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阻且长

通臂猿猴转世的第五世，他生活在商洛的一个小乡镇。

        他原本是蜗居在商洛的一个小山林中。

        山林地处险峻，来往行人大多命丧于此，一帮小猴子在此发了家，常常偷袭过路人，并将他们的随身物品收入囊中。这些人随身携带之物，无非是干粮或是珠宝，干粮自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倒是那些珠宝首饰玲珑剔透，他们喜欢拿来把玩，抑或是做草裙上的装饰。

        来往的僧人也是有的。僧人清贫，没什么好玩的东西，随身带的也就只有几本经书。

        小猴子们看不上这些佛经，但通臂猿猴却是欢喜的不得了。

        相比于那些珠光宝气，通臂猿猴更是喜欢这些残膏剩馥。

        他终日研读这些经书，倒是通了些人性。而与他一起生活的小猴子，最是看不上他总是仰天念着佛号，便一同欺负他，把他赶出了山谷。

        被同类排挤，再加上对佛法的向往，通臂猿猴走了许多时日，才走到了一个有人气的乡镇。

        然而他虽是灵猴，通人性，但毕竟不怎么知晓凡间的规矩。

        他没有钱财，也不知钱财是何物，连树上的果子都是人家所有。

        他填不饱肚子，也不知道怎么填饱肚子。别人扔给他的剩饭他偶尔也是能吃的，但是这样的好心人毕竟是少数。

        所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在街角，也常常看到有人在与店铺老板打哈哈时顺走几个糕点或是果子。

        他偶尔能得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被人发现，然后受着一顿毒打。

        那日天空阴郁，他走过一个水果铺，刚蹲下身偷拿了一根香蕉，便被店家发现。为了这根香蕉，店家追了他跑了三条街。店家的吆喝引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手持棍棒，大多也是之前被通臂猿猴偷过的人。他们把他围堵在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棍棒沉沉落下，打在他的背上，打得他手脚青紫。他感到胸口闷痛，偏是咳出了血。

        阴雨连绵，店家们看到他已然得到了些教训，便都说笑着离开了。

        通臂猿猴躺在脏兮兮的地上，雨水重重砸下，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

        他想着，此生便是到这里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却只见远远一个白衣女子慌忙地撑着伞向他跑来。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衣着整洁，正舒服地躺在一方卧榻上。

        屋内温暖，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异香，小木屋外雀鸟啼鸣，枝桠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窗前。

        他掀开衣袖，发现伤口和淤青都被涂抹了药膏，阵阵清凉。

        他侧过头去看伏在榻沿的女子，女子此时正埋头小憩。

        通臂猿猴艰难起身，他觉身旁女子呼吸一滞，转头去看，发现女子已然端正了仪态，松了一口气似的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女子眉眼清澈温柔，他感到心仿佛漏跳了一拍，看着女子久久不能回神。

        他强抓回心思，上下打量着女子，问着：“你是谁？”

        听他开口询问，女子轻笑一声，站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香茶，坐到他身边说着自己的来历。

        “……我叫丝丝，一直在这山林中潜心修行。今日下山探望故友，便遇到了你。”女子声音轻柔，说话时一双眼睛仿若覆上了一层水雾下一秒就能滴下眼泪，让通臂猿猴不知为何一阵阵心疼。

        通臂猿猴喝了一口茶水，看她眼中莹莹，放下茶杯，连忙起身跪倒在她面前，说着来日定当不忘丝丝姑娘大恩大德之类的话。

        女子急忙搀扶他起身，温热的手托起通臂猿猴满是猴毛的手臂，看着他尚还稚嫩的模样，柔柔地笑着，抚摸着他的面颊。

        “我孤身一人在这里居住，也很是寂寞。既然今日相见，想来你我也有缘分，不如就留在这里，同我做个伴，可好？”

        通臂猿猴看着面前的女子直直愣神。他想起他之前在山谷中被同类嘲笑孤立，在乡镇中又不被旁人待见，而如今，竟终于有人肯接纳自己。

        面前的女子眼波流转间虽然让他徒升一丝感伤，但当她触碰他时，他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更多的也是安心。

        他又是跪倒在她面前，女子见状忙伸手托上他的额头好不让他的头磕在榻上。

        “我，我……我愿意给丝丝姑娘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多谢丝丝姑娘的收留之恩。”

        之后的几年，通臂猿猴便一直同那女子住在这山林间。

        有时，女子会趁他尚在梦乡中，独自下山买一些他爱的吃食，等到他醒来时，便能美美地饱餐一顿。有时，通臂猿猴也会陪同她一起下山，他们会去集市买一些好玩的玩物，或是给通臂猿猴购置几件新衣，然后再一起去乡镇中的寺庙求取经书。

        通臂猿猴肆意跟在女子的身旁。他最喜欢的，便是女子早起下山的午后。那时，她会躺在阳光铺洒的卧榻上打盹。柔美的斑驳落在她的眉眼上，散在她纤弱的身体上，然后再直直刺进通臂猿猴的眼中。

