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寺正来的那一日，阳光正好，树叶高头已泛秋意，日光下的叶子闪着金色光芒，黄地恰如其分。

        西临曌在沉芜院水榭上沐着晨光，稀薄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如给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眯着眼说道：“才八月的天气，这叶怎么黄得这样快。”

        蒲伶在她身后剥着瓜果，一颗蒲桃满腔盈香，“叶落而知岁知将暮，秋天来啦！”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西临曌忽然想起什么，嘱咐道：“大理寺寺正这两日就会来，三日后臣哥哥的婚宴我怕是去不了，命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小姐。”蒲伶想到这件事就生气，放下蒲桃也不吃了：“哼，现在外面人人都以为是小姐害了蔻夫人，言语间竟早已将你看作了心狠手辣的深院毒妇，从前那些拥护与敬爱竟全然不在了。”

        西临曌笑起来：“你久居深宅，哪知人心可畏。久在神坛的人是让人心生敬畏，可拉他下神坛却更‘大快人心’，人们极度迷恋这种感觉，因为这会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与神比肩。”

        西临曌眼神清明，嘴角笑出了冷意，“可是神不会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

        蒲伶点头，她向来崇敬自己的小姐，“小姐，我们清者自清，不用理会那些闲言碎语。”然后似是想到什么赌气说道：“姑爷也真是，哪能大庭广众之下就把人带走了，丝毫不理会你的感受。”

        “关心则乱，看来蔻夫人猜错了，檀溪爱的还是她。”西临曌将一片轻纱覆在脸上，双眸在轻纱下也看不清喜悲。

        “没了小姐这个正牌夫人，我看姑爷和谁去高公子的婚宴。”

        日头渐高，晒得人头脑昏沉，西临曌在蒲伶的这话里觉出一丝其他的味来，那念头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抓住，院外忽有高声语。仆从从院内匆匆跑过来，禀报说大理寺寺正□□大人在大厅等候。

        西临曌摇摇头，对蒲伶说道：“我去几日，你派人将臣哥哥的礼物送到他府上。”她刚提裙上桥，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回过头来对蒲伶说：“以我的名义，而非你姑爷的。”

        蒲伶点点投头：“小姐，遵命。”

        西临曌来到正厅，见檀溪已在厅中陪着□□说话，按她的设想檀溪此时应该在哪一处的温柔乡里，一惊之下出口问道：“你今日没出去玩？”说完后她似是又后悔了，撇开头去不再看檀溪。

        檀溪知她气是消了不少，顿时喜笑颜开，对着身边的□□都温柔了许多，“徐大人，夫人近两日肚子颇为不舒服，还望寺正大人多加照顾。待夫人平安归来，我在御南大街设宴，还望大人光临。”

        那□□也只比檀溪大几岁，也是个好吃好玩的公子哥儿，闻言赶紧道：“自然不敢怠慢了檀夫人。不过，夫人有恙？”还是肚子有恙？他悄悄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问道：“莫非是？”

        有喜啦？

        他两人挨得近，□□又是凑上去笑声询问，生怕走漏了什么风声似得，是以他俩说了什么西临曌全然不知。看檀溪那春风得意的笑脸，同时又对着他挤眉弄眼的神情，□□顿时悟了：“哦~恭喜啊！”

        檀溪一脸笑意，小心地搀过西临曌走到□□面前，介绍道：“这是大理寺徐大人，夫人你尽管放心去，徐大人会多加照顾。”

        西临曌见那□□笑得不怀好意，又见檀溪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冷声道：“大理寺按章程查案，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那□□闻言脸色变了变，檀溪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对他道：“脾气大，难免。”

        □□登时会意，向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种分别时刻需留给夫妻俩，便说道：“本官在府门等候，夫人好了便出来，咱们一同去大理寺。”

        檀溪送走了□□，凑到西临曌身前问道：“夫人还气呐？”见西临曌闻而不言，檀溪又问道：“我给你的盒子你看了吗？”

