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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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的车马最终没有直接回到首阳坊,刑部的当值侯在坊门口,称少府监大人有要事想请侯爷去一趟。
侯爷允了。
三月初十当日,神兵巽风失窃,宣化帝震怒,少府监连同玄渊阁当值的一干人等全都直接下了狱,交开平府、刑部与大理寺会审,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
十日间,璟都风云变幻。
韩府搜查,在少府监书房发现了一条密道,左金吾卫沿着搜索,发现通往一处地下密室,对应在地上的位置正是韩府芍药坊的假山泉池。
密室里锁着个姑娘,面色憔悴,瘦得几乎脱形,身上带伤,足足养了好几日才恢复神志。
她这一醒,说出的消息震动朝野。
第一件,璟都的明月楼的烟花生意只是个幌子,这里实际是雍都无妄间的暗桩。
第二件,柳喆任和韩晔勾结无妄间在雍都的人,意图谋害平南侯府世子。
宣化帝震怒,当日就请了平南侯入宫,紧接着一道谕旨,左金吾卫的秦度奉命连夜搜查韩柳两姓的府宅,开平府、刑部、大理寺一道查案,证据确凿,柳家当即判了抄家流放。柳老太爷年逾古稀,没走几天便不行了,荒郊野岭草席一卷就算完。
讣告传回了璟都,人人唏嘘。玄渊阁十八姓之一何等辉煌,下场凄冷至斯。
至于少府监韩晔,他还在天牢苟延残喘,全赖身上有另一桩事:巽风失窃,恐与他分不开干系。
天子一怒仿若雷霆,然而少府监本人咬死此事与他无关,他不肯说,谁也拿他没办法。是以这日他忽然松口提出要与平南侯面谈,谁也没反对,当即请了平南侯。
侯爷缓步行过天牢,青砖森冷,狱卒恭恭敬敬为他引路,再打开门。
侯爷在少府监面前落了座,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上。
韩晔躬身行礼,“见过侯爷。”
少府监原本也是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玄渊阁十八姓中,避嫌的避嫌,远走的远走,晚辈里最有出息的就是韩晔,原本他可以安安稳稳擢升礼部,最终走到权力中枢。
“子灿不要拘礼,”侯爷的目光与看别的晚辈毫无二致,“听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韩晔不常与侯爷见面,玄渊阁十八姓看起来荣宠盛极一时,却也分三六九等,以韩家的资历,并不能和侯府时常往来,说不上话。是以他听清侯爷的问话,先是一怔,“侯爷……不怪晚辈吗?”
侯爷目光沉静,“你与晏宁年岁相仿,我今日看着你,也会想起他。你们年轻人即便做错了事,有时也不好苛责。”
“侯爷今日如此宽和,还是因为没有伤及世子吧,”韩晔讽笑道,“倘若钟晏宁真的死在净业寺……”
管家上前一步,面有愠色。侯爷伸手制住他的动作,沉声道,“浮生天命,都在冥冥。倘若晏宁真有不测,那也是他的命数。”
韩晔收了笑,抿唇沉默了片刻,“与柳喆任一道猎杀钟筠,勾结无妄间,这事是我做的,我认。但是巽风失窃一事,确然与我无关。侯爷信吗?”
“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侯爷道,“开平府、刑部、大理寺协同办案,你说不是你做的,总也要有证据。”
韩晔激动之下,以拳抢地,失声道,“侯爷明鉴,开平府、刑部、大理寺三司协同办案,左金吾卫全璟都的搜查,整整十日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这难道不就是证据?”
侯爷眼神一凝。
晚膳用的是清粥小菜,钟筠重新推门进来时惊蛰披着他的氅衣正坐在窗下,指尖拈着那晚他们从天机阁抢出来的卷轴。
风灯里的烛火燃得很稳,惊蛰指尖细细拂过那丝绢,眼都不抬地问他,“想什么呢?我不好看吗?”
钟筠落了座,轻声道,“伤势如何?”