        早些年，她的屋子还能同他共享。通臂猿猴夜晚总是睡不安稳，需得她抱着才能安心入睡。可是随着通臂猿猴渐渐长大，他便再不好和她同床共枕。她收拾出了隔壁，将那个屋子布置的和自己的一样舒适，让通臂猿猴学会自己睡觉。

        可是，通臂猿猴还是喜欢常常来她的屋子叨扰她，晚上女子不留他，他便是悄悄的来。

        通臂猿猴喜欢在这样的午后，在女子身旁翻看经书，然后安静打坐。然后，在女子醒来时，望着她温柔的眉眼，或是，安抚着梦魇带给她的伤痛。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现他难以静下心来参悟经书中的佛法，连那一声声能安稳他心神的佛号他也懒得念出口。

        后来，他便抛下了经文，卧在女子的身侧。他不知为何，女子的眉眼，总是比其他的东西更绕有滋味。

        女子睡梦中总会梦魇，这时她的身体便会骤然冰冷，冷汗会布满她的额头，平日娇嫩殷红的唇也会失去血色。她会将身体缩成一团，手紧抵着胸口，在她的紧握中指节也会泛白。

        她口中会喃喃念着她的大将军，祈求她的大将军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抑或是，恳求他不要忘记自己，不要忘记他们至死不渝的约定。

        通臂猿猴自问博览经书，通晓世间万物，可是面对女子的心魔，他亦是无解，只能紧紧环住女子冰冷的身体，为她轻拭泪痕。

        他不知她口中的大将军是何许人也。

        也许是她缘尽的恋人，也许是她早逝的夫君。但无论是谁，通臂猿猴只知，那是她此生最为倾慕的人。

        他很多时候都想张口问一问她梦中那个离她而去又让她惦念了多年的人是谁。只是每每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叫住她，她体贴地探他的额头问他是否不适时，他难看的脸色就会又恢复如往常一样。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小声地问着她，

        女子闻言，先是诧异地愣住神，然后便低头勾起一抹落寞的笑。

        “我也不知……许是，你太像我的夫君了吧。”

        他滞住呼吸，看着女子转身离去，他莫名心悸。

        原来，她竟是已有夫君吗？她的夫君，就是她梦呓的大将军是吗？

        即使知道，通臂猿猴还是喜欢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肢，然后贴在她的背上细细闻着她身上的芳香。她感受着通臂猿猴的体温，身体会兀然僵硬，然后过了许久，才扳开他搂着自己腰身的手，眼中带着些许坦荡，点着他的鼻尖，告诉他男女有别，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了。

        他开始循环地做一个梦。

        梦中他身披金甲，手擎神兵，然后只是转身，便能将她抱进怀里。梦中的她妆容妖艳，身着艳丽，只是不改的，是她澄澈的双眸，以及那一声声充满柔情的大将军。

        “还记不记得当年帮你把蓝宝石送给灾民的那位老朋友？”

        “……一千年前，当你还是神猴大将军的时候，你威武不凡，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其实，在你每一次出战的时候，都有一只很小的鸟仙在一边偷偷地望着你，看着你。当时，那个鸟仙就对你心生爱意……”

        他猛然惊醒。

        在他的梦里，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有关神猴大将军和小雀仙的故事，还有通臂猿猴和万妖女王的故事。

        他感到头痛欲裂。

        他想知道，他梦中的情景，只是他日有所思的产物，还是他前世的记忆。

        可是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将他的梦告诉她时，他却栽倒在小溪旁。

        他不知怎么了，那种感觉来的很突然。他全身的气力都被瞬间抽出，他眼前昏花，可脑中却浮现出她浅笑的模样。他一路从小溪旁拖着渐弱的身体爬回她身边，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在她怀里，他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

        他强撑着力气看着她哭的不能自抑，他想抬手拂去她的泪水，但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听着她泣声一遍遍唤着自己。

        他迷迷糊糊地窝在她怀里，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个个片段。

        大雪纷飞的天气，他与怀中的小仙雀相互依偎取暖。

        辉煌的大殿里，他接受着僧人的点化，小仙雀就驻足在他的身旁的蒲团上。

        饥荒之年，小仙雀飞来飞去给他与其他村民带来可以饱腹的果蔬。

        时局安稳，小仙雀就跟着他一同打坐。

        这些场景陌生却又温暖，通臂猿猴仿佛又回到了他与小仙雀相互依偎的时光。他那时总是喜欢侧过头去看停留在他肩上的小仙雀，然后松开行着合掌礼的双手，去摸她柔软的羽毛。

        “……大将军……”

        “将军……”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哭的撕心裂肺，他听着也觉得透骨酸心。

        “丝丝。”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唤着她的名字。

        “来世，等我去找你。”

        他想，她追随了他四世。来世，他一定要主动去找她才好。

        毕竟路迢迢，他怕她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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