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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岁寒烬  


雕花檀木立柜上贴着红艳艳的两个“囍”字,那一抹红色逐渐扩散,直至整个世界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耳边是铿锵的锣鼓唢呐声并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响。
桃良回想起来,总是觉得自己当时脑子中好像只有一片混沌,就这样混沌着嫁进了陈家,混沌着在陈家,看着秋天变成冬。
桃良怀里揣着汤婆子偎在窗边看外面下雪,这些剔透玲珑的小东西一片一片的落到窗沿,桃良还来不及数它们到底是五瓣还是六瓣,这些小东西就倏地化成了一摊水。
“二少奶奶,少爷在楼上叫你呢,您怎么还不过去啊,少爷发了好大的火!”丫鬟莲姗打了帘子进来,急惶惶地这么说着。
桃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二少奶奶”叫的是自个儿——自她嫁过来这么些日子,陈家上上下下,都“二少奶奶”长,“二少奶奶”短地叫着,但桃良从下人们在她身后传来的窃笑里、从中各房女眷见到她时眼波中流转的讥诮里,悟出一个理:陈家人压根没拿她当正经二少奶奶来看,她不过就是陈家买来冲喜的玩意儿罢了。
桃良自己悟出来的这个理儿,在她伺候自己丈夫陈仁正的时候往往会更鲜明些。譬如此时,仄歪在床上的男人因她的迟来,随手抄起床头上的一个鼻烟壶,劈头盖脸地朝她扔来,嘴里还骂着:“喊你喊不应,你是聋了还是死了?你们都是心烂了的,打量我是瘫子好欺负,都不拿我当回事!滚过来给爷擦脸!”
鼻烟壶掉在地上一下子就碎了,房里伺候的丫头见了弯腰上前用手将碎碴子拾起来,一边叹说可惜了可惜了,一边走出房间。
桃良是在新婚当夜才知道陈仁正得的是一种治不好的骨头病,这种病起先是腿脚不利索,继而干脆不能行动,最后病灶一路往上蔓延,整个人都瘫掉。
陈老太太和桃良交代过,生病的人往往脾气不大好,让桃良万事顺着陈仁正。交代完陈老太太还一边扒拉手中的佛珠,一边念叨说:“女人万事顺着男人,这也是合该的本分。”
桃良起先还会隐隐想起早些年在学堂时,她班上的那些女同学们会经常挥舞着彩旗,在礼堂里慷慨激昂地演讲,讲什么“平等”讲什么“自由”。
那些词曾经像一簇小火苗似的埋在她心的深处,火光中是一个与现世所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只是那簇火苗,随着时间逐渐黯然,直至最终完全泯灭。
头上被鼻烟壶砸过的位置已经由疼变得麻木了,桃良早就习惯了经历这种剧痛到麻木的转变。
桃良走到陈仁正床边的红木小圆凳上坐下,用毛巾蘸了热水,低眉顺眼的把手伸向陈仁正的脸。
陈仁正鹰一样闪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桃良,他似乎对桃良以及所有健全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此时的他脑中闪出一个计划,一个能让他高兴点儿的计划。
遂下一秒,陈仁正一把扯过毛巾,一手拖着桃良后脑勺,一手死死把毛巾摁在桃良脸上。
湿毛巾里的水,在桃良的脸和陈仁正的手产生的挤压作用下,有些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有些涌进桃良的鼻腔。
看着桃良在自己手中不住地挣扎,陈仁正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也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极其享受这种能操控别人带来的快感。
在桃良觉得自己要窒息晕厥过去的时候,陈仁正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陈仁正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桃良胸腔上下起伏,大口喘息的狼狈模样,随后把毛巾往她身上一扔,说:行了,滚吧。
桃良蓬头散发,衣襟湿淋淋地从楼上下来时,在楼梯拐角处同去给二少爷送烟叶的一个老妈子迎头撞上,老妈子“哎呦”了一声,见桃良这幅样子,扯着粗哑的嗓子不阴不阳地惊叫:“呀,二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少爷又拿你撒气了?瞧瞧这打的……”这老妈子耳背,向来说话都是扯着嗓门,不知道的直当是她同旁人吵架。
桃良用力攥紧手,指甲都掐进掌心肉里,她恨透了这个老婆子虚情假意的关怀,每每她这么嚷上一句,整个屋的下人便都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个个都露出一副嬉笑的嘴脸等着看她笑话来找趣儿。
桃良头一遭狠狠地瞪了那老妈子一眼,“噔噔”踏着楼梯下楼去。楼下一众娘姨大姐此时一定停下手里的活儿,嘻皮涎脸地环臂站着看她热闹,这是桃良早就料到的。
因而这次她并不同往日那般丧眉搭眼怯怯懦懦的,她凌厉地睖了她们,便一言不发地摔门出去。
桃良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我在他陈仁正跟前儿受罪,你们都看红火热闹,我多早晚的,也得让你们这帮看戏的贱蹄子受受罪,你们才知道我厉害。
