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兵临城下

谢时说得没错，这茶馆结构简陋、占地狭小，不是久战之地。

        甚至不多时，此处就被夷为平地了。简陋的木架结构轰然倒塌，先前血飞溅得太多，也没有太多尘土飞扬，只是，不知曾在这里喝茶欢闹的人们，如今都去了哪里。

        倒是那样的岁月，确是一去不回了。

        辰静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而伤春感秋，便自己都觉得好笑。战到了如此境地，连他都要掂量着射出每一支箭矢，真可谓是弹尽粮绝了……他竟然还在这里胡思乱想！

        谢时已经在指挥着渐渐后撤。可是，再往后，就是辰台了啊。

        他想阻止，但知道他们都已经尽力了。

        谢时方才全心指挥，不觉被人杀到跟前，险些被劈瞎了一只眼睛。蒙望率人冲锋了十数次，四次陷入敌军包围，又四次杀出，胳膊上为孟王缠的白布都已经被血浸透了不知多少轮。就连那弱柳扶风般的甘慈，也都拿起了刀，盔甲底下，书生般的袍子被割裂了一道又一道，每一道都染着血……

        他听着他们的指挥声，一声声嘶哑下去。

        却是辰静双自己，究竟不是个将军的身份，武器又是弓箭，被陶维、梅素等人保护得好好的，身上只溅着别人的血，是滚烫的、令人无颜的。

        他伸手一捻，却捻了个空——这一筒箭也用完了。但敌军近在眼前，眼看就要一刀砍倒甘慈，他来不及多思，下意识地抽出一支箭，搭弓、瞄准、拉满、射！

        辰静双是使弓箭的高手，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瞬间就完成了。甘慈被这一箭救离了险境，正手忙脚乱地避开倒下的敌人。

        到底是甘元亭生前万般宝贝的独生子，他若在战场上出了半点意外，辰静双也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甘元亭了。射出这一箭，辰静双才松了一口气，察觉到手心里汗津津的——以及，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是从前春猎的时候问青璋讨来的，上面还有她的姓氏，一个小小的“宋”字。

        方才的疑心还未平。失了那支箭，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孤独。

        -

        辰军，再度，要徐徐撤离辰欢，要往辰台而去了。

        但此时，穆国大将封德，终于发现了辰静双的踪迹——“辰王在此！杀了此人，必有重赏！！”

        双方胶着，那容得有重兵保护辰静双？封德这一叫喊，周围穆军顿时包围上来，亏得还有陶维麾下将士拼死保护，可也寡不敌众、捉襟见肘。

        辰静双也终于抽出自己的长剑，长剑饮血。

        谢时、蒙望、甘慈，各个要领兵来救，可全被燕穆大军截断，一时不能来！眼看着辰静双身边卫队渐渐被削薄下去，辰静双自己也见了血，而那些穆军眼里全都闪烁着兴奋的光，甚至，还有一个因为打斗中分心盯着辰静双傻乐，被直接刺死的！

        可这一个傻子，也逆转不了局势。相比于大军，辰静双身边的人太少，翻不出什么花，转瞬就能被吞了。

        不能这样下去。

        甘慈哑声叫道：“封德！你们好打算！辰王怎么说也是辰恭最后一个儿子，你真敢说杀就杀？！还是打着杀人的名义，要生擒了他到辰恭面前，替你们穆王去跟燕王争功？？到时候燕鸣梧吃了亏，账又记在燕军头上，你倒干净！！”

        他此言一出，燕军为之一怔。

        蒙望借机道：“愣着做什么！哪怕救不回王上，我们趁机多杀几个燕人才是！”

        这两人转眼就搭了台子，戏都唱到了这儿，句句是阳谋，却也句句戳人痛处，令人不得不疑。李臻暗自叫苦，只好下令：“去抢辰王，别让他死了！”

        辰静双冷冷抬头——他遗诏已备好，若真要落入谁手里，不如一抹脖子死了！

        正这时——

        忽然，一支小队从辰台的方向杀了进来。这些人各个魁梧无比，一看就是西夷长相，大开大阖，无论燕人、穆人还是辰人，下手毫不手软，转眼就在这些久战疲敝之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众目睽睽之下，为首人环顾自周，哈哈大笑，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竟都是些弱苗，我西凌的草都比你们中原的男人硬气！”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诸多猜忌——

        西夷人，不是有那个碧瑶挡着么，怎地到了这里？

        辰静双不知作何感想，只眼前一黑。又强行忍住了，没有多话。

        那西夷人犹自冷笑：“先前杀了些中原人，尚未觉得手软，你们最好骨头硬些，给我磨磨刀！”

        眼见着辰王就在眼前了，只差那么一努力的功夫就能生擒，无论李臻还是封德，哪个肯轻易放手？但若涉及西夷，此事又得重新考量——顾不得那么多了，李臻断喝：“辰国素有西夷族人，此必是他们所扮，只为保辰王性命！”

