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计

数日后，辰国大军驰入草头沙。

        据此处驻军所言，大捷以后，草头沙内毫无异动。

        却得说说这草头沙。

        西凌人的地方，除了背抵着一座鸟都飞不过去的大雪山，就全是平原。草原接着沙原，沙原又接着草原。有时候腻了，地上淌过一根细伶伶的河，淌过去，也是被烈日曝得奄奄一息，开不出什么花样。

        草头沙就是其中一处沙原，平平无奇，除了格外荒些。

        其实论起来，前次“草头沙”大捷，真正有意义的胜利并不是夺下了草头沙，而在于夺下了草头沙之后，一鼓作气拿下了西拉木、巴林、乌梁素三处。这三处都是西凌人聚居之所，尤其巴林、乌梁素，堪称西凌少见的绿洲了。

        但草头沙大捷后，辰军也无力长期驻守在此——辰军和西凌不同，不擅以战养战，隔着一大片草头沙，辎重难以运输，纵然占着巴林和乌梁素，依然入不敷出。上一战大捷，也是示威为主、利益为……利益只能说是微末，都算不上个配菜。就像牛肉面里的黄瓜丝勉强能称作配菜，但面汤上浮着的小油花，也就是一朵可有可无的小油花罢了。

        是以谢时班师的时候，驻军随着他一路退入了草头沙内，回到扶兰城外，就像几百年来，每一次取胜后一样。唯独每天有四支斥候轻装往返，监视着西凌的动静。

        草头沙就像壁垒，不由分说地割裂了数不清的恩仇。

        -

        “西夷俘虏都在扶兰城？”

        宋如玥侧眼瞥了瞥驻军将领——领兵的这位叫雷青，才三十出头，正因草头沙大捷而扬眉吐气。

        雷青朗声答道：“正是！”

        他回答得好响亮，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宋如玥只觉得他吵耳朵。

        宋如玥琢磨萨仁已经琢磨了一路。偶尔思路歪一下，想到以前的事，笑一笑，怔一怔，但大多数时间，她把情绪抽离出来，想的是：

        草头沙一战之后，萨仁会怎么做。

        按辰静双的说法，萨仁身为新西凌王，竟然外出领兵，是那些贵族挟持了乌蒙，进而胁迫她；按宋如玥自己和谢时的推测，西夷军心四分五裂，各为其主，并非对萨仁忠心耿耿，草头沙一战后，恐怕萨仁更失威望。

        她无异于被架在了火上烤。

        如今各贵族回过了神，血脉已经无足轻重，功绩和神权，就是萨仁手中唯二能打的牌。就这样回去，加上乌蒙受制，萨仁败局已定。

        这位登临了王座的圣女，会回到西夷大都，任人宰割？

        扯淡。

        那么……萨仁会不会还在前线逡巡？

        按理来说，败军之将，无粮无饷，退回后方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萨仁……

        宋如玥自己已经算是随心所欲，称得上是个出格的人了，萨仁却比她还狂妄，视规矩如粪土。宋如玥至今记得两人在辰王宫闲谈，萨仁认定辰静双的个性不适合称王称帝，信口就拿了海外话本中“武周”的故事明示她。

        这么一个人，不“按理”出牌，才在情理之中。

        西夷人最擅打猎设伏，不能任她藏下去了。

        “把扶兰城内的俘虏提来给我。雷青，”宋如玥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你亲自去这一趟。”

        雷青忧心忡忡：“这……”

        他却不知道，宋如玥这段日子始终郁结，见此人有推拒之意，登时暗恼，眼刀子已经飞过去了：“成了，功劳算你的，若落了空，责任我来担。”

        雷青腾地面红耳赤：“不、不是……”

        他一结巴，宋如玥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怼错了人，便有些自责，又无从下台。林荣左右看看，一拍雷青肩膀，笑道：“将军连日赶路，正犯着头痛的老毛病，并不是责备你。兄弟别放在心上。”

        宋如玥配合地对他一笑：“我知道你，若贪功，去年你就调离扶兰了，不必在这荒郊野原的守着。”

        雷青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听了她语气里的歉意，心头一暖，忙道：“将军哪里的话！……将军竟知道我……末将遵命！”

        他兴冲冲地转身走了。

        ……他人是好的，就是声音太大了，不愧姓雷。

        宋如玥痛苦地按了按耳朵。

        -

        西凌这批俘虏，是辰军攻下西拉木、巴林、乌梁素三处时，心怀怨愤，掳回的平民。

        其实本不该如此，但去年西凌接连屠城，辰静双都曾为此大怒杀俘。草头沙大捷后，辰军将士冲入西夷领土，宋如玥眼睁睁看着平时极其儒雅的一个中年人，对着那些无辜的牧民茫然片刻，直到瞥见有西夷幼子抓着一柄辰军的匕首，眼中骤然浮起一片血色。

