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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别(卷三末)


  夏初七唇角一颤,睨着赵十九轮廓分明的俊颜,震惊了,“赵十九,你确定没病错地方?”

  “阿七要不要检查一下?”他凝视着她,眼里里的攻击性明显。

  “看出来了。”夏初七点头,“内伤不轻,得治。”

  赵樽微微眯眼,觉得她这么干脆肯定有诈,“那小神医,打算如何为爷诊治?”

  烛火下的赵十九,容色更增几分高华。夏初七与他对视着,轻咳一下,口干舌燥地舔一下嘴唇,小狐狸似的,咬他手指。

  “这般如何?”

  赵樽心里一动,有些端不住了。他不着痕迹地放开她,往后挪了挪,不急不徐地道:“罢了,还是不要治了。”

  夏初七狡黠一笑,嘿嘿有声,又凑过去,“有病,怎么能不治?咱不仅得治,还得治标治本,彻底治断根。”

  她加重语气。赵樽僵一下,瞬间产生了不太美妙的联想,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远离,方能自保。但怀里的姑娘明艳妖俏,浅笑靥靥,哪怕明知前方是陷阱,他也要往下跳。

  “好,治!”

  夏初七俏皮的眨眼,声音软糯。

  “那……爷,妾身先侍候您沐浴。”

  她这一段日子里,两个人躲在晋王府,黏糊得跟一个人似的,但平素都是他主动的多,夏初七嘴上话糙,但主动极少,偶尔凑上来亲一下已是极为罕见。

  赵樽冷峻的表情未变,心里却欢乐无比。

  净房很快备好了水,热气腾腾,雾茫茫一片,在这样的冬夜,显尤氤氲缠蜷。夏初七披散一头乌黑如瀑布的长发,发尾垂及腰间,时不时扫摆在她雪白的脖子和肩臂上,也扫摆在她一袭薄烟沙的浴衣上。那浴衣款式是她自行设计,再让晴岚制作的,绝对后现代风格,肩膀上细细的一根绸带,下方敞开的薄纱绸缎裙裾,绣上一些别致的花样,衬着她匀称如玉的身子,一双赤足踩在地上,在雾气中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落了凡。

  她尽职尽责,好像看不到晋王殿下的目光,专心为他侍浴。青葱的指尖在他肩膀上,轻轻按捏,力道适中,极为专业,可却让赵樽的自制力迅速败散。

  “阿七……”他去拉她的手,想把她拉到浴桶。

  “不许动。”夏初七眉儿弯弯,“治病呢。”

  晋王殿下看着她不说话。

  “不是你要求治内伤?”夏初七惊疑,“不先洗干净如何治?”

  赵樽叹气。

  夏初七狡黠的笑着,看他想与她亲近,又不得不克制的样子,内心得意,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她沾了一些香膏胰子,轻轻搓开,拍在他背上各处,打着圈地为他按洗。

  被人搓背真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可是,晋王殿下快要崩溃了。

  “阿七,过来!”

  夏初七低着头,浑然未觉。

  “阿七……”

  赵樽抚向她的头,等她抬头看来。

  “来。一起洗!”

  “嗯?妾身不敢。”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说着,捋了捋染了水渍的眉梢,动作自有一种慵懒的女儿娇,看得赵樽心里越发难抑。从他第一次从清凌河水把她“钓”起来,这个姑娘在他的世界里,一步一个变化,也一步一个惊喜。

  第一眼看上去,她只是一个瘦骨伶仃黑不溜啾的小丫头,除了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比旁人多了几分机灵,不像个寻常村姑之外,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可几年下来,如今的阿七,竟是出落得楚楚动人,美得他想要将她私藏。她是他的力量,一种让他可以去披荆斩棘的力量。

  “阿七……”

  赵樽用力拉她到前面。

  这样对视,夏初七再不好逃避了。

  “怎么?”

  赵樽的嗓子喑哑之极。

  “来。”

  “我不——”她怎肯听话。垂下头发丝落在他的身上,手撑着他的肩膀,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既然爷不要侍候,那你便自个儿洗着吧。”

  她说罢转身就要走,

  赵樽一把勒住她的腰,重重扯过来。“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夏初七惊叫一声,整个人栽了进去。她低骂一声,甩了甩湿透的头发,瞪目而视。

  “赵十九,看你把我衣服弄得!”

