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雾

　　何安的蓑衣还来不及脱下来。聚积在上面的雨水，顺着纹路无声缓慢的低落在地板上，氤氲出一滩水圈。

　　他看着房间里那泛黄的光晕，抬起了手，敲响了一号房间的门。

　　“叩叩叩…”指骨击打在门框发出沉闷压抑的声音。

　　一时间连旁边讨论声都心照不宣的压低了许多，那群聚集在一起的人，都睁大眼睛视线有意无意往这边扫了过来。

　　“吱呀…”一声，年久的木门从里面缓缓被打开。

　　白衣女子站在门边，面纱已经被取了下来，眼下集聚着淡淡淤青。她看着屋外站着的何安，声音疲倦却带着温和：“有事？”

　　何安的视线飞快的往里面扫了一眼，又飞快移开。低着头，身体带着惯性的微躬：“是这样的，隔壁不巧刚死了人，小的斗胆来询问姑娘一声，半夜里可曾听见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女子看了一眼那团扩散的水圈，声音不紧不慢的：“不曾听见。”

　　话音刚落，何安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群集聚在一起偷偷窥听着这边的人，却不客气率先爆发出声音。

　　“怎么可能没有听见，这么大的动静，这一层木板子的又不隔音，就是猪也会被吵醒了。”

　　“哈哈哈哈，没错，一定是在撒谎。依我看呐…这八成说不定就是她们干的。”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跟着调笑几句，大胆的猜测着。

　　其他的人像是信服一般附和到：“就是，不然怎么刚好毒蛇就死在了这旁边。”

　　也有人点点头，“说起来，着毒蛇也在无叶城横行了这么多年，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这时候，你说这时机巧不巧。说不定就…”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引人猜测的目光却毫不客气的女子身上流连起来。

　　“妈的…我就说这俩女的邪性吧，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敢独自来无叶城。”

　　“你说…你们这两个小姑娘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真是蛇蝎美人…啧…”

　　“……”

　　声音从低到高，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兴起，听上去嘈杂而混乱。

　　小九没吭声。

　　抬头打量起就站在不远处，一直没开口反驳的女子。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清女子面纱下的面容，白衣少女很美，并不是五官惊艳的那种美。

　　而是一种光看着，便感觉犹如涓涓溪流般平缓柔和的美。

　　好像五官都恰到好处似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让人就似如沐春风一般，温和柔美。

　　即使现在眼下堆积着一圈淤青，也并不妨碍她的这种美。

　　她的目光清澈干净，直视着前方的何安。在听见那些冷嘲暗讽的话语时，也只是轻轻的蹙了蹙眉头。

　　不客气的说，小九在无叶城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温和的美人。

　　“我只是…”何安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话还未完全出口。

　　就突然被屋内传来的一道声音截断。“云溪，太吵了。”

　　这道声音如同世上最好的玉石相击而成，听上去清脆悦耳，却也同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何安循声朝里里面看去，屋内昏黄的烛光下。

　　青衣少女斜倚在桌边的椅子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系玉佩的红穗子。

　　即使在昏暗夜晚里也能看的出她皮肤很白，不是寻常人的那种白皙。

　　鲜红丝穗缠绕在她指尖上衬得皮肤愈发的冷白，更像是一种让何安说不上来的，怪异又熟悉的惨白。

　　在客栈外瞥见的那圈红线尽数被刘海挡住，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却隐隐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不耐烦气息。

　　然而褪去面纱的五官看过去没有一处出彩的地方。

　　甚至普通到看一眼就能忘记，隐没在人群之中也寻不见她。

　　何安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语气带着十足的歉意：“那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们休息了，如果有遇见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来楼下找我。”

　　云溪看着何安，点点头应了一声，不管旁边的人如何嘈杂嚷嚷，把便门关上了。

　　讨论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大有一副越演越烈的趋势。

　　何安也不管他们只是对小九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下楼，然后提着灯回了自己的内室。

　　何安进门将脱下的蓑衣挂在墙上，小九跟着进来了反身关上门。

　　何安看了一眼仍不在状态的小九，也没出声唤他，只是挑燃了屋内的油灯。

　　屋外的雨已经开始大了起来，打在屋檐窗棂上劈啪作响。何安盯着那雨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到，那青衣女子皮肤上的冷白，同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死人白简直如出一辙。

　　何安想到这里，不由的全身打了个冷战。

　　小九这时才回过神来，走到桌边坐下，他慌乱的取过茶碗，抖着手倒了一杯桌上放置的冷茶，然后一口灌下。

　　平复了心情，才看着何安，语气不安：

　　“是…是她们吗？”

　　怎么看也不像啊，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子？蛇蝎美人？小九心中充满了惊疑。

　　何安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毒蛇怎么死的？”

　　何安眼神涣散的盯着桌上那团跳跃的光圈出神，良久才声音干哑的回答。“小九……是蛊。”

　　“蛊？东夷的蛊？？？？”

　　“噼啪”一声，小九手中的杯子，啪的一下子掉在桌上打了几个滚，然后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屋内的气氛在这声响声后，又归于诡异的寂静中。

