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基督之血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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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7:30
下了半夜的小雨在凌晨时分停住。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独有的,浓厚的、湿透的轻纱般的,深邃的大雾。仿若雨水不再干脆地落到地上,而是犹犹豫豫、恍恍惚惚地堆积在空中,任凭人们艰难地用手拨开这沉重的雾气,从中穿行而过。空气里水分含量过高,让人呼吸艰难,产生快要窒息的错觉。
雾如此之大,完全看不见太阳。东京电视台发布了大雾预警,能见度不足三十米,不建议私家车出行。好在,地铁并不受到雾霭影响,惯于提早一个小时左右到达单位的伊达航今日也准时抵达。他刚出地铁站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扭曲虚幻的梦境——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坏梦。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
伊达航盯着模糊的红转绿的灯光,确认马路上没有车,才从人行横道上快步通过。他三步两步踏过绿化带中间的小路,刚要踏上警视厅门口的台阶,却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一片不甚响亮的私语和骚动。雾气会影响声波的传播吗?
他在这时心里就有了预兆。与他劈手夺过劫匪手中的女式拎包、然后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异国姑娘感谢的时候产生的、微弱的被击中心脏的感觉不同,那是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割裂性质的预感,仿佛生活从那一刻起将被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两部分。
但他当时只是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伊达航回头,看见他的同事、他的同期、他的友人、他的挚友,缓慢地穿过浓雾,向他走来,在五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他看见泷川飞鸟。
滴答。
他半长的黑发全部湿透,湿淋淋地贴在额前和脸侧。黑色的高领毛衣和长裤泛着吸满了水的沉重的光,全身上下不住地滴着水。他脚下站立的砖地上已经被洇湿一大片。像是——或者说,就是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滴答。
他那不知到底有几件、总之万年不变的白风衣也受到了同样的遭遇,布料沉坠,衣角缀着一连串的水滴,一颗接一颗地向下落。但它没有披在他的肩膀上,而是裹在他怀里的人身上。从头顶到小腿,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从垂下来的、同样在滴水的黑色长发,和露出的纤细、苍白的双足,能够判断出来那是个女孩。一圈足有婴儿手臂粗的麻绳紧紧系在她的左脚脚踝上,能看见深色的勒痕;延伸出来的绳头不知被什么弄断了,截面格外参差不齐。
滴答。
他是因为看见了伊达航才站住的。他抬起头,看向他,动作仿佛锈蚀的机器般滞涩。在黑发间,那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的、绿宝石般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原野。灰烬。被风一吹就飘散了。什么都不剩。只有空洞,无尽的空洞,空茫的、黯淡的、浅薄的绿色,一潭死水。
滴答。
伊达航明白自己必须打破沉默。尽管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对;他应该先确认他的同期是否还好,各种意味上。作为在同期里最为成熟的那一个,他习惯于承担责任、提供支持和帮助——而不是公式化地询问事件的因由。但他只是说不出口,他无话可说——看着那双眼睛,现在任何类似于“你还好吗”的问题,都显得如此无力。
最终他只能苍白地询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发生什么了?”
泷川飞鸟茫然地看着他,仿佛没能理解问题的含义。大概半分钟后,他张嘴试图说话,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他开合的嘴唇中发出来。他又迟钝地试了一次,艰涩的词句终于被挤出声带:
“她死了。”
“这孩子是……”
他低头看着从白风衣中垂落的一绺长长的黑发,好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许久,他抬起头来,回答:“北原——北原藤香。”
“我们进去说。”伊达航立刻明白了这名字背后包含的一切。他看着隐约浮现在雾里的、聚集过来的人群,当机立断道:“我来联系科搜研。你要去医院吗?”