        “我只知檀公子盛怒之下拿锐物砸了我，并不知有什么盒子。”西临曌这话显然在气头上。

        檀溪道：“阿曌，等你回来，我好好跟你解释。”

        其实西临曌也明白，此事并没有解释的余地，当一个曾经心爱的女人以那样的方式倒在你面前时，内心的慌乱早已占尽了全部理智，根本无暇他顾。她曾问过自己，那日倘若是那人躺在那里，她是否会如檀溪一般，后来她辗转反侧，彻夜失眠后，才明白她的镇静程度可能都不如檀溪。

        她没有理由责怪檀溪，只是在面临被选择时，内心隐隐便有些期待，后来那些期待落空了，人也就失望了。他们本就是异路之人，只是被一纸婚约捆在一起，成了笼中的困兽，情爱和选择都不由己。

        想到此处，她也就释怀了，转身走了。

        沉芜院的一侧，有一人站在凋零的芭蕉树边，芭蕉叶的绿衬得那红鲜地明艳。她看着西临曌，低低俯身一拜，恭敬从容。

        西临曌在那光线里回过头，看向那幽暗长廊里的红衣女子，第一次有了脊背发凉的寒意。

        西临曌来大理寺受审，倒也没受什么委屈，都是公事公办的正常流程，甚至在一些关键的时刻，大理寺有意维护，连蔻国公派过来的人，也都被挡在了刑审之外。西临曌猜测，大理寺一是忌惮她青璎女将的身份；二肯定是陛下暗地里授过旨意。

        这案三日左右便结案了，大理寺的案卷上写的是，蔻华那日所食的一种糕点中含的一味食材，与西临曌院中的糕点食材相克，由此引发的中毒案。

        此案便这么结案了事了，西临曌心中总觉得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找到□□，指着卷宗中蔻华的中毒症状问道：“大靖现今有这种类似的毒药么？”

        □□道：“夫人，未曾有过。所以现下只能判下是食材相克所致，况且这两种药材太医院也有记载，确实有过先例，蔻夫人又体弱多病，一时不慎也是难免的事，夫人大可宽心，此事与您没什么关系。”

        西临曌沿着卷中字念低语：“气急、呕血……，这症状看似来凶猛，却没什么后劲呀！”

        她闭眼冥思，忽然睁开眼睛问道：“倘若……”西临曌瞳孔放大，急声问□□：“倘若蔻夫人这病不治，最终会有什么后果？”

        □□见西临曌脸色突变，随即也紧张起来，话语间也带了几分谨慎：“下官问过太医，此症来势汹汹，乍然一看是大凶之症，可仔细剖开来看，也只是呕血气急一时，并无什么永久实际性的损伤。”

        西临曌眉头一蹙，“倘若不治，也能全好？”

        “是这个意思，故大理寺与太医院才敢下这个结论，毕竟蔻国公那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西临曌心下一跳，脑中转过千丝万缕，终于在其中抓住了一丝线索。

        没了小姐这个正牌夫人，我看姑爷和谁去高公子的婚宴。

        我与你并无仇怨，只是你挡了我的路，所以我必要施以手段，为自己清障扩路。

        其实除了她，檀府中还有一个夫人可以代替她去高臣的婚典，二夫人——噙香。

        华灯初上，琴瑟鸣鸣，香灯清酒，觥筹交错，红绸铺就满室红光，照得众人满面醉意。宴到盛时，歌舞升平，宾客堆欢，而那宴中的主人一杯清酒，满眼的冷意，清癯嶙峋的瘦骨背着满身的落拓。

        今日高府大喜，院中人声鼎沸，朝中重臣，江湖名宿都来庆祝这一场婚宴，檀溪和丁良在那人群中显得没有那么招摇。高臣将高微送到噙香手里：“噙夫人，上次送的东西微儿很是喜欢，恰逢此时府中人手不够，烦请夫人帮忙看顾一二，檀兄？”