        不共戴天之仇。

        宋如玥和谢时都没有阻拦，只禁了屠杀。至于掳获的人畜牛羊，也都分批押入扶兰。

        西夷俘虏中，妇孺老幼居多——凡拿得动刀的，多半在军中——因此看管不严。就连雷青领命把他们押往前线，底下人做事也不全然尽心。

        ——有一个叫塔娜的姑娘，正二十来岁，初识世事，身健体康，紧紧攥着妹妹的手。

        她注意到，有两个狱卒在一边窃窃私语，已经许久没往这边看上一眼了。

        “哈斯，”她往妹妹湿漉漉的手里塞了最后一块汗津津的奶干，低声道：“快吃。”

        这是被辰军掳走的时候，她仓皇藏在身上的。哈斯是她最后的亲人，她要照顾好妹妹。

        哈斯还不到懂事的年纪，却好像预感了什么，悄悄往她手里推了推：“阿姐，阿姐吃。”

        塔娜忐忑地看了狱卒一眼，以一个西凌姑娘的狠辣决绝，反手把奶干怼进了哈斯嘴里，又迅速捂住她的嘴，直到估摸着奶干化了才松手：“等会，一定要跟住阿姐，或者跟住少布阿哥，听到没有？”

        哈斯唔唔地点头。

        大概这批俘虏人太多了，只有一部分上了铐子，余下的，都是用绳索绑在手脚之间，串成一串。塔娜和哈斯，就是两位没用上铁铐的幸运儿。

        而且这绳索，也是粗硬的麻绳，扭不出太细的结扣，但塔娜不是个壮实的姑娘。她一路暗暗拧着手腕，搓出了一圈火辣辣的红痕，同时，也暗暗拧松了绳扣，或许……能容她掰出一只手来。

        她心惊肉跳地又瞥了狱卒一眼，那两个狱卒正大笑着说了什么。中原话，听不懂，不过他们的目光不在这里。

        被绑在她身后的青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递过来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她安心。

        塔娜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青年叫少布，在西凌，显然是个受人欺凌的角色——西凌尚武，少布却是个孱弱的男子。听说他为了避开族人奚落，孤身在西拉木游牧，西拉木的人竟也无一个从前见过他，顶多听说过他弱不禁风的名声，提起来，多有不屑。

        不过大家一并被关了这么久，相处下来，他倒也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少布虽然身子弱得不像个男儿，脑子却很好，这次……也多亏了他给那位大人出谋划策，才让很多计划得以实行。

        塔娜一边默诵着“长生天”，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妹妹往少布那边推了推。

        她是俘虏中少有的青年男女，待会还有重任，恐怕照顾不及。少布心细，把妹妹托付给他，她放心的。

        少布心领神会，伸手揽过哈斯，在那小小的肩膀拍了拍。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鹰唳——

        塔娜眼神一冷，生生把手从绳结中硬拽了出来，不顾那一层血肉模糊的皮！狱卒当即过来制止：“喂，你——！”

        却另有两个姑娘冲出来，脚间绳索顺势绊了狱卒的马，塔娜瞄准时机，将空出来的绳索往狱卒脖子上一勒——少布趁隙夺刀，唰唰几下斩断众人身上绳索，直到这时，另一个狱卒才赶到！

        少布持刀，勉强和他过了几招，哪是对手？所幸两侧西凌人已七手八脚掀翻了这狱卒。少布四下一望，漫长的押送队伍已经都乱了起来，一时各处人仰马翻，忙趁乱大吼：“跑！！！”

        他一把薅过了哈斯，拔足狂奔！

        -

        此时，若从天上俯瞰草头沙，却也是一番奇景。

        原本规规整整一线的押送队伍，忽然爆发起一团一团的骚乱。骚乱过后，黄沙扬起，鲜血溅落，数个褴褛的黑点，从骚乱中心，向四面八方逃窜。

        当然，大多数的骚乱都被平息，在后头押送俘虏的雷青大怒：“给我追！”

        后头黑压压的辰军快速赶上，沿着俘虏们排成的线，一路往前追，一路发散，很快，也随着那些奔逃的黑点追入沙原深处。

        而那些没有跑掉的俘虏、被追回来的俘虏，很快被辰军压缩成了一团，围在中间。雷青暴跳如雷：“点人！跑了几个？跑了几个？！”

        其实跑得并不多，一群俘虏，对着一群官兵，能翻出多大的花来？十几个而已。虽则都是些体力较好的青壮年，但以一两个人的体力，也未必能支撑着越出草头沙，回到西夷去。

        但雷青依然脸色煞白……碧瑶将军亲自点了他来押送俘虏，亲□□代过：“不得有误。”

        将剩余的俘虏押送至军营，他只得去请罪。

        这一回，碧瑶将军发了好大的怒，不光是一记眼刀、一句暗含责备的话了。

        营帐内外都听得，那位将军对着雷青劈头盖脸好一番骂，不由分说降了他的阶。帐内啪地一声脆响，不久，雷青瘸着腿出来，苦笑着唤了人，扶着自己回去。

        这一鞭没半点水分，打得皮开肉绽，雷青一贯是个受不住疼的，都疼出了眼泪。

        “挨了一记，没敢躲。”他苦涩地解释，“没挨军棍，也算我捡了大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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