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百年一遇，千载难逢，SIG秋季新品发布会，向来恪守“守时是君王之礼”的高总，竟然华丽丽地迟到了。

　　本来会前安排有媒体采访，常规做法都是高访和严嘉树他们老两位搭档，说些场面话造造声势，主场还是在技术小天才卢深那儿，多年以来，合作无间，相当融洽。

　　没想到今年严总自己被撂这儿了。他很不爽。

　　毕竟前天晚上还在病房里跟自己讨论新品定价策略他不让去都不行的人昨天突然玩起了失踪，电话不通，消息不回，到医院一看，人也没影儿了，威逼利诱一问护工，好了，原来如此良策，久已有之，人家那位独断专行的大罗神仙，日日定时定点出去溜达一圈视察人间疾苦，躺病床上扮病人才是副业。

　　嘉树气得差点就地胃穿孔，盛怒之下医院病房里阵势做足预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正赶上玩法儿升级换代了，神仙干脆一夜都没回来，电话一个接一个砸过去，今天早上才给回过来，还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谁。

　　“严总，此次发布会高总未出席，SIG最近是否有重大人事变动呢？”有记者提问。

　　“不，当然不是，”嘉树身前围了圈长枪短炮，接受了一波又一波问题的洗礼，他一抬眼正逮住刚进会场那个身影，笑容恰到好处地灿烂，略一示意，“看，他这不来了么。”

　　高访一进会场，就被围堵在入口，他方才不在场，天然挡箭牌，嘉树遇上不想回答的问题随口就往他身上推：

　　“这个部分的工作由高总全权负责。”

　　“这个情况高总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这桩跨国收购双方还在接洽当中，具体细节等高总回国后会向大家做进一步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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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枪短炮，蜂拥而上，但高总今天心情大好，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任何问题都悉心解答，记者提问再不上道也三言两语巧妙化解。嘉树袖手观火，专注看热闹，眼见着高访穿越层层包围才来到他这主战场，神清气爽，拉开椅子于他身旁落座，与前几日那寂如死灰的状态判若两人。

　　“看你还阳了这是？”他调侃一句。

　　高访笑，收不住，十分诚实，点了下头。

　　台前有会务人员提醒发布会即将开始，采访结束，媒体记者落座，灯光熄灭后LED屏上由远及近现出一行大字：

　　技术点亮生活创新引领未来  SIG科技2020秋季新品发布会。

　　筒灯亮起，卢深站在了台上。

　　到这儿其实也就放宽心了，准备万全，现下不过是交上答卷，大势已定，SIG杀出重围，Zox无力回天。

　　发布会后还有酒会，高访自知理亏，好言好语好觉悟，悔过起来口才一流，奈何从来不改，中心思想无外乎贬低自己，抬高对方。Supli顺利面世，大事一了，嘉树几杯香槟入喉心情大好，被这么一捧难免飘飘然，也就顺水推舟，卖他个面子。

　　卢深好久没见高访，一着面格外亲，搭着肩膀相了半天，问道，“二哥，你这是不是瘦了？美利坚伙食这么差？”

　　废话，但凡不瞎都能看出来。嘉树灌了口酒，生生忍住熊熊燃烧的吐槽之魂。

　　“所以我这不是又重回祖国母亲怀抱了嘛。”高访笑了笑，松了下领结，拿起杯果汁。

　　领口一松，他右侧颈间明晃晃露出两行深深的牙印来，上叠吻痕，红得暧昧，卢深眼尖，当先看到，不由感叹一句，“哎我天，太凶残了，二哥，你这是犯什么错误了让人咬成这样？”

　　“快我看我看？”嘉树那反应比当事人还快，一秒窜至卢深那一侧，赶在高访遮住之前得以一窥全貌，还企图武力干预，“拉什么呢？你那衬衫领子又不是麦芽糖！”