他摇头,但仍然站着没有动。伊达航于是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背上,无声而宽慰地。他手下是一片寒冷的、浸透了的布料,仿佛体温从来就没在这个人身上存在过。
于是泷川飞鸟迈步,向前走。他仍然像个坏掉的木偶,走起来动作僵硬;甚至在上台阶的第一级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伊达航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把女孩交给自己。泷川飞鸟沉默着,以默许的态度,把冰冷的躯体放在伊达航的臂弯上。
这是个远超信任的表示,伊达航想。他看见泷川飞鸟的掌心横亘着好几道超过半公分深的伤口,似乎是利器造成的,已经不再流血,淡粉色的皮肉边缘卷起,被水泡得肿胀泛白。
女孩很轻,像一片羽毛一样。她的生命也像羽毛似的,静静地飘落在这个大雾弥漫的秋天早晨。
11月25日3:35
泷川飞鸟冲出家门,几乎是在脑内咆哮了:“给我监控!北原藤香住的那条街的、不,一整个东京的监控!”
“那条街的监控被黑了。”西比尔无情地下决断,“就在二十分钟之前。”
“那群负责安保的家伙是吃软饭的吗?!——北原久雄门口的监控呢?”
“也是二十分钟前被黑了。”
泷川直接翻过栅栏,跳下二楼的走廊。“两伙人,同时动手;或者一伙人,分先后。”他喃喃,“……这么快……我没想到……你能查到她的手机定位吗?”
“她身上有gps。”西比尔说,“警方放的。我正在调。”
“你知道她会被……”
“我不知道。”西比尔少见地显得焦躁,“概率只有百分之十……她根本没接触到核心,组织不会做这么没效率的事——除非——”
“除非他们在怀疑我的消息正确性。”泷川飞鸟说,“打算从北原藤香那里再问出来一个。……但我给的就是她说的那个。如果她……”
如果她相信着他;如果她并没有打算出卖自己的父亲。而他却这么做了。
“定位五分钟前最后出现在新宿区,那时候还在移动,速度是每小时八十千米。应该是在车上,定位器被发现了。”
五分钟前;正是那通电话的时间。他和北原藤香都没有存彼此的号码;但二人都对此倒背如流。他一眼就认出是她的电话,第一时间回拨,但无论如何都打不通。定位器可能就在手机里。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机里有gps;但无疑是那通电话断绝了警方对她的追踪的希望。
“给我朗姆的电话——”泷川飞鸟心思急转,“还有现在、所有监控失灵的位置!”
话是这么说;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她可能还活着;但他又能做些什么?他跨上机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划开手机,一串电话号码和毫无联系的地图躺在短信的收件箱里。他在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问西比尔:“我是他下属?我都怎么和他说话?”
西比尔快问快答:“暂时是。正常说话,你威胁北原久雄的语气就很对。不用尊敬他。”
电话很快就接了,对面的人看来也没睡。他的声音被扭曲成一团奇怪的电子音,听不出来男女老少:“真是少见,寇修。印象里,你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怎么,不相信我?”泷川飞鸟开口便是嘲讽,“真是让我伤心。要不是我得了那小姑娘的信任,条子准会闻着你们的味道跟上去。”
“只是以防万一。”
“我可是大不放心。”他轻佻地说,“那小姑娘我还蛮中意的,落到你们手里太可惜了;给我如何?”
“哈哈,命令可是要求把所有知情人都销毁呢。”朗姆模糊地、毫无怜悯地笑道,“这么久没见,卧底生活把你变得更加优柔寡断了。”
泷川飞鸟强迫自己笑了一声:“她?她可不是什么知情人士。”
“嗯,看在难得你朝我开口要人的份上——”对面装模作样地思考,“正好你现在是警察,给你个机会立功也不是不行;就看你能不能追得上了——在你‘中意’的小姑娘被怎么样之前。”
电话挂了。“出现了新的gps信号!”西比尔突然道,“不是原来那个——”
“妈的。”泷川飞鸟启动摩托,踏下踏板,“这是让我赌信不信——”
相信,就跟在定位后面跑;不信也没办法。说这种人是恶趣味简直是对这个词最大的侮辱。
“是静止的,位置和监控关闭区域重合。”西比尔说,“可信度可以达到50。”
“这么低?”
