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泰山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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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的最后一站是泰山,泰山于帝王而言是极有特殊意义的一个地方。
传说中,泰山是盘古的头变成的。古人形容泰山“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
历朝历代功勋卓越的皇帝,不断在泰山封禅和祭祀。并在泰山上下建庙塑神,刻石题字。
山高入云,气势壮阔。
他们登到半山腰的时候,在泰山神庙里,皇上行了祭祀大礼。
不知是这种心结的影响,还是皇上在北京城里确实没见过这样高大的山,他显得十分震撼。
陈文心还没登到半山腰就放弃了自己登顶,幸好山上是早有准备轿撵。
这种轿撵比宫里的粗糙许多,看起来狭小,但很灵活,用于山路上是正好的。
先是陈文心上了撵轿,然后年纪最长的王熙也受不住了。
皇上怕他身体受不住,又不敢在皇上之前坐轿,所以皇上也上了轿。
最后黄机、吕宗也都上了撵轿。
只有陈文义还气定神闲,跟兵士们在周围步行护卫。
待到黄昏,他们终于登上了泰山极顶。
皇上俯瞰山脚,见风景壮阔,气势恢宏,诗兴大发。
皇上当场做了《登岱》诗,摆起书案来写在金笺上,又当场焚烧祭祀泰山。
岩岩岱岳高无极,攀陟遥登最上头。
路转天门青霭合,峰回日观白云浮。
振衣截崇凌千仞,骋目苍茫辨九州。
欲与臣邻崇实政,金泥玉检不颂留 。
皇上做的诗,就是和寻常诗人的眼光不同。他所关心的是九州大地,江山社稷。
陈文心坐在石椅上,她的屁股被撵轿颠得生疼,现在连站都懒得站了。
皇上在写诗,她无聊地在摩崖石刻上看诗。
摩崖石刻上有历朝诗人留下的诗句,其中便有唐朝诗人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边看边念,引得黄机等人都来围观,“我说呢,怎么最好的一首找不到了,原来在夫人这。”
她就是随意一屁股坐下,谁想到正对着这首诗。
“这首原是好的,老杜的口气难得不作悲一回。”
王熙这一说,陈文心立刻来了精神。
她前世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杜甫,至今记忆犹新。
陈文心笑道:“这首的口气也不过中庸,诸位先生可知,杜少陵最不作悲的诗是哪一首?”
王熙和黄机两位是大学士,对于诗词曲赋无一不精,哪能被一个深宫妇人考倒呢?
黄机忙接话道:“自然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了。老杜一生漂泊孤苦,皆为安史之乱所害。乱世一结束,他自然欣喜。”
王熙也很赞同,“是啊。此诗有杜诗第一喜之称。”
陈文心却道:“依我拙见,此诗倒作悲了。”
她徐徐道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襟。看似喜极而泣,何尝不是哀极而喜?”
“这是久经丧乱之人一朝得以安定,然则安史之乱结束,他仍然穷困潦倒,亲人丧病。”
“从前还有乱世作为借口,还得有一个期盼社稷安稳的信念。这战乱一结束,他一并连信念也无了。”
她于杜诗见解之深,倒叫两位大学士惊讶。
黄机面露惭愧之色,“夫人所言甚有道理,倒显得我是人云亦云了。”
陈文心颔首以示谦虚,“哪里。先生所言方是正理,我一个深闺妇人,不过有几句歪话罢了。”
皇上笑着敲敲她的额头,“倒也不算是歪话。那你说说,你以为哪首最不作悲?”
她想了想,“夫君和几位先生以为,《春夜喜雨》何如?”
王熙便念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陈文心解释道:“此诗名为《春夜喜雨》,诗中却连半个喜字也无。虽无喜字,然处处是喜。”
众人闻言细细品来,都深以为然。
皇上也是爱诗之人,对她的见解很有同感,“正是这股子欲说还休的喜气,倒比那喜欲狂更引人同感。”
“此诗作于老杜生活安稳时期,心境自然轻松愉悦,不若老年时艰难苦恨。”王熙捻须说道。
黄机笑道:“年轻人自然心态豁达乐观,王先生以为如何?”
