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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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宋如玥披甲出京的时候,顶着两个黑眼圈并一脑门的官司,还有一腔结结实实的惊吓。
因为辰静双跟着她。
但辰静双一言不发,只策马在前。宋如玥落后他半个马身,身后领着天铁营和一只钟灵,再后头,才是稀稀拉拉的大军——当然,随着他们一路接近边疆,这支大军也会一路充盈起来。
寻常行军的时候,气氛倒也不至于肃穆,如今这鸦雀无声的劲儿,只有踢踢踏踏的马声,宋如玥听得心惊肉跳,简直想举枪示意,喝令全军衔枚裹蹄。
钟灵看看左右,钟小泉和老四都在队尾,宋如玥身边,就一个夏林她看着最脸熟,便凑过去小声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夏林也不说话,下巴冲着最前头那两个人一努,冲她一耸肩,一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钟灵便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夏林眼疾手快,将她一扶,拽过她的缰绳,顺了顺马,才还回去:“小心些。”
声音压得低低的。
钟灵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行军太快了,我还骑不惯马。”
“多骑骑就好了,”旁边伸过来一个脑袋,小声吹嘘道:“反正你也不上战场,真到了战场上,连西夷人都有骑不稳马的——我亲手砍过一个那样的!你看我这条疤,从这儿到这儿,都是跟那个人拼命的时候伤的,唉……”
夏林抽了他一鞭子:“去你的,老苟,别吓唬人家姑娘。”
“这么护着呀?”苟易贼眉鼠眼地挤兑他。
夏林笑啐他。
有人先开头说了话,气氛就渐渐活了起来。有说笑的,有不安的,只是为首那两个依然寒霜一般。林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叹了口气,拉了拉自家殿下。
宋如玥如蒙大赦,忙拽着林荣跑去一旁。却听林荣道:“将军话说得重了,该好生安慰一番才是。”
这话昨夜明月也说过,宋如玥听得头皮发麻。她再抬眼一看,辰静双正黑沉沉地看向这里,心底顿时更虚,忙收回目光,对林荣道:“我自然知道,可是……”
昨天她唤回林荣,辰静双的反应,都落在她眼中。乍明又乍暗的眸光、推开林荣的手、萧瑟走入雨中的背影。她到底还有点心,终究起了愧意,辗转一夜,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两人争吵的画面,也不得不承认,辰静双始终在迁就自己,而自己的话却太诛心。
一夜雨声更恼人……也不知道辰静双歇在了何处。
可是……
可是,她从小就被无数人迁就,若事后自知伤了哪个宫人的心,便大手大脚地赏赐,让人去留任选,便算了了。甚至无人敢在她面前委屈难过,她面前常是花一样的行止、花一样的笑脸,从来没有什么人,敢需要她低头服软。
她顿了顿,顾左右而言他:“先前在沔溪……你不是这样说的。”
那个时候,林荣告诫她,辰恭只剩一个独子。纵然虎毒食子,也没有食独子的道理。
林荣道:“王上待将军事事尽心,这不一样。”
宋如玥这次默了更久,才将心一横,问道:“你平日里……嗯,怎样哄夫人?”
谁知这个问题也把林荣问住了。
林荣在永溪成了家,但那是奉了父母之命。他常年在宫中行走,一年到头和妻子打不到几个照面,始终相敬如宾罢了。后来双方父母接连离世,他二人就更冷淡,没什么感情,又各有修养,吵都吵不起来。
“我……”他梗了一梗,“我去问问。”
-
林荣能问谁?
左不过是天铁营罢了。
他在营中算是较为年长的人物,而营中还有一半打着光棍呢,连钟灵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哪晓得哄人的手段?
倒是这话题一开,众人虽不好闹到辰静双宋如玥面前,却敢闹他,纷纷压着声音笑道:
“容副将是看上哪个小娘子了啊?”
“怎么把人惹恼了啊?”
“赔罪的法子还不自己想,心诚不诚嘛!”
钟灵在场,这些混蛋到底忍了露骨的话。她仍是不大适应,跑去后面找钟小泉了。钟小泉玩闹的心思本来就不大,像一尊石头佛一样,把侄女护在了身后。
待光棍们闹完,才有人陆陆续续地提出建议:“我给……给她刻过两个小人儿,用木头刻的,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不等起哄声把这个人淹没,又有人接道:“我给我媳妇儿带过小姑娘里时兴的吃食!”
“我帮她带了一天我们家臭小子……”
“抱一抱嘛……说说好听的,厚点脸皮!脸皮有什么用?”
“到郊外看月亮,陪她写诗!”
