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好歹毒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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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殁,天下哀。
翻开历史厚重的画卷,人们总会惊奇的发现,许多时候,一个历史朝代发生的巨大变迁,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偶然的转机。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庆未过,鞭炮的硝烟未散,晋王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便传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乌那诸国。有人叹,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评,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学家以为,导致大晏王朝的历史发生转折的,不是洪泰帝为稳固江山而滥杀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顾惜自己儿子的残忍绝情,也不是洪泰帝没有长远的眼光,选错了继承国祚的储君。一切的导火索都是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将永远被载入大晏王朝史册的女人出现。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终将逆转。阴山的祸端,像一颗埋藏的炸弹,那些伤害过的,逼迫过,肆虐过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将这些人给予她的重重创伤,一并偿还。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会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让这个时代鲜血横溢,也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天地呜咽,混沌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儿,笼罩了阴山。
凄厉的哀嚎声,还未散尽。
晋王灵柩的已入北平,南下应天府。
一路上,无数人夹道叩拜,哭声震天。在他们的眼中,那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棺椁里,是他们景仰的神,是上苍派来的救赎,是他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无数人都说,晋王殿下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这般死得太冤,阴山未有大战,为何而死?是杀戮,是权斗,是陷害,还是其它,都未有可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为晋王的死给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
盖棺定论是对一个逝者,一个威震天下的英雄,一个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将军王,是非功过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节的前几日,前往阴山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终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师。
手捧丧报,娄公公一路策马入奉天门,进入大晏王朝最为庄严肃穆的皇城禁宫。那一日,京师的大雪未霁,狂风大作,声声如咽。
丧报未入东宫文华殿,直接往乾清宫而去。得闻消息的皇太孙赵绵泽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质大氅,站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无言。
乾清宫。
娄公公头缠白纱,腰系麻绳,高高捧着东方青玄亲自撰写的丧报,一步步跪着入得宫殿,尖细的嗓子声音呜咽着,带出一屋哀恸与悲色。
“禀陛下,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两个字,如若惊雷。
崔英达拂尘一紧,满脸讶色。
自从圣上的旨意发往阴山开始,他就以为晋王殿下能够赶得回来过“上元节”,能吃得上宫中的元宵,哪料会是这般?
斜卧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撑在龙榻上,他瞪圆了双眼,看着身着丧服的娄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说一遍。”
娄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浑身发颤。
“奴才说,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
老十九没了?
洪泰帝指着娄公公的手,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张嘴唇,沉着嗓子发问。
“丧报呈上来。”
娄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高高举起丧报,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晋王殿下的灵柩,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丧报,久久无言。
花白的头发,似是又添了一层白霜。
“爹,我要骑大马……”
一道童稚的声音,穿过时光,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六岁时的老十九。他有许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个敢喊爹。他的儿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个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胡须。
那时,他是疼爱他的。
比疼爱任何一个儿子更甚。
即便后来,他功高盖主,他的铁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终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苍穹上俯瞰众生,甚至可以拿那样一双凉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这个父亲,要挟他,与他讲条件,他终是忌惮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却从未想过,老十九真的会死,而且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杀死我?”
六岁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杀”和“死”,他那时气极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信、惶惑、恐惧,他一定想不通,疼爱入骨的爹,为什么要杀他。
那一双眼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竟记得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罢。
他有许多的儿子,可自从那一日之后,这个世上,再无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来见到他,也只剩下一声“父皇”,少了亲热,多了敬畏与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该回来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这般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长于斯,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的。”
听着他自言自语,崔英达默默不出声。直到一个小太监鞠着身子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回神儿。
“陛下,臣工们都集在谨身殿,求见陛下,似是为了晋王之事而来……”
崔英达的声音,唤回了洪泰帝。
“崔英达,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洪泰帝点了点头,“见见罢。”
……
谨身殿。
在大晏皇城这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里,此时聚满了满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孙赵绵泽,甚至还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赵构,还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孙们。
“陛下,晋王为国殒命,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应当彻查到底。”
出列启奏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他与赵氏皇家有姻亲,又是敕封的梁国公,平素脾气就火爆,为人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徐文龙声音未落,吏部尚书吕华铭就站了出来,声音里略带了一丝低低的嘲弄。
“梁国公此言差矣,晋王如何殁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圣断。”说罢,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双细而小的眼睛微微闪着,瞧上去便是个圆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晋王殒命,竟是为了营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见,此事万万细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不仅有损国威,也有损晋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龙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吕尚书,殿下尸骨未寒,你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为统兵将领,爱惜兵士,不是应当?岂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不堪?”