“因为对面是朗姆。”
11月25日8:00
“姓名。”
“泷川飞鸟。”
“年龄。”
“22岁。”
“职业是?”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三系,巡查部长。”
“你和死者的关系是?”
“我是她弟弟……自杀现场的目击者。那时候因为放心不下,所以给她留了电话号。”
“记录写到你在北原翔太跳楼之前拉住了他。你有什么要额外补充的吗?”
“他们的父母没有出现在当场。我怀疑他们可能遭到了家暴或者之类的事情。”
“你和北原藤香在那之后联系过吗?”
“北原……藤香?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吗?”
“对。”
“没有。”
“……”
“……”
“请你重述今天事情的经过。”
“……我在今天早上三点三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没有接通。回拨后也同样没有接通。我意识到可能是她的电话。因为也可能只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报警。这时候突然收到了带坐标的短信。”
“带坐标的短信?”
“在我手机里保存着,手机现在是证物。我对此也感到疑惑,就骑车过去了。大概每隔十到二十五分钟会收到一条,是间断的坐标。”
“继续。”
“从三点半到五点半我都在骑车。然后……我推理出来,最后一条地点在日比谷公园。”
11月25日5:30
泷川飞鸟在听见西比尔报给他第五个坐标的时候察觉到了数字排布具有某种特殊规律。如果一直落后一步的话,显然他们什么也做不成;西比尔使用穷举法和概率排版提供了所有的可能后续。
“……要不是知道没你这么嘴臭的ai,我就觉得你是人工智能了。”泷川飞鸟说,“关于朗姆,你都知道些什么?”
“地位很高,有他的影子的任务数不胜数。”西比尔说,“曾经搞砸过一桩很有名的案子——羽田浩司案。”
“那是谁?”
“将棋比赛的四冠王;你肯定不认识。”
“那就选和将棋有关的。”泷川飞鸟说,呼啸的夜风拍过头盔,“这只能赌。”
“……日比谷公园。”西比尔说,“按照你的推论,它将是接下来第三个发过来的位置。”
日比谷公园毗邻警视厅,占地十五万平方米。“只能过去试试了。”泷川飞鸟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我刚才就想说,是不是起雾了?”
“你不至于瞎到没看见车灯的丁达尔效应吧。”
他们心不在焉地交谈着,试图掩饰未知和忧虑。逐渐亮起的天空和降临的浓雾把视线变成一片似亮非亮的灰色。泷川飞鸟就算开着大灯,也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差点冲进绿化带。他一个急刹,把黑色哈雷扔在路边。公园里面崎岖的路况显然不能允许一辆摩托冲进去;虽然外面大概也禁止停车。
“喂……!你别擅自冲出去!”
泷川飞鸟在花坛前堪堪收住脚,十一月的红蔷薇如一大片浓丽的血迹。
“再往前。”西比尔说,这座公园面积足有十六万平方米,“穿过那片树林。……小心脚下。”
一片赤红的枫叶打着旋儿穿过乳白色的雾气,落在他面前的凹地里。不,不是凹地,而是一片由于铺满了落叶而宛如地面的的湖水。
“坐标就在这里。”西比尔说,“如果结论正确,我们大概领先他们二十分钟,赶上了。”
秋日的早上。寂静。极度寂静。泷川飞鸟安静地站着,试图捕捉外界的声音以确定是否有来人。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正从他心底像气泡一样浮上来:如果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动手了呢?如果他判断错了呢?如果她……
有什么不对。在这悄无声息的死寂之中,泷川飞鸟突然道:“为什么这里连鸟叫声都没有?”
——因为已经有人提前来过,动静之大,以至于吓跑了所有清晨的鸣鸟。
“……如果我们一直跟踪的,就是几十分钟前的定位呢?”泷川飞鸟轻声说,“西比尔,你说就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在这悄无声息、毫无痕迹的湖面之下?北原藤香,就在这里吗?