　　“这谁的杰作呀这是？”嘉树明知故问，一脸促狭的笑，“昨儿就忙这事儿去了？忙一天一夜连带今天一上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着卢深的面高访也争辩不出什么来，嘉树放心大胆话里话外地敲打他。

　　“你昨天就回来了？”卢深奇道，“老大你怎么没告诉我？接风洗尘啊。”

　　“有你什么事有你什么事？”嘉树说漏了嘴还分外嚣张，“人家忙着呢，哪有那闲工夫接见你？”

　　“噢，那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卢深了然一点头，抬臂和嘉树碰了下杯。

　　两个损友一问一答，配合得天衣无缝，高访就是有心插两句那都无从置喙，嘴张了半天话也没能递出去，只得转开头去又呷了口果汁。

　　但他就是喝口果汁也能落人口实。

　　“诶，二哥，你怎么不喝酒了？”

　　做技术出身的就是善于观察，此种场合向来酒不离手的高总竟然破天荒端起了果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改邪归正，家里教育得好呗，”嘉树轻飘飘随口一接，成功混淆视听。

　　“行了，您二位先聊着，我就不立这儿当活靶子了。”高访见势不好，转身想逃。

　　“别呀二哥，”卢深长腿一迈挡住去路，“你一走我们俩吐槽谁去？那不内讧了么？”

　　谈笑间有电话响，是高访的，他接起来，声音无限地温柔下去：“嗯，站那儿别动，我过去接你。”

　　嘉树戏精上身，待他挂断电话夸张地直耸肩，“啊，卢深，我有点冷，你冷吗？”

　　“我也冷，一身鸡皮疙瘩。”卢深附议。

　　“你们现在尽管吐槽，等会儿千万少说两句，别吓着她。”高访着重看了眼嘉树，顺手把高脚杯往桌上一推，笑意不散，转身走了出去。

　　本来下午的发布会袁来是要直接跟着过来的，之所以未成行，那都是因为……没起来床。

　　天色已黑，高访从宴会厅出来，转过长廊来到酒店大厅，厅里人来人往，他找了一阵没见人，又把电话拨回去，贴放在耳边，蓦然一回首，南侧的玻璃幕墙前立着个人，身形看着有几分相似，他走了过去。

　　酒店前有音乐喷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览无余，外面围了不少人在热热闹闹地欢呼拍照，放的曲子高访很喜欢，Eric  Clapton，《Wonderful  Tonight》，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就喜欢到，每次一听这首歌，他就想赶紧找个人结婚，然后也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百无聊赖等在楼下，等待自己的妻子磨磨蹭蹭打扮个没完，他会一遍一遍问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她则会一次又一次回答说马上，然后就在他喝掉一杯又一杯酒，耐心终于要被耗尽的时候，她提着裙摆从楼梯上下来，盈盈一笑，挎上他的手臂，在夜色温柔中陪他去赴一场宴会。

　　吉他调出前奏，浓情蜜意化不开，歌喉粗犷温柔，有重量，有厚度，每个音符都深情，他被这歌声熏染得迷醉，头脑直发懵，眼看着幕墙前的那个背影，纤瘦，修长，踩着高跟鞋，亭亭地背对他立着，裙摆是清透的纱，铅冷灰蓝，层叠，轻逸，裸着大片的背，有细链闪着莹莹的光，垂坠下来，落在背沟里，耳垂儿上也坠着晶闪的流苏耳环，微微一动，便生出细碎的光芒。

　　窗前同样沉醉于音乐声中的人终于感受到了手袋里电话的震动，她接起来，高访耳边立时响起熟悉的一声：

　　“喂？”

　　她接着电话转身，一眼看见他，握着电话的手垂下去，今晚难得认认真真化了全套的妆，展颜一笑，近乎熠熠生辉，那张脸，与想象之中等待良久才下楼来陪他去赴宴的女人别无二致，甚至于更美好，玻璃幕墙外，满池水柱冲高而起，漫天水雾，灯光绚烂，他在歌曲的尾声中上前抱住了她，抱住梦幻般的真实，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都看到我了还打电话干嘛？”她笑着问。