  “无事,爷赔你。”

  “你一文钱都没有。赔得起?”

  “以身抵债?”

  夏初七又好气又好笑,原本还想垂死挣扎一番,可赵十九今时不同往时,竟是很有些本事,捉住了她就不给机会,几个回合下来,她再无力气,转瞬便服了软。

  靠近,试探,躲闪,追逐……

  情侣间的嬉戏无外如此。

  夏初七以前是个懒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着晋王殿下侍候,这一回也不例外,好不容易勤快一回,都被他给截了道。一阵天眩地转,等她再次找回呼吸和理智,发现自个儿躺在喜榻上,赵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幽深的眸子半眯着,带着颠倒众生的笑。

  她心跳乱了。

  “不是说我侍候你洗吗?结果又劳了您的驾。真是折煞我了。”

  她脸上可没有“折煞”的意思。

  赵樽审视着她假装的“贤良淑德”,哼笑一声,“不必了。阿七侍候得那般好,现如今,该我侍候你才是。”

  他明明说得一本正经,可那一双明明灭灭的黑眸却分明掩藏了一抹不怀好意。夏初七没由来的战栗一下,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要干嘛?”

  赵樽低头,啄在她的鼻尖。

  “乖乖闭眼。”

  夏初七承认自己很没骨气,嗯了一声。

  哪料,她刚一闭眼,便觉得鼻尖传来一阵刺痛。

  靠!他咬了她!?

  夏初七“嘶”声,激动地睁开眼。

  “赵十九,你打击报复?!”

  “嗯?”他目光疑惑,“阿七不喜欢?”

  “喜欢?——才怪!”

  “这一次侍候得不好,爷再试试别的。”

  他的声音温情春风,可夏初七哪敢再相信他?

  “你要做甚?”

  “乖乖的……不动。”

  谁说女子狐媚要人命?男子更是会催命。

  这一次,他是玩真的。夏初七抓住褥子。

  “赵十九……赵十九……”

  从回光返照楼开始,夏初七一直觉得自己肯定是贞洁烈妇,对房帷之事毫无兴趣。可是这一刻,她开始鄙视自己,原来她也会如此贪。

  “呜,这到底是谁为谁治病?”

  “无碍。阿七便是爷的药引子。”

  “呜……你有病!”

  “嗯。我有病。”

  “……饶了我。”

  “饶不了你。”

  他纳她入怀,从背后抱她过来,头俯在她的耳边,哑声道,“受到教训了?爷若是不振振夫纲,治治你,往后还不得被你欺负了去。”

  ……

  一番风雨后,万籁俱静。

  夏初七气息未平,懒洋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铺在他身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样子极是滑稽。赵樽顺一下她的头发,“如何?”

  夏初七手翻出了被子,脚狠狠蹬他一下。

  “内伤愈合了么?”

  赵樽低低笑:“有咱家小神医在,如何能不愈?爷说过,阿七便是良药。”

  “去!你是愈发会说话了。”夏初七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突然间脑子激灵一下,汗毛都快竖了起来——

  不对劲啊!

  如今赵十九与她说话,似乎会下意识地面对着她。而且,他总喜欢拍她的头来提醒她知道。这事儿,似乎都快要形成两个人的默契了。只要他一拍头,她就知道他要说话。

  夏初七忐忑道:“爷,你可有话要说?”

  “说什么?”他眉目微敛。

  “比如…问我什么话?”她一脸纠结。

  “问什么?”他凝视着她,“这是留在京师的最后一晚。再从北平回来,也不知是怎样光景,所以珍惜眼下便好。若是阿七未尽快,爷可以舍命陪君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夏初七嘿嘿笑着,松了口气,靠近他一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你这个人,如今愈发的坏。分明是你想,偏赖我。分明我吃亏了。”

  赵樽轻叹一声,“只有累死的牛,哪里有犁坏的地?”