“梁国公,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你我相信晋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这么想。”
谨身殿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理。
时下之人,对待死亡的敬畏和严肃与后世的唯物观念大为不同。且不说赵樽贵为亲王,即便是一个普通百姓,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评”也相当看重。史书上如何写这一笔,对于赵樽的生评,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为国战死,还是为了一个“男侍”而死,对于他的声名影响,那是巨大的。
一时间,大殿内吵吵不已。
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人并不完全知情,可这些人,都是握着一个王朝最高权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线,各有人的计较,也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乎,就如何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吵嚷一阵,从来很少过问朝政的秦王赵构,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两声,终是喘着气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赤红着眼睛,正在头痛,闻言抬了抬手。
“说。”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父亲,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这些话儿臣原是不想说,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为二哥,实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说话里,视线掠过沉默的赵绵泽,又掠过一众的皇子皇孙,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脸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会误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机关?儿臣赞同梁国公所言,应当彻查此事,让真相大白,还十九弟一个公道!”
赵构向来体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么结交权臣,今日这番话,可以说是多年来的首次。
但这席话的分量却极重。
赵樽殁了,他言语间剑指赵绵泽,字字尖锐,其余的皇子们,也该为自己担忧了。如今老皇帝还在位,赵绵泽尚敢迫害死赵樽,而他们比起赵樽来,更为势孤,一旦赵绵泽称帝,他们的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赵构一席话,便可引来无数同谋。
谨身殿中,沉寂了许久。
能站在此间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政历来如此。
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点的人,就会发现,赵构此人深藏功名,磨剑多年,如今掌握时机,重重的一击,看上去是为了赵樽呕血陈述,实则是一箭双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阴山之事,赵樽死,十有八九都脱不了魏国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脱不了赵绵泽的干系。
一旦彻查,若是赵樽之死与赵绵泽有关,储君之位赵绵泽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彻查之后,把事情翻出来,晋王之死,竟是为了一个“男子”,无异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将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将军王给狠狠打脸。什么为国战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来,皇帝老矣,不管立嫡还是顺位继承,这位出自张皇后的皇二子赵构,都将是大晏储位之争最有力的人选。
螳螂捕蝉,黄雀总是在后。
皇权面前,同胞血脉,不堪一击。
多年磨好的剑,总得找到适时之机方才出鞘。
赵构一番话出口,不仅得到大多数心有不甘的皇子们响应,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赞同。当然,也有一大帮人的反对。
党羽派别之争,兄弟骨肉相轧,又一次拉开序幕。
洪泰帝看着赵构,这个身为宗人令,却从来闲云野鹤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叹,看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绵泽。
“皇太孙,你以为你二叔之言如何?”
赵绵泽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称呼他的名字,并未这般正式严肃地称过他“皇太孙”。他知,赵樽之死,在皇帝的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静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略略一惊。
皇帝的心思,便是圣意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绵泽的脸上,都想看这位在储位不久的皇太孙将如何应对。
赵绵泽也并未迟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道,“皇爷爷,依孙儿所见,十九叔于国于民,皆有留传后世之功,实在不能草草盖棺定论,当彻查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这般以为?”
赵绵泽心中一凛,抿了抿唇,肃穆了脸色,“孙儿赞同二叔所言,当查。”
谨身殿里,又是一阵沉默。
往常有人认为赵绵泽性情温厚,略少君王霸气,并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选。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诸事井井有条,他性软却不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却能不露声色。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他这般作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极深,还是生性如此。
龙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终是指撑额头,朝他摆了摆手。
“此事待东方青玄回朝,朕细问再说,你等先去罢。为老十九治丧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费心。”
赵构低头扛手,“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
洪泰帝又看向赵绵泽,沉了声音。
“绵泽。”
赵绵泽亦是恭敬回答,“孙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罢。北伐军归来,该赏赏,该升升,不能为了此事延误了。”
赵绵泽抬头,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这位皇爷爷,说话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来无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边多年,由他亲自督导理政之道,亦是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时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让他脊背略凉,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
“是,孙儿遵旨。”
……
崔英达扶着洪泰帝入了柔仪殿。
柔仪殿是贡妃娘娘所居寝宫。
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来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来,贡妃都是笑脸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让赵樽返朝。但今日的柔仪殿,却似笼罩着一层哀怨,人人低垂着头,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静寂无声。
洪泰帝一语不发,还没入殿,便见飙着泪水,匆匆从内殿奔出来的赵梓月。
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抬头见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请安,而是苍白着脸,定定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样了?”
赵梓月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父皇没长眼?不会自己看?”
“放肆!怎么给父皇说话的?”洪泰帝差一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言词自是加重了语气。
赵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终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尖锐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没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连儿臣一并杀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临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这一个……”
“你这……”
洪泰帝颤抖着手,指着她。
“你这混账,你要气死朕?”
