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觉醒

后世魂最后仍然被卸掉下巴、铐住手脚圈禁了起来。

        听到宣判的那一刻，他破口大骂楚扬不讲信用。

        楚扬轻描淡写地反问：“本王何曾对你有过承诺？”

        于是他又开始骂古人奸诈阴险、冷漠无情。

        楚扬淡定自若地说：“分明是你浅薄无能、无理取闹。”

        说完，就“咯”的一声卸掉了他的下巴。

        观音像被安置在了特制的密格里，送置灵泉寺，以锁链锁了，沉于水底。

        一并送去的还有别的物件，俱是在太子妃察觉异常前的个把月里，东宫添置的。

        赵家被连根拔起，以巫蛊之祸治罪。

        这是大罪，亦是世家中最深重的忌讳，无人敢置喙。太子成婚十几年，却只得一嫡一庶二子，此番又是被圈禁的对象，若是归结到“巫蛊之祸”上头，一切异常便显得极其合理了。

        太子的情况无人知晓，永初帝也没有进一步的旨意，但朝中的风向仍是悄悄起了变化。

        事有轻重缓急，比之朝中的暗流涌动，更让永初帝寝食难安的是另一个穿越者。

        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有害无害，他都得揪出那个人，如此方能让真正的太子回魂。

        开始暗查前，永初帝问楚扬怎么看。

        楚扬说：“后世魂有急智，无心机，关键重要之处，不似欺瞒。”

        永初帝表示认同，又问：“可有怀疑？”

        楚扬苦笑：“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像，甚至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永初帝亦跟着苦笑：要说他没心机，却又歪打正着地让我们乱了心。”

        楚扬沉吟道：“那个‘系统’既然选了文达的身体，它要找的人就势必是文达可以接触到的，依臣弟所见，宜先从东宫和朝堂查起。”

        永初帝也是这样想的，兄弟俩定下暗查的机宜后，他又嘱咐楚扬：“文达爱往宫外跑，民间亦要留心。”

        楚扬沉声应下了。

        从楚曜的满月宴后，沛王府就笼罩在奇怪的氛围中。

        楚扬对瑾瑶的态度又回到了成婚的头两年，事事过问又处处约束，府中琐事也重新回到了徐嬷嬷手里。他终日早出晚归，不但同孩子们打不上照面，连瑾瑶也很少能见到他一面。

        瑾瑶虽已知事许多，但也只是相较过去的她而言。楚扬说心疼她，不想她太过劳累，收了她的管家权，她也意识不到山雨欲来，一门心思带着孩子们吃喝玩乐，过得轻松又愉快。

        她终究达不到当世“贤妻”的标准，既不会刻意早起去表示关心，亦不会空对烛火等夫君归来就寝。故而，楚扬也是每日盯着她的睡颜，独自饮恨。

        他被前世的画面误导，刻意忽视了今生的异常。

        在前世，他受伤之前就同瑾瑶有过交集，甚至还极为熟悉。只是因为某些他所不知的、不能言说的缘由，他们装作互不相识，可惜一个错过便是永远。而今生，他在开启密殿前，并不认识她。

        在前世，他们之间的信物是她随身携带的掌镜，而今生却变成了玉佩。

        前世“系统”的媒介是镜子，他便认定了只有镜子才可以是媒介。

        前世的瑾瑶心如稚子，今生依然如故，而后世来的人却多少带了些独特的才能，他便以为她不可能是后世之人。

        他们之间的前世今生，看似只是失之毫厘，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异。他曾以为这差异的根由在于“快穿者”威烈帝，如今看来，竟全是“系统”的设计。

        也许在瑾瑶救他的时候，也许更早，她就已经不再是原本的她。她把玉佩留给他，看似是留下信物，实则是锁定猎物。

        比之前世的“掌镜”系统，这个玉佩“系统”显然更为高明。它早早锁定了宿主，又在他身边耐心蛰伏，看着他愚蠢地把猎物的标记纹在脸上、纹在手臂上，自投罗网、弥足深陷。

        他对后世的“系统”只是管中窥豹，从未想到过后世来的人竟然也会迷失，更想不到迷失的竟然是他最厌恶的“攻略者”。

        也许是灵帝的戕害、也许是被瑾瑶纯真善良的灵魂同化，无论她迷失的原因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本质——她是个鸠占鹊巢、利己功利的骗子！

