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为一人

邹雪云这一耽搁，离开北平到天蟾戏院的日子，又遥遥无期了。

        他百无聊懒。

        除了上戏台唱戏，戏散了和戏子们说笑，然后回家听果儿讲乡下趣事，然后，就什么都没得做了。

        以前天天守着谈景琛，没觉得他有多好，这会子每天一睁眼看不到谈景琛，邹雪云心里顿觉猫抓似地难受。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瞬间，真的是老了。

        老的多了感叹，少了无忧无虑。

        他不由想起柏修明写在戏里的词：

        “风华是一指流砂，苍老是一段年华。”

        原本动员了京城十个富商前来梅园包场，这份人情，邹雪云也不舍得用了，单等着哪一天他实在撑不起了这个戏班子，再求了他们也不迟。

        大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一天，才停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清凉的冷。

        邹雪云裹了一个棉袍，脖子缩在袍领中，从正房跑出来，看门前那株梅花。

        梅花竟然半天时间，便凋零了。

        “邹哥儿，见此梅花，我想起一首词。”

        裴文轩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下跑了上来，又窜到了邹雪云身后。

        他原以为，能和邹雪云一路同行前往上海，伴着这位梨园名伶，独享天下，于是他天天做梦，做梦都能笑醒来。

        但是，天公不作美。

        偏偏梅园出了事。

        于是，他的梦也破碎了，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现在可以天天泡在剧院里。

        没有人说他，没有人管他。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

        裴文轩沉浸在才子佳人的意境中，吟的不亦乐乎。

        邹雪云对这古人云之类，没什么研究，倒也不太感兴趣，唯有听到最后那句“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时，算是听懂了。

        也深有感触。

        花开一时，花谢一时。

        生命短暂的令人心惊。

        “裴文轩，你活的无忧无虑，对未来，就没有过恐惧么？”

        邹雪云十分好奇。

        “我……我我我……”

        裴文轩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说计学文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那裴文轩，就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

        家世虽然比不上计学文的一个文家堡雄厚，但是，裴家在上海，也算是殷实人家。

        他不愁吃不愁穿，又没有雄心壮志事业心。

        等到刚刚情窦初开，便对邹雪云情有独钟，迷醉不已。

        红尘万丈，一生为一人，他所期望不多，唯有若此。

        所以，他对于恐惧，还没有什么确切概念。

        “花前月下，烟花成廓，我要求的幸福不多，所以，恐惧从何而来呀。”

        裴文轩终于变得口若悬河起来。

        哦哦。

        邹老板绕着梅树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跑热了身子，跑的口中冒出浓浓雾气，才喘着气停下来。

        “看来，是我太贪了。所以，我才会对未来，有恐惧感。”

        邹雪云喟然而叹。

        月底很快过去，十二月瞬间便来临。

        天，越发冷了。

        这天傍晚时分，邹雪云收到了梨园商会会长金茂业的请笺。

        这是梨园商会五年一度名伶大聚会。

        金茂业是邹雪云父亲邹莱明的师兄，在北平梨园行，位尊资历高，那是谁的面子都不用给。

        五年前金茂业在梨园过大寿，请了大半个名流圈的社会贵族名流，请谁谁捧场，就没有不给面子的。

        可偏偏那一次，邹雪云拂了金茂业面子，让金茂业父子很生气。

        从此，金邹两家，就有了心结，金茂业倒也罢了，但是他儿子金荟青，却是逮住机会就想整盅邹雪云。

        那是因为，邹雪云这人，实在太红了。

        人红没办法，一半天赋一半苦功，但是像邹雪云这样从山东来到北平打天下，还能站上梨园塔尖的旦角，实在是绝无仅有。

        老天爷赏饭吃，没办法，别人比不了。但至少，金茂业也算是邹雪云师叔，他不去捧场，这就有点过分了。

        两家戏台大pk，争过一魁之位。也打过闹过。那几年，邹金两家，势同水火不容。

        但邹雪云有谈景琛撑腰，还有崔司令出面，后来，金荟青纵有天大不满，也只好忍到肚子里了。

        两家后来，就很少有交集了。

        这一次，金茂业给邹雪云亲自发来请笺，也实在是情非得已。

        梨园界，金茂业算是老泰斗了，但邹雪云，却也是一颗新晋明星。

        梨园名伶大聚会，如果少了名震京城的旦角邹雪云，那就不叫名伶大聚会了。

        于公于理，都是情非得已。

        “邹雪云这人，实在是油盐不进。又偏生一副臭脾气，狂傲的很。如果爹这次再亲自邀请他，他一定会以为，我金家这是在变相向他低头。”