  夏初七无语地瞪他,“喂!你的积分已经用完,别再想。”

  看她退避三舍的样子,赵樽唇角不着痕迹的动了下,不再逗她,语气严肃起来。

  “到了北平,日子便空闲了,阿七可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就多了。夏初七来到这个要人命的大晏王朝,还没有好好游玩过。可是她又怎会不知道,藩王在藩地上虽然有绝对的自由,却也不能私自离开藩地。但凡离开一步,都得请皇帝的圣谕。也就是说,去了北平,也就是困死在了北平。

  摇了摇头,她道,“无所谓!反正跟你在一块,做什么都行。”

  若说男人最动情的情话是“放心,一切有我”,那么女人最动听的情话就是“与你在一起就开心”了。尤其夏初七的声音好听,就像那刚出锅的粽子,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着实让赵樽心里舒坦。

  “感动了?”夏初七看他的样子,腆着脸凑过来,“感动了,就夸我吧?”

  “不夸。”赵樽脸一黑。

  “为何?”

  “怕你骄傲。”

  看晋王殿下活学活用的矫情样子,夏初七半眯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突地,魔爪便伸了过去,吃吃笑着,对他上下齐手,“夸不夸?夸不夸?”

  “……”

  “嗯?是不是不夸。”她得寸进尺。

  “阿七,不闹。”赵樽扼住她的手,声音添了一丝喑哑。夏初七看他拿自己无奈的样子,憋不住笑。可她是个好人么?绝对不是。他越是如此,她逗他兴趣越浓,索性整个儿趴到他身上,放肆起来。

  “你个小妖精!”

  “……”

  夏初七再次被逗乐,哈哈大笑,笑得肩膀直抖。赵樽不知她为何而笑,眯眼看着她,有些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了。

  阿七一直是特别的。

  在赵樽的认知里,任何一个女子对夫婿都是敬畏的,温驯的、卑微的,在家当从父,出嫁亦从夫,一辈子都得以夫为天。但她的思想里从无男尊女卑的观念,那一种独立于世人的,仿佛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骄傲,几乎是从她的骨子里透出来的。这样的女子,普天下就她一个。可也就是这样的女子,让他在无法理解之余,有时竟也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惶惧,一种他以为自己永生都不会有的惶惧——一面享受着她的依靠,又生怕她不再依靠。

  喟叹一声,他顺开她垂在肩膀的头发,“笑够了?”

  “啊哈哈,小妖精……”夏初七脸上笑意更浓,“咋了?”

  赵樽看了她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沉。

  “阿七,你可有那种药?”

  夏初七一愣,“什么药?”

  他抿着唇,有些迟疑,“那种。”

  “哪种?”

  赵樽一叹,“能让妇人无孕的药。”

  夏初七怔了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却不太敢信,“你的意思是说……不想让我怀你的孩儿?”

  他嗯一声,“那次生产,实在凶险。爷不想再经第二次。”

  “赵十九……”夏初七唤一句,随即沉默了。

  在“生子之事大过天,传宗接代大过地”的思想熏陶之下长大的赵樽,想要一个儿子继香火那简直是一定的。而且这种事儿,即便是在后世,也有大把的男人不懂得操心,但他这么为她着想,不由她不感动。

  “现在迟了。”她故意逗他。

  “嗯?”他面色一沉,“月事不是刚来过?”

  “……”

  她实在没有想到,晋王殿下连这种事都注意到了。她拿古怪的眼神瞅他半晌,突地咯咯一笑,捧起他的脸,腻歪着说,“我是医生,我说迟了就迟了,这些药都是事前,你又不懂。”

  赵樽一想,脸色难看了,“是爷不好……”

  “嗯?为啥?”

  “不该恣意妄为,应事先准备。”

  “……”夏初七不知该说他迂腐,还是该庆幸他的迂腐了。可看着他自责的样子,不免又想笑,“好了,这个事就不劳爷操心了。我省得,往后我都吃药,成了吧?”

