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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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德三年四月中的望日,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辰时未到,太傅府的接亲仪仗就从帝京的西边出发,缓缓驶向将军府中,八抬大轿,聘礼千箩,羡煞无数女儿郎。
将军府外长街上白梨皑皑,桃花灼灼,那粉白相间的花瓣飘进府中与红绸作舞,飘飘荡荡,醉人心怀。
西临曌早就着了红色鸳鸯嫁衣,十二支折金发簪,鎏金镶玉百花风冠,等在闺房里。珠络摇曳,思绪绵长,她手里攥着那只名唤‘华露为浓’的红豆琥珀发簪,犹豫不决。
西临珩难得一身亮丽的姜黄绣银长袍,腰间一枚白玉流苏,站在门前看着静静看着她。许是兄妹多年,她一直短装再身,从前没来得及发觉,那个幼时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原来已经成长为一个袅娜娉婷的闺中少女了。
他走进房间,屏退了下人,取过西临曌手里的华露为浓,笑道:“这发簪如此别致,为何不戴上?”说着便往西临曌发髻上插去。
西临曌正出神,等反应过来时,西临珩已经将簪子拿去,“这是檀溪给我的,唔……也不算是给我的。”
西临曌能感觉到西临珩的手一滞,但还是给西临曌带上,头顶传来他温润的声音,“阿曌今后是别人的新娘了,出门在外,不比自己家里,要听话些。”
清晨的日光透过贴花木窗照在妆台上,更显朦胧幽静,西临曌心中乍然漫出一股悲伤,红着眼对哥哥笑道:“无论今后世事如何变迁,哥哥永远都会是阿曌的哥哥。”
西临珩整理好西临曌鬓边的长发,淡淡地‘嗯’了一声,鼻头有些发酸,但还是被自己强压下了下来,装作没事人一般。
“今日我成婚,陛下会来么?”西临曌扶正发上的凤冠,声音有些冷淡。
“陛下,此时正在将军府外,还有蔻夫人。爷爷命人请了陛下,陛下并未进府……”西临珩顿了顿:“他说,他应当来送一送你。”
西临曌摸着头上的红豆簪子,突然想起了蒲伶说起檀溪与蔻夫人的故事,回想自身,眼中突现两行清泪:“玲珑骰子安红豆,命运可真是作弄人。”
日光从窗台上退去,门外传来喧嚣之声,宾客堆欢,稚童嬉闹,好一派欢乐融融的景象,可是墙里墙外人,不知几人欢喜几人愁。
鲜红的绸缎坠着金黄的流苏,一片暗红压下,西临曌便被西临珩牵着走过将军府的大门,府门前人流入织,军队肃穆整齐。
西临珩握紧西临曌的手,一直牵到了将军府的两座石狮旁,才终于放开了手。他捏了捏西临曌的肩膀,迟疑了许久,终于道:“就送你到这里。在外别受委屈,你想要的哥哥都能给你。”西临曌在盖头下默默咬紧了嘴唇,终是在小手覆上西临珩的手,以示回应。
此双手一放,江南西临世家那个引以为傲的大小姐,大靖那个最具威严的女将军,从此就要脱下戎装,放下孤傲,收起缨枪,在一个官宦世家里,抚琴喂鱼,修花念书。
深宅最能磨灭人性,西临珩深谙其中道理,他再次嘱咐:“你要活得精彩一些。”
西临曌笑道:“哥哥,江南西临世家的子弟,绝不会放纵自己。”她莲步姗姗已朝门外走去。
将军府三个大字悬在头顶依然威严如初,曾经那个在府门前玩耍的稚□□孩如今已经长大,穿上了嫁衣,如同披上鲜红浸染的铠甲。它庇护她长大,她守它屹立不倒,安稳如初。
长街上喧闹依旧,西临曌缓缓而步,不一会儿果然被人唤住:“阿曌。”一身金黄的龙袍,被人拥簇着上前,正是当今天子。
天子屏退众人,走近西临曌身边,将士们密密麻麻将两人围在中间,旁人一时难以看清中间的两人是何动作。
檀溪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转过梨花遍地的长街,马踏花香,似有蝴蝶寻香而来,萦绕周身。他转过长街便看到红色铠甲的禁卫军,密密麻麻将地围了两人在中间。
他嘴角冷哼一声,心想必定是皇帝来了。
将军府外的青石街上有数根伫立的雕花大石柱,檀溪迎面走进将军府,初时将军府左侧的景物都被石柱挡住了。他驱马向前,绕过高的的石柱,突然见一辆珍珠粉白帷幔装饰的轿辇正停在将军府的侧门处。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马匹吃痛,抬起双蹄在空中虚晃两下,嘀嗒落在青石路上,声音刺耳,惊煞了远处轿辇中人。
那人一身白色宫袍,与婚礼的喜庆格格不入,但也只有衣裳的一角露在外面,所以外人皆看不出她身子随着马蹄踏下,有轻微的起伏颤抖。
檀溪看着粉白幔帐里的人,抿紧嘴唇。他只道皇帝来是因西临曌,却没想到把华儿也带来了,心中苦涩,渐渐驱马前行。
皇帝远远地朝檀溪看过来,与西临曌说完便命人回宫了。迎亲队伍的速度较慢,檀溪还未行到轿辇面前,一袭白衣便随着陛下从左侧的道路,缓缓回了来时的路。