        即使已经迷失，她仍然对“报恩”和“回天上”念念不忘。灵魂深处，她并未把自己视作此间之人，亦未曾对他真正有过不舍。

        什么都比不上她的攻略任务和“回家”的诱惑大！

        楚扬不懂后世之事，自然不知该如何唤醒攻略者，唯恐永初帝生疑，他也不可能再去审问那个后世魂。

        他暗中观察了几日，确认后世魂用蛋糕试探的法子无效后，索性改变了策略。

        让攻略者觉醒，无非是为了把任务完成，不管结果是成是败，她都必须要离开。那他这个“攻略对象”又何必绕那些远路，直接助她“失败”不就行了？

        他固然是深爱着瑾瑶的，但只要一想到他的真情全部错付到了一个卑劣的攻略者身上，所有的缠绵的爱意便化为了浓烈的愤恨。

        前世他没有及时救她，让她在密殿中孤独绝望地死去，今生他对她的付出和补偿，全部被一个攻略者分去。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意难平？

        当爱与怜转成了恨与厌，楚扬的恐慌才真正开始。

        “瑾瑶”竟然毫无变化！

        她没有变化，是不是意味着攻略者已经同原本的她完全融合了呢？

        即使攻略者被原本的她影响和同化，那也不是真正的她啊！她的灵魂应该是纯粹的、干净的，应该被世间所有的美好填充，而不是掺入攻略者的腐朽和恶臭！

        “瑾瑶”的灵魂无法分割，楚扬的爱恨却可以。

        他把全部的爱给了他想象中的“萧瑾瑶”，把全部的恨给了他认定的攻略者，他每时每刻都在被两种感情拉扯，心头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在这样的煎熬中，他开始频繁地做起了同样的噩梦。

        他又回到了起点，那个最初的、束缚了他的梦中。

        瑾瑶躺在透明棺材内，满目哀愁与无助，他用尽全力亦无法将她解救出来，只能趴在棺材上与她两两相望。

        他的身边围绕着无数个“瑾瑶”，她们用她的声音诱他、用她的身体诱他、用她含情的眼睛诱他、用她无邪的笑容和无辜的泪水诱他。

        他疯狂地呐喊，让她们滚开，她们却化作毒蛇和猛兽，瞬间涌入棺中，让他眼睁睁看着棺中的爱人被撕咬、被啃食，化为白骨。

        他总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然后在“瑾瑶”的呼唤中醒来。

        她的神情满是关切，她的眼神透着无辜。

        令人更加憎恶！

        楚扬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与攻略者之间，要把话说清楚。无论她是否已经完全融合、无论真正的瑾瑶是否能够听到，他都必须把爱恨的分割明明白白地向“她们”摊开。

        永初七年的中秋，月亮格外的亮。

        瑾瑶在宫宴上饮了些酒，回府后竟在月光下即兴跳起舞来。

        她踏着清辉，身后是蓄满月光的池水，华丽飘逸的宫装随风摇曳，像极了画卷中的模样。

        仆役们退得一干二净，诺大的花园显得格外空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七郎，好看么？”她笑问。

        见楚扬不语，她又问：“七郎，你怎么不说话？”

        楚扬深吸一口气，十分突兀地沉沉开口：“你的身上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我爱的萧瑾瑶，一个是我恨的攻略者。”

        不出他的预料，瑾瑶的表情十分迷茫。

        “七郎，你在说什么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楚扬静静地看着她，镇定地重复道：“你的身上有两个灵魂，我爱那个萧瑾瑶，我恨那个攻略者。我所有的爱，给的都是那个名为‘萧瑾瑶’的灵魂。我有多爱她，就有多恨那个‘攻略者’。”

        瑾瑶怔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七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恨攻略者？”

        楚扬心头巨震。

        她直接说了‘攻略者’，她问他为什么恨‘攻略者’，却没有问他什么是‘攻略者’！

        “她”对‘攻略者’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是不是已经开始觉醒了？

        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的每一分细微的表情。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因为，那个攻略者，占据了我挚爱之人的身体，玷污了她的灵魂。”

        瑾瑶愈发困惑：“你最爱的人，不是我么？”

        楚扬决绝地说：“不是！我最爱的人是真正的萧瑾瑶！你只是个攻略者！”

        “我？攻略者？”瑾瑶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你是个攻略者，你迷失了，把自己当成了萧瑾瑶。”

        “我是攻略者？”瑾瑶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疑惑地看着他，“如果我是攻略者，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攻略对象。我将你和她混在了一起，所以你一直得不到我全部的、百分之百的爱，你的任务无法成功也无法失败，你被困在了这里，离不开。”

        楚扬的语气决绝残忍，眼中却满载期待，“如今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对你，只有憎恶。”

        瑾瑶对爱恨的关注显然超过了对身份的在意，她认真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了？”

