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契机

破旧的殿宇，红瓦高墙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人紧紧裹挟其中。

        苍穹之上，万千天光流泻而下，可待在其中的人只能望见那一方寸之地，再也窥见不到其它。

        无央殿最深处，早被虫蚁咬噬不堪的金漆木雕罗汉床前重重帷幔遮掩，穿堂风将其吹拂起来，隐约露出榻上那人的身影。

        身体炽热的火焰狠狠灼烧着他的心魂，长长的发丝宛若泼墨般铺满床头，还有些许甚至散落在地。

        桓璟紧紧咬着下唇，双手紧握床檐恨不得生生掰出一块，指印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生来便是皇帝的第九子，生母是地位卑贱的宫女，因为帝王一次意外醉酒得了宠幸，后来便生下了他。

        帝王贪花好色，后宫佳丽无数，哪里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宫女是什么模样？原本看在她生了皇子的份上要给个份位，岂料就在要给桓璟入皇家玉牒那日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轰隆声响迟迟未息。

        钦天监的人直言，或许是这位九皇子身怀鬼祟，此乃不祥之兆，若是执意要给他上玉牒，恐怕惹来上天不满，降下大祸。

        有了这么一番话，帝王索性歇了这种打算，反正他的妃嫔多的是，孩子也多，这种不祥的孩子他没有必要刻意宠爱。

        因为这么一遭，桓璟的生母非但没能母凭子贵，更是惹来天子大怒，此后长达十来年都只能待在这片冷冰冰的无央宫中。

        虽说不算冷宫，但和冷宫别无二致，这里的内侍和宫女们更是未给他们好脸色，有时候，给的饭菜吃食都是馊的，而大多数却是没有饭吃。

        桓璟的生母在搬来无央宫没有多久郁郁而终，仅剩的桓璟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自己开始寻找吃食，再也不会选择相信任何人。

        在遇到鹿溪的那日，他没有御寒的衣裳，整整三天都未搜寻到任何吃食，他本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场纷飞的鹅毛大雪中，未曾想到竟会被一路过的宫女所救。

        他见过太多的污秽，常年生活在地底的他就像是一条臭虫，可他却在鹿溪的身上望见了生命中的第一抹阳光。

        温暖，美好。

        他生平从未见到过、想象不到的美丽。

        被烈火灼烧过的疼痛一点点蔓延全身，他似乎听到了鹿溪的声音，恍恍惚惚间，一道红光闪过，床榻上的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凌乱的衣裳和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猫。

        ……

        无央宫门口，鹿溪正忐忑地等着这扇门打开，谁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愣是将它吹开。

        见状，鹿溪不禁目瞪口呆：这宫门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啊，怎么一吹就开了呢？质量也太糟糕了吧！

        鹿溪在心头忐忑斟酌了番，拎好自己手中的食盒顺着先前记忆中的那段路朝里面谨慎小心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还要反复确认自己的这条路走的没错。

        不一会儿，鹿溪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旁边散落的零星柴火，殿门敞开，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有人吗？”

        鹿溪先是站在殿门口喊了一声，发现里面没有人回应才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便看到令人诧异的景象。

        饶是鹿溪想象过这里是多么得破败冷清，却也抵挡不住亲眼所见。

        空空荡荡的大殿看不到任何的家具，地面散落着寥寥几件衣裳陈旧破败，并不起眼，除此以外，真真应了那四个大字——

        家徒四壁！

        鹿溪：这人竟是穷困潦倒到这样的地步，这也太叫人匪夷所思了吧？本以为这宫里头我已经很穷了，没想到有人比我还要穷？

        这殿内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地方，也未曾见到任何的人影，鹿溪转身便要去先前的那片湖泊边上看一看，脚步方一抬起，耳畔倏然听到一道微弱的猫叫声。

        “喵……”

        声音微弱，似乎是不远处的床榻发出来的动静。

        鹿溪将落地帷幔一重重掀开，未几，目光落在乖乖巧巧躺在榻上的小白猫身上。

        它的身下铺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看那颜色和质地有些眼熟，而白猫整个人瘫在床上，正试图用猫爪爬起，不过须臾，猫身摇摇晃晃，竟是又跌了回去。

        鹿溪一看到它目光倏然一亮，耀眼若星辰，笑着对它说道：“太好了，你没事！”

        她真的很担心它，一度以为这只猫命丧黄泉，如今还能重新看到它活着站在自己面前，这是一桩格外令人欣喜的事情。

        “你身上有受伤吗？那个全贵将你整个人扔在地上，你应该摔疼了吧？”

        鹿溪说着说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回忆起那日发生的情景，心头微涩，将特意带来的食盒打开。

        一样样精致的吃食取了出来摆在它面前，又另外用一只小碗盛了点清水，温柔地对它说道：“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先吃吃看，要是有喜欢吃的东西，下次我继续做给你吃。”