“还好,”惊蛰颔首,抬手要替他添茶,“都是小伤,不妨事。”
钟筠止住她的动作,将两人杯中斟满,替她拢了半斜的氅衣,“刚醒来不久,又在这里耗神。”
“睡了十天,有的是精神。”惊蛰笑道,“眼看着雨停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钟筠看她,没急着答话。
“还气着呢?”惊蛰蹭上去,“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一定好好将养,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钟筠依旧看她,没说话。
惊蛰读懂钟筠这个眼神,握上他搁在膝头的手,真诚地自我检讨,“嗯……再不这样孤身犯险了。”
这会儿还挺清楚。然而……钟筠叹出一口气,拢住她的发凉的指尖暖在手里,低声道,“时局如此,孤身犯险有时在所难免。”
惊蛰神色懵懂,似懂非懂地看他。
“我只希望你别瞒着我。日后即便有什么危险,你我也好合力应对。”钟筠摩挲着她的指节,低声道,“即便我身无灵脉,也不至于……”
“晏宁,灵脉不是……”惊蛰下意识打断他,素来不愿让他沾上血,更听不得他如此自轻,然而此时不是详说此事的好时机,她转而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我明白,你与千灯姑娘之间的恩怨,不愿意让旁人插手。”钟筠握着她,神色依旧很温和,“但我这几日总是想起那夜祭坛的情形,觉得很后怕。”
惊蛰轻声道,“是我不好。”
“这样的事本来也无所谓对错,只是我有私心,舍不得你。”钟筠不要她道歉,止住她的话头,拨着她手上的镯子,“我以为你无拘无束惯了,不喜欢听我说这些。”
“想什么呢,没有的事,”惊蛰抓住他的指节,“我就是出去走走,就在你眼皮底下,你看着我。嗯?”
钟筠起身,对她道,“走吧,想去哪里?”
不多时,两个人站在运河之畔吹河风。此处离码头甚远,没什么人,日头几乎全沉下去,水天相接之处一线金红。撑船带人游河的有不少都要收船了,钟筠递给船家一点碎银子,带着惊蛰上了船。
两人离船夫远远的,坐在另一头。惊蛰回头看了一会儿,对钟筠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钟筠颔首,同她玩笑道,“你不会想告诉我这又是一个老冯?”
“怎么会,”惊蛰也玩笑道,“我可没劲再带你进个什么幻境了。”
这一叶小舟渐渐离岸边越来越远,行人熙攘、沿岸叫卖全都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惊蛰坐在船边,指间摩挲着一对扣在一起的玉珏,玉质也是上品,只是没有她自己的那一块那么好,有些杂色,其上坠着的络子十分繁复精致。钟筠问她,“这是什么?”
“是千灯家传的,她日日戴着,片刻不曾离身。”日头一落,河风就有冷意。惊蛰咳了几声,“那夜在无妄间你来之前,我从她身上找到的。”
“你说怕我无拘无束惯了,不喜欢同人交代去向,怎么会呢?”惊蛰有些艰涩地笑道,“直到今年春天之前,千灯都知道我的一切行踪,否则何以算得如此精妙?以前……”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究没有说下去,“算了。”
钟筠想起那夜祭坛的惨象,沉默着把披风披在她身上。惊蛰垂眼看着那络子,也没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水中映月。
“你知道吗当时未已录择主,她对我说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同去同归。我真的信了。”惊蛰说这话时很轻,风一吹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她仰头呼出一口气,钟筠看见她漂亮的眼尾浮着一点红色。
“千灯死了,”钟筠问她,“你后悔吗?”
惊蛰低头看了一会儿阒静的水面,略作思考之后摇头道,“我们两清了。”
她倾身把手腕探出船边,那玉珏在风中悬了一会儿,两块玉碰在一起轻轻作响,络子底下坠的流苏让风吹得打了个旋。勾在指尖的丝线顺着她微微倾斜的手指慢慢滑下去掉进水里,“噗通”一声轻响,渐起几朵水花,涟漪荡了几圈,终归寂静。
“她从前说想干干净净地去她很喜欢覃州的运河,”玉珏逐渐沉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低声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钟筠替她把垂下来的发丝理顺别到耳后去,血玉坠子轻轻晃荡。惊蛰拢紧披风,目光晦暗不明。
“一码归一码,千灯死了,这是我和她的私怨。但此事远远没有结束,她背后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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