  实际上,她也一直有吃药。因为她吃了那治耳朵的药,她便不能在这时怀孩子,不用他说,她已是在千万百计的避丶孕了。

  听她这样说,赵樽长松了一口气,将她一搂。

  “阿七,辛苦你了。”

  ~

  建章元年正月十六。

  刚过了上元节,千呼万唤的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儿还未见亮,晋王府朱漆的大门外便停满了马车,很快,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大大小小的箱笼被搬上了马车,等待运往码头,再坐官船直入北平。

  官船得晌午之后再出发,夏初七一大早起来,随意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在各间屋子里检查,生怕有贵重之物遗漏,那一副守财奴的样子,惹得晴岚与甲一几个人默默摇头。

  她在府里乱转的时候,赵樽一个人入宫去了。

  在临走之间,他要去乾清宫拜别爹娘。

  这是一个与后世观念不同的时代,不管他与洪泰帝之间有多少恩怨,应尽的孝道一点都不能少。尤其现在贡妃的身子不好,一直未有醒来,他心里肯定是挂心的。

  在这之前,夏初七其实提过,让他把贡妃接走,由她来照看。

  但是赵十九没有明白回答她。

  看他那般,她全明白了。

  老皇帝对贡妃的情,始终抵不上他的江山。如果贡妃去了北平,赵十九就会像一匹脱了疆的野马,恐是再难由他管束,这一点老皇帝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些,夏初七心里不免唏嘘。

  这些天,赵樽向她讲了许多前往北平之后的事儿,大到如何训练亲兵,小到如何布置房间,却绝口未提他的抱负,也未提贡妃还在乾清宫,他到底要怎样做。但是她知道,他是一个做事有计划的人,如今形势迫人,暂时脱离权利的风险圈,不失为一个韬光养晦的好办法。

  乾清宫里,赵樽拂开袍角,叩首在地。

  “儿臣拜别父皇,拜别母妃。”

  他的声音很平静,乾清宫里也很安静。隔了一道明亮色的帘子,洪泰帝隐隐看着他挺直的身影,嘴唇抖动了几下,一只满是褶皱的手,终是紧紧捏牢。

  “去吧,你母妃,朕会照看。”

  赵樽冷峻的面孔上没有半分表情,只再一次叩首。

  “多谢父皇。儿臣走了。”

  似是没有丝毫的眷恋,他转身理了理衣袍,调头就大步往外头。他的脚步声很重,很稳,每一步似乎都在安静的宫殿里,敲出了一个沉重的节奏。静,静,一平寂静。可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儿的一瞬,洪泰帝却突地喊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种诡异的寂静。

  “老十九——”

  赵樽站住了,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洪泰帝咳嗽了几声,在崔英达的扶携之下,慢吞吞地从帘子后方走了出来,然后他看着赵樽颀长坚毅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近,想要靠近他说几句话。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距离里,他的脑子里竟又一次出现了六岁的赵樽,他小小的身子,跪在他的面前,目光里有恐惧,有害怕,眼神不时地看着他提在手上的剑。

  “爹,你为什么要杀死我?我做错了事会改的……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爹,樽儿长大了,会孝敬你的……爹,以后樽儿再不调皮,再不把你当马骑……爹,你不要杀我好吗?”

  视线穿越了时光,可他的面前不再是那个六岁的稚童了,而是一个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一个也可以翻云覆雨的男人了。他眼皮跳了跳,突地一刺,有一股子湿热的东西涌出来,他背转过身,抬起袖子擦了擦,又冷了声音。

  “崔英达,把圣旨交给晋王殿下。”

  崔英达一愣,看他了一眼,凭着几十年的侍候经验,终是明白了,他指的是那一道什么都没有写的空白圣旨。他诺诺应了一声,入内拿出一个长方的紫檀木小匣子来,连同装在里面的圣旨一并递到赵樽的面前。

  “殿下。”

  赵樽终于缓缓转头,只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父亲。

  “为什么?”

  他问得很奇怪,但洪泰帝竟是不需要再问,也理解他是问为什么圣旨上是空白的。他轻轻一笑,眉目间的皱纹,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老十九,你恨父皇,这些父皇都知道。但一代江山一代皇,稳定才是大计。朕要一片太平的天下,想要百姓安居乐业,不想再有内战,这份苦心,你一直都知……但是,若将来有一天,你无法自保,朕准你自行拟旨,这圣旨上,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赵樽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去接那个匣子。

  “若是儿臣有一天连保命的能力都没了,活着何为?”

