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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男子汉


却说前日,高翼战败的消息传回谢暄耳中,帅帐内一片哗然。谢暄太年轻,威望不足,压不住群情激奋。

        高翼虽不是谢家人,但他在军中多年,耿直率性,人缘是不差的。他领着一万人,被碧瑶——虽然不知具体是多少,但总之多不过几千人——击败,各将领顿时成了炸了锅的青蛙,东一呱西一呱,总结出来就一个意思——分兵两万,为高翼报仇。

        兰飞在一旁沉默不语。

        人群中还有另一个一言未发的人,是那日向谢暄问起兰飞的宁斐。直到谢暄终于压下场面,宁斐才讽刺道:“各位实在是谢家之栋梁。京城危在旦夕,倒为一个高翼吵了起来!我一个外姓人,无根无基,敢问各位,如今是以京都为重,还是以诸位之喜恶为重?”

        他面前立刻形成了一团唾沫雨欲来的阴云。

        “好了,诸位!”谢暄不得不再次出声喝止:“辰台离我们只余半日路程,如今仍无一点消息传来,此等关头,各位怎能临阵自乱!待到拿下了辰台,十个八个高翼的仇也报得!”

        他那十二叔偏偏道:“碧瑶麾下统共那么仨瓜俩枣,高翼虽然死了,那一万人却没被打散。增派点人把她灭了,哪里是什么难事?”

        这番道理很得拥趸。

        谢暄听完,脸上是木然的,心里却想道:“谢家完了。”

        这“完了”,不是谢妃和谢从简真把持了朝政就能救回的。是整个谢家在往下倒,在烂泥一样地往下淌,哪怕谢家立住了辰静鸿做傀儡王,满门封侯,它也一样在倾倒。

        他眼角有一颗极小的痣,本有人说是应在了兰飞身上。现在看来,竟非如此。

        “但还能如何呢?谢家生我养我,我的心血,便只能费在谢家身上。”他黯然闪过一念。

        分兵增援势在必行,谢暄挨个掂量着帅帐里的人,大多与谢家都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如今尚存了理智的,竟只有二人:一个兰飞——他舍不得;一个宁斐——此刻,那人也正看着他,目光似有决意。

        只能从此二人中抉择,不难抉择。

        “宁斐,”他叫了一声,割肉似的开口:“一万……四千五百人。去吧。”

        宁斐宠辱不惊,站起来,端端正正向他行了一礼:“必不辱命。”

        -

        谢暄才十七岁。

        倘若他再老成些、再稳重些、身边有哪怕一个可以倚赖的人,倘若谢家能对这小辈尊重些、让他不那么悲愤、让他不那么孤掌难鸣,或许,谢暄不会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在兰飞出言提醒前,他启用了一个他并不知底细的人。

        而兰飞也做不到全知全能。他阻拦未及,马上着手调查宁斐的底细——可惜太晚了。

        这边,他刚查到宁斐曾是黄谷守将赵修的旧部、赵修死于谢家之手;那边,宁斐已经揭竿而起。

        赵修当年,为人豪爽仗义,黄谷守军中不管他认不认识的,都能说出他的一串好来。宁斐领着万余赵修旧部,含恨造反,阵前倒戈——

        高翼残部始料未及,一触即溃。转瞬之间,碧瑶宁斐联军已到一城之外。

        -

        “辰台还无消息?!”

        “尚无。”兰飞答罢,看着谢暄犹豫了一会儿,碰了碰他的手:“喻之,不要慌。”

        谢暄猛地回头看他,又看自己的手,半晌又抬头看他,受宠若惊。兰飞不得不解释道:“不要误会。我和你们谢氏那些人不同,我在你这边。我以为,这会让你心安些。”

        谢暄点头道:“好。多谢。”

        他当然懂得如何保持二人间的关系。他只是在兰飞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了他碰过的一小片皮肤。血液在那皮肤下跳动,温暖热烈,他竟然真的渐渐平复了心态。