“等等!坐标还没有刷新——”
不必等了。泷川飞鸟迈步入水,漂浮的叶子被卷进涟漪。正值十一月底,湖水冰冷刺骨;他睁开眼睛,微弱的刺痛后是晃动的、昏暗的水下视野。他向下潜,来不及庆幸自己水性不错。他向下潜。水压逐渐升高,耳膜的哀鸣一闪而逝。他向下潜。水底太暗了,他摸出竟然还在工作的手机,打开手电筒。他向下潜。终于到了水底;然而,水域面积过广,还没搜索多久,肺内仅存的氧气即将耗尽。
他湿淋淋地冒上水面,大口呼吸。
“……你至少把衣服脱了。”西比尔说,“坐标刷新了。……是在这里。”
水边的岩石棱角尖利,他攥住的时候掌心被划出一条血痕。只扔了外套上岸,他再次扎进水底。窒息,缺氧,昏暗,寒冷,混沌,疲惫。手机手电筒的光闪烁两下,连着屏幕一起熄灭。他索性松开手,任凭它沉下去。
出水,换气。再下去。
一抹亮色出现在他眼前。一片白色的裙角。洁白的棉质睡裙。他下意识地抓住它,然后少女漂浮的、水藻一般的长发浮动到他脸上。他穿过黑色的发丝,看见她半睁着的双眼。
北原藤香。
泷川飞鸟在那一刻忘记了屏息。虽然澄澈但并不完全干净的湖水从鼻腔和口腔一齐不由分说地灌进去,寒意完全吞噬了他。他没有挣扎,而是试图抓住女孩的手臂和肩膀,把她带出去。他为什么做不到呢?她至少不该躺在这里。水底。这里太暗,没有光线,还这么冷。她应该在温暖的阳光下睡午觉,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继续烦恼没做完的作业和鞋柜里收到的情书——
“——泷川飞鸟!!!”西比尔吼,“——你想把自己淹死在这里给她陪葬吗?!”
他恍然松开手,向下蹬水,咽下灌进食道的湖水,无声地呛出一大串气泡。泷川飞鸟再次浮出水面,双手按在石头上,抽搐一般地咳嗽。血涂抹在尖角如刺的石边,呈现一种发黑的红色。没等呼吸道的水完全被挤出来,他再次潜下去。
这次他看清了自己没办法拉她上去的原因:她的左脚脚踝上系着一根麻绳,把她和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捆在一起。她像个在水里漂浮的幽灵,被一只恶意的手拉着,无法升上天堂。
那石头密度很大,非常重。他本希望借着浮力把它抬起来;结果发现石头已经深陷淤泥。他又试图把绳子解开;他失败了。浸泡水的麻绳的摩擦力很大,而且绳结捆得尤为复杂。他试图把它直接拽断;在陆地上说不定可行,但在水底,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又喝了一口湖水。
在第三次险些淹死之后,他终于迟钝地注意到了手掌上的伤口。泷川飞鸟把目光转移向岸边的石头,双手握上其中一块的边缘。那石岸在他掌下就像块积木一样,干脆地被掰下一角。血在湖水里浮动,扩散,最后稀释成肉眼不可见的淡红色。他再次下潜。
他试图用石头的尖角,将麻绳磨断。从水面游到水底本身就需要时间,他顶多能连续地磨三十秒左右。那就再下潜。下潜一次、两次、三次。纤维一根一根地溃败。四次、五次、六次。小半横截面已经暴露出来。七次、八次、九次。藕断丝连。
就差一点。泷川飞鸟抬起手,把绳子压在那块巨石上,用力一砸。再一砸。就差一点点。
他松开手,在水里握上绳的两端,无声地嘶吼,用力把绳索向两端拉开。它断了。
泷川飞鸟压榨尽自己血液里的最后一点氧含量,抓住北原藤香的手臂,拉着她向上游去。
水面是隔在空气和水之间的一层薄膜。他撕开这条界线,目眩和耳鸣一起朝他涌来。不知过了多久,泷川飞鸟发现自己精疲力竭地伏在岸边,像架破风箱一样嘶鸣着喘息,北原藤香的上臂已经被他捏出指痕。
他触电般松开手,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放松力度。泷川设法爬上岸,蹭了一前襟枯草树叶,又把她从水里抱上来,在地上铺开自己的风衣,把她轻轻放下。他蹲下,但不大稳定,索性跪坐在她身边,上半身探过去,将她的头发和裙摆整理好,再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他又拢起自己的风衣,像是那天带她去兜风;这次他把她的脸也包住了。
不要看。他想。走吧。走吧。
他过载的头脑无法负担进一步的思考。泷川飞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起全身裹在白风衣里的女孩。大雾弥漫,像是葬礼上层层叠叠的白纱。他穿过枯败的树杈枝条和浓雾,一步一步地朝着警视厅的方向走去。
11月25日11:30