        “对，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过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你。”楚扬冷漠地回答。

        瑾瑶沉默半晌，似在咀嚼，而后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呢。只是你一直在说这样的我很好、你最喜欢这样的我，我才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她突然莞尔一笑，对即将到来的失败结局似乎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反而如释重负一般地说道：“你这样一说，我已经完全不喜欢自己了，真好！”

        她转了个圈，伸出大拇指，期待地说：“下一次，记得要让我喜欢自己哦。”

        楚扬却没动。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许多奇怪的声音，“嘀嗒嗡隆”合着尖锐的哨音，嘈嘈杂杂，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

        在无数的杂音中，一个冷硬刻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令人心惊。

        ——“倒计时开启。”

        “这、这是什么？”楚扬忍不住锤起了头。

        “嗯……”瑾瑶努力聆听，为难地说：“我听不到。不过青青说，这是你攻略失败的提示音，系统在喊你回家。”

        “系统？系统怎么会对我说话？”他费力看向腰间玉佩，似是说给她听，又似是强调给自己，“攻略失败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才是那个攻略者！”

        “我怎么会是攻略者？我是攻略者的目标啊！”瑾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软糯，却绝地抛出一道惊雷，“七郎，你才是攻略者呀！”

        “什么？！”楚扬低吼，脑中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像极了破城那一夜天上的雷声。

        “青青说，你是攻略者，你要攻略我”，瑾瑶好脾气地解释着，“我喜欢你，也想要被你攻略。”她顿了一下，目露遗憾：“可惜，系统说，你的攻略，失败了。”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听不见么？”

        “刚才是听不见呀，现在青青让我听见了。而且，不是我说，是系统说”，瑾瑶一脸无辜地解释，“攻略失败。”

        在一片轰鸣声中，楚扬听到了冷冰机械的报数声。

        ——“六十八。”

        他慌乱地四下打量，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成一团团的色块。

        他又看向瑾瑶，她仍是清晰的。

        她神色平静，目光深邃，充满了理性的力量，这一刻，楚扬觉得她与画像中的人重合了。

        她干脆利落地开口，语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强势：“你才是那个攻略者，你迷失了。你丢掉了通讯器，拒绝接收系统的提示。玉佩是任务道具，帮你的目标认出你、想起你。你的任务是，让目标变成我喜欢的样子，你失败了。”

        ——“四十四。”

        系统无情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楚扬脑中的噪音已经快要将他吞没，令他无法思考，只能顺着“萧瑾瑶”的话，喃喃重复：“我……我是攻略者？我……失败了？”

        “萧瑾瑶”的声音却比系统更加无情：“是的，你失败了。你喜欢的萧瑾瑶，我不喜欢，我不想变成她的样子、不想拥有她的人生，所以，你失败了。”

        ——“二十八。”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管楚扬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身份，他都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一脸受伤地问画中走出的“萧瑾瑶”：“我保护她、爱护她、珍视她、呵护她，我给了她人人羡慕的人生，我让她成为足以与我比肩而立的人，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想拥有她的人生？被我这样爱着，难道很令人生厌么？”

        “瑾瑶”宽容、温和又悲悯地看着他，吐出的话字字残忍：“你给她的爱，成全的只有你自己。你从未真正聆听过她的声音，她只是由菟丝花变成了紫藤花，附庸何来比肩？”

        “不！不是的！”楚扬失声大叫。

        他的喊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与系统的提示音交织在一起，天崩地裂一般，像极了在灵泉寺听过的灭世之音。

        在令人绝望的灭世之音中，他看见“瑾瑶”的身后突然迸出万丈霞光，就像梦里见过的那样，她在霞光的掩映下化为虚影。

        他不假思索地飞扑向她，腰间玉佩却突然光芒大放，迸出万千银丝，瞬间将他包裹其中。

        光茧中，一缕银光绕上他的拇指，用他和她特有的方式，同他按了手印，然后没入他的身体。

        甜美的声音和冷清的声音齐齐撞上他的神经中枢。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光茧外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扭曲，以茧为轴心，化为飓风。

        飓风飞快地旋转，急剧地膨胀，顷刻间，从王府、皇宫到世间万物，俱被吞噬，归于黑暗。

        只余一轮明月，沉默地守着时光。

        楚扬站在烈焰中，听到月亮里传来他的名字，由远及近，直直渗入灵魂的深处。

        应着呼唤，他朝月亮伸出了手。

        火团包裹着他，飞向月亮，没入其中。

        在刺目的手术灯光中，他缓缓睁开眼，由幻梦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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