帘布飘飘,偶有一阵风吹起帷幔的一侧,露出蔻华绝世的容颜来,檀溪极力望去,却见轿中的女子妆容华丽,却始终没往这边望一眼。檀溪的心骤然收紧,浑浑噩噩来到将军府将西临曌接上花轿。
檀溪与西临曌各怀心事,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天的春光正好。寒鸭戏绿水,微风拂过杨柳岸,自是来日好景象,春光明媚万物长。
花轿准时赶到太傅府外,西临曌被檀溪接下花轿,两人手掌相交时,她明显感觉到檀溪的手掌已浸出一些微薄的汗水。她交握上去,手心的暖意传过来,令她有一丝安稳。
檀溪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担心,我引你过去。”
西临曌初次嫁人,饶是她她内心再强大,总是有些局促与不安的,她以为她掩饰地很好,却还是被檀溪察觉了。
“无妨,我自己可以。”
檀溪微微一笑,却还是没有放开西临曌的手。
西临曌随着檀溪往前走,一直留心脚下,待到过府门之时,突然瞥见一抹艳红映入眼帘。
参加婚礼的宾客大多华丽衣裳,但为了避嫌大多都不会选择红色的衣服来参加婚事,眼前的人明显有点‘特立独行’。
西临曌本觉嫁衣已是红亮透眼,却见那人的衣裳更是鲜艳夺目,看那裙摆,似乎是个女子。西临曌思索了一会儿,脑海中闪过蒲伶说的话‘一身红衣似火……’,微微一蹙,已落后檀溪半步。
檀溪回头看她,笑得有些邪魅:“这是本宫的妾室噙香,她素来如此,雷厉风行,夫人可不要喝醋啊。”
西临曌冷哼了一声,甩开檀溪的手,自己摸索着往前去。
吉时到,三拜已过,六礼将成,府中人流攒动,宾客皆欢,热热闹闹地将西临曌引送入洞房。
宾客宴请之地在前院,西临曌在婚房内听见那欢闹声甚远,就试探喊道:“蒲伶?”
蒲伶正在门外候着,听见西临曌唤她,拜了门口其他两位年纪稍大的姑姑,推门进去:“小姐,有何吩咐?”
西临曌压低声音,有些窘迫:“我有点饿。”
蒲伶给西临曌递了块梅花酥,红着眼道:“这成亲真是折腾。”
看到盖头下的西临曌吃得正欢,蒲伶小心翼翼走到床边,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西临曌手里。
西临曌一摸,显然是枚匕首,噗嗤笑出了声:“蒲伶,你这是干什么?”
“姑爷毕竟是男子,力气重些,小姐若不愿意,刺伤了赶快跑。”
“傻丫头,路是自己选的,我既已穿上了这层嫁衣,就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入府时我便观察了太傅府中的构造、风格,甚是清雅疏淡,我很喜欢。嫁在如此书香世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你不必挂念我。”
西临曌说完,听见院中有声音传来,唤蒲伶:“你出去候着,我无碍的。”
蒲伶俯了俯身,极不情愿地回答:“是。”话未说完,果然廊前传来嬉闹之声。蒲伶深深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随后推开门在外边候着了。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大群人拥着檀溪走过来。众人都喝了不少,酒劲上了头,就红着眼拥在一起闹,那架势似是要把洞房闹地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檀溪脸色绯红,身子摇摇晃晃,似是深醉。众人闹到廊前的玉石街上,有两人搀着檀溪,将那一堆宾客拦住了。
其中一人笑着出声:“□□内院女眷众多,多有不便,各位留步。改天醉仙楼,本少爷请客。”那男子年纪与檀溪相仿,身有金玉之气,说话豪气横生,也是个通天富贵的纨绔子。
众人见他说话了,哄笑一番便也走了。
蒲伶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上,那男子身形修长,容颜清隽,牙白的长衫搭在身上,自有一股朗月清风之感。只是那俊美的脸上却呈现异样的苍白,似是久病缠身。
蒲伶贪看,不免多看了几眼,不一会儿,只见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怎么?你也想当高兄的小妾?”
此话说的直白又露骨,蒲伶一下子就羞红了脸,看了看说话的,正是那身着富贵的公子。
两人已扶着檀溪来到房前,蒲伶太专注了,竟未发现已到了身前,“我,我没有。”
那面容病色男子出声:“阿良,姑娘家脸皮薄,你别逗她。姑娘,檀兄要进去,烦请你相让。”
男子的嗓音富有磁性,但也温柔如水,蒲伶脸上一红,这才发觉她竟挡在门前,忙让开让檀溪进去。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覆又缓缓合上,门口众人退去,室内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西临曌脸在盖头下,不知道门边是否有人,待她以为没人时,檀溪却出声了,很生涩的一句:“夫人?”
