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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独子


此后大小战役,又打了些。不知是不是因误失顺妃之故,辰恭攻势愈发丧心病狂。自那以后,他就像一条疯狗,燕军如何他一概不管,只盯着辰军猛打。唯独刚刚结束这一战,好像敌意渐收,和先前相比……简直像是留情了。

        但短短十数天,辰军已折损过万。辰恭一方更是惨烈,光是李臻战场上,保守就折了他一万五千人手。局面依旧胶着。

        辰王除了心疼将士,还有另一样心疼——

        心疼宋如玥。

        这位深闺公主、深宫王妃,领兵偏是刚硬的路子,打起仗来自己也冲在最前,提枪杀人,毫不手软。若两军力量悬殊还好,如今双方势均力敌,她因此落了一身的伤,正在将军帐里,逐一包扎。

        辰静双在帐外徘徊良久,不敢入内。

        ——不过宋如玥的军医,又有可说之处。

        碧瑶将军前次出征,孟衡搜刮了整个孟国,没能找出一位敢随军的女郎中。她对此压根不以为意,一边往房城赶,一边学了些简单的包扎手法,幸好那一战大伤只在手臂,一切无碍。

        这次出征,却有个丫头……把自己藏在军中,跟了过来。

        宋如玥头疼地看着眼前人:“你——”

        “——将军莫开口。”那臭丫头抬头看她,嘴角翘起来,眼里却发湿。她哑着嗓子道:“我胆子小,您说话,我手抖。”

        宋如玥想反驳她——“你胆子小?你胆子比十个我加起来都过分!”却实在是累了,只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钟灵,就是原天铁营中钟小泉的侄女,被人拐卖时幸被钟小泉救下、被宋如玥养在辰台城做替身的那姑娘。她偶然知道了“王妃就是碧瑶”,胆大包天,骗了钟小泉的腰牌,入宫求见了辰静双,央辰静双带她随军——辰静双欣然应允,因她家颇有些医学渊源,她足以充做军医,填了宋如玥身边必不可少的这个空。

        这不光是胆大包天,心思也细,如此看来,她被人拐卖之事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辰静双想到这一点,也问过查过,钟灵只说了句“错信了他人”,查出的真相也正是如此。

        轻信、错信,常是涉世未深者的通病。

        钟灵这会儿寻了个借口堵了宋如玥的嘴,却没揶揄,脸上那小模样,显然是心疼了。宋如玥虽和她一般大,但或许是见第一面时她太可怜,便总拿她当个需要照顾的人,忍不住安慰道:“并无什么大伤,你手轻,我不疼。”

        钟灵手底下绷带一紧。

        “我不懂。将军,”她小声说,“我不懂。您本可以不上战场,哪怕您是不想依着别人,或者想亲自报仇,也有更多的办法。刀剑是伤人伤己的东西,您为什么就非要碰呢?”

        宋如玥看着她,眯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钟灵知情,她便没有戴面具。她本就不喜欢那遮遮掩掩的玩意儿。从钟灵的角度,只见她忽然抿紧了嘴,周身是凝重的沉默,连那艳丽的容貌,都随着眼睫压低,变得独具威仪。

        这个时候,她是让人不敢插科打诨的。

        半晌,宋如玥才开口。

        “辰恭叛乱,杀入京城。我本人辗转他乡,我父母为之幽禁,我兄长、养我长大的嫔妃,接连殉国;满朝文武,竟有七成忠烈……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仇。”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是个自小出格的公主,不懂得温柔忍让。他杀我将士、杀我亲人,我就非得亲自披甲、真刀真枪地杀回去,让他死在我手上,这才算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说别的方法?哪能告

        慰英灵、哪能平我这颗心?”

        钟灵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等人物。

        帐外,辰静双也停了脚步。他定定看着帐帘,几乎想立刻冲进去,抱紧他的姑娘。

        他的青璋。

        如此敢爱敢恨、生来坚粹,何止是当得起名里的“玥”、“瑶”、“璋”,简直是把那些石啊玉啊的,衬得黯然失色。

        他心上的爱人啊。

        -

        钟灵退出来后,被辰静双吓了一跳:“王上。”

        对方压根没心思理她,“嗯”了一声就匆匆去看宋如玥了。

        钟灵起了身,瞧着他的背影,只顾偷乐。没留神,又是大晚上的,被一个人步履匆匆地撞上来,才哼了一声,脚下失了平衡。

        好在没摔倒,那人反应极快,伸手把她捞住了,定睛一看,一怔:“抱歉——嗯?你是石头家那个丫头?”

        这人好像姓夏,是个什么统领,钟灵有些模糊的印象。石头是指她的小叔钟小泉。

        那人已又问了:“你怎么在此?”

        钟灵是随辰静双偷偷来的,还未向天铁营报备。她知道此事开不得玩笑,忙从头到尾答了。本以为会得个什么正式的批示,谁知那人将她从头到尾地一打量,摸了摸下巴,赞道:“牛批。”

        把她扶稳,就走了。

        -

        那边厢,将军帐里,俩人,只一个影儿了。

        宋如玥对辰静双这进来就抱的行为啼笑皆非,当下反客为主,一手搂着他腰,一手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没什么事儿,不怕,啊。”

        “我没有怕。”辰静双道。他闭了闭嘴,脸红红地转向一边,才终于舍得分开,问道:“那个钟灵,太医说她医术尚可。你觉得如何?可比从前方便些吗?”