        她脸上挂满暖洋洋的笑容，眼中盈满它的影子。

        桓璟从她如水般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只孱弱的小猫，柔弱可欺，似乎一只大掌就能轻易撕碎它。

        它分明没有任何的价值，可是鹿溪却一如既往对它很好。

        从初见，到现在，没有掺杂虚伪之心。

        这一刻，桓璟心中掩埋的尘土悄然迸发出一根细小的幼苗，就连他自己都开始隐约期待着可以发芽长大。

        白猫俯下头颅，大抵是饿得很了，几口就把所有的吃食尽数吃光，它这一举动惹得鹿溪担忧不已，生怕白猫吃得太狠消化不好，影响了身子。

        “别吃这么急，要是吃不饱的话我可以再去做，慢点吃。”

        鹿溪宽慰着它破有耐心，将见底的水碗再次倒满水，等到白猫全部喝完以后她才把面前所有的碗重新收回到食盒中。

        “以后这些碗就是专门给你用的，你要和我回惜霜殿吗？”

        鹿溪还是希望白猫跟她一起走的，所以看向它的目光分外柔和。

        岂料，小白猫没有回答，仅是用猫尾巴轻轻扫过她柔软的掌心，随后从床上一跃而下，再度消失不见。

        它的动作太快，鹿溪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小白猫早就不见踪影，她心中有着片刻的怅然若失，不过很快又调整了一番心情。

        至少这一回，小白猫主动亲近自己不是么？

        ……

        小白猫还活着的事情让鹿溪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很高兴，烟岚看着鹿溪经常跑去小厨房借火做糕点诧异极了，有一回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鹿溪，你每天晚上这么吃我怎么都没看到你长胖？”

        鹿溪做的这些糕点自然不是给自己吃的，而是送给那只小白猫。

        当然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她也不打算说。

        “是不是我这么做吵到谁了？”

        鹿溪经常借用小厨房自然是和这里的人说过的，甚至塞了一些银钱，那些人便允了。她将这些事情做得妥妥帖帖，可这宫中人来人往，想做什么根本瞒不住，就怕有那些眼红的人会跑出去说三道四。

        闻言，烟岚摇了摇头，“没呢，况且你做的糕点不是也有分给我们一些吗？怎么会有人跑出去乱说话！就是、就是……”

        她凑到鹿溪的耳边，低声说道：“是澄秋姑姑，她让我多看着你一点，别给娘娘惹麻烦。”

        听了这话，鹿溪顿时哭笑不得。

        这个澄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说她不满自己这方面也有，要说她忠心耿耿也确实没错，只是她这么做是不是使错了地方？自己并不会威胁她的地位，也从来不主动争夺什么，却还是把自己看得这么严实。

        “鹿溪，我同你说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我这也是觉得你为人真诚才特意告诉你的。”烟岚小心翼翼说完后又看了一眼鹿溪。

        鹿溪颔首，“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乱说，这是今日新做的点心，送给你了。”

        烟岚没有扭捏，笑着直接收下了，临走的时候还和鹿溪道了几声谢，等到她的背影消失，鹿溪左右张望了下眼看四周无人，才悠悠说道：“小白，快出来吧……”

        小白是鹿溪特意给小白猫起的名字，虽然它不会和她一起住在惜霜殿，但是有事没事都会往这里跑，通常都是到了饭点美滋滋吃完一顿才回去。

        随着鹿溪话音刚落，拐角绿植盆栽后面钻出了一只小白猫，它动作轻盈跳到鹿溪面前，将口中叼着的一只硕大肥鱼放在地上，等做完这些，它才去吃鹿溪准备的吃食。

        鹿溪没想到小白猫今天竟然给自己带了礼物，真是前所未见，而且那只鱼一看就很肥美，倒在地上还能活蹦乱跳，瞧着就是刚捕捞上来的样子。

        只是——

        小白竟然会捕鱼？这只猫这么厉害的么！

        倏地，鹿溪不由想到先前烟岚所说的那个传闻，一时之间心头诧异莫名，“小白，你该不会真是猫妖吧？”

        正在欢快吃东西的桓璟动作一僵，抬眸瞥了眼鹿溪后又重新弯下头颅。

        呵，他当然不是猫妖。

        除了每日过来蹭点吃的和喝的以外，他更想知道的是怎么可以重新变回人。

        作为猫的日子和作为人的日子迥然不同，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一点点慢慢习惯，只是他终究是人，不可能一辈子做猫。

        自从有过一次重新变回人的经验，冥冥之中，桓璟心头有一种预感。

        或许，等到他哪一天可以不再变成猫他就可以彻底从这种状况中解脱出来，而这其中的契机，或许就在鹿溪的身上。

        想到这里，桓璟琥珀色的猫瞳蓦地暗沉无光，宛若一池深不见底的幽潭，无人可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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