        “高兄，好说好说。小微可爱懂事，檀兄喜欢得紧。”丁良闻言替檀溪接下了这门差事。

        檀溪白可他一眼，对高臣说：“噙香在这里，高兄放心。”

        高臣看了噙香一眼，今日她淡妆白裙，连外裳也是件不招摇的淡黄色，看起来有一丝清丽。

        噙香未看他，起身拜一下：“承蒙将军抬爱，奴家自当小心看顾。”她起身时，身上的淡香飘进高臣的鼻尖，一种独特的清香，夹杂着山中雨后涩果的香味，闻之令人心头一苦，这是他从未闻过的香味。

        高臣多看了噙香几眼，见她坐下后便去逗弄高微了，丝毫没有再看他的意思，便转身离开了。

        院中都是些歌舞戏曲，丁良都听厌了，只是这酒还是要吃的，就搭拉着两只脚看高微在一边玩。

        噙夫人是真的喜欢孩子，怀里的玩物也是真的多，拿了一件又一件，就冲着高微喜欢，他打趣着问道：“噙夫人，你这莫不是有什么卖小孩儿玩物的副业，怎么这东西一件比一件有意思？”说罢要去抢高微手里的玩件。

        高微自然不肯给，和他闹了起来，两人在席间闹地甚是欢乐。噙香就在一边看着高微，那眼睛半刻也不曾离开过她，笑道：“都是平时收集的玩物，妾身也没孩子，给她正好。”

        丁良闹着，瞥见檀溪闷闷不乐的样子，吃着酒，也没精打采的，就踢了踢他的靴子，“放心吧！我打听过了，这案子今日该结了，一会儿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这厢说到这里，高台之上的高臣与新婚妻子正要向父母敬酒，未阳和丁良身边的护卫同时跑进来说道：“夫人那案子判了，蔻夫人是食物相克所致中毒，与夫人无关。”

        闻言檀溪和丁良都舒了一口气，只有噙香睖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未阳，那是在笑，却有掺杂了些不明的意味。

        未阳并未注意到噙香，只向着檀溪说道：“只是夫人不知什么原因，正拼命往这边赶。”众人不觉有异样，心想兴许是西临曌赶来参加高臣的婚宴。

        噙香一听，低声嘱咐环时：“一会儿把小姐保护好。”

        “是……。”

        话刚落音，门口的马蹄声响起，西临曌奔下马来，却被护卫挡在了高府门外。门前的护卫只有几个，都是西临曌不认识的，她说道：“我乃青璎女将西临曌，来参加高大人的婚宴有什么问题吗？为何拦我？”

        那俩侍卫交换了一下神色，最终还在让西临曌进去了，只是在她进去之后，高府的大门忽然闷声关上了。西临曌觉得此事不对，但檀溪还在高府，虽不知凶险如何，但倘若檀溪遇险……

        她心里忽然痛了一下，很轻的一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她还是自我劝慰地想：‘檀老爷跟夫人应该难过吧。’

        西临曌由仆从引进院内，踏进院内的那一刻，高台上忽然传出了惊呼声，然后一人应声倒地。西临曌极目望去，那人正是高臣的母亲李媄夫人。

        院内一时乱了起来，红衣新娘花容失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就在刚刚，她新婚夫君的母亲因为喝了她递给的茶水忽然口吐鲜血，直直倒在了她面前。

        高臣虽病着，反应却快，拉起她的手臂对身边护卫说：“把少夫人拉进内堂。”而后转向身边护卫：“保护宾客，叫大夫。”

        院内一时乱了起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杀人啦！”宾客开始逃命似得站起来，纷纷往外走，有的就开始在一旁呕吐起来，生怕自己喝的酒里也有毒。