这话分明是在说王熙老了。
王熙最擅言辞,怎会被这黄机取笑了去,当即反唇相讥道:“黄先生位列咱们出行队伍中的第二老,老朽与你与有荣焉。”
皇上出巡不敢带年纪太大的官员,怕他们受不住舟车劳顿。
王熙已经算是年纪较大了,年近五十。黄机和吕宗皆是未达四十的年纪,黄机大上吕宗半岁。
余下的皇上和陈文心及陈文义,都是未达三十的年纪,黄机可不就是第二老吗?
黄机拿吕宗取乐惯了,吕宗笨嘴拙舌的,从来反驳不了他。
今儿叫王熙反驳得他无话可说,黄机苦笑得对王熙一揖到地,“小人失礼了,还请黄先生莫怪。”
王熙灵活地跳到一边,躲过了他这个礼,“老爷瞧瞧他这人,请罪就请罪,还给我行这样大礼。老夫身体还康健呢!”
一揖到地的大礼,在民间是祭拜亡者的。
陈文心噗嗤一笑。
众人出行的时间越长,也越来越不顾礼节了。
这样才对嘛,在宫里拘束惯了,在外头还不能轻松轻松,那也太无趣了。
只有陈文义站在远处,怀中抱剑,静静地看着她。
“大人,您怎么不去和老爷他们说话?这边我看着呢,不碍事。”
余杰胸有成竹道:“这顶上人又不多,咱们在外围设了防。游人见咱们这么大阵仗,都知趣地不凑过来了。”
陈文义摇摇头,并不说话。
余杰恍然大悟,“一定是你不懂诗吧?嗐,没事,我也不懂什么湿的干的!”
陈文义白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危险的气息。
“啊,天气真好啊。”
余杰讪讪地笑着,自顾自说着话走开了。
再不走,他怕某人要用眼神杀死他。
登顶便用了大半日,眼看日落西山,这夜众人便宿于山中。
山上有一座王母池,名为池,实则是一座寺庙。庙中修有供游人客住的房舍。
泰山之行皇上早有准备,安排在本地接引的人手也清查了王母池。
所以这日王母池别无其他游人,仅有皇上一行人,并庙中僧尼。
天色将晚,众人在庙中用过素斋,而后各自回房歇息。
陈文心拿出马车上从宫里带出来的肉脯,坐在窗前一边赏月一边吃。
庙里的素斋虽美味,吃多了嘴里还是淡的很。
幸好她早有准备,带了肉脯出来。
这肉脯是翊坤宫小厨房特制的,用新鲜的猪肉切成薄片烤成干子。抹上油再撒上芝麻,味道香得很。
“玄烨,你吃吗?”
她知道问也是白问,皇上是不会在佛门禁地吃肉的。
果然皇上皱着眉,“这里怎么能吃肉呢?”
这里怎么不能吃肉了,她没当真佛像面前吃已经是很给皇上面子了。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直接说出来的。
宫中上下人等都信奉神佛,皇上尤其是相信的。
看他在泰山神庙中祭祀得那般虔诚,便知他信仰之深。
皇上是个开明的人,他自己信,但不会强迫陈文心也信。
就凭这一点,她就有义务在面对皇上的时候,不做不敬神佛的事儿。
陈文心最后往嘴里塞了一片肉脯,然后把那装肉的小坛子封了起来。
——等皇上不在的时候,她再继续吃。
皇上临床对月,长身玉立,凝眉思索。
良久,他道:“念念,朕做了一首诗,你听听?”
皇上也不等她回应,自顾自念了起来,“夜宿乔岳巅,缥缈近云阙。孤高绝尘翳,天外见明月。”
“不闻城市喧,惟听空簌发。开轩肆遐览,万象争突兀。对此心悠然,清梦自超越。 ”
此诗和皇上白日所赋《登岱》,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一个豪迈壮阔,一副政治家的口吻;一个悠闲思隐,充满闲云野鹤的意气。
“这诗叫我想到了苏轼。”
皇上一挑眉,“朕以为你会想到五柳先生。”
五柳先生,即是魏晋陶渊明的号。
她摇头道:“皇上再闲逸,心中也有牵挂。不能如五柳先生一般,什么都放得下。”
“苏轼就不同了,他有一篇《记承天寺夜游》,玄烨可记得吗?”
皇上思考了片刻,似乎是读过的,一时竟然想不出来。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
皇上听了她这一句,一下子想起来了,“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也!”
苏轼是因遭贬谪而闲,张怀民同是。
皇上是因出巡而闲,陈文心亦如是。
他一把将陈文心揽在怀里,“你之于朕,正如他二人一般,莫逆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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