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家书

三月下半旬正是璟都最好的时候，花团锦簇，惠风和畅。早朝过后，宣化帝留平南侯一同在御花园闲走，相谈甚欢，宫人恭恭谨谨分成两列，隔了数步远缀在二人身后。

        直至走到御花园里，宣化帝回身摆手，宫人齐齐退后数步，立在转角处等候。流水小景别致，绿荫如盖，底下生着各式名贵兰草，自佛寺兴盛起就种在此处的菩提与桫椤撑出一方私密的空间。

        宣化帝闲谈似的道，“晏宁那孩子一去也有数日，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

        平南侯像是才想起来有个儿子，现在正在外头奔命，“陛下今日提起才惊觉，还真是确实有段时候了。”

        宣化帝闻言有些诧异，同平南侯感叹，“这孩子出去许久，也没封家书报平安吗？”

        这语气倒很像寻常人家长辈闲话。

        平南侯笑道，“惭愧，是臣教子无方。”

        “我不过随口一提，何至于？”宣化帝垂目望着眼前的流溪，道，“晏宁是最懂得分寸的，想必此事不好办，你也不要太苛责他。”

        “既没有消息，想必就是好消息。”侯爷欠身道，“此事交给他，陛下勿忧。”

        宣化帝颔首，“这孩子常年长在璟都，长在朕眼皮子底下，这次朕却不得已让他孤身涉险，朕这心里……唉……”

        侯爷便顺着宽慰，“陛下无须挂心，晏宁他生在钟家，为人臣者，合该如此。”

        “好在晏宁他师从高人，性情既稳重又不失机变，此事交给他，朕最放心。”宣化帝沉默片刻，又道，“百年前那些人都渐渐隐退，再不问世事了。不过听闻晏宁他一向交游甚广，未尝没有几个神通广大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打量着平南侯，一双眼因老迈而混浊，目光却一如既往的锐利。

        “陛下所言极是，”平南侯像是听不懂宣化帝话里有话，神色不变，温声笑道，“出门在外，总还是要靠友人。臣一向对他疏于管教，也不怎么过问他的交游，倘若真有这样的朋友，臣倒是也想见上一见，开开眼界。”

        宣化帝一双眼略微下垂，笑眼一眯，眼尾纹路就很明显，“若真如此，可不许藏私，要为朕也引荐一二啊。”

        钟遂含笑称是。

        平南侯的车马侯在宫禁外，侯爷上了车，管家便问，“侯爷昨日晚膳说要出城走走……还去吗？”

        侯爷掀了马车帘子，回望辉煌庄严的宫门，像是再次陷入沉思。

        管家没正经读过书，但跟了侯爷数十年，侯爷横戈跃马，他是跟随左右的亲兵；侯爷经世治国，他将阖府上下打理得妥帖。他知道侯爷的心思。

        果然侯爷静了片刻，终究还是道，“不了，回府吧。”

        白云苍狗，能让侯爷屡屡失态的事并不多。自夫人离世，侯爷多年深居简出，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潘家自请还乡之后，为着避嫌，与璟都这些旧友十数年不曾来往。

        说来也巧，钟筠离家数日，第一封家书正是昨日来的。送信到侯府的是祝几行在璟都的管事，说这封信是自覃州一路快马送达，想必很要紧。

        钟筠的家信言简意赅，寥寥几行字，侯爷却维持着拆信时的姿势坐了很久，目光像是落在信笺上，又像是心不在焉。

        管家数年不曾见过侯爷这样失态，和祝几行的管事交换着眼色，一时都拿不准该怎样办。好在侯爷很快便回过神来，写了一封信，照旧是经祝几行之手，一路由心腹快马送回覃州。

        一来一回，信送到覃州时，已经过去整整十天。

        年年到了三月末，覃州就难得晴好。惊蛰醒的这日就正在下雨，隔着丝帐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却能听。稍加留意就分得出雨打在屋檐上、叶子上、石阶上的声响，从门前过时是细流涓涓。

        窗下传来一声瓷盏相碰的轻响，然后是沉稳的足音。丝帐被掀开，钟筠矮身落座，垂眸替她把贴在颊侧的发丝拨开，“醒了？”

        语气自然得像是她只是午后小憩了片刻，惊蛰一撑身就要坐起来——但她毕竟不是小憩了片刻，起到一半撑身的手一软。

        这一跌却没跌上梆硬的床板。

        钟筠一手揽着她，一手拿起榻侧的白瓷盏，手背贴上去试温度的时候几乎是将她圈在怀里。

        惊蛰脑子有些发木，问道，“所以我睡了多久？”

        “十天。”钟筠轻声回答她，把手中的白瓷盏送到她唇边，“刚醒，喝几口润润嗓子。”

        惊蛰木着脑子抿了两口才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姿势，伸手要接过瓷盏自己喝。

        惯会逞强……刚醒来坐都坐不住，还要逞强。钟筠垂眼，手臂一伸将她彻底圈在怀里。惊蛰推了两把，分毫不能撼动，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完一大碗。

        惊蛰不知道这一碗东西是什么煮出来的，喝起来挺甜，只有一些很不明显的苦，昭示着它其实是一碗药。

        钟筠盯着她喝完药，放下碗替她在腰后垫了靠枕，问她，“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做点东西吃？”

        “饿啊，当然饿了。”惊蛰倚着靠枕看他，“可我没劲儿吃饭，也没胃口。”

        这是在撒娇了。钟筠忍不住笑起来，低声哄她，“喝点粥好不好？”

        惊蛰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但是有酒就更好了。”

        “你想都别想，”钟筠闻言气笑了，俯身把她耳垂上的坠子拨得摇摇晃晃，“在这里等我。”

        世子身量实在高，站在榻前俯视她时格外有压迫感。惊蛰半靠半坐在榻上仰脸同他对视，忽然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都干了什么，心虚地从世子的表情里品出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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