　　“我很想你。”他贴着她的脸，轻声说。

　　“你这不是下午刚出来嘛，”袁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可能昨天淋雨闹的，晚上回去吃退烧药吧。”

　　“好。”

　　他话说完人还是一动不动。

　　“呃……我们就一直站这儿吗？”袁来忍不住问。

　　“等一会儿，里面太吵了。”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巴巴抱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袁来挨不住，开始没话找话：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首歌还挺好听的？”

　　他应了一声。

　　“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可惜。”

　　“《Wonderful  Tonight》。”

　　“诶？你怎么知道？”

　　“从前听过……”

　　*****

　　最后还是带她进了宴会厅。

　　这种场合，不过是换了种形式的应酬，又因着酒会的形式，少不得邀一些业内同行，三言两语下去，又离不了工作。高访拉着她交际，介绍各式神通给她，几拨人下来，袁来就累了，得了空把他拉到一架屏风后，诚恳请求，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这差事。

　　“我饿，我想去吃小点心和小蛋糕，我不跟着你了好不好？”袁来拽着他的袖子晃。

　　高访也知道她平日里随性惯了，正儿八经地坚持这么久已实属难得，当下便宽慰道，“那你先去吃些东西垫垫胃，我再回去转两圈。等会儿想吃什么？”

　　袁来想了想，“你还记得“一面之缘”吗？”

　　高访点头。

　　“上次我带周队他们去吃，结果在那条街上转了半天根本也没找见，我想吃沾面，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他笑，捏捏她的脸，“就你这记性，说你又笨又傻还不服气呢。我记得。”

　　“我就知道你记得。”袁来狗腿上身，吧嗒亲了他一口，完了还没忘毁灭证据，掏出纸巾来细细擦去他脸上的唇印。

　　“你快别来招我，”高访把她推走，又叮嘱，“不要跑太远，等会儿我们就走了。”

　　他站在原地，目光跟着她背影游走，移不开，如同着魔，冷不防身后有人突然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嘉树。嘉树脸上一派促狭的笑，“高总，请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好奇心，刚才我看你们家小法医那右臂上，伤得不轻啊，所以你们昨天是去了——野外？”

　　“你这想象力可真丰富啊。”高访一字一顿，抖落开肩膀上那只手。

　　“不，你别急，我是要劝你一句，你这刚……是吧，身体还没恢复元气，要懂得克制，控制一下你自己，啊，适度。”

　　高访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又转了几圈，和不得不应酬的应酬了几句，他也乏了，加之头有些疼，满厅找着袁来准备叫她回家，没意料却在窗前遇上了邓衍。

　　邓衍这日子近来过得着实不如何愉快。

　　身为行业领军者，被后起之秀拍在沙滩上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受，更何况SIG还玩了一招暗度陈仓，表面上轰轰烈烈跟你打着官司，伪装出一副被逼入绝地不得已反击的被动样子，背地里却拉发改委入局重新洗牌，清场之后快准狠填补空白，这么几招交手下来，临危受命被寄予厚望的邓衍，很快也就要被Zox董事会新遴选出的人取而代之了。

　　有先见之明的当然最好主动引咎辞职，面子上保得全，资本市场风水轮流转，韬光养晦，换个老东家他日照样风生水起，从前折戟，不过笑谈。只是不甘心，且趁着还在其位，还要过来会会老对手。

　　“高总，”邓衍当先一举杯，他细细打量着高访，心下已有计较，笑道，“恭喜SIG。”

　　“多谢邓总捧场。Zox业内先驱，日后同台竞技，SIG不敢造次，还望您多多照拂。”

　　邓衍笑声朗朗，“高总人长得漂亮，话说得更漂亮，啧，就是看着怎么清减了许多？不会生病了吧？”