门外霏霏的雪落到半空便化成了雨滴,冰凉的液体在陈年青石板地的凹陷中积成了零星的水洼,水洼把桃良的面庞映的支离破碎,但她清晰地看到那些蜿蜒在她腮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的东西。
雨不久就停了。
蓦地,桃良听见不远处有咿咿呀呀唱昆戏的声音传来,虽无笙箫弦唢为伴,只是清唱,却也婉转动听得紧。桃良竖起耳朵一听,听得唱的是:
偶然间心似缱
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陈家宅院中传来这般的唱腔,桃良先是怔在原地,脑子中浮现出从前去上香时瞧见的那只白玉雕成似得手,“水伶春”“贵喜班”等词,也一并涌入她的脑袋,激起一股细微不可察的波澜。
桃良捺不住循声向南面的厢房走去,心中惴惴不安,她所听过的那些关于水伶春的种种描述中,水伶春就是一副迷蒙神秘的画,而她正在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她幻想过许多次的秘密。
院门开着一条缝。
桃良蹑手蹑脚走上台阶,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屏住气,侧身把身子藏在门后,用手指握着门边朝里看去:院子很大,中间一个培植碗莲的硕大青花瓷瓮;东边是一根长木杆支起的圆台,圆台上立着一只通身白羽毛,每根翎都纤尘不染的孔雀;南面则是生着霉斑的、攀满了锦屏藤的架子,藤蔓紫红色的气生根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形成一种天然的屏障。
桃良的视线随着紫红色的屏障往下移,心扑通扑通地跳——那是一个穿着一袭水红色衣裳的女人,想来就是水伶春了。她正背对着桃良且舞且唱着,旗袍勾勒出她琳珑有致的身形:削肩膀,不堪一握的盈盈楚腰,以及丰满浑圆的臀。
待唱到那句“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时,那女人徐徐回身,桃良见状一惊,脚下一个趔趄,陈旧的红木门发出如老妪叹息般的动静,门里的人闻声陡然抬眼,凌厉的目光直直钉在桃良脸上,吓得桃良魂儿差点都飞出来。
“进来吧,扒门缝偷听有什么意思。”桃良听见水伶春用不冷不热的声音这么说着,踟蹰了片刻,提裙跨过门槛走进去。
桃良站到锦屏藤架子跟前,透过密密麻麻的藤根看清了她的脸:那是张粉腻腻的小团脸,两片薄唇瓣上点了胭脂,呈现出一种与这黯淡季节相驰的明艳张扬,鼻子小而俏,像糯米捏成似得白,眉毛的狭长,眉梢直入发鬓去,黑而长的睫毛下是一对儿漾着水光的桃花眼。
此时,这双眼睛正噙着探究上下打量她。须臾后用带着惺忪的声音问桃良:“你是哪个院儿的?我没见过你,看你这穿着打扮不大像是下人。”
桃良做了个深呼吸为自己鼓气,目光不知该停在何处,最终落在了水伶春旗袍上的“满池娇”花样上,蚊子哼哼似得答说:“我是东院的,二少爷屋里人,不是下人。”水伶春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目光向她身后越去。
桃良扭头,见是一个娘姨打了帘子从屋里出来,端着一小碗鸟食往这儿走,见了桃良,那娘姨眯眼瞅了瞅,笑说:“这是二少奶奶罢?早就听她们说二少奶奶长得俊俏,今日一见还真是!”
桃良窘迫地干笑,她大致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蓬乱的头发,沾着水渍的褶皱衣裳,怎么想怎么狼狈,与“俊俏”二字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水伶春接过盛鸟食的小银碗,一边往孔雀跟前走,一边对桃良说:“你认得我是谁吗?”
桃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认得,但我知道你是四姨娘,也知道你叫水伶春。水伶春闻言“哧”地笑出声,用木匙舀了半匙鸟粮,伸到孔雀跟前,淡淡地说:“我原也不叫水伶春,那是早先贵喜班班主按字辈排下来的艺名,自进了陈家,许久没有人唤我这个名字了。你还是就跟他们一样,喊我四太太吧,姨娘姨娘的听着怪别扭。”
那白孔雀抖擞了羽毛,低着头,头一耸一耸地啄着食,桃良看在眼里,觉得这种矜贵的鸟和它主人水伶春有着某种微妙的共性。
不知是否自己方才哪句话惹得水伶春不快,她的眼中蓦地染上了几分寒意,桃良觉得自己浑身每条细微的血管都绷得紧紧的,相形见绌,尽管常有人夸赞自己俊俏,但此时桃良仍觉得,自己在水伶春面前自己实在是拙劣得紧,这种慕艳和自卑的情绪交错杂揉,让她直想从这个地方逃离。
“你来我院里是有事找我?”水伶春问。桃良用力摇摇头,用手攥了攥衣角,答道:“不是,我是听见你唱的戏,忍不住跟着声音过来看看。”水伶春闻言的神色稍微柔和了几分,余光瞥见桃良额头上的一片青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搁下鸟食碗,摸了摸孔雀的脊背说:“外面不暖和,既来了,进屋里坐坐吧,老爷回来还早,陪我说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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