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一入寒，天黑得早，得了假的护士们纷纷赶在天黑前下山。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诺大的一楼大厅就安静得只听见仪器嗡嗡作响的声音，光线暗下来之后整个大厅都呈现诡异的蓝黑色，像是被彻底浸泡在海水里一样死寂。鞋跟敲打瓷砖的声音落在原来工作的地方时也开始起了回声，这使得剩下还未离开的几人看着心里就发怵，他们默契地凑成一伙结伴离开，临走时却发现一楼办公室还有门开着。

        “大道先生……您还没离开啊。”有护士探头进来，看见办公桌旁的年轻男人依旧坐在书桌旁，一脸沉思。

        他抬起头，那张毫无特色的脸露出惊诧的表情，情绪浮在脸上，映着电脑的蓝光，看着万分虚伪。面皮像极了一块随意裁剪的布兜在头上，敷衍地掏出五官的空间，“啊……准备了。”

        “要不要跟我们一块离开，天快黑了。”小护士这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就在大道那张脸皮被几人注视着几乎要垮下来的一刻，办公室墙上的呼机里传来了高城宏的声音，“大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相当有气势，“上来一趟。”

        大道的脸又变得一板一眼，他绷紧了身体，朝几位护士低头，“看来只能你们先走了，很抱歉。”

        “没什么的。”

        几人面对空气里弥漫开来的尴尬诡谲氛围难以忍耐，只得匆匆告别，送走他们的是大道踏入电梯间后金属门紧紧闭上时那种互相摩擦出来的沉闷声音。

        高城宏所在的那扇红色大门从未对大道敞开过。今天却是个例外，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风浪声渐渐听起来如波涛汹涌的大海，视野里翻卷起层层绿浪，不断冲向深蓝色的远方。

        在这澎湃的临近夜色的广袤之海中，他的心情却意外的平静。

        “你来了。”他将目光转向门口站着的男人，那个看着毫无特别之处，眉目模糊，身量健硕的男人，“我一直想见你，如今才总算是到了该见面的时候。”

        “劳您牵挂。”大道还是那副恭敬的神态，只是腰弯不下去，直挺挺地立着，细长的双目闪烁着阴冷的光。

        “我记得你来了有两年了。”轮椅碾过地面咕噜咕噜地往前走，身后大门关上，只听见咔嗒一声响，两人之间的氛围逐步走向诡谲。

        “还不到两年。”

        高城宏热络地问他：“那也很久了，介意喝茶吗？这是我的私藏，你一定要试试。”

        大道面上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盯着高城宏的背影缓缓点头，“随意即可。”

        “请坐，我或许会很多废话，一点好茶能够让我们之间沟通得更加顺利。”

        大道一言不发地接过茶杯，并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城宏并不在意，贴心地问他：“感觉你有些拘谨，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此时的大道面上挂着极淡的笑意，语气隐约带着些轻蔑，“您想说些什么？”

        “我只是想随便谈谈。对了，还没和你介绍，我的妻子，”高城宏挪动轮椅到自己的书桌前，伸手将正对着大道的一张照片反过来，好让他能看清楚相片里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妇人，“算起来，我们结婚已经有些年头了。年轻时候的我脾气固执又暴躁，也就她不厌其烦地包容我，如果没有意外，我是能和她走完一辈子的，”他这么说时，眼睛用力地眨了一下，引出一长串叹息，“可惜，她没过六十就走了。”

        大道扫了一眼照片，浅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缓缓落在了另外几张没有反过来的照片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高城宏哼笑了一声，接着就将另一张照片翻转了过来，照片上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少女。穿着高中校服，留着短发，笑得很斯文，一双眼睛在黑白照中也亮得迷人。高城宏用余光看了一眼大道，开口道：“这是……我的女儿，京子，性格有些像我，很是固执，你别看她表面温柔乖巧，其实骨子里刚强又勇敢，是我这辈子的骄傲，”说到这他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大道，语气沉重地补充完后面的话，“她离开时，连四十都没有。”