        那西夷人却似打定了主意要拆他的台，颇有兴趣道：“哦？辰王是哪个？指出来，我看着你们杀。”

        李臻与封德对视一眼：“……”

        杀，还是不杀？

        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了疑虑。

        穆王，多智近妖，高深莫测。哪怕看着和善，穆国臣子也从不敢与他过分亲近，更不敢妄自揣摩他的意思。

        而燕王，为了这事，李臻与他起了些龃龉，再不似从前那样无间了。

        将在外，最怕秋后算账……他们都不敢擅作主张。

        那西夷人等得不耐烦，径自指点道：“是这个？还是这个？无妨，两人，我都替你们杀了便是！”

        不知有意无意，他指的那两人，还真有辰静双。

        不远处杀声依旧，这里，却没人敢妄动，辰静双的护卫尽数挡到他身前。谢时给副将使了个眼色，叫他护住自己背后，一手缓缓取了重弓铁箭，侧身拉弦。

        “这位西凌朋友，”他保持着这个满弓的姿势，高声道，“你或许认得本将军，倘或认得，不如就此罢手，我饶你一条生路；倘或不认得，也无妨，今天我们便来认识认识。”

        他这话不是夸大，近年，西凌两次被辰军大挫，辰军主将都是谢时。此人在西凌，可谓是名声赫赫。

        那西凌人也转身，眯眼看了他半晌：“这么年轻的一个小白脸……你就是谢时？”

        他嗤笑一声：“‘交驰将军’……我看也不怎么样，不如我给你改个名字，赤脚将军，白脸赤脚，也与你相称，如何啊？”

        谢时一怔，脸颊气得发红：“你！”

        “哦，这一回，成了赤面赤脚了。”那人又嗤了一声，蓦地转身去攻辰静双。辰静双只觉刀锋已经到了眼前，忙提剑一挡，又用另一手抚住剑锋，这才稳住！

        而电光石火间，谢时竟一箭脱手，擦着两人过去，只射死了另一边，一个正打算偷袭的燕军！

        陶维忙过来助阵，却被另外的西凌人拦住。辰静双被人围攻，支撑了数个回合，终于不支，被击倒在地。

        李臻终于下令：“杀了这些西凌人！”

        西凌人还真不与这些人寡势弱的辰人缠斗，大笑道：“我正也觉得无趣，还是摘个你们这些武人的头，看看有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说罢，便向燕穆联军杀去！

        甘慈忙向谢时连打眼色，谢时心领神会，示意距离辰静双最近的蒙望。蒙望趁乱，一个猛虎扑食抱住了辰静双，将他拖离了战场。

        谢时低声：“退！”

        正巧如有神助，那支西夷小队将封德李臻逐渐带往宫州方向，众人迅速指挥麾下将士撤离此处，一路与燕穆残军且战且退，返回辰台城。但那些西凌人并不多，很快，燕穆联军再次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

        而高大的辰台城墙，还遥遥在望——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大地的震颤。众人抬头望去，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大军。这片大军一眼望不到边际，估不出兵力，但总不下七八万之数。

        为首之人戴着面具，一骑当先，闪电般冲了过来。她身后大军如同滚雷，轰隆隆与辰军擦肩而过，直杀入燕穆阵中，直砍得他们人仰马翻！

        “是辰军！殿下！是咱们的大军！”

        “碧瑶将军！！”

        身边这些欢呼声，辰静双并没有听到。

        他耳畔一片死寂，静静看着那个一头撞过来，却险些摔落马下，被谢时手忙脚乱接住的将军。

        这位他日夜牵挂的将军，一身黑衣黑甲，瘦是瘦了，幸好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是她脑袋埋在谢时怀里，半晌没抬起来。谢时还算规矩，单手扶住了她的腰，忽而慌乱地看向他。

        辰静双策马过去，用力拨开了谢时的手，把人揽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战乱，他的嗓音又低又哑：“碧瑶。”

        谢时敏锐，闻出了这打翻了的醋坛子：“殿下……”

        甘慈和蒙望对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的紧张。而到了这份上，宋如玥还是没有吭声。

        辰静双又叫了一声：“碧瑶。”

        这一回，怀里的人有了反应。她剧烈地、痛苦地喘息起来。而辰静双也终于若有所感，抽出扶着碧瑶的手，往掌心里看了一眼。

        凝固的血块、暗色的血痂，还有……从掌根到指尖，一层鲜艳的血。

        谢时的手里也满是血：“碧瑶将军！”

        鲜血透过了宋如玥腰身上裹紧的布子，起初还是一滴一滴往下坠，最后干脆是流，不间断地掉落在苍白的雪地里。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像一团气，虚弱得一丝力量也没有了。

        “西夷……我们后面……西夷的追兵……”

        -

        卷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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