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成材

宋如玥听笙童说了如此这般，轻轻吸了一口气。

        笙童安慰道：“世子妃别担心，郎中说了，有七八分把握呢。”

        林荣也劝：“世子吉人天相，不会有大碍。”

        “我知道，”宋如玥点点头，“我知道了。没什么。笙童你还是先返回辰台，你若不在辰台，少不得要有人多想。转告白大人，我这边请他放心。无论如何，若五天后无人来报平安，我即刻就去。劳烦他坐镇辰台了。请他不必担心房城，有我呢。如果需要什么，我也可以着意找找。你快回去吧。”

        顿了顿，她又重复一句：“你回去吧。”

        蒙望用指头尖按她肩膀：“将军……”

        宋如玥把他拂开，手是冰凉的。

        她接连失去的已经太多。皇兄皇姐、父皇母妃、看着她长大的皇后嫔妃……还有京中的好友、姹紫嫣红的御花园、宫中不知名但脸熟的宫女太监……

        一切都失去了。

        她是什么都没抢出来，匆匆被人送出京城。原本繁花锦簇、众星捧月，忽然就孑然一身，相熟的只剩下林荣与明月二人。

        如今，才刚刚对辰子信生出一二分爱意，几日功夫，怎么连他也命悬一线？

        曾经的庇护、温情，一桩一件，风流云散。

        生逢乱世，便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了。

        “无妨，无妨，”她喃喃地说，“不碍事的。不是还能救回来么？”她越说就越想起来自己这个公主已经不同以往，就越是镇定下来，最终长出了一口气，摇头笑了笑。

        “房城和孟国，我都会照看。这里请白大人无需顾虑。倘若辰军异动，我也可以稳住。但我与子信不同，若到时情况不好，我若入京，就非要灭了谢家。还请白大人调察投毒之余，提前准备好证据，届时助我弹压臣子。”

        “这点请世子妃不必担心，世子早备足了证据，谢家里通西夷。”笙童道。

        “甚好。”宋如玥踱了几步，在脑子里历数一遍，又问道：“燕鸣梧是否知晓此事？”

        “白大人应该瞒得过他。”

        “好。”

        林荣看着宋如玥。

        皇帝把他交给宋如玥之前，对她好一番打量，最后认定了，她的鼻子与自己最为相像。可他若是看到了如今这个安乐公主，想必不用犹豫那么久。

        不知何时，她已经养成了一缕生杀决断的气度——隐隐然，和太庙中那些祖宗画像、大豫历朝历代灵魂盘亘在万里河山之间的皇帝，举止类似、神韵相通。

        这终究是大豫最后一个公主，骨子里流着帝王的血。危难临头，也能迎风成材。

        -

        所幸，宋如玥不必入京。

        辰静双在第四天醒来，睁眼的时候呕出了一块黑血。他休息了一会儿，额头上还挂着汗，却踉踉跄跄扑下床，把窗子掀开了。

        和张郎中在外面商量着事的一群人听了响动，来不及喜，魂先惊飞了。刚从房城回来、衣服都没换的的笙童忙过去扑着他往床上抱：“邸下，可吹不得风……”

        另有人手忙脚乱地关了窗，袖子被窗夹住了一角都没发觉，匆匆要往火炉里添碳，结果碳块儿撒了一地，地毯上黑了好大一片。

        辰静双看着一屋子人仰马翻，哭笑不得：“不必忙，听我说几句。”

        笙童大逆不道地把他一闷：“邸下先把被子盖好再说！”

        辰静双晃着脑袋扑腾出来：“我说，我躺了多久了？”

        “四天。”笙童哼哼唧唧的，却一股脑把他要问的全都答了，“多亏了白彧大人主持，没生出什么乱子。投毒的是谢家，解毒的是张郎中。房城那边得了信了，但还没动，邸下既然醒了，我就马上启程去告诉碧瑶将军……”

        “唔，”辰静双笑了笑，“别急着走，你先去叫白大人和甘老将军过来。”

        -

        白彧和甘元亭很快就到了。

        他们两个一路上都没说话，怀着心照不宣的惴惴不安——

        世子究竟有没有成熟那么一点？

        到了房中，辰静双半靠着床头，脸颊没有半点血色，白得和身上的中衣几乎分不出彼此，长长的头发披落下来，格外漆黑。他的模样好，素来是好在“丰神俊朗”四个字上，难得有这么憔悴的时候，简直是柔弱了。

        只有一双眼睛，看得出来眼皮还有点沉，但眸子里闪动着一点水光——是平日里的盈盈眼波——竟然亮如寒星。

        他唇色发青，仍噙着一点笑，隔着被子，抱着手炉，对他们一点头：“两位大人，坐。”