        “宁斐脱离了大军方才哗变,足可见是个懦夫,不足为虑……不管他和碧瑶。我们一刻也耽误不得了,必须马上入辰台,杀世子。”

        -

        辰台城内。

        皇宫正门已经被冲开,按理是畅通无阻的。但辰静双走进来的时候,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门槛,绊住了他的脚。

        迈过那条门槛,血腥味扑鼻而来。

        “邸下小心,”陶维上前一步,伸出胳膊,“谢氏未曾伏诛。”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往下按了一点。不多,只半寸,力道柔和,春风化雨般的,可那意思已经很清晰地传达了过来。

        他于是放下胳膊。

        辰静双越过他,穿过人群中让出的一条路,信步往宫城深处走去,轻松得仿佛是久游人踏入家门——虽然,这本就是他的家。

        地上已经有人收拾过了,露出他熟悉的石板;尸首都被带往城外掩埋,只有角落里还剩下零星的武器。有的像人一样流着血,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他都铁石心肠,置之不理,只在长秋宫前捡起一张尚算完好的弓,用袖子擦了擦弓弦的血,抬起眼。

        他走过这一番尸山血海,敢向最亲近之人亮刃,已经不再是挽花结发的公子了。

        宫门掉了一半,另一半被开膛破肚般大敞着,露出两支泾渭分明的人马,一支人马几乎挤满了院子,另一支人马只剩下十几个人站着。人人都屏气凝神,庭院里连风声都清晰可辨,紧张得连花都不敢摇动。

        辰静双却忽然笑了:“谢大将军,谢妃。多日不见。”

        他笑着走进去,手里拎着弓,神情却与从前宫宴上喝酒吟诗一般。

        谢妃恐惧地看着他。谢从简看不得小辈受惊,将她护在身后,应答道:“世子,果然多日不见。邸下气色不大好,原来也对手足相残心中有愧么?”

        此话一出,辰静双还没反应,左右大营几个统领却微微紧张了。世子的好脾气是众所周知的,若谢从简这一句话激得他心软了——

        辰静双只是笑意冷下去些,目光缓缓移过谢从简四周:“我看,倒是谢大将军这边,气色不佳的更多些。也是知道贼子唯有伏诛一路么?”

        最后,他又向谢妃彬彬有礼地颔首道:“谢妃素日喜爱静鸿,此时临死,怎么不见他?”

        谢妃不知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可怕的神态,被吓得连退数步,后背撞到宫门才止。她将双臂像蛇一样向后伸出,尖叫道:“你敢残害手足,必遭报应!日后史书工笔,你永远免不去这句骂名!”

        辰静双不理她这一句,只是从她动作里得了答案,眼神便向宫窗扫去,果真透过镂空处,见着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他知道那里藏着谁。但他动作微一停顿,还是伸手要来箭筒。他从箭筒里拈出一支箭,箭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他的手臂已太熟悉这个动作,搭弦,张弓,满月一剪,羽箭便行云流水地射出,“嗖”的一声,恰从那镂空处钉入宫内,隐约传来孩童压抑的闷哼。

        谢妃急得脸都变形了,更不敢离开宫门,更顾不得仪态,歇斯底里地怒骂:“你从前可不是这性子,猜猜以后史家会怎么说你?——你性情大变,不就是在孟国回来以后么?我听说,在孟国你娶的是宋如玥,是为她不惜静鸿性命?短短数月,以你的性格,真能对她动心?还是她有什么宝物,你要据为己有?!她出身皇室,皇室丢了哪样东西,在场的都心知肚明!——你比王上又高尚了几分!”

        也是辰静双性子好,从不打断他人话语,闻此也不恼,只是一笑,侧过脸,慢条斯理地拈出第二支箭,搭上弦,对准谢从简。

        他专注地看着箭锋所指。

        辰世子的箭术,一度是和他的温柔气质齐名的。只是辰静鸿出生不久,他再也没有握过弓。

        谢从简感受到那箭尖裹挟的危险,从握剑的手到脚下,甚至脸上的肌肉,都已然绷紧了。

        “谢妃说笑了。那东西不在她手上。我杀你们,也只为自保。”辰静双将弓拉满,平静地答道,“至于我与父王,来年史书里相较,终究成王败寇,无关谢妃的事。”

        说罢,他忽然身子一转,十指陡张,箭身顿时将谢妃钉在了门上!