        高城宏也不等大道说话，一刻不停地将下一张照片翻出来，声音慢了下来，“啊……这个混球就是我的女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企图靠自己一个人去对抗隐藏在阴暗角落里抱团的疯狗，最后落了个生死不知的下场，”声音说到这时已经由实转虚，他低下头去看自己放在轮椅两侧的双手，布满皱纹，干瘪枯萎，和外边即将步入寒夜而露出疲惫姿态的枯枝一般，留着几片叶子，苟延残喘着。他就用着这样的一只手将最后一张照片转了过来，“这是我的孙女……光，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不过可能有些过于聪明了，才导致被你们这样的家伙盯上。”他看向面色发白的大道，大道那层脸皮终于耷拉了下来，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脖颈上，眼眶里黑黢黢的两个空洞如同深渊一望无尽，剥离原本位置开始松动的皮囊翘出一条缝，露出发青的肤色。

        高城宏笑了，那是虚弱且欣慰的笑，“我想见你们真的很久了，从得知这世上还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的那一刻开始。想见你们，想将你们赶尽杀绝，想用你们的鲜血祭奠我死去的家人。”

        话音一落，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袭来，如巨锤接连砸在他们的头颅胸口四肢，砸得他们浑身瘫软，在天翻地覆之下毫无反抗之力。

        大道在一片废墟之中睁大了他那双呈现灰白色的眼睛，青白的面颊上盘踞着蜿蜒扭曲的紫色血管，尤为狰狞。和矢岛理纱的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他兴奋不已地开口：“我等你很久了。”说着还扭动头颅，骨头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像是在控制着身体的每个关节在重新对接，身躯肌肉紧跟着在一瞬之内膨胀了几倍，站在火焰缭绕之间如同一座庞大的火山，“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幸会。”

        矢岛理纱抱着高城宏，并不意外他这副模样，“这也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大道笑了，“我们还会见上很多次的，不管你是否愿意。”风将热气吹到两人脸上，浓烟滚滚升起，将两人一同包裹于火海之中。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矢岛理纱面不改色，全然没将他放在眼底，“能让你产生这种可笑的错觉。”

        “错觉？你真的这么认为？到现在你都看不出来吗？我们可是同级别的试验品，”大道放声大笑，洪亮高亢的笑声如同炮火般轰隆隆地砸在地上，地面仿佛都在震动，“我和你是一样的。”

        矢岛理纱扯开嘴角给了他一个残忍的笑容，她的身体突然就动了起来，卷起了一股四散逃离的烟，声音砸在他的胸口，狠戾又暴躁，“同级别？”大道正要跟着她的动作做出反应，哪只他眼前一花，连人影都没抓到，就被人一脚踢到心口，直接将他的胸口踢出一个凹陷的圆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翻。等他吐了口血站定，矢岛理纱已经停在他面前很久，一直在等待着他抬头。她怀中抱着的老人不知所踪，此时正伸出手臂用食指抵在他的眉心，冷声说，“同级别的最强和最弱也是有本质的区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

        他只感觉眉心一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走，意识全黏在她手指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上，以至于无法思考，只能如同野兽发出绝境中的嘶吼，狞笑着说：“你杀不死我的，”五官变得扭曲无序，癫狂的眼神几乎要将他的眼珠推出眼眶，“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才永生不死，身体和意识达到浑然一体境界的也不止是你。”

        矢岛理纱被火焰映照得通红的脸上面无表情，唯独眼睛在橘红和黑交织的夜里闪着澄澈的光，晃得大道在疯癫时也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停滞了片刻。她的声音混入烈火之中，讽刺无比，“谁跟你说，我们永生不死？”说到此处，她的指尖猛地戳进了大道的眉心，她的目光在这一刻亮得惊人，瞳孔呈现出某种异样的金色光泽，堪比太阳。

        毫无秩序的世界猛然掀起海啸，在瞬息之间吞没了一切。

        大道牙齿上下紧紧合了起来，嘴唇鼻腔眼睛耳道纷纷溢出鲜血，双手瘫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双目失焦，眼睑颤抖着，完全不受控制。没过一会儿，身体就像泄了气的气球，塌缩了下去。

        “他没告诉你实话，同类总能杀死同类，永生建立在互相谋杀的基础上。”她抽出手指，将彻底没了声息的大道甩到一边，扭头朝高城宏走去。

        因为烈火，她的手臂肩膀和脸上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烧伤，皮肉烧出一股焦糊味，伤口正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焦枯发裂，露出里面猩红的血肉。