赵梓月瞪着他,噙着泪。
“若是父皇不杀,儿臣告退。”
说罢,她不理会洪泰帝气得直发抖,吸着鼻子,风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达叹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劝慰皇帝。虽说这梓月公主气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但父女俩向来亲厚,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
顿了片刻,洪泰帝终日是平静了下来。
可还未入内殿,便见前来迎驾的虞姑姑堵在了门口。虞姑姑是贡妃的贴身婢女,与崔英达极是熟悉,平日见面总能有几句顽笑,而这时,她脸上却一片凉意。
“陛下,娘娘病得厉害,起不来床迎驾,特地让奴婢代为请罪。”
“无妨。”
“娘娘还说,望陛下恕罪,病体之身,不便面圣,请陛下回吧。”
虞姑姑没有抬头,语气冷漠,但意思却极明白,这是贡妃拒绝见圣驾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个圆场,“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适,不如……”
洪泰帝眉目极冷,摆了摆手。
“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说,她不想见,不想见……”
“不想见朕?”
洪泰帝哼了一声,越过虞姑姑,径直入了内殿。可原有的愤怒情绪,终是在珠帘边上散尽。他停下脚步,看着隔着珠帘与一层薄薄帐幔的身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到此时,尽是无言以对。
“爱妃。”
床上的贡妃似是“嗯”了一声。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两步,撩开了珠帘,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贡妃“呵呵”轻笑,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目光关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将她年过四十仍旧不褪的倾国容颜,衬得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听臣妾怎样说?”
“爱妃……喜欢怎样说都成。”
贡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臣妾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难道不知,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里活得心惊胆颤,就怕惹了陛下不悦,会要了我儿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讨陛下的喜欢,陛下自去吧。”
“爱妃,朕并无此意。”
“陛下无此意,但臣妾却有此意。”贡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带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吗?不是一直在怀疑吗?那臣妾今日一并告诉你,老十九他确实非你亲生,他是臣妾与前朝至德帝的儿子,在跟着你时,臣妾已然有了身子。”
“爱妃!”洪泰帝眉目骤冷。
回过头去,他看了一眼,只见内殿除了崔英达并无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达亦是懂事地轻咳一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在维护她的脸面,但贡妃却似是受了刺激,并不在意那许多,说话更是尖锐。
“陛下是怕人知道没脸面吗?臣妾却是不怕了,再说,臣妾也没有胡说,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时,已非处子之身,臣妾与至德帝极是恩爱,日日欢好,岂会没有骨血?若不是你,我与他……”
“善儿!”
洪泰帝低低唤了一声,终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双肩,目光赤红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贡妃微微一怔。
他有许久没唤过她的闺名了。
曾经欢好时,他亦是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爱不释手,不可不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可那又如何?他与至德帝并无不同。宠她,怜她,给她最好的衣饰,给她最多的恩义,但他们从她的床上离去,同样会睡在别的妇人床上,兴许也会这般柔情的唤她们。
“善儿,这些年来,你未必不知?朕那时只是一时气愤。或说……是恨,恨旁人得过你。朕那时蒙了心,但不论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儿子,朕并未真的想过要他死。如今想来,他与朕这般像……是朕,是朕亏了他。”
贡妃冷笑,看着他不语。
二十多年了,这个男人两鬓有了白发,眉目有了风霜,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径直闯入内廷那个风姿俊朗,意气风发的男子,终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贵为帝王,坐拥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坚挺的鼻子,刚毅的下巴,那时光打磨不去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令她无比心动的模样,也是这模样,多么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热,她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这陪你,就歇在柔仪殿。”
贡妃没有睁眼,声音极低。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无须别人的怜悯,亦无福消受。从此,柔仪殿的门,不再为陛下而开。若是陛下以为臣妾触了君颜,可贬臣妾去冷宫,或将臣妾逐出皇城,贬为庶民,或干脆赐臣妾一死,让臣妾下去照顾老十九,臣妾无话可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去她,无人敢说。
洪泰帝想到先前赌气而去的梓月,再看看这个躺在床上视他如无物的妇人,咬着牙,喉间的腥甜之气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将她怎样吗?
压下那恼恨,他终是软了语气。
“善儿,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贡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过去。
“你不想吗?臣妾求过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这样卑微,只想看看儿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来说不想?”
……
洪泰帝出了柔仪殿,没有乘辇,而是由崔英达扶着,走在红墙碧瓦的宫墙间,看处处辉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难言的怅惘。
“陛下,您身子未愈,奴才还是……”
“去坤宁宫吧。”他打断了崔英达。
“诶!好。”
柔仪殿离坤宁宫并不太远,洪泰帝心中的郁结未退,终是绕道去了坤宁宫。坤宁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极是暖和,张皇后躺在床榻上,太医院的林保绩正在为她看诊。
“陛下来了。”
张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温贤。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从景宜苑来的方子,病体虽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还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凉。
“皇后今日气色不错?”
