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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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永十六年二月二,春日宴。
宣化帝与百官群臣宴饮于太液池畔铭仪殿,皇恩浩荡,泽被苍生。
这是宣化帝在位的第四十六年。
他环视殿中,朗声道,“今日百官汇集,朕很高兴。自熙正到建永,江山风雨不歇,如今南胡已平,天下安居。”他举起金樽,“列位都是朕的兄弟、朕的手足。此宴不设监礼官,该当尽兴!这一杯,朕与列位共饮。”
君臣同饮,酒过三巡,歌舞杂耍,应接不暇。
宣化帝搁了杯笑道,“今日天家设宴,南胡北越,都来献艺,这一番好热闹。说起来,这样精妙绝伦的技艺,我朝也有。朕听闻,璟都之中就有位佳人,持剑起舞,风姿卓绝。”
“正是正是,这位登台时万人空巷,可下了台就找不见人,一掷千金也难请,”接话的是豫王,这位王爷从小就对政治没有丝毫兴趣,醉心音律诗书,听见这话来了兴致,“莫不是皇兄请了她来作舞助兴?”
左金吾卫的秦度将军遥遥举杯,”好哇!陛下,听说这位姑娘轻易不作舞,千金也难请。今日我们这些粗人也好一道随陛下开开眼!“
宫禁里头惯例不能见兵刃,这位传说中风头正劲的舞姬没佩常用的剑,迎着殿中各色的审视目光和哄笑,孤身立在阶下行礼。
她接过小太监捧着的剑,缓缓推开剑鞘,竟是一柄软剑。
宣化帝把这一瞬的犹疑看在眼里,笑道,“怎么?不是你惯用的剑,用不了吗。”
她敛眸道,“回陛下,软剑不是我惯用的剑,但也使得。”
宣化帝颔首,“朕听闻你是孤身来的,没有熟悉的乐师随行?”
“回陛下,”这剑姬说话时音色略低,“没有乐师随行。”
不知是哪位大人出声,好奇问她,“是单今日没有乐师随行,还是往常也没有?”
“回大人,一向没有随行乐师。”
“那就是每次跳舞,都是有什么样的乐师就起什么样的舞吗?”
“正是如此。”
豫王听得十分新奇,对宣化帝道,“啊皇兄快请个乐师出来吧,臣弟真是好奇也好奇死了。”
宣化帝笑骂,“数你心急。”
太监领了圣意,就要去传召宫里的乐师。
“说起来,我听闻先帝设宴御花园宴饮时,平南侯先夫人曾以琴奏《六国朝》,十分雄浑悠远,曲中的金戈铁马之声比之琵琶也不逊色,是一等一的才情,当时在璟都无人不晓啊。”兵部的尚书洪蒙举杯大笑,又朝着钟遂道,“都说世子的琴艺是由尊先夫人亲手□□,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幸得见啊侯爷?”
宣化帝一怔,像是也回忆起那年盛世。观乾年文教兴盛,如今当年的乐师老死伤残告退过半,宫中和民间都乐坊衰微,再也难现当年胜景。能唱民间小调的虽多,能奏盛世音的却零落。
“有劳陛下、洪将军挂念。那年花宴,确是盛事。拙荆亡故已久,犬子琴艺稀松,恐怕扫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雅兴,”坐在百官之列上首、宣化帝下首的平南侯钟遂举杯微微欠身,“陛下要是不嫌弃,”他转头低声唤道,“晏宁。”
“是。”应声从左相身后走出一名鸦青色宽袍的年轻人,御前礼仪恭谨,向着天子和列位大臣行礼。
宣化帝像是全没听出来洪蒙言语里的轻贱,一心怀念观乾朝的盛世景象。他抬手命人置了软垫,宫人取来一张琴递来,温声道,“晏宁啊,我朝兴盛胡风数十载,琴风衰落,好琴寥寥,这张琴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惯。权且试一试罢。”
这年轻人调琴试弦很从容,却很快。他笑道,“陛下,这可真是一把好琴。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宣化帝想了想,“就弹《六国朝》吧。”
“是。”世子再次对着天子和百官行礼,抱着琴落座,试了几个音,最终对阶下的舞姬颔首。
《六国朝》乃是观乾盛世时所作,曲中既有□□皇帝马踏山河荡平海内的金戈铁马,又有一统天下八方来朝的太平盛世,是大魏朝宴乐曲中最有名的,没人不会,倒不算难为人。只是人人都会,就难出色。