        她在疼痛之中深呼吸，抱着高城宏冲入林间。

        掠过林海远去，直到黑夜彻底占领了视野之中的橙红，她才停下，将人背靠树干放下。

        高城宏的呼吸微弱不可察觉，她摸着老人干而薄的手掌缓慢揉搓，感觉像是在搓揉一张旧报纸，纸面上印刷的故事已经因为时间的缘故不断褪色，渐渐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字形和看不出清晰轮廓的图片。这让她愈发沉默，所有情绪都被堆积在即将崩塌的大坝之前，濒临决堤。

        “拜托了，请不要死。”她低声地恳求，用尽自己所能知道地方式抢救，双手颤抖着播出急救电话。放下电话，她又咬牙发火，语气极冲，不知道在对着谁说话，“这不是我的错，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活着的人，现在却责怪我无能为力。你也能看见，他是中毒，那些该死的药能不能起作用都是未知，停止你的抱怨，这对我毫无帮助！”

        话音落下，林间陷入了一段无言的沉默。

        她在深林环绕的黑暗之中无法自拔，脸色开始由不安转向平静，最终归于虚无。深山在她面前等待许久才听见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看着她缓缓抚摸身上的血迹，细细嗅着空气里冗杂味道之中的咸腥味和焦糊味。血液的味道散去得很快，在鼻腔之中翻涌而起的味道最后反而是土壤之中的苦味占了大部分，苦得她的舌根也开始麻痹，她低头再细看，手臂上斑斑驳驳血肉模糊的伤慢慢由深到浅，只剩下了一层血痂附在完好无损的皮肤上。

        在她失神之时，高城宏醒了过来，喉咙里里囫囵两声，没说出话来。

        察觉到身边还呆着一个人，“你……”嗓子哑了，吐了个音节就没了下文。

        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用力，可是说出口的话语气却又很平淡，“晚上好，先生。”

        高城宏因为在浓烟里太久，眼睛被灰尘焦土糊住，已经彻底失明。他知道自己力气耗尽，时日无多，所以再多的好奇都被他放到一边，开口就问，“他……死了没有。”

        矢岛理纱闭上眼睛，轻声说：“已经死了。”

        “是么”他快要喘不上气了，“……真好，总算做了点好事。”

        她鼻子一酸，“是啊，他是你杀的。”

        他笑了一声，烦闷地气息一扫而尽，声音顿时轻快了起来，“我的后半生都在后悔没能做些什么，”他用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刺疼，酸胀，满目漆黑，“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话说到此处，他落了一脸的血泪。

        矢岛理纱顿时哑然。

        他突然问她，“你救了我，是吗？”

        “嗯。”

        “你受伤了吗？”

        她点头，“嗯。”

        “那……疼吗？”

        “……嗯。”矢岛理纱回应了最后一声才抬起头去看叶隙里的夜，这方寸之间的夜晚静得让她心情一并沉了下去，眼前缓缓变得模糊，模糊得只剩下树枝被天幕刻画出来的剪影在颤颤巍巍地摇晃。

        突然双手被他抓住，大约是用尽了他所剩下的全部力气，让矢岛理纱不得不再次看向他，看清他。

        高城宏已经很老了，面上每一条皱纹都是他生命留下的痕迹，极深，他的身型单薄，干瘪得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旧仪器，一碰就哗啦哗啦响。行至暮年的姿态早就削减了大半的精气神，更别说经历了连番的折腾。她看到自己的手和他的手交叠着放在一起，看到她饱满的皮肤紧紧贴着他沟壑丛生的手背，她那么年轻，可是在他干涸的生命尽头，她却找不到他和她半分的差异之处。

        她擦了高城宏面上的血痕，只是血泪依旧源源不断，新的叠旧的，永远都擦不完。高城宏张着嘴支支吾吾了很久，“我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轻生说：“……挺好的。”

        “这样啊，”他松了口气，慢慢拍着她的手背，“你不要骗我……”

        矢岛理纱声音轻缓，在哄他，动作轻柔地替他将散乱的灰发打理整齐，“我不会。”

        他终于没有了力气，“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句话，矢岛理纱愣在了原地，良久才开口，声音抵在上颚，顶得她脑仁生疼，“……我不会的。”

        再次站起身，她仰起头，看长风穿过树隙，鸟鸣啼破天光。

        身后已经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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