　　外面的雨仍旧淅沥沥的下，像在奏一首好听的乐曲，犹不知人间的苦乐悲欢。

　　“老何，你确定吗…”小九的声音透着不安与怀疑：“东夷不是已经避世很多年了吗…”

　　小九也算是个无叶城的老人，对这些世俗比较隐晦的消息略知一二；然后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

　　看着何安，小心翼翼的开口：“叔…知道这件事吗？”

　　何安点点头。

　　空气在雨的浸润下越发湿漉起来，他讨厌这种粘腻，像阴冷的蛇类滑过皮肤。他更喜欢漫天黄沙袭来的粗狂，肉眼可见。

　　何安的声音好像也带着一点空气中的冷和腻：“我来找你之前就先去跟叔说了一下，但……叔没回我…”

　　“叔这是不打算管了吗！！？”小九觉得此刻自己的嗓子干涸的厉害，却没有心思喝水。

　　他两条浓眉扭在一起像两条丑陋的的毛毛虫，皱眉看着何安。

　　“毒蛇也算无叶城叫得出名字的人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再说，东夷现在也搅合进来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无叶城到时候不得人心惶惶。这种藏不住消息的地方……”

　　小九脑海里回想毒蛇死前的样子，舔了舔嘴唇，突然想到。

　　“不对啊，老何，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是睡觉去了吗？”

　　小九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发现所有事情都裹在了一起，像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也不知从何处开始。

　　更别说现在对东夷的恐惧已经要把他击溃。

　　何安看了看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小九，也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仅剩的一个粗茶碗，倒了一杯冷茶，端着碗灌了一口。

　　感受到那冰冷的苦意混合上粗糙的茶末子在舌尖打转，流向四肢百骸，躁动的血液才平复一些，他开口：“我是被一阵响声吵醒的。”

　　“响声？什么响声？”

　　“楼上传来的响声，像是桌子椅子倒地发出来的声音。”何安的房间在一楼，客栈本就不大，楼层同样是用普通的木板搭建而成。

　　还因年久失修被风华腐蚀，走上去，稍微用些力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哪里发出的声音？”小九提出疑问。

　　“一号房里。”何安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已经对各个方位了如指掌，能轻松的判断声音的来源。

　　他的房间并不是直对着一号房的方位的，还隔了一小段距离，但能把何安惊醒的声音，可想而知该是多么巨大。

　　“几时的事？”

　　何安转头盯着窗外的雨：“子时刚过。”

　　小九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时候大堂的气氛正是热闹欢愉之际，虽有不少人已经离开，可剩下的声音仍是嘈杂吵闹的掩盖住了一切。

　　他当时也喝的正在兴头上，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什么响动。

　　不过，现在…说起来，剩余的人群里好像确实没看见毒蛇的身影。

　　“毒蛇是死在那时候的？”他问道。

　　“没有，那时候毒蛇还活着。”

　　“你见到他了？”

　　“没错，我被吵醒的时候怕楼上出了什么问题，就提灯上去看了一下。”何安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我去的时候，楼上的响音已经停止了，那时候我就看见毒蛇在一号房的门外。”

　　“他看见你了？”

　　“对。”何安想起毒蛇那熟悉的三角眼，和他名字一样里面永远闪着泛毒的光，脸上是惯常的阴狠。

　　他当时正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提灯而上的何安，还冲他笑了一下，张开口无声的说：“废物，别和你爷爷抢，这票老子要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继续下楼睡觉了，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楼上又传来巨大的响声。是二号房传来的…”

　　“这次……是毒蛇死了？”小九的声音紧了紧。

　　“我上去的时候已经死了。”何安对上小九的眼睛，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没错，她们…应该是在撒谎。”

　　何安想起坐在桌边玩弄丝穗的青衣少女，还不等小九开口便接着道。

　　“而且我刚才敲开门时特意看了一下，她们房间里的桌椅，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楼上的天字一号房里。

　　青衣少女伏在了桌面上，头枕着手肘，眼睛紧闭，面上却泛起痛苦之色。

　　云溪坐在她的旁边，手上拈着一根极细长的银针缓缓的刺进少女的头颅里。

　　她左边拿针的手极稳，右边垂下的手却在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空气中浮满了一层鲜血的气味。

　　少女额前的发已经被冷汗打湿，露出那一圈缠绕的红线，如果此时何安在的话一定能看出这极细的红线上面铭刻满了经文。

　　并且其中的黑线也比来时多了一小寸。

　　“阿音，再忍忍，快十五了。”云溪清澈温和的眸底充满了担忧，她看向少女紧闭的眼睛。

　　“头还疼吗？”

　　“还好…这件事，应该没法善了。”清音张开口，她说话的语气很慢，一字一顿的，说的声音也不似刚才那般清亮冷漠，夹杂着一丝沙哑，像在忍耐什么极痛苦的事。

　　“那边的动作好像越来越频繁了，我们现在要多注意一点。”云溪将手中的银针小心抽了出来。

　　“呵…狗急跳墙了。”

　　无叶城的雨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要停了，空中挂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月亮又缓缓的从乌云身后探出头来。

　　万物都重新归于寂静之中，一道极细小的银铃声不知从那个角落里传了出来，像被风碰到了一般，欢愉悦耳。

　　“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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