        接着，他道：“那毒，我知道，是谢家投的。”

        白甘二人对视一眼，白彧清了清嗓子：“我已抓到了人，邸下打算如何处置？”

        甘元亭也严肃起来。他想听听辰静双如何对待这个人，猜猜他要如何对待谢家。

        他和白彧提过，原本还有些忐忑，谁知白彧也怀着这样的心思：如今是国难当头，世子若实在扶不起来，就反了他娘的，反正跟着这样的世子，反不反，死后都要向祖宗谢罪！

        这两人屏气凝神，只听那位世子轻轻笑了一声。

        “两位大人这就是在试探我了。处置一个出头鸟有什么意思？要害我的是谢家，我难道不该向谢家讨账？”

        辰静双刚醒过来，舌头还有些尝不出味道。他端起药碗，品茶一样，慢慢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甘老将军若还没对我失望透顶，就请集结人马，打入王宫吧。”

        -

        “老夫有一件事不明白。”甘元亭方才被房间里的火炉烤得发晕，拄着白彧的一条胳膊，软乎乎地从白府往外走，“刚才世子说到，这会儿王上应该已经收到了谢家的消息，咱们要在王上赶回前摆平谢家。我想不到，那些姓谢的不懂这个理么？他们要是不对世子下毒，我看世子也没狠得下这个心。谢从简这是弄巧成拙？”

        白彧保持着一贯的从容气度，客客气气地扶着他，答道：“甘老将军这么一问，我倒想起件事来……”

        -

        白彧说的这件事，扯得有点远。

        谢家的往来一直是他在查，包括“里通西夷”这条罪状，都是他管中窥豹，顺着思路留了心，才好不容易得了证据。

        但其中有一件怪事。

        西夷王伊勒德，近来在向谢家要一味“火绒”。

        按说，西夷盛产灵芝仙草，各式各样的药材都是从西夷流水样地运出来。但这味火绒，却只生长在极东极北之地，远在穆国北境的悬崖峭壁上。它就像穿着飘飘白衣、仙气凌人地坐在那里的绝色女魔，致命，但令人神魂颠倒。每年有数百人死于寻找火绒的路上，可每年流出来的火绒统共也不足一斤——产量最高的一年是六十年前，八两五钱。

        这东西，说是草药，但稀少到大豫境内甚至没有药方拿它入药，更多的是不加炮制，把它作为装饰。可如此一来，它又不能久存，浇冻在冰里也保存不过百天，实在华而不实。但越是这样有价无市的东西，哪怕它一无是处呢，也越是难求。

        因此它在穆国得了个诨号：“千金一面”。顾名思义，区区千两黄金，别说买，见一面都难。

        而穆国到西夷，哪怕用最快的马，抄最近的路，昼夜不休地赶，也要花费一月有余。

        西夷王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白彧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结果，三天后，线断了。

        谢家购入火绒，是通过一间犄角旮旯的珍宝店，“不周”。不周店的周掌柜不知哪来的神通，手里有一条稳定的线，火绒就是靠这条线运进来的。然而前几日，万年不着家的周掌柜亲自现了身，把谢家的伙计请了出去：“火绒的线断了，请另寻高明吧。”

        算算，大概就是那之后没几日，谢家忽然对辰静双下了手。

        -

        “世子手底下有不少店铺，大家都隐约知道他富可敌国，却无人知道他到底有哪些铺子。”白彧道，“我想着，这件事，难保不是世子手笔。而且，若只是断了火绒，不至于谢家为此铤而走险。不知世子在背后又做了什么……或许，已经离间了西夷和谢家，让谢家觉得，再不除了世子，自己就会陷死。再者，方才也提了，谢家投毒，这事又可拿来大做文章。”

        三朝老臣甘元亭，听得乍舌。

        -

        但谢家，也不都是乌合之众。

        谢青骁死后，顶替他职位的是他的侄子谢暄。谢暄年轻，但已经很稳重，举止有了大将风度。

        他已经五天没有收到辰台的消息，当机立断，竟然下令边境大军随自己西下入京。

        副将兰飞谨小慎微：“我们撤退，如果那九万燕军压了上来……”

        “阿飞，我们有十万人。”谢暄耐心地提醒他，“我看，李臻不想跟我们动手——就算真动起手来，我们莫非没有一搏之力？反观辰台，才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若无外力，伯父他们就要一败涂地了！”

        -

        辰军班师，自然不能瞒天过海。几乎是立刻，宋如玥和李臻各自收到了消息。

        宋如玥拍案而起：“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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