        谢从简甚至不及怒吼。

        以此为号,陶维麾下左右大营的将士纷纷冲杀去。谢从简奋力抵挡,但终究寡不敌众。

        谢妃胸口上插着那支箭,奄奄一息地看着。看着看着,不知注意到了什么,她扬起美丽的脸,尖利地笑了起来。

        “辰静双……辰静双……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你不得善终!!!”

        -

        打入长秋宫内,实在不算什么难事。陶维抓住了被藏在宫里的辰静鸿,将他双手缚于背后,按跪在辰静双面前。

        他们背后,将士们打扫着残肢断臂。大桶大桶的水哗啦啦地泼下去,浓淡的血迹在砖缝里蔓延。宫门上挂着的谢妃,还无人顾得上她,依然挂在那里,死不瞑目地瞪着这边。

        而辰静鸿再如何长在宫内,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怕得眼里都是泪。

        辰静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指便轻轻擦过他的伤口。

        他先前一箭,只是擦伤了他脸颊,流了些血,已经自行止住了,并无大碍。

        辰静鸿和辰阮小时候一样,都有些呆呆的,此时此刻,也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于谁的手中,只看着辰静双的眼睛,万分依赖地问他:“王兄要杀我吗?”

        辰静双答不出,强笑着逗他:“为什么这样问?”

        “外叔公和母妃借着我的身份,要杀王兄。王兄杀了他们,就该轮到我了。”

        这孩子倒颇有些质朴的通透。

        辰静双便问:“你希望王兄杀你吗?”

        辰静鸿说道:“母妃给我捏了雪人的那天,白家那位哥哥从宫里带走的那个人,是王兄吗?”

        辰静双一怔,听到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说:“我看到王兄哭了。”

        小小的孩子直起上半身,把柔嫩的脸颊贴上辰静双的脸颊:“王兄总叫我不要哭。”

        他小声道:“母妃告诉了我好多次,事情到了今日,王兄和我不死不休。我害怕。怕王兄杀我,也怕我杀了王兄。我想一直和王兄一起玩。可是刚才王兄朝我射箭……”

        “那不是——”

        “——世子小心!”

        辰静双仍沉浸在内心的五味杂陈之中,闻言懵然抬头,看见陶维手中的剑被吞入辰静鸿后颈。而辰静鸿手腕上的绳索不知何时散开了,他的右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铁片,掌心被磨出了血。

        辰静鸿痛苦地蜷起来,甩了那铁片,紧紧环住了兄长的脖子。他疼得小脸煞白,嗬嗬地说道:“我听说过王兄射箭,知道王兄是故意射偏了……母妃对我好,我得听她的话,王兄对我好,我就不该让王兄为难……”

        “静鸿!”

        “幸好骗过了这位大人……”

        “静鸿!!”

        温热的小脸,又贴上辰静双的脸。肌肤相贴处,是湿润的。

        他说出哥哥从前哄他时说过的话:

        “王兄莫哭。王兄莫哭……王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

        辰静鸿的气息是渐渐减弱,终于断绝的。

        陶维始终沉默,最后才将剑抽出,跪在辰静双面前:“请邸下治罪。”

        “是静鸿自己求死,你不知情。”辰静双抱着静鸿站起身,已经满面泪水,“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他把辰静鸿安置在他母亲的身边,问道:“这些尸首,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理?”

        陶维道:“自己人的,就装殓起来,送回家中。敌方的……就随便带出去埋了。”

        辰静双看着这两具尸体,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便有人叫他:

        “邸下。尸首和幸存叛军已经都在这了,没有找到谢大将军。”

        辰静双猛然拧身:“谢从简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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