  他目光很凉,声音也很凉,高高的昂着头带着一种孤傲的绝决。

  洪泰帝喉咙口一堵,“老十九……”

  望着洪泰帝突然失神的眼睛,赵樽突然怪异的一笑,探手入怀,拿出一本陈旧泛黄的手札,轻轻搭在了崔英达捧着的紫檀木匣子上。

  “这个东西,儿臣原本是不想呈给父皇的……但如今,既然父皇对儿臣还有一道空白圣旨的情义,那儿臣也应当礼尚往来。”

  说罢,他挥了挥衣袖,留下呆怔的洪泰帝,大步迈出了乾清宫。

  ~

  大抵是为了给他们饯行,今儿的天气极是柔暖,阳光洒在尚未化尽的积雪上面,散发着一种银白色的光泽,远山近水,河流静默,闪着一片片麟麟的波光,像被人镶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光晕耀入眼帘,催人心怡。

  登上北上的官船,与前来送行的人群挥手告别之后,船只很快便驶入了河道,顺风顺水,夏初七懒洋洋倚在船头的桅杆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江水,一种终于脱离了鸟笼的感觉,让她的心胸开阔无比。

  “赵十九,何时可以到达浦口?”

  他们与东方青玄约好了在浦口码头见面,如今还未到地方,但她的心跳已经开始加快,那种久别之后,再见女儿的渴望,紧张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害怕被赵绵泽的眼线盯上,他们两个一直未敢去看小十九,更加不敢把小十九接回晋王府里来。为了她的生命安全,只能任由她待在东方青玄那里,不闻不问。今日终于船离京师,官船上的所有人,都是赵樽自己的,她终于可以大声问出来了。

  “快了。”赵樽就站在她的身边,身上黑色的大氅迎风袂袂翻飞,与官船上的“晋”字旗幡浑然一体,样子极为慑人,声音更是有力,“看到没有,最远处的那一座山,等绕过了那里,再有二里路,就到浦口码头了。”

  “哦。太好了。”夏初七按捺着自己慌乱的心神,试图平心静气,不去想那见面的激动,可还是做不到,几乎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整个人的情绪都飞扬了起来,“喂,我们的小十九……几个月了?”

  “刚好半岁。”赵樽的眸底也有笑意。

  “去年的七月十九出生……今天正月十六,是啊,刚好半岁。”夏初七愉快的笑着,把手插入他的臂弯里,头靠了过去,由衷地感叹道,“一不小心,她都半岁了。我们这爹娘做得真是不称职。一会儿你见到东方青玄,得好好感谢人家,听见没有?小孩子可不是那么好带的,咱们的女儿肯定调皮得很,没少给他添麻烦。”

  赵樽侧眸看来,笑了笑,“好。”

  “这回不许吃醋。”

  “爷何时吃过醋?”

  “……”

  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儿,也就晋王殿下干得出来了。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白他一眼,抿嘴靠在他的身上,心里反复演练着一会儿见到小十九的情形,心思不免越飘越远。

  冷风猎猎,二人依偎在甲板上,看远山长空,不免雀跃。

  从此,天高皇帝远,他们一家三口,好日子终于来了。

  “殿下,出大事了!”

  丙一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夏初七并未听见。她是在察觉到赵樽突地僵了身子,这才调头看过去的。这时,她才发现,江面上的阳光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波光麟麟的水面上,似乎也添了一丝晦涩的暗芒。

  然后,她就看见丙一说,“听说昨儿晚些时候,原本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的朝廷要犯,全都无病而终了,包括谢长晋一党,连妇孺都未放过……朝廷派人一查,他们都受到了极为严苛的酷刑。今儿大早朝仪,以兰子安为首的一干臣工,在奉天殿上陈了数道奏折弹劾东方青玄,举他十宗罪,要求朝廷处理……”

  赵樽冷着的脸上,情绪皆无。

  “赵绵泽怎样说?”