“嗯。”也是异常生涩的一声回答。
檀溪手上的酒杯已被他汗水浸湿,他如梦初醒般走到西临曌身边,举起了红挑头,准备去揭西临曌的红盖头。
大靖礼制,二品官员成婚时,其妻室应着金簪九支,凤冠珠络十二串,冠上白珠四颗。西临曌是大靖正二品女将,天子给予一品纳妃时的礼制荣宠,十二支镶玉发簪,珠络十六,白珠十八,冠上钗珠无数。
盖头被金簪挂住,竟一挑不下,檀溪放下红挑头,趁着醉意缓缓靠近西临曌身边,用手缓缓揭开西临曌的红盖头。
那时龙凤花烛正盛,室内红绸飘动,檀溪脸红微醺,深情迷离地揭开盖头,盖头下是西临曌绯红的脸庞。
西临曌本就生得好看,红妆之下更是艳绝无俦,她眼神明亮如熠,眼角有颗泪痣在烛光之下更显孤傲。
檀溪看着那娇艳欲滴的嘴唇,心扑通扑通直跳,直欲一吻而下。许久之后,檀溪压下心中的躁动,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
西临曌松了一口气,合上掌心的匕首,走到桌边:“檀公子,我与你本是神女无心,襄王亦无意。以后每到逢场作戏之时,望檀公子能成全。”
檀溪一怔,眼神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暗淡无神:“如此甚好。”
西临曌一笑:“那这杯酒敬我们暗结盟约。”
檀溪酒后气上心头,摆摆手,“此酒本是寓意夫妻恩爱百年、相守到老,你我本无夫妻之意,不喝也罢。”
西临曌不以为绌,放下酒杯:“也罢。”
此时夜已深,檀溪几杯清酒入喉,早已困顿不堪,迷迷糊糊正要往床上爬,只见西临曌一个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襟指着地板一笑:“这儿。”话未说完,大红被子连带着一个鸳鸯枕头砸将过来,正将要往上爬的檀溪击倒在地。
西临曌嘿嘿一笑,褪去大红的嫁衣,已然在床上躺好了。为避免檀溪贸然上床,她故意手脚大开大合成,形成一个‘大’字状,占了一整张床。
檀溪扯过被子,以地为床径直躺了下去,嘀咕道:“我这新婚之夜,待遇也太差了点吧。”
木质的地板在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一丝冰凉,那寒凉之意浸进檀溪的心里,让他的清醒不少。
此时案前的龙凤花烛已烧至过半,烛泪挂在上面异样别致,房间里不知偶尔飘来一股清淡的香味,似有若无,萦绕心头。
檀溪有些睡不着,双手交握放在头上,眼睛直直盯着房顶的大红花球,许久之后,他试探问道:“阿曌?”
“嗯?”
檀溪见西临曌没有睡,侧过身子去正对着西临曌,“叫你阿曌,可以么?”
檀溪在床下只能看到西临曌的部分侧脸,白皙红润,那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一声轻飘飘的‘嗯’从她齿间飘出来。
西临曌的侧脸被灯光映照在身后红色的床帘上,帘后桃花横生的雕花木栏被穿堂风吹得时隐时现,帘上的侧影起伏有序,灰红一片。
西临曌在塞外多年,皮肤被日光晒地有些呈淡麦色,一年的时间虽已让她白皙不少,可依旧能在她脸上看到战争的寒苦。
檀溪有些好奇,问道:“驻北行军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
闻言西临曌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床顶的大红花袍,呆呆出神:“很苦。”
檀溪突然来了兴致,单手支起半个身子倾身向着西临曌的方向,眼中似乎有异样的光芒,“那你给我讲讲,行军打战是什么滋味?”
西临曌本也睡不着,就挑了军旅生涯中行军布阵之法,和军中战士的生活讲来。
两人一直从夤夜说到五更,从北地寒苦说到战争残酷,檀溪似乎孜孜不倦,眼中亦有无限的向往。
那些荣耀光辉的时刻,那些歃血权谋的瞬间,都在这个深宅纨绔少年的心里激起了波澜,如一颗种子在春日里萌芽,对山河大地有无限的向往。
东方肚白,晨霜初露,西临曌看着眼前的振奋不已的檀溪,声音戛然而止,许久之后,她明眸直视檀溪,认真地问道:“檀溪,你的梦想是什么?”
檀溪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声音有些自豪:“当然是如将军一样,上阵杀敌,名扬天下。”
清晨的阳光带着朦胧的意境照在檀溪身上,耀眼而夺目,可彼时的西临曌还在黑暗中。她沉着眼,将青葱的手指翻出床沿,让阳光从指缝中漏过,如掬一捧清泉,声音有些缥缈地说道“真羡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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