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覆辙

卫柘双眉一蹙：“苏玺应该离此不远了，且去看看。”

        按说浮在这虚空之中，无处借力，少年身子却望前一跃，游动起来。杜清明给他拉住，亦可前进。

        离那光亮处渐近，四周开始有细小光点沉浮，萤火也似。杜清明抬手去碰，仍旧是虚空，只是手指给那光亮映着，笼了一层细腻柔和的白。

        不过一刻钟光景，二人便至那亮光处。只见那亮光约莫有三尺见方，里头只是白茫茫的亮，什么也看不清。

        卫柘埋头进入，杜清明亦跟在身后。

        ……

        仿佛一道极窄小的门，通过后，杜清明发现已到了一座楼下。

        周围是坚硬的水泥地面。天空是晴的，却晴得教人觉莫名阴森。面前是五层的旧楼，外头贴了暗绿与白间杂的马赛克。

        每层都有长廊，廊子上开着黑的门，一溜透明玻璃窗，里头的情形却瞧不清了。

        “这是……安平中学？”杜清明记得这里的所有细节。于此度过六年时光，且是少年时最喧嚣的年华。在杜清明眼中，一切都未曾改变，真真同七年前一模一样。

        “果然是这里么？徐东宇坠落的地方。”卫柘自言自语道。又转向杜清明：“看来苏玺该就在左近了。我大概能感应到。且上天台看看。”

        杜清明愣愣点头，二人走入教学楼，寂寂的走廊，穿过去，只有脚步声长响。杜清明看向身侧，壁上刷的白灰脱落了些，有小片污迹与涂鸦，黑漆木门上头挂着写了“x年x班”的铁牌子，底下许还黏着嚼过的口香糖。再瞧头上，石膏吊顶有些损坏，日光灯倒是好的，只是边上有些蛛网。

        望楼上走，狭窄的楼梯，转角处是卫生间，里头散发出氨味。掩鼻继续向上，阳光自极高窗口透进来，切割开扶手阑干，在地上留下碎碎的明暗。

        不过片刻，就至顶楼。前头是一扇象牙色的木头门，半掩着。

        “苏玺就在里头了。”卫柘停下脚步，正色，却又瞧着杜清明微微一笑，双眼半阖，看得少女心头一颤：“她现在，该是同‘徐东宇’在一起的。只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子了。”

        “我看你一直待苏玺似有些凶狠冷漠，现在她受了惊吓，你也还悠哉游哉说笑？”杜清明口头如此说，心中却有些罪恶感般地略开心，大抵是为着卫柘举动彻底让他与苏玺撇清关系。

        “冷漠？”卫柘眉毛一挑：“我素来不是什么心软向善的人，只要自己好便罢。今次给苏玺帮忙，仅仅因她付了报酬。不止于苏玺，于他人也是一样的。”

        杜清明心头大动，少年时候的卫柘亦是不爱插手他人的事情，虽亦有年少轻狂意味，却不轻易与人交好。如今他更是如此说……然则他又为何偏偏待她如此之好，竟至好到无路可退地步。

        见杜清明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卫柘暗暗叹了口气，把手一摆：“罢了，寻了苏玺回去罢，在此处待得太长毕竟不好。”把门推开，走了出去。

        天台上头风不小，呼呼吹得头发缭乱。四面空旷，目光扫过，立即便可见正中立高耸起来一座十余丈高瞭望塔也似铁塔，顶上赫然就是苏玺！

        苏玺仍旧是在现世中的样子。女子立在塔顶，不过方寸大小的落脚之处，无法移动。天空已不再是方才所见的晴，翻滚灰黄云翳厚厚堆积，低压下来，几乎伸手就可触碰。

        一见杜清明二人来了，苏玺眼中先是惊愕，接下来面上闪过狂喜。“卫柘救我！”

