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苦恨春（一）

副驾坐着一个身型笔挺的男人，是他们口中那叫詹森的洋医生。桃良透过后视镜瞄了那人一眼：他肤色不是国人那种黄白，是洋人那般近乎没有血色透着几分阴气的白，鼻梁直挺如峰，眉眼深邃，是标准的混血儿长相。不经意间，詹森似是察觉了桃良探究的目光，通过后视镜与桃良的眼神对视，还弯起唇冲她笑了笑。桃良先是顿了顿，随后漠然挪开视线，不再去瞧他。
车停在陈府大门外，水伶春款款下车，替桃良整了整耷下来的碎发，又拍了拍她手，“那我便回去了，等得了空你再去我那儿。”便跟着娘姨往四院去。桃良原也准备回自己院去，结果只到过了二门的穿廊，便被大太太那儿的娘姨叫住。那娘姨口口声声说大太太让桃良过去，问她是何事，她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桃良便纳闷着往大太太那儿去了。
“桃良，你来我跟前。”大太太坐在床沿，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披着外衫，头上没有一贯那些首饰，只裹了一条抹额。那詹森正在一旁收拾行医用的物什，见桃良来，灰蓝色的眸子泛起一丝笑，冲她点了点头。桃良无视詹森向大太太走过去，而詹森并不介意，只耸了耸肩。陈太太冲詹森笑了笑说，劳您先去门口等着，我同桃良说几句话，一会儿还请您随她去给我家正儿再瞧瞧。詹森点了点头，便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大太太表情在詹森出门的一刹那变了，她冷眼盯了桃良半晌，直至桃良眼神中的困惑变成明显的畏惧惶恐，她冷不丁地伸手——随着“啪”的一声响，一个狠厉的耳光就落在了桃良的脸颊上。大太太仍觉得不够解气，又顺手甩下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桃良鬓发蓬乱，一侧脸明显变得红肿，留下微微突起的指印，大太太才终于住了手。桃良默不作声，生生受下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耳光，她觉得眼睛因眼眶里泛起的眼泪而看不太清了，但还是紧咬着牙死命憋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你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便是买个使唤丫头我都要挑规规矩矩好人家儿出来的姑娘，若不是为了急着给正儿冲喜，我们陈府断不会从你娘舅那赌徒窝里买丫头。”大太太布满褶皱的脸随着情绪的激动而变得扭曲狰狞，仿佛同往日人前那个庄重自持的当家主母是两个人，“你倒好，不说好好照顾正儿，反倒成日躲懒，这也便罢了，好说歹说你也是正经二少奶奶，却同四院那个唱戏的骚货成日厮混起来，我看你真是自甘下贱！”生病只是幌子，她原本打的注意便是将桃良诓回来好生教训一番。
桃良垂下眼睫毛，眸中盈满嘲讽，究竟是她和水伶春这样只求一隅之地好生活下去的女人们自甘下贱，还是那些披着一张人皮背地里却干着兽行永远贪得无厌的男人们，和甘愿成为他们爪牙的女人们下贱？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的。大太太又兀自谩骂了些什么，桃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直到她终于骂够了，让桃良梳好头滚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屋外日头灼人，热浪一股一股地涌动着，连树上栖的蝉也像是经不住暑气似的“吱吱”吵嚷起来。詹森在檐下阴凉处站着，百无聊赖之中随手拨弄着树叶走神。一刻钟之后，随着房门推开，桃良穿着山矾色旗袍的身形终于从门后出现了，詹森大步走上前，却瞧见她原本白皙的面庞肿胀着，神情也是丧眉搭眼。其实第一眼瞧见她，他就觉得她生得妍丽，除却白皙的皮肤和精巧的鼻峰嘴唇，还有那双像教堂中天使塑像般的眼睛——更像他早夭的那个小妹。此时见她这幅模样，詹森自然对屋里发生的事猜了个十之八九，动了动唇，却又觉得当即还是先让她自己静静，旁人不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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