……
林荣捧着装了满脑袋的馊主意,去回宋如玥了。宋如玥听罢,愣是没挑出一个有用的,但事到临头,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从矬子里拔出一个将军来。
于是这一天之内,她时不时地脱离大军,也不说自己去做什么,辰静双看似也不理。直到夜里扎营,辰静双竖着一双耳朵,久久没听她回去歇息,才亲自出帐,到各处晃悠了一圈,在天铁营的一处营地里找到了她。
她没发觉有人看着自己,正守着一堆篝火,手里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
她忙了半天,手里银亮如水的刀刃不时反射出泓泓光辉。辰静双默不作声,往来人都不敢打扰,宋如玥竟始终不曾发觉。
直到她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辰静双才悄悄走了。他们自然是分帐而眠,辰静双听着隔壁帐子里钟灵嘟哝着:“将军怎么搞的……我帮您——没事没事……好了,将军快睡吧。”
大概谁也想不到,辰静双以辰王之尊,还能干出这暗听墙角的事来。他轻轻翘了翘嘴角,眉眼还是闷闷不乐的。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笙童来替他更衣,他忽然觉得腰带不大对。他皱了皱眉,借着隐晦天光细看,只见上面好似多坠了一块牌子。
笙童嘴闭得像条线。
他把那牌子捞起来,举到眼前细看。是个粗糙的木牌,以束发的锦带挂在他腰间。还不及巴掌大,阳刻着几个字,谈不上工整——就这木匠的水准来看,没多笔少划,已经极勉强了。
这木牌背面和边缘都处理过,好歹能算方正光滑。而至于刻了字的那一面,因是阳刻的缘故,字迹表面尚算平整,但留白处就稍有些不堪入目了……是一道凹痕接着一道凹痕,虽则反复修整,大多痕迹都浅浅淡淡,但这木质坚硬,仍有不少笔没控住力,在木牌上留下了修不平的痕迹。
辰静双捧着这么个粗制滥造的木牌,一时没说话。
因上头刻的四个字是“子信”和“青璋”。
两个名字紧紧密密,几乎贴在一处。最左一列小字:“以此请罪,闷气伤身”。
这八个小字显然超出了雕刻者的刀功范围,“以”字周围仅有淡淡刀痕,杂乱沁血。余下的几字更没有下刀,是用墨写着的。但这木牌不曾抛光上蜡,墨迹反而渗到木质里,拂之不去。
他叹了口气:“走吧。”
笙童听着,那叹息声里,分明有笑意。
-
辰静双也不想自己这么好哄的。
但宋如玥一直紧张地瞄他的腰饰,他的心就软了。
跟她计较什么呢?才十七岁,从来被人捧着,能懂什么事呢?连这样让步的举动……或许都是第一次。她既然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他何妨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呢?——左右,他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教她如何呵护人心。
他便伸出一只手去,向身后伸,又并不回头看。他心如擂鼓,忐忑地等了许久——又或者只有一瞬间,终于感受到有一只手怯怯握住了自己。
他便轻轻笑起来,握紧了那只手。那人躲了躲,也就安分下来,任他牵着了。
良马并辔,晨光初照。
-
——若故事只到这里,就好了。
但辰静双心里躁动,手指就不老实,蹭来蹭去,终究蹭到了一点别样的触感。手里那爪子下意识一缩,被他疑心陡起,逮了个正着,硬是拽到了眼前。
手上裹着一层纱布。
宋如玥把手蜷回来,对他尴尬一笑,道:“也不碍事……”
辰静双眯起眼睛,冲她伸手:“右边。”
宋如玥背着右手,他便沉了脸色,催道:“生气了。”
眼前的人踟蹰半天,不敢再惹他发火,犹犹豫豫地把右手伸过来。果然也包着一层纱布。还附了一句讪讪的解释:“我……昨天搭帐篷的时候不小心……一两天也就好了……”
画蛇添足。
林荣能让她自己搭帐篷?
心虚得谎都编不圆了。
辰静双有心吓她,又沉了脸,把她的手轻轻一甩。宋如玥忙催马抢了一步,定定看着他,眼里好像有千言万语,慌乱又悲伤,嘴里却说不出一句。
“你——!”
他的斥责也成了茶壶里的饺子。
他把宋如玥的手重又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摸过那些纱布,问道:“……疼么?”
宋如玥忙道:“不疼不疼,钟灵给我上过药了。”
他用手指在她完好的手背上一戳。
-
鉴于身后那些长脖子狐獴们一脸想开开眼界的样子,两人只好赧然撒开了手,各赶各的路。直到深夜,扎营休息,辰静双才寻了个夜深人静处,一边给宋如玥换药,一边问道:“初学雕刻极易伤手,又偏选那么硬的木头。你怎么想的?”
宋如玥使用剖风愈来愈得心应手,除了些划痕,实际上也就三处较深的伤未结痂了,只是辰静双不肯放过。她像松鼠一样,缩着手肘,手掌平伸,让辰静双给她一层一层裹好纱布:“你……我以为你喜欢这个……”
辰静双失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认为。
“你以前给我带过偶人嘛……天铁营中也有人这么哄,嗯……,的。我昨天找了一天,路边的树要么太细要么太皮厚,好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大小合适的。但偶人太难了,我刻了半天也不成形,就……”
她说起话来还是带着心虚,再三看他,问道:“真的不生气了?”
“这还叫我怎么生气?”辰静双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掴。
——但以后切不可再说如此伤人之话了。
可惜,这话他只在心里想了想,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就像宋如玥,因其胆大果决,而失谨慎体贴……辰静双是因其温良柔和,终失直爽。
终究还是留下一个结,一颗小小的芥蒂,像个火引子,人畜无害般地存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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