        话音方落，四周猛然暗下来。风愈加烈，天空积云涌动，天幕带着暗暗的红，竟尔似末日降临般。不知从何处响起梵唱。

        铁塔上纠缠铁条开始如藤蔓般发芽抽枝，生长蜿蜒。苏玺不可移动，随塔顶不断升高，而天色亦是越发的暗，梵唱重复枯燥单调的一句，语速快起来，反倒教人心中不安。

        苏玺面色如狂，嘶声力竭不住呼救，喑哑声音却被呼啸过烈风吹散，只有零碎的声音片段能够传入塔下二人耳中。

        “该怎么办？”杜清明拉住卫柘手臂，慌忙问道。“如你所说，这些物魂世界是真实的存在，那苏玺若落下来会——”

        卫柘却笑笑，道：“魂主不会伤害她的。且看看。”双手抱在胸前，戏谑地仰望着形状如狂的苏玺。“况且……当年的事情在她心中留下执念亦很深了，很多时候，她在青瓷世界中所承受的，根本不是魂主造成的。也许始作俑者根本就是……她过度强大的执念，在潜意识中，要她以这让的折磨为自己赎罪。这是灵魂与意识的力量。”

        上头苏玺见杜清明二人并无动作，越发惊恐。脚下三寸高跟鞋尖在狭窄塔顶本就立不稳，此时风烈烈卷过来，愈发摇摇欲坠。

        女子颤抖着小心翼翼蹲下身，紧紧抓住脚下铁蔓，却无法再有动作。

        苏玺尝试顺着纠缠铁网爬下，额上泌出细细汗珠子。踢掉高跟鞋，踩下去。

        突然身后长出弯曲的金属藤蔓，缠上她的身体，又向上生长。

        “啊——啊啊啊！“

        女子四肢舒展开被禁在半空，身后黑云翻涌。

        为何……卫柘明明说过，若她说出实情便可解脱，为何此时仍旧受这折磨？

        恍惚中耳边出现细细的喘息声，苏玺身体一颤。

        “知道坠落的感觉么？你知道么？”细腻温婉少年的声音缠绕上来，又隐约透露阴森。“如同飞翔，风声就在耳边呼啸，张开双臂，快速坠落……”

        “谁？你是谁？”女子开始挣扎。明明知道是谁，只是不敢再次提起那个名字。此时他就在她身边……是幻影，还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灵魂？

        “你该记得的。”少年说。“你看见我坠落，我就坠落在你面前。你未曾见过飞溅的红，暗的，铺陈开，最后都凝结了。”

        苏玺感到身后有一双手臂张开，他几乎就贴上来了。少年态度仍然是温柔：“今次，你亦要体验那样的坠落。”

        “不要——”

        苏玺只觉禁锢身体的金属藤蔓猛然滑开，少年的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女子张开双臂，快速坠落下来。

        下头杜清明只见苏玺突然笔直坠落，身后天幕上黑云翻滚，张成诡异的面孔。杜清明不由转过头去。

        苏玺闭上双眼，风声在耳边呼啸。眼前本是一片浓重的黑，如盲人目光。却爆开一片红，似见少年鲜活的血肉在地面碎裂，双眼却带笑意，盈盈地笑，面孔无限放大。

        “觉悟么？如今你的一切，本该属于我……本该属于我的……你才是该坠落的人。”少年的声音是挥不去的梦魇。

        “最初的年少无知，没有任何目的的，尊你为心目中最好的，如信仰一样的存在。细心看顾，不忍有丝毫伤害。最后的结局，为什么这样不堪？”

        苏玺头脑几乎炸开，失重又给心脏巨大压力，少年的话一字一句击入心中，深深烙进去。

        高中时代少女的骄傲，在s市大学时候的风光。经历过的人，温和的笑靥，欺骗的面孔，妒忌的扭曲，一一从脑中闪过。

        然而它们大都模糊不清了……

        那个少年……那个叫做徐东宇的少年。她也不太记得他的面孔。只记得在她面前，他几乎永远都是温和的笑，笑容柔软又有一点天真伤痛。

        是。当初是她苏玺的错。是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她的错不在于对他的冷漠与伤害，而在于她在利用。利用最不该利用的。

        ……

        是这样毁灭么？

        是这样，一如他当年，她骄傲的苏玺，亦要以与他相同的方式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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