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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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蠢驴吗?”
讲了三遍三角函数后,江屿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把笔一丢,皱着眉看向赵聪。
赵聪涨红了脸,嘴硬道:“明明是你讲得烂!”
江屿举起拳头,斜眼看他:“你再敢说一句?”
初中生不惧强权,哼了一声,道:“你这两天来这么勤快,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徐衍昕的没跟你好?”
话音刚落,赵聪右边的脸颊就挨了一拳,他哎呦一声,捧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屿,而揍人的人已经转身进了厕所,把门摔得很响。赵聪腹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那个了呢。
江屿靠着门,翻徐衍昕的空间,最新一条拍了张很糊的会场大门,角落有只橘猫,配字是:USAMO的题真的好繁琐,不过小橘今天也跟我招手了呢,加油!之前一条是:报名报了两小时,实在闲得没事做,看了会龙珠,隔壁的大佬在刷HMMT,压力山大……再之前的是:schimincke新出的颜料好好看,但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菠萝菠萝哒[委屈]
徐衍昕的空间很普通,抱怨老师拖堂,新的竞赛卷太多,转发一些美食和漫画,说一些普通的烦恼,好像自己真的那么普通似的。
他来来回回地翻了半小时,才终于摁下访客记录删除的按钮。
180分钟,铃响。
徐衍昕走出考场,望着迷迷蒙蒙的天空,有些恍惚。试卷上的数字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虹膜上,看什么都有点数学气,那些景象不是景象,那些人也不是真的人,而是由数字构成的图形。
他等了两分钟,便看见了徐昭的身影,穿着厚重的黑色羊毛大衣,怀里抱着个纸袋,里面支出一根长长的法棍,像在巴黎街头拍的画报,他顿时就笑了,把他的想象原原本本告诉徐昭,但徐昭无法理解他的幽默:“初赛考得怎么样?”
他撇了撇嘴,说:“有一题没做出来,其他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徐昭随即皱起眉,道:“初赛怎么还会有题没做出来?”
“这两年致新杯初赛难度提升了,两道组合题……”
“你总找借口,怎么提升?”
车窗上的雾气凝结了,他垂着头,看自己的手指,中指的指腹凹陷下去,是笔压的,指尖还沾着一点墨水渍,窗外围着黑压压的一片羽绒服,考生跟家长叽叽喳喳地说着题好难,家长笑着,似乎并不当回事。他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念爷爷,转头对徐昭说:“我想去爷爷家,正巧问问他那道题。”
徐昭握着方向盘沉吟了会,道:“开过去有很长一段路,你要有问题,我打电话给林鹤让他过来。”
“其实也不光光是想去问题,我有点想爷爷了,这两天我一直梦到爷爷,总觉得他有话想跟我说,虽然真的见面了,他也就是跟我随便闲聊两句,但是不知道怎么,我就是有点难以心安……”
徐昭停顿了好几秒,说:“他们出去旅游了,两周后回来,你先准备好复赛,一切等到结果出来了再说。”
“可是……”
“你上次答应我什么?致新杯要拿第一。还有下次你碰到徐阳妈妈的时候,也别提起致新杯的事。我怕又跟上次一样,害得大家空欢喜一场。”
徐昭总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他不再说话,缩着脖子看窗外的落叶。S市的冬是很冷的,但偏偏不下雪,索性下一场大雪,倒是浩浩荡荡地抒发一下冬日的苦闷。可惜这个城市跟这个城市大多的市民一样,含蓄,高压,就像现在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如履薄冰,凝结而成的冷意聚集在这个城市的顶端,一副摇摇欲坠,即将倾倒的模样。
回到家,徐昭嘱咐他不准多吃,所以他就着面包袋,只吃一点点,又喝了半杯牛奶便被轰上楼。吃晚饭时,沈峰已经回来了,但难得寡言,最热闹的那个人静了,这个原本肃静的家庭便更静了,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响声。徐衍昕悄悄打量起一反寻常的父亲,只觉得他憔悴了不少。
但问起时,沈峰按着他的肩,笑得很勉强,说:“年末事情多,稍微有点累了,对了,魏老爷子前天说魏寻从意大利回来了,反正是邻居,我让他寒假教你画画?”