        西临曌便在那一堆混乱之中瞧见了檀溪，她逆着人群向他奔过去，可人流全都往院门鱼涌而出，她一时挣脱不开身，在漫长的拥挤挣扎中，她终于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檀溪把她抱起，挂在腰侧，西临曌害怕跌倒，藕臂顺势环在了檀溪脖颈。

        檀溪将脸埋在她胸前，喊道：“阿曌，阿曌……”

        西临曌想摸摸他的头，听见大门那便传过来惊悚的声音：“大门堵住了，大门被堵住了，开门啊！”

        “救命啊！”饶是敲门声再激烈，门外的护卫也没有什么动静。

        檀溪抬起头，听见西临曌说，“我进来的时候大门关上了，看来今晚的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檀溪闻言，看定西临曌：“那你还进来做什么？”

        西临曌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父亲，母亲还在等你回去。”

        檀溪内心渐暖，也不忍心戳穿她：“是呦，父亲母亲还在等着我俩回去。”

        大门外的宾客又重新回到院内，一时之间院内怨声连连，惊恐声四起。檀溪抱着西临曌回到了席间，丁良和未阳等都在原地，噙香也笑着迎她。

        西临曌看一眼噙香，笑道：“噙夫人，如此盛宴，可尽兴？”

        噙香笑答她：“我看戏本上说，好戏都是在后头。”两人一段对话听得旁人莫名其妙，西临曌手中无证据，只是靠猜测，自然不敢直接指证噙香。

        突然间新婚夫人身边的侍女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异常阴鸷：“哈哈哈，恶有恶报，高臣，你们高家的报应来了。”

        高臣喝道：“贼子胡言乱语什么，赶紧将解药交出来，给你留个全尸。”

        “解药？杀人偿命，这是报应。”

        高臣抽出侍卫手中的剑，指在那侍女的眉心：“胡说什么？赶快交出来。”

        侍女存了死志，头颅扬得更高，“高臣，还记得当年的余燕微么？”

        此言一出，高臣立时怔在原地，手中的剑几乎拿捏不住，胸口蔓延上一层悲凉的痛意，一动之下嘴角咳出血来。

        檀溪与西临曌见势不对都奋起奔向高臣，可人群中却有几人比他们还快，一身的劲装迅速奔到高臣面前，稳稳扶住他。

        西临曌一看那几人便知是军旅之人，武功高强，威严自立。她心中奇怪，此时噙香却拉住了她和檀溪的手臂，睁着双眼看着两人，低声道：“不要去。”檀溪在那一瞬间似乎看见了噙香眼中的哀求，但稍一愣神，那关心的眸子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檀溪拉开她，对她温声说：“你带微儿到后院去，等安全了再出来。”

        西临曌却多了个心思，对她说：“蒲伶会武功，她会保护你们。”西临曌此举一是保护高微，二是看着她不用动什么歪心思。

        两人刚奔到台下，空中突然响起来哨声，不一会儿，几个黑衣人从空中飞奔下来，将高台团团围住。

        高老爷刚送了夫人回房，出来见到这个情景，大喊一声：“护卫在哪里？将这群贼子拿下。”曾是靖南防护使，军将出身，声音不怒自威，颇有大将风范。

        领头的黑衣人将刀在肘间擦拭一回，大声道：“这是我与高家的恩怨，与各位无关。大门已开，各位各自逃走便好，若想留下做我刀下鬼的，那也不缺你们这一个。”

        话毕宾客已四散，那群黑衣人果真没有追上去，院内就剩下檀溪高家等人，丁良不会武功留在了噙香身边，高台声那几个军旅出身之人却没有离开。

        高相对台上还留着人道：“诸位，此乃我高家内庭事，不劳各位费心，请各位赶紧离开。”他语气有些急，似是在催促着众人离开。

        檀溪奇道：“高伯伯难道昏了头？今日之事哪里有那样简单，那群黑衣人也是武功高强，为何这么急切地赶走盟友？还是武功这么高强的盟友？”

        西临曌道：“‘这群盟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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