  丙一道:“东方青玄骄侈暴佚,屡兴酷狱,屠戮忠臣,铸成冤案……先行羁押,再令三法司会同审理……听消息称,这一次,是惊动了太上皇做出的决定,恐怕整个锦衣卫都会遭此大劫……但是,他们在大都督府上,并未找到东方青玄的人。”

  丙一说了情况,场面一时肃静。

  好一会儿,才听见赵樽的声音,“除了他,谁又动得了东方青玄。”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洪泰帝。

  可是听完这些话,想到他们的小十九,夏初七的心思不免焦急起来,她看着江水与天光交接的余光,恨不得官船能生出一对翅膀,马上就飞到浦口,就能看到东方青玄和她的小十九。但她又更害怕——东方青玄不会在浦口等他们。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就在离浦口码头不远处的江中间,一艘悬挂着“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的黑色旗幡迎风而动,那一艘黑船停靠在那里,甲板上的东方青玄一袭大红飞鱼服飘飞如火,在冷风烈烈的风口上,仿佛与天色融为一体,整个人像镶了一层碎金,艳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东方青玄!”

  夏初七激动的呐喊了起来。

  他看过来,却没有马上应她,嘴上带着笑。

  两艘船慢慢的靠近了,夏初七迫不及待地登上甲板,可她雀跃和期待的心情,在没有看到小十九的时候,登时就沉了下去,仿佛坠上了一块铅。

  “孩子呢?”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东方青玄优雅的肘在船头的木板上,腰上悬着的绣春刀依旧发着镫亮的光芒,他的目光,从赵樽的脸上慢慢挪到夏初七的脸上时,终是牵开了一抹笑意。

  “你为何不先问我如何了?”

  夏初七一愣,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东方青玄抿着唇角,看一眼她身侧不动声色的赵樽,轻笑一声,抬了抬那一只残缺的左手腕,又是一句不答反问,“你为我做的假肢呢?”

  原来他一直在惦着这件事?

  听他问起,夏初七除了尴尬,又多了一分内疚。

  “对不住你,我一直有在想办法,但是眼下的技术,实在不允,还需要等一段时间。等我到了北平,一定能够做出来,你等着……”

  “等着啊?”东方青玄笑看着她,“可我如今等不了了呢?”

  想到他身上发生了这样棘手的事儿,夏初七也头痛不已,思考一下,她建议道,“为朝廷卖命的日子,朝不保夕,实在不值当。我看你不如一走了之算了,凭你的本事,在哪里不能过好日子?不如,你随我们乘船北上?”

  她在“出主意”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说话,场面一直静静的。赵樽沉默的看着她,东方青玄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说完,他才轻轻掸了掸衣袖。

  “如今你还能为我考虑,等一下,你或许会想杀了我。”

  “你此话怎讲?”夏初七的心里,倏地升起一股子不祥的预感。

  果然,迎上她殷切的眼神儿,东方青玄唇角一弯,语气轻松的笑。

  “孩子死了。”

  “轰”一声,夏初七脑门儿炸开了,微张着嘴,一时间,不知所措。若不是赵樽及时扶住她的身子,她铁定会软倒下去。但是她的耳朵不好,以为自己只是看错了,几乎下意识的,又追问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

  她抱着满腔的希望,但事实太过残忍,东方青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极为缓慢的补充了一句,“我说那个孩子死了。她早就死了,在延春宫的那天晚上就死了。呵,就当着晋王殿下的面儿,被我一刀劈死的。”

  “不!”夏初七瞪大眼,“东方青玄,你在撒谎!”

  “我没有必要撒谎。”东方青玄轻轻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如风,又看向赵樽,妖冶的唇上,笑容多了一丝凉意,“我早就知道如风是你的人,故意让他以为孩子还在,以为那只是一个替身,这样他才有办法阻止你。其实,延春宫死的那个,才是你们的孩子。”

  “你……不……不可能……”

  紧紧揪着赵樽的衣襟,夏初七颤抖的身子,站立不稳。

  赵樽面上冰若寒霜,他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缓缓抽出腰上佩剑,只听见“唰”一声,剑光冰凉的闪动着,剑尖已经指向东方青玄的脖子。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东方青玄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极为妩媚,就好像抵在他要害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一把剑,不仅不在意,还缓缓近了一步,“这还需要我说么?因为我爱慕着她,思之若渴,恋之若狂,我嫉妒如斯,岂会让你们的孽种留在世上?一刀就可以解决的事,我岂会让她麻烦我一辈子?再说,我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杀,如何交差?”