风见裕也从做过软包处理的讯问室的桌子前站起来,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感谢你的配合。在进一步指示下达前,麻烦你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刚才询问的内容请你严格保密。”
对面的青年抬起头,轻轻点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盯着桌面。他的眼睛像两片磨砂玻璃。
伊达航在很好地扮演了一般路过角色后,很快被放了出去。此刻连班都翘了,在门口来回踱步。他看见风见裕也出门,立刻大步走过;又在合适安全的距离处停下。
他知道这群在三个小时之前接手北原藤香溺亡案的人是公安:“这位——”
“风见裕也,警视厅公安部。”
“风见先生。”伊达航说,直视对方的眼睛,“我希望能申请医疗救助。”
风见裕也扫视对方健壮的体形,甚至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压迫力:“给……嗯,泷川警官?”
“是的。”伊达航说完,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仍然挡在风见前进的道路上。
“我已经进行过申请了。”风见裕也说,“半小时以内就会收到回复。如果有必要,会有人来通知。”
伊达航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他又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着他?”
“目前本案件保密等级较高,”风见裕也耐着性子解释,“恐怕不行。”
“我不会说话。”伊达航说,“或者,你们可以全过程开着监控和录音。我和泷川是警校同学,也许能让他讲出一些其他东西来,如果你认为这样有利于进一步的证词搜集的话。”
“他仍然有一定的嫌疑——”
“他是警察,不是罪犯。”伊达航提高声音,但仍然控制在正常说话的范畴内,他不乏攻击性地盯着风见裕也,“你们在讯问室里审讯他,而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试图去救一个小姑娘。他把她的遗体带回给你们,不然你们不知道还要找多久——”
“注意你的言辞!”风见裕也厉声道,“这桩案子已经被移交给公安,刑事部没有涉及的必要!”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向侧迈出一步,低头接起:“……是的。是。什么?但是……”
“我明白了。”他说,抬头看向伊达航,“临时医疗官来了,你可以在监视下和她一起进去。”
“是。”伊达航松了口气,让开道路,深鞠一躬:“冒犯了。”
“感谢理解。”风见裕也生硬地说,“公安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
他继续向前,大步离开。
伊达航又等了一会儿,拎着医疗箱的一位中年女士脚步匆匆地出现在走廊尽头。她向他点点头,朝看守讯问室的警察出示身份证明。伊达航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手册,和她一起走进讯问室。
泷川飞鸟抬起头,和伊达航不着痕迹地视线相交片刻,安抚地朝他点头,又对那位女士礼貌地说:“麻烦了。”他的目光仍然相对涣散,在空中找不到落点。经过了足有三小时的不间断询问,他虽然不像早上那样,连说话都磕磕绊绊,但精神状态似乎更差了。
医疗官让看守人员解开泷川的手铐,她需要处理伤口。伊达航站在她身后,环抱双臂,心想:幸好这群人还有些良知,没给他上脚镣。金属链条在钥匙的拧动下哗啦响,泷川飞鸟温顺地听从她的指示,把掌心朝上,摊在不甚坚硬的桌面上。一位看守的公安走进来,想要压住他的手臂关节防止突发事件。
医疗官挥手让他们别碍事,不赞同地说:“怎么没早叫我来?……还好没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
她用酒精处理那些深得吓人的伤口,又拿听诊器测了心率,喃喃:“跳得这么快。”她又用电子口腔体温计测了体温,她拿在手里,盯着上面的数字,眉头皱紧。
“他失温了。”她怒气冲冲地说,“三十三度五,肌肉都不颤抖了!这是能要命的——衣服还是湿的,没人给他条毯子吗?——别给他喝热水!拿热水袋、毛巾和电热毯来!快去!我这儿不是还有警察吗?”