        金荟青苦口婆心劝说过金茂业，但金茂业劈头便是一顿凶！

        “梨园自古不分家，就算邹雪云对我不敬不尊，但至少他是个人才，他一身精萃，往大了说是国宝，往小了说是我梨园幸事！”

        “如果我把他踢出梨园大门，那我就是为老不尊！”

        金茂业一说到国粹，国宝这些字眼，就无比激动。

        金荟青看老人家一激动，大有背过气的可能，便赌气不管了。

        邹老板捏着这个烫金红字帖，倒也没有太为难。

        五年一度的梨园名伶大聚会，其隆重程度，绝对比上次金茂业寿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柏修明讲，这次名伶大聚会，不仅请来了资深梨园戏曲大佬，还请了北平社会名流，以及在北平有地位的各界人士参加，北平稍有点底气的戏班，都会去参加。

        如果邹雪云不去代表梅园露个脸，明天大报小报登出来，梅园就会榜上无名。

        邹雪云不能对不起这些弟子师傅们。

        他们要吃饭，要养家，梅园在北平稳了，熟了，他们就能怡养天年，跟着他这几年，受过的苦都值得。

        尊严固然重要，但是为了这些梅园的弟兄姐妹们，他舍却尊严又何妨！

        所以，邹雪云决定参加这次梨园名伶大聚会。

        时令进入十二月，北平最热闹的新闻，恐怕莫过于北平梨园界名伶大聚会了。

        不单单是在北平的戏班有资格参加，便是全国各地的知名戏班子，班主都有幸获得了邀请。

        传承这个东西，有功无过。

        任何时候，金茂业都想把京剧这个国粹，发扬光大，传承下去。

        只是，他人已老，离风烛残年这个阶段，也就一两年的时间。

        所以，他想趁着这次大聚会，物色几个梨园商会会长接班人。

        眼看再有半个月，梨园大聚会就要召开，北平各个戏班，都在加紧排练节目，都想在这次梨园年会上拨得头筹，出人头地。

        梅园自然也不例外。

        邹雪云已经无心再惊艳四座。

        虽然他才堪堪不过二十多岁，但是他的心，却已经苍老了。

        在金茂业面前，他不过是晚辈，是毛孩子，但是在弟子们面前，他已经是师傅了。

        他让素妍和腊红□□那些新进来的弟子，至于小若梨，万桃红，苏香蓉，这三个角，则由南哥、周大把关，pk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长生殿》。

        必要时，两个旦角一齐上，而三个，是万万不行的。

        角，可以有很多。

        但名角，金角，那只能是一个，多一个都觉得多，更别说是三个了。

        小若梨一上去便被万桃红和苏香蓉给打败了。

        旦角，重在质，重在骨架子，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旦角，还需要一股气势。

        泰山压顶不心慌，该唱的，不管句子对不对，只管唱下去。

        而小若梨，便是少了一股气势，多了一份畏葸。

        至于万桃红和苏香蓉，受邹雪云□□最多，甚至邹雪云心情好时，还会传授他们几个绝招。

        二人从从容容，行云流水，pk成绩不相上下，根本分不出谁高谁低。

        这让南哥周大很为难。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苏香蓉扮相惊艳，就连周大一看到，也恍惚的以为，苏香蓉只是个小姑娘。

        苏香蓉深得邹雪云真传，好像是前几年邹雪云的翻版。

        “这一缕青丝香润，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

        万桃红不甘落后，唱腔实在是好到不忍掩耳，那身段，那表情到位，活脱脱就是下一个魏三郎！

        两个少年实力相当，又都长得眉清目秀，天生演戏的料。

        南哥周大，实在很难做出杀伐决断。

        他们哪一个都想要，哪一个都不想弃。

        “这么没出息，怪不得干不成大事！”

        邹雪云喝斥。

        “一戏不容二角，这两个孩子再演的好，我不信分不出个高低。”

        一天邹雪云到戏班监督选角一事，眼看大会在即，而梅园却还没有十二月二十日的旦角，邹雪云不由有些急了。

        两个少年就着拉二胡的师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声音圆润，字正腔园，扮相上骨，又是另一种美，另一种绝！

        邹雪云不由有点欣慰，有点释然。

        梅园，终于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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