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恕难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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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珪说话的内容、轻缓温柔的语气、脸上又淡又疯的笑意,让齐晟打了个寒战。
“杀安乐……安乐一个弱质女流,谁要杀她?!为什么杀她?!”
“当时永溪城破,世人皆道皇兄已死,我也一朝归为臣虏,父皇只剩两个女儿在侧,他为什么只送了安乐出城?安乐那性子,她怎么肯出城?后来,辰恭在永溪掘地三尺,从护城河到宫墙,连皇陵都刨开看了,怎么就找不到一个玉玺?究竟是他不够用心,还是玉玺根本就不在永溪城中了?”
齐晟怔了怔,又打了个寒战。
“珪兄你是说……你是说玉玺……”
宋珪道:“这并非是我说的,而是世人的怀疑。齐王,怀璧其罪,可是被疑怀璧,又何其无辜!”
齐晟道:“……所以,这是假的,却有人信以为真?”
宋珪听着他声音里已经起了细微的颤,微微阖了阖眼,才又看向他:“安乐现在孤身在外,杀她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齐晟“腾”地站了起来:“哪一方的人?在何处了?!”
“齐王稍安勿躁,不差这一时半刻。”宋珪还是那双淡色的眼珠,疏冷而克制地看着他:“齐王,这是打算出手保下安乐了?”
“自然!”
宋珪闻言,道了声“好”,便坐起身,忍着疼,蘸着瓜汁,在盘上绘了一副舆图:“安乐在此,出兵人在此,意欲逼迫安乐南行。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此,亦听从出兵人之令,截杀安乐的军令已在途中,恐怕稍后就到。”
齐晟看着这熟悉的方位,惊疑不定。
他片刻看看那盘内的舆图,片刻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宋珪。宋珪一只手捂着小腹,血从指缝里往外流,可他全然不看,只盯着齐晟。
“珪兄……”齐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鬼,声音轻飘飘的,思想也轻飘飘的,雨声都被衬得沉重,周身又那么冷——“要杀安乐的人,究竟是谁?”
“齐王心里明白,为何还要问我呢?”
“所以你说玠兄疯了……”
“……是。”
“所以你这身伤……”
“我逃出辰恭营地,因此重伤。”
“不对,珪兄,”齐晟忽然冷静、坚定了下来,“这不可能。”
宋珪以目光询问。
“玠兄……那么疼安乐,在我那的时候……多少次,他为了安乐的消息饭都吃不下,怎么会是他要杀安乐?”齐晟说着笑了出来,一拍宋珪的肩膀:“珪兄,想是玠兄用以取信于辰恭的计策,不过太过逼真,连你也骗了去。怎么,你怎么也真信!”
宋珪一字一顿道:“我亲耳所闻。当时我们身边没有旁人,是皇兄亲口所认。他要杀了安乐,最好能查获玉玺,献与辰恭。这样,辰恭再喜怒无常