公安为难地出去了,门口只留了一个人。医疗官女士半跪在地上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伊达航强忍怒意,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泷川肩头。一直沉默的本人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像是被呛到,而是像是被什么噎到;在伊达航犹豫着要不要拍他的后背的时候,他呕出一条半指长、和小拇指指甲盖一样宽的,闪亮亮的小银鱼。它在他的手上活蹦乱跳地甩着尾巴,穿过手指之间的缝隙落到桌上。
“怎么回事?”医疗官抬起头,“发生——”
她愣住了,而伊达航和他同时盯着那条鱼。整个房间里只有它拼命敲打桌面的声音。
“……班长,”泷川飞鸟茫然地说,“我想吐。”
话音刚落,他像是被袭击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门。伊达航的外套被甩在地上。公安出去的时候掩上了门,但没从外面锁;伊达航怀疑就算锁了也会直接被他拽开。门口的人愣住,伊达航没理他,直接追上去。厕所离得并不远,只有半条走廊的距离。他拉开门,看见泷川飞鸟跪在第一个隔间里,按着马桶大吐特吐,攥着瓷边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伊达航咬着牙,在他身边蹲下,顺他的后背。这时看门的公安和医疗官女士才追上来。后者不容置疑地宣布:“没得谈,必须立刻送他去医院。叫救护车!”
“我跟他去。”伊达航脱口而出。
“……抱歉,这是不允许的。”公安硬着头皮拒绝,“您是事件的目击者,有避嫌和留在这里协助调查的必要——”
医疗官插话:“可以联系家属。”
家属?这家伙根本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伊达航心想,读警校的时候,他手机里都找不到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二个号码。现在也不是调查同期身份背景的合适时机。他没打算在这个时候揭人伤疤:“如果和这件事没牵连,就可以了吗?”
“理论上说……”
伊达航没等他说完,掏出手机,拨了萩原研二的电话,响起的却是松田阵平漫不经心的声音:“喂,班长?有什么事吗?萩他在睡觉——”
确实,现在已经到了午休时间。伊达航对着手机说:“飞鸟受伤了。”
“——怎么回事?他在哪里?”
伊达航叹了口气。“是保密案件。”他直言,“如果有空的话,可能要松田你陪他去医院。我没法去。记得请假。”
松田阵平那边响起一阵劈里啪啦的东西掉落的声音。“我知道了。——喂,萩,起来!”他说,“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在警视厅。”伊达航说,报了楼层号,对面挂了电话。伊达航又打了警察医院的急救电话,刚说明完情况,松田阵平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是的,请务必尽快。”他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泷川飞鸟此时扶着隔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唇和脸呈现相同的惨白。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失去焦距。伊达航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松田阵平看着他,脸色十分可怕,看起来就差没给谁一拳了:“怎么——是谁干的?”