  赵樽冷冷抿着唇,剑尖慢吞吞往里压入,眸中狂烈燃烧的火焰,已被逼到了极点,但东方青玄却一直带着笑,白皙修长的脖子上,鲜血汩汩滴落,一滴又一滴,与他大红的飞鱼服混在一体,可他仍是一动不动,从容地看着赵樽。

  “想杀了我!?”

  “你是该死!”赵樽执剑的手,微微颤抖。

  众人都看得明白,只要他一个用力,就可以让东方青玄命丧黄泉。可二人对峙良久,他的剑还是没有刺下去,一双冷眸半阖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僵持了片刻,东方青玄轻轻一笑,那双妖孽般的眸子,媚媚的看着他,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自嘲,随后,他轻轻拨开赵樽的剑,慢慢退后,靠在船头。

  “为你们赵家做牛做马这些年,什么都没捞着,只捞了一身的罪孽。如今飞鸟尽,良弓藏,本座也是无辜得紧啦。所以,杀女之仇——这笔账,你不应当记在我的头上,应该记在赵绵泽的头上。”

  他的语气极为和缓,轻松,就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你无耻!”夏初七咬着牙,摇着头,仍是不太敢接受这个现实。

  “生气了?不要生气,生气不好看。”看着在赵樽怀里瑟瑟发抖的她,东方青玄目光深了一瞬,又笑了,“放心,虽是听命行事,但本座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了人,自当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话音一落,突地抽出腰上的绣春刀,在自己那一支原本就残缺的左胳臂上狠狠的刺了一刀,待鲜血溢出来,在船板上滴上浓浓的一滩之后,他才挺直身子,靠着船板,轻轻笑开,“这一把绣春刀,跟我多年,最是懂我的性子。今日来之前,我在刀身上淬了剧毒……”

  “你说什么?”夏初七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绝决之人。

  “大都督——”如风极快地扑了过去,稳稳的扶住他,飞快地撩起他的袍袖来。果然,只见那一只受伤的左手臂上,已经乌紫了一团,而手腕的下方,丑陋的伤疤极是难看,与他美艳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显然,他说的不是假话,刀上真的有剧毒。

  “一命还一命而已。”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东方青玄轻轻推开如风,优雅的拂了拂左手臂上的袖子,“我这条命,算是抵给你们家孩儿的——从此,我们两不相欠。”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瞥了如风一眼。

  “跟你主子去吧,这些年你跟着我,我脾气不好,委屈你了。”

  “不——”如风颤抖着唇,“扑通”跪倒在地,“大都督,从那一日之后,我已经与十九殿下讲明,往后我都跟着你,一心一意。”

  “往后……”东方青率低低一笑,像是听见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本座没有往后了……”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却猛地推开如风,优雅的身子往后一倒,整个人就往江心急快的坠了下去。

  “大都督!”

  如风痛呼一声,猛地跳下船板。

  “砰——”

  “砰——”

  一前一后,两道巨大的落水声传了过来,赵樽身子狠狠一僵。

  夏初七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甲板,颤抖的身子几不可抑,嘴皮一直发抖。

  “东方青玄!”

  “小十九……”

  “东方青玄……”

  “小十九……”

  喃喃的叨叨了几句,她推开赵樽,猛地扑了过去,趴在船头上,看着平静得几乎没有了波澜的江水,只觉心脏的某一处传来一阵剧痛,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几乎湮没了她全部的感官,甚至在这一刻,她忘了这个男人杀害了她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竟是恸动不已。

  “东方青玄,你这是……何苦?”

  “阿七!”赵樽过来,抱住她,把她的人连同她的脑袋一同裹入了大氅里,眉头皱得极深,把如今还能聚起的所有安抚都给了她,把心底所有的恨与痛,全部都藏在了心底。

  “阿七不哭。”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不可闻。但纵使他声音不小,夏初七也听不见。她只能伏在他的怀里,想到她的小十九,想到杀了小十九的东方青玄,心脏仿佛被人活生生掏了一个窟窿,痛得窒息到极点,终是大声地痛哭了出来。



  ------题外话------

  字有点多,眼睛有点大,错字先传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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