“真的?可是妈那边……”
“我去说,学画画又不是传染病,怎么还抑制传染源了?你只管好好比赛,别的事情,都由爸妈来操心,保准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沈峰说得慷慨,目送着小孩上楼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徐衍昕绝不能算细腻敏感的男孩,但总有点心慌,就像初中那次,隐隐约约就能感到背后有一双推手。这次也是,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在心口沸腾翻滚,像是一夜参天的大树,也像是冲破河堤的浪花。
梦里的爷爷是陌生的,牵着他的手走,不管他说什么,爷爷都始终没有回答,时间长了,他甚至怀疑牵着他的手是枯木,是碎骨,没有任何温度。当他颤着声音问起时,整个世界震动起来,那一片片白色轰然倒塌,原来他们一直围着一根石柱绕圈。从未向前。
惊醒时,他浑身是汗。
他看了眼钟,又扫了眼床边的风铃。风铃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被月光折出一股透明的蓝,他看了好一会,才趿拉上拖鞋出门找水喝,经过沈峰徐昭的房间时,却听到了轻微的争吵声。虽然他父母总是拌嘴,但其实关系不错,沈峰是难得的好脾气,总能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那点小小的争执。
但他附在门上时,听到的却是沈峰高昂的吼声,而徐昭始终保持着那没有感情的音调。
“你再这样下去,他会恨你,离你越来越远,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如果不是你百般阻拦,他现在早在大学里读少年班了。至于会在那个初中被那帮小混混推下楼,住了一年ICU吗?”
“那只是一场意外,但你有没有想过他15岁读大学会受到多少期望?受到多少非议?住院那年为了不让你失望,他从没放下过书本。如果别的妈生到这样的小孩,早就偷着乐了,我看你是想逼死他!我们就不能做一对开明的父母,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吗?一个快乐的家庭有什么不好?”
“什么都不好!”
徐昭吼了一声,尖锐得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划,徐衍昕从没听过她这么仪态尽失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们来完成他的画家梦,那谁来满足我以前的梦?徐濡卿在你们像世界上最民主大度的爷爷、老丈人,但实际上他跟我没有任何区别,他逼迫我学数学,发现我天赋平平后逼我学法律,他不允许我早结婚,因为那时我的对象是他看不起的商贾家庭。他现在老了,病了,忘了,变得那么无辜。而入赘到我们家的你,竟然一口一个快乐教育,你问问你最尊敬的徐院士同意不同意?哦,他现在得了老年痴呆,应该也回答不了你,一个学者得了这种病,简直可笑。”
“徐昭!你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他是你爸!”
“但我说错了吗?!”
所有的声音在沈峰的吼声里戛然而止,就像退潮的海浪一样慢慢地远去,他只能看见那一条白色的细线退到比地平线更里的地方。他缩回了想拧开房门的手,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他被海水淹没了。
复赛那天,徐昭送他到赛场,他像平常那样乖乖地接过准考证,笑着跟徐昭告别。
然而当他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后,并没有进教室,而是靠在栏杆边遥遥望去。那辆奔驰已经走了。他顺着捋了一把背包带,那手里的准考证拧成一个纸团,径直走出了大门。他身上穿的是徐昭给他新买的鹅绒羽绒服,那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走过两条街,他把徐昭买的羽绒服丢进了垃圾桶。
他急切地想成为一个坏小孩,他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花了两百块钱买游戏币、看漫画。但他的心仍然惦记着爷爷,惦记着徐昭那些刻薄的话。
当那些小混混把他撞得东倒西歪时,他才傻傻地想着,坏也是一种能力,而他从来不掌握这样的能力。那种面对规则不屑一顾的无知和骄傲,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他就像游戏厅中间的积木城堡,方正而规矩。
他顿时沮丧了起来,最后只好把所有的心事告诉了路边的野猫,野猫睁着眼睛,很懒散地看着他,像是在赶他走,但他脸皮难得厚了起来,不顾小猫的抱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告诉它徐昭的事,告诉它爷爷的事,最后一句他说的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她失望。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想让我体验她从前的痛楚。而且,我也不敢去看爷爷,如,如果爷爷不记得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当说完这句话时,他顿时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愧疚。好在猫听不懂他的话,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坏”地编排起自己的母亲。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江屿妈妈开的馄饨店。隔着油腻的推门,那股香气混杂着人的交谈声飘来。他推门而入,点了一碗馄饨,刚坐下,就掉了一滴眼泪,他被那滚烫的烟火气烧到了,所以泪腺失控。他哭完,吃完,才惊觉身上没一个硬币,他急得不可开交,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他对面。