钟筠静了片刻,抬手按弦。
这舞姬立在阶前等待时姿态沉静,踩着钟筠的琴音起舞时既不柔婉,也不妩媚,姿容潇洒飘逸,形影轻盈敏捷,却比寻常的礼乐剑舞更端凝些,有种大开大合的气度。
平南侯先夫人以琴奏此琵琶曲,能有兵戈杀伐之声。钟筠奏到这一段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前半阙指下比其母更快更急,曲中的杀伐之意势如破竹,气吞万里。
豫王轻轻咽了口水盯着钟筠,大气不敢出,生怕他把弦按断。又看那舞姬,脚下丝毫没乱,意随心动,一柄软剑在她手中屈如钩,纵如弦,竟似海上蛟龙、空中飞凤。剑意激荡处,气势如虹,铿然有声,能与琴声相和。
天边滚起几道闷雷。
钟筠如有所感,望了一眼殿外,目光收回时那舞姬正推着剑刃抬眼,撞上他的视线也不躲,长睫轻动,流转的眼波就顺着琴音剑意递了出去,容色逼人。
钟筠心跳乱了半拍,指尖随即一顿,后半阙陡然转缓,显出一种旷远,隐有苍风怆然。这舞姬的动作也和缓下来,俄顷有凉雨如注。
琴音急止时,廊檐落着雨,随着雷声一起落地汇在寒石玉阶下。她收起软剑交还给太监,依旧立在阶下行礼,仪态比官家小姐也挑不出错。
艳冠璟都,绝非浪得虚名。
“好!好啊!”宣化帝抚掌开怀,召她进殿受赏,“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能教人一窥盛世景象!”
他看向平南侯,“世子的琴艺要算稀松平常,这天家的礼乐宫人就真的要说是不入流啦。晏宁的琴弹得好,朕要赏!这位……”
钟筠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那舞姬在他身侧半步站定,动作间幽香浮动。
听着意思是要问名字,她顺着话音欠身,“贱名不敢,恐污了陛下和诸位大人的耳朵。”
宣化帝朗声大笑,“不,朕要赏!这可是今年春日第一场雨,有了这场雨,农事就好说了!你们两个都要赏!赏钟筠花绸两百匹,还有那张琴,也一并赏给你。钟府赐御膳一道。你……莫不如就此赐名,就叫惊蛰。赐这位惊蛰姑娘,绸缎百匹珠玉一匣。”
皇帝赐名,没有不受的道理。惊蛰和钟筠一道跪地叩首,谢主隆恩。
相似的幽微暗香,相似的一夜好睡。
……还有今年奇怪的雨势。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今年的春雨又格外可贵。
南胡平定,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坏就坏在自立春以来,璟都竟没下过一滴雨。钦天监抹着脑门上的汗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写折子,这折子地内容翻译过来大概是这个意思:历年记载的也有那么几次立春之后雨水之前没下过雨,但当年收成也没受到太大影响,大家都再等等吧。
等到了雨水往后,这雨依旧不来。于是求雨的大阵摆了三轮,法事做了八场,皇帝在前朝急得摔折子,皇后在后宫日夜诵经——璟都街巷的流言最难将息,都说南胡归顺虽好,可毕竟杀伐太重。上天有好生之德,今年不下雨,就是要罚!君不见,侯爷自班师回朝便时常病卧在床,许多事都是世子出面代为处理。侯爷上次露面还是春日宴,瞧着病气难掩——这难保不是遭了反噬!
按照大魏的规矩,年年二月初一上报春日初雷的记录,可今年雷公没睡醒似的,不打雷不下雨,眼看着就要误了农时。
这年璟都为了春日第一场雨,百官群臣愁得口舌生疮,平头百姓急得火烧火燎。
及至二月初二春日宴,太液池曲水流觞,宣化帝召见的剑姬当空一舞,这雨竟就落下来了!
谁都知道这是赶巧,可是龙颜大悦,就给这剑姬赐了名,唤作惊蛰。
惊蛰姑娘原本就是甫一出世便名动天下的舞姬,去岁乞巧献舞,璟都就万人空巷;春日宴上她踩着《六国朝》作一曲剑舞,又得了御赐的好名字,身价就和桑乾河的水似的,一路往上漫涨。
照理说璟都的风月哪里最好,要数桑乾河畔明月楼,去岁乞巧那一舞,正巧也是在桑乾河畔。可惊蛰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上明月楼一打听,没这号人!