泷川飞鸟慢了半拍,抬头看他,突然扯出一个微笑。
“是我啦。”他轻声说。
11月25日2:00
萩原研二站在泷川飞鸟的公寓里。今早他们没等到他,看他摩托也不见了,以为是他一时兴起,想偶尔骑一次机车去警视厅。结果中午他刚趴下就被松田阵平推醒,得知他们不让人省心的同期又出事了。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但显然问题不小。萩原让急性子的发小先过去,自己留下来请了两人份的假,又回来给泷川拿衣服和人工泪液。上次这件事也是他干的,现在他手里捏着他公寓的备用钥匙,属于一回生二回熟。
他轻车熟路地打包了泷川那堆一模一样的衣服中的几件,又去医药箱那里摸眼药水。他翻开那个高达四层的、诸伏景光特供超大豪华版急救药箱,卓越的洞悉力开始叫嚣着违和。
萩原研二拨开垂到自己眼前的头发,动手翻看,凝神观察。绷带和纱布少了很正常;创可贴和外伤喷雾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盒阿司匹林——
他拿起来,打开,发现只剩了四粒。这个生产日期也明显不是诸伏景光准备的那一盒。
“飞鸟他没有滥用镇痛药物的习惯。”他自言自语,“嗯……不如说是他根本就不吃药。所以……”
他继续翻,看到了刚吃了一排的褪黑素和治胃病的抗酸药。没有更多了。萩原研二把发现的东西一一记住,物件的摆放位置恢复到原样,走出公寓,拉开驾驶座的门。
11月25日12:30
泷川飞鸟被按着洗完胃,换成病服,抽血化验,在两名便服公安的看守下在普通病房吊葡萄糖。在医疗官的嘱咐下,护士给他盖了两床被子,贴心地加了四五个热水袋。
松田阵平一直摆着阴沉脸,皱着眉抱臂,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随着身体从五脏六腑到四肢开始慢慢回暖,泷川飞鸟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圈。
他看一眼松田阵平:“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你爹我还没死呢。”
便服公安们:“……”
松田阵平:“……你他/妈……算了。”
他叹了口气,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他在来医院的路上,把上午偶然听到的文职人员窃窃私语“死了个小姑娘”和泷川的表现联系在一起,推理出了答案——至少结果应该是对的。他没见过北原藤香,但也着实参与了案子里最关键的一环之一;现在网上还有人津津乐道那天警视厅门口满天飞的传单。松田现在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没办法发表什么感想;但确实有个他们试图保护过的女孩死去了。
而泷川飞鸟,他牵涉最深,身不由己地眼见了姐弟二人的先后死亡。他不可能没事。松田在警视厅看到人的一瞬间差点以为那是个游魂——状态太糟糕了,一点活气都没有,像具蹩脚的石膏雕像。但同时,松田也在北原翔太的事件上就见识到,泷川飞鸟就是有这种强悍的力量:上午在路边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下午就装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还能和人有来有回地互怼;实际上耿耿于怀,熬夜追查好几个月,直到把整件案子连根拔起才罢休。
泷川飞鸟总能振作起来。松田阵平相信这一点。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给我睡觉。”松田阵平命令道,“别逼我问你昨晚睡了多久。”
“……你是看小朋友午睡的幼儿园老师吗。”
“闭嘴。”
泷川飞鸟听话地同时闭上嘴和眼睛。就算洗胃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都吐干净了,躺下来仍然有胃袋里全是水的幻觉。上涌,溢出喉咙,恶心。谎言的味道让他想吐。胃里好像有鱼在游。那已经是不可能的。黑暗里,水波荡漾,他又看见北原藤香漂浮的白色睡裙。
松田阵平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睡不着?”
“你无理取闹,小阵平。”泷川飞鸟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很配合了,你可以得到我的身体,但不能得到我的睡眠——”
便衣公安们:“……”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台词啊!”松田阵平想抓狂,碍于在场有不熟的陌生人,“睡不着就直说!”
泷川飞鸟正要回嘴,突然感觉自己因为打着吊瓶而露在外面的左手被攥住了。很温柔,隔着一层绷带,手掌干燥而温暖。他睁开眼睛,松田阵平满脸不爽地抓着他的手,见他睁眼:“干嘛?”
“……”
泷川飞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心脏在肋骨里痛苦地颤抖,紧缩成一团。原来被驯服是这样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别看了,我是不会给你唱摇篮曲的。”松田说,“你可以等研二来了要他唱,我保证录下来。”
泷川深吸气,抬起右手,盖到脸上,挡住自己的表情。他第一次庆幸自己不会流泪。
“好丢脸啊。”他轻轻地说。
“没关系。”松田阵平说,声音也很轻,“一份脸两个人一起丢,有什么怕的。……我就在这里。”
泷川飞鸟没有回答他。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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