听他语气不悦的一句“气色不错”,张皇后心里一凉,笑着摇了摇头,让人为他上了座,泡了茶,将林太医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残身病体,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些日子,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忧心。但这些年潜心理佛,却是悟出一个道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世上诸般事,皆是强求不得,陛下为之感伤,伤身误己,不如看开些。”
她这般解释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缓。
“皇后有心了,朕不该迁怒于你。”
张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养大的,也是臣妾的儿子,臣妾之心,于陛下无异。他的身后事,臣妾想亲自操办。”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给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将息着才是。”
张皇后怅惘的点点头,叹了一声。
“景宜那丫头说过,臣妾的病,在季节变换时,犹是难过,但她嘱臣妾要保持心情舒畅,这才慢慢有了些好转。只是她这一病,始终不见好,听诚国公府来人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说完了,洪泰帝却久久不语。
就像未有听她,蹙着眉头在沉思。
张皇后顿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贡妃与陛下置气了?”
洪泰帝眉头跳了跳,“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结束北伐战事,召老十九还朝,也就不会发生阴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难测,如何能怨陛下?”张皇后说着,撑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才道,“臣妾晚些时候,去柔仪殿走走,与贡妃说说话,宽宽她的心。臣妾的儿子……也没了。如此,到是能劝得她几句的。”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洪泰帝皱了皱眉。
“不必了,你这身子弱,养着吧。”说罢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张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还未出去,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就急急地闯了进来。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张皇后,终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诚国公府来信了,说是,说是景宜郡主得知晋王殿下的死讯,在景宜苑……为殿下生殉了。”
……
东宫。
泽秋院的鹦鹉架下,夏问秋身着橙红色的妆花冬装,逗弄着鹦鹉,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阴山受伤,双腿齐膝断去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伤得如何,还有那个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没死,她还不得而知。
“太孙妃娘娘,手炉好了。”
弄琴站在边上,将一个珐琅手炉递与她。
她“嗯”了一声,抱着手炉,面色稍暖。
“皇太孙可有回宫?”
“似是回了,去了文华殿。”
弄琴刚刚应了声,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说话的速度也是快。
“太孙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缄,她接过来,冲两个丫头使了一个眼色,待她俩退到边上,她才抽出来,只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大变。
“这个贱人。”
信函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猎场的陷阱里,那个救了皇太孙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孙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来了。”
看她颤抖着双手,抱琴紧张地过去。
“太孙妃,您怎么了?”
“滚!滚开,不要在面前碍眼。”
夏问秋郁气上脑,瞪了她一眼,颤抖着双手,飞快地将手中的字条揉成一团,在火上点燃烧掉。
可字纸没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却没有退下。
她要回来了?
那贱人真的没有死?
赵樽都死了,她为何这般命大?
“太孙妃?你这是怎么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来,抱弄急得快哭了,还是弄琴大着胆子过去扶她。
“太孙妃,您怀着身子,万万保重,不要动了怒气呀?”
怀着身子?
夏问秋脑子一激,终是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能够说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谁?
缓过心劲,她又恢复了淡然。
“抱琴,信是哪里来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样子吓着,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声,“是从军驿转到东宫的,驿使见上面写着太孙妃的名字,便直接递送了过来,奴婢接下的,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我爹爹来的家信。”
夏问秋随口应着,心底却在发凉。
那贱人好毒,胆敢直接从军驿传来,若是让旁人或是绵泽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凉了片刻,她抚了抚肚子,又笑了。
当年的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如今她地位稳固?
即便回来也不过一妾室,她才是太孙妃。
……
文华殿里,赵绵泽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读罢信函的内容,他温润的面色,略有凉意,那一双眸子里,似是浮着一抹恼怒的光芒。
“何承安这个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侧,瞄了他一眼,试探着说,“殿下,要不要卑职前往阴山一趟,带回七小姐?”
赵绵泽唇角微抿,自嘲一笑。
“你去又有何用?她恼恨着我,恨我当日棒打鸳鸯。说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头上了。”
“那卑职,用绑的,也给您绑回来。”
“绑?她那个性子,若非自愿,谁能强求?”
看他颇为头痛的样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办?瞧何公公来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准备常住阴山,为晋王守灵一辈子。即不能用强的,软的也不顶用啊?”
赵绵泽揉了揉额头,目光微微一深。
“会有法子的。”
说罢,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个陈旧黄纸灵符来。捂在手心里,他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备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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