        “自然方便些。”

        “那就好。我查了她,但想来总有不详尽之处。我安排了人看住她,只是你也小心些。人……不可尽信。”

        宋如玥听了,忽然伸手,扳住辰静双的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这人没反抗,只是静静地、乖乖地看着她。

        她正色道:“你这疑心病,愈发重了。钟灵是钟小泉的侄女,才那么点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害人之心?”

        她甚而在辰静双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拍,说不上是耳光,但也算不上爱抚,只能用于爱人间略示惩戒:“心思深没什么,这样疑神疑鬼,伤人害己,不好。”

        辰静双抓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里蹭了蹭。他最近这些日子,气质愈发沉重成熟,如今做这样的动作,气势也不低,有点像一头毛茸茸的大兽——他甚至微眯了眼睛,低头道:“我这几个月,实在不安。”

        宋如玥等了等,见他不再说了,才接话道:“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派人来看着我。”

        辰静双一震。他知道这事瞒不过宋如玥——他也根本没想过瞒,可宋如玥一直不提,这时才忽然点破,他有些忐忑。

        “那是——”

        “我知道,”宋如玥竖起一根食指,封住了他的嘴,笑着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担心萨仁害我。”

        辰静双眼神闪了闪:“赵春山说他被天铁营发现了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会生气。”

        ——哪怕现在说出来,也一样怕她生气。自从谢氏谋反以来,样样关于“背叛”、“隐瞒”、“错信”的事都在他心上拨一条口子,曾经被他藏在心里的、滚烫真挚的信任,就从这一道道口子里蒸发殆尽。谢氏、白俊、华英、辰恭旧党、左翼、钟灵。他对外界的信任已经不多,对“爱”的自信终于也不再充沛……他觉得自己疑神疑鬼,配不上宋如玥那样光风霁月的感情。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自惭形秽,因此才怕她生气。

        但哪怕她真的发火……他静静想道,也是自己应受的。

        谁知,宋如玥只是含笑瞪他:“我那么小气?”

        “是我怕你生气。”辰静双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好低头攒她的指尖,一边眼眶发热,一边嘴角上翘:“这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光明正大似的。”

        “怎至于此?”宋如玥问,“子信,难道你有防我之心、害我之心吗?”

        “——那当然没有!”

        “那不就好了?——子信!”

        最后两个字简直是疾言厉色,辰静双下意识抬头看她,圆睁的眼睛里,几乎有一丝局促——“你我的旧乡,都天翻地覆,你当然不能像从前那样,见人信人话,见鬼信鬼话。你怕我生气……难道我连这一点道理都想不通吗?!”

        辰静双心一沉。

        宋如玥反握住他的手,欺近他,低声道:“是我自己选的嫁给你,是我自己站到你身边。我一直和你并肩,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心里有数,我都会不悔爱你。子信,这么一点信心,就放在我身上吧,好吗?”

        辰静双还能说什么?

        宋如玥的眼瞳里,坚定不移地,只映照出一个他。辰王那颗东怀西疑的心,好像也就此定了锚,往后或许还会从流飘荡,可在这一处,他的心是稳的。

        “不光信心,我连着这一整颗心,一并给你……”

        -

        辰静双到底不方便在碧瑶帐中过夜。他前脚出去,林荣后脚就轻声求见。

        宋如玥才浸在蜜里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林荣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夜色已深,他无事不会求见。

        林荣的脸色果然不好,进来,他先叫了一声:“殿下。”

        宋如玥应了,才觉出不对,诧异地问他:“你何时改口改回去了?——周围没有旁人?”

        林荣那一声“殿下”就意在于此,他到宋如玥面前跪下,沉声道:“殿下与辰王是情深义重,亲卫营却因职责所在,对外人从不敢稍加轻信。今日一战有疑点,为亲卫营公认,事关重大,林荣不得不向殿下禀明。请殿下恕罪。”

        宋如玥本来正半靠在桌上,忍不住正襟危站:“你说。”

        “辰恭其人,激烈极端,辰军一到,他眼里顿时只有这么一个靶子,连燕军都不顾了。可是今日这一仗,他忽然攻势一缓,让人不得不忧心。”

        “你想说什么?”

        林荣犹豫再三。

        “殿下,辰恭……只有辰王这么一个儿子了。”

        宋如玥看了看他,忽然转开目光,拿起手边的一块墨把玩。但她显然是心不在焉的,手上很快被划了数道墨痕:“说清楚些。”

        “殿下是女孩,未必能体悟为父之心。父子之间……尤其只剩一个独子,多大的仇都不是不可能消减。辰恭总不可能活个千秋万代,从前还有一个小儿子,也就罢了……如今,辰王是他最后也是唯一一个血脉相承的继承人,他一旦想起这点,还能痛下杀手吗?辰王又是那样的温和性子,若一旦辰恭与辰王重修父子情分,敢问殿下……到时候夹在二人之间,如何自处?!”

        宋如玥把墨锭换了手。她手上还包着绷带,包扎着被震裂了的虎口。

        她在皇宫里万千宠爱地长大,只不过是少些眼色。人心这些弯弯绕,她想得通。

        “我不大相信会有那一天,”她半晌才说,“就算真的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还能一头撞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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