的启动资金，供她在用筹需求剧增的第二年不需为赚筹发愁，可以将全副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可以发挥她的绝佳天资，毫无顾忌地学习尽可能多的有用课程——

        意味着她能游刃有余地为自己的将来，打下更加雄厚的基础！

        啊，这就是暴富的感觉吗！这才是自己有生以来收到过最有价值的礼物啊！

        李善用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可可爱爱的表情看得皮司药心痒难耐，一时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圆嘟嘟的小脸，笑吟吟说道：“这些是你应得的，是书商送来的稿酬。你在这书上面花的功夫比我多，所以你占七成我占三成。我帮你都换成了筹，以后你们上课用筹的地方越来越多，有了这些你手头多少能宽裕些。”

        “稿酬？书商帮我们印书，还倒给我们钱？”李善用诧异问道。

        这倒不能怪李善用年幼无知，因为当下会识字能看书的人并不算多，印书的成本又高，除了举业用书，大多书籍都回不了本。因此市面上能见到的某人文集、某家族文集等，基本都是作者花钱请书商刊印，拿去赠送亲友、传于孙用的，当然并无稿酬之说。

        何况皮司药让她整理的是医案，受众更少，她确实想不到这书居然能赚稿酬，收入还颇为不菲。

        “这你可太小瞧人了。”皮司药把眼一瞪，说道，“我拿出来的书稿，从来都是几家书商争抢的，因这家给钱最多，书做得也好，我才肯把稿子给他们的。”

        说起为何皮司药的书稿大受书商欢迎，就要谈及本朝医学教育的情况了。前朝曾经实行的太医局掌管天下医学教育的制度，本朝并未沿用，行医之人中，有少部分是家学渊源，但更多的是科考失败的文人书生，自己读上几本医书、抄录几个古方便出来行医，赚些诊费糊口，以继举业。

        这些人没有家传医方，也没有长辈传授经验、答疑解惑，更没有专门传授医学的学塾可以系统学习，遇到疑难杂症只能靠查阅医书，从名医验案中查找相似的病症，依样画葫芦地为病人诊治。按照病症分门别类精选名家验案的书籍，正是他们最需要的工具书。

        然而，时下印书成本高，书价昂贵，要大量收集名家医案，只有传承久远的世家豪族才做得到。可世家豪族之人谁会花时间做医案整理这般枯燥无味的事呢？近些年来，肯做这件事的，竟只有皮司药一人而已。她整理出的验案验方门类齐全、准确有效、非常实用、大受欢迎，因此虽然定价稍贵，也是每次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不仅书商获利颇丰，她自己也能得到不菲的稿酬。

        李善用认真听皮司药说完，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唔，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等等，我有个东西想请您看一下。”

        片刻之后，李善用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怀里抱着的厚厚一叠笺纸放到皮司药跟前：“这是我整理医案时随手整理的，您看看，有用吗？”

        这堆零散书稿，就是李善用在整理医案的同时，按照自己发现的思路做的名医验方分析，整理出了许许多多的经典配伍和方剂，以及治疗某类病症时名医采用最多的治疗思路等等。

        这部书稿与《近三百年名医验案》最大的不同点是具有普遍性，如果说《近三百年名医验案》收录了不少疑难杂症的验案，主要供有经验的医者进一步钻研医术之用，那么这部书稿就最适合初窥门径的医者快速上手，其中整理出来的配伍和方剂都是近三百年各地名医反复使用、取得了积极疗效的，就如补气健脾用四君子汤、治伤寒用小柴胡汤这样的验方一样，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出错。

        这次轮到皮司药瞪大眼睛了。

        “这……”皮司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李善用的书稿，当她明白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书稿时，声音都出现了一丝颤抖，“自昭德女帝时太医局所著的《医铨》以来，已经五百年了，再也没人做过这样的事了。你这是，又为天下医家编了一部教科书啊！”

        “您的意思是，这些书稿有用？”李善用小心翼翼地问。

        皮司药激动地一拍手：“当然有用，有用极了！”

        “能……能卖钱？”

        皮司药收敛笑容，严肃认真地看着她：“李善用，你要一夜暴富了！”

        之后的一个月，皮司药下了大工夫指点李善用把这批书稿去芜存菁、重新修订完善了一遍，并亲自题写了书名。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李善用不太信任地问皮司药，这位取书名，可是《近三百年名医验案》这样简单直白的风格啊……

        皮司药提起笔，蘸饱了墨，不假思索地写下了“新医铨”三个气势如虹的大字。

        “当不起，当不起，还是换一个名字吧。”李善用差点跪了，连连摆手推辞。

        《医铨》可是前朝太医局精心编制的天下医家教材，而她编的这部书稿，实际上只是她的学习笔记而已，她纵然天纵英才，学医也不过一年，只能说是初窥门径，书稿之中疏漏不足之处必定甚多，岂敢与《医铨》相提并论？若敢用这样的书名，非得被人唾骂不自量力不可。

        “我说当得起，你就当得起！”皮司药啪地把笔落在笔山上，“五百年了，天下学医之人盼新医铨如盼云霓，你这部书正当其时，你当不起，还有谁当得起？”

        皮司药兴致勃勃地看向李善用，勉励道：“你若觉得还有不足，就继续修订再版吧，一直修订到你认为真正配得上《新医铨》这个名字。学海无涯，医理之巅峰亦须毕生登攀，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呀。”

        李善用听懂了此言中的期许看重之意，立即抛却先前的嬉笑之意，肃容对皮司药躬身道：“谢先生勉励，弟子不敢骄傲懈怠，定当继续用功，勤奋学习。”

        这孩子聪明灵慧、肯下苦功，又无骄矜自傲之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待她长成，便可正式拜在自己门下承继衣钵，能有这样的佳弟子，实在是毕生幸事啊！皮司药望着恭谨的李善用，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丝毫没想过什么正式拜师、承继衣钵的事，她还从来没同李善用商量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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