达官贵人为看她一眼,斗酒千金也不在话下。至于赎身,更是天价。然而金银能掷,这人却再没现过身。
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美人如花隔云端更撩人心弦。进来是为了惊蛰姑娘,可找不着人酒也要喝、曲也要唱,明月楼弦歌轻响、贵人抚掌,流过的就是黄金千两。
这么着一日一日过去,祈雨的千难万难也只能算个插曲,和官老爷们的口疮一起轻飘飘揭过去了。如今南胡归顺,农桑安乐,河边枯木给和风裁出嫩青,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吹面不寒,不正是春色也要来衬璟都的艳光吗?
明月楼的小调唱的哪是仲春绮梦?分明是大魏兴盛!
平头百姓乐呵呵地等着雨过天晴的农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没人提侯爷杀伐太重的话。
钟筠把那香囊捻在指尖细细端详。春日宴的惊蛰、东市的夜雨、开平府的向晚、明月楼的千灯……他既摸不准对方的身份,也摸不准对方的态度。
如今看来,怎么那么巧?
思绪百转,最终还是把它收回了袖袋中……云鹤里的杜姑娘悬壶济世,素有佳名,两个人的交情看着不像假的。何况对方甫一见面就送他香囊安心凝神,如果真有恶意,又何必多此一举。
早膳之后钟筠陪着父亲在山中信步。
“昨夜睡得好?”钟遂对着儿子打量了片刻,“今天看着精神头和气色都好,眼下的乌青也退了不少。”
林间枝叶掩映,钟筠低头穿过,把枝叶抬起来等父亲过去,笑道,“是啊,昨夜难得无梦,躺下去再睁眼天就亮了。父亲昨夜安眠?”
钟父点头,“到底是山中佛门,看来最宜人修养。”
“正是,”钟筠应了一声,又问,“父亲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廊下遇到的两位姑娘?其中有一位我瞧着面善,后来才想起来那是云鹤里的杜姑娘。我想着,请她为父亲瞧一瞧,您看成吗?”
钟筠问得很小心。太医院的药换了几轮也没有进展,折腾的还是钟遂本人。如今出来静养,父亲不愿意再看诊,也是合情理的,不能勉强。
钟父沉吟片刻,问他,“杜姑娘怎么说?她愿意吗?”
钟筠老老实实答,“尚未问过。昨日安顿下来天已黑了,不好叨扰。”
钟遂“嗯”了一声,“杜姑娘守着医馆,想必事务繁忙,如今来山中小住,要紧的是清静,也不好太麻烦人家。”
钟筠颔首应下,“父亲说的是。”
钟遂拍拍儿子的肩,道,“今天怕又要下雨。这场雨来得慢,要是走得也慢就不好了。”
今日依旧天色晦暗,杜幼清不想在屋里点灯,就索性坐在院中翻医书。莫问津在她身边坐下,撑着头打了个哈欠。
杜幼清就看她,“你昨晚又一个人上哪儿喝酒去了?难不成回了趟璟都?”
莫问津说,“夜渡来回此刻还能坐在这儿,那我也忒有本事了。”
“所以在哪儿喝的?”
莫问津就指着院外,“呐,就外头那个回廊顶上。你别说,这座寺还挺规整,四四方方的,坐那上边儿正好看得见前殿,夜里点了灯挺好看的。”
杜幼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佛门清规你也不放在眼里,莫问津,你忒有本事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倒是玩笑的语气。
“过奖过奖,”莫问津笑起来,“啊,还有更有本事的。”
杜幼清没怎么在意地翻过一页,“怎么着?你拽着钟府的公子陪你一起喝了?”
莫问津睁大眼看她,“这也能叫你猜对,杜幼清,你可忒有本事了。”
“这可是佛门”,杜幼清从书册上抬眼,有些意外地道,“都说钟府的公子最是守礼,不能吧?你拿这个诓我?”
“啊,你不信。那我们来赌一赌吧。”莫问津把香囊一抛一接,道,“他陪我喝了酒,我送了他一个这样的香囊。他一会儿要来敲院门找你,你就问他昨夜是不是没有梦魇加身一夜安眠。如果他说是,你就替左相看诊。”
杜幼清眉毛一挑,“那要是你输了呢?”
莫问津狭长的眼一弯,竖起一根食指,“我替你捣一个月的药。”
看她站起身,杜幼清把书合上,无语了片刻,问,“你往哪儿去?”
“一点小事,”莫问津提着剑跃过院墙,“好姑娘,要是有人问起,记着替我挡一挡。”
杜幼清坐回院中,煮了壶水。莫问津行踪不定,她已经习惯了。但临走前特意叫她照看人,这就很稀奇。
还如果输了替她捣药……就好像她敢捣我敢要,杜幼清腹诽。
没想到这一等,先等来的不是钟氏的公子,而是金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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