江屿跟了他一路,从比赛大楼到游戏厅,到阴暗的小巷,到馄饨店。
他叼着烟,把徐衍昕丢在垃圾桶里的羽绒服捡起来,看见了那洁白的领毛上的那点酱汁,他插着口袋看徐衍昕哭哭啼啼地跟小巷子里的猫对话,看他那抹孤零零轻飘飘的影子钻进他妈的馄饨店。
江屿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总不能说是正巧路过吧,连他自己都不信。
因为想见他,又担心附近的治安问题,所以连着几天看他从他妈妈的车里出来,再经过几小时坐回他妈的奔驰——这样的话,他更说不出口。
好在眼前的人挂着眼泪,呆呆地眨了眨眼睛,问:“这,这是我的羽绒服?”
“我带你去个地方。”江屿答非所问。
“不要。”
徐衍昕这回倒是很快地回答了,看来还在生闷气。江屿心里笑了下,他不仅不讨厌徐衍昕那故作冷漠的表情,反而很喜欢。像徐衍昕这样不会演戏,喜怒于色的人为了他故作姿态,怎么也是值得高兴的吧?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撑着下巴,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该报警?这里好像有个吃霸王餐的。”
徐衍昕皱了下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轻轻地笑了,敲了敲桌子,低声说:“跟我走吧。”
他自顾自地走到门外,然后轻微地回了下头,那单薄的身影似乎正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过来,并不正眼看他。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期间徐衍昕打了个很轻微的喷嚏,江屿拖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他,徐衍昕下意识地想摆摆手说不用,但想起来他们还在冷战,所以很高贵冷艳地轻瞥了他一眼,说不要。
江屿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很无奈似的:“你还准备生多久的气?”
“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有气泡涌进了徐衍昕的喉管,让他哽咽,让他委屈,“我明明从来没有惹过你,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很讨厌我,还说我别有企图,后来在清水县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不理我了,我跟你道歉,跟毛猴说都不管用,要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也该告诉我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冷战会让我有多难过……你怎么能这样?”
他说得稀里糊涂、语序颠倒,满是怨气,但江屿始终很安静地听着,他更觉得自己就跟被打中七寸的蛇一样,被拿捏着。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他这么说。
路边车的大光灯把江屿的脸融成橘黄色:“真的?”
江屿的眼睛好像也是金色的,有比灯光更柔和更温暖的东西撒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赌气道:“真的。你总是忽冷忽热,我再也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你把衣服还给我,我要走了。”
江屿听罢,动了下手臂,他以为是要递给他衣服,便伸出手去接,却没想到江屿隔着羽绒服,紧紧地抱住了他。街上好多人侧目看他,他呆了好几秒,才用力推江屿的胸膛,江屿的声音扑在他的肩头。
“那以后都是热的,行不行?”
“徐衍昕,你在清水县的时候还欠我一个请求,你记不记得?我现在想到了,你能不能再……”江屿停顿了下,道,“在乎我一点?”
徐衍昕没有说话,但江屿知道了他的回答。
比起徐衍昕的笑容,他更害怕他的眼泪,那滚烫的泪珠融化了他刻薄冷硬的心脏,他的自尊在那一刻毫无用处,他只想让他笑起来。在那一刻,他似乎懂得了毛猴所说的话,爱是用不了手段的。
他的喜欢,他的自尊在徐衍昕的眼泪里铸成了爱,宛如高楼拔地而起。
总有一天,江屿的爱会变成洪水,变成猛兽,迟早会淹没了徐衍昕。
但在此之前,他愿意轻抚他的脊背,做他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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