　　死穴。这个话题不可继续下去。

　　“没有，是最近工作量大了些，Supli面世后各方配套服务要跟上去，前期准备也是件麻烦事。”高访不着痕迹转了开去。

　　“哦，那这么说，高总坐镇北美市场一月有余，是忙于此事？嗨！我就说坊间传闻信不得，还说什么您打着幌子去治病了，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高访待要回答，忽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冷清清的声音。

　　“治病？治什么病？”

　　不敢回头。他知他遭殃。

　　右后方不远处是冷食桌。袁来见他在这里，本是过来找他的，走到一半看见他又与人攀谈起来，就退了开去，回身拿了碟子，准备拣两块点心再走。

　　直到听了这么一句。

　　她走过来，来到高访身边，手里的碟子上还搁着两块儿马卡龙。

　　“胃病啊。”有意外收获，邓衍微微一笑。

　　倒是你那胃——

　　倒是你那位师兄。

　　袁来灵光一念，她转过去看高访。

　　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你看他瘦得要命，多么明显，答案都送到你眼前了。

　　你是瞎了么？

　　世上没有无懈可击的谎言，再精巧的骗局也会留下使设局者全盘皆输的证据，毛发，血液，纤维，你验生，验死，验毒，验伤，可终究人心难验，你若爱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死心塌地，凡他所言皆为真理，无条件相信他，那么这人就是你的死角，有朝一日，他若铁了心要骗倒你，你也惟有上当受骗这一条路好走。

　　高访脸比纸白，瞒不住了，明知过得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却犹垂死挣扎，他咽着气，话亦说不明了，“来来，来来……我们回家吧。”对上她审视的眼睛，高访几乎是站不住了，他脑中空白，说不出什么话能力挽狂澜，他只能揽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抱，想带她走，现在就走。

　　袁来死死站着，手一松，瓷碟掉到地毯上，一声闷响，马卡龙滚了几滚，落在桌边。

　　邓衍皮笑肉不笑，故作吃惊，“呦，高总这保密的本事可真是一流，对内对外，一视同仁，刚才听您介绍，不是女朋友吗？这都瞒得死死的？啧，可别是什么治不好的恶性病吧？您那胃金贵，上次手术SIG市值缩水出十几亿去，这要是真发展成胃癌，那可不好办喽。”

　　话由人说尽，高访无话可说。

　　“他说的是真的吗？”袁来木然盯视着他，眼中无意识落下一线泪来。

　　他不敢回答。

　　邓衍犹嫌不过瘾，桀桀地笑，“高总，我虚长你几岁，作为过来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人啊，要是太过拔尖，那可是要遭天妒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固然一时得意无双，但笑到最后的人笑得最好，要是成了那短命的鬼——”

　　袁来听了狠狠皱眉，毫不迟疑，毫不犹豫，旋身反手狠狠掴了邓衍一记，动作迅即，干净利落。为配合晚装，她腕上还戴了环饰，硬质，镶钻，磕到人脸上有锥心之痛。

　　无人意料她会有此一举，身后的高访，身前的邓衍，一时齐齐呆住。

　　宴会厅里一时哗然，远处不明所以的嘉树和卢深见了这一幕，对视一眼，慌忙赶过来。

　　高访震惊到无以复加。邓衍则纯粹是被打傻了，逆风点火自烧身，他捂着脸，暴怒，表情扭曲，指着她，指头气得发颤。

　　“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提前照会你一声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袁来瞪视着他，分毫不让。

　　高访把她拖回来，挡在她身前，撑着口气，“邓总，我向你道歉。我来处理这件事，我会一直处理到你满意为止。”

　　劫后灾场，他稳住邓衍，一壁讲话，一壁不住地回头查看她。

　　袁来抹了把泪，听他向人道歉，转身就走。他追上去，没气力，追不上，距离拉开，前面那人离他越来越远，耳中听得议论声声，身后邓衍气得跳脚，嘉树和卢深挡上去开口调和，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剧烈耳鸣，地面扭曲升高向他无限接近，他最后只无力叫了声“来来”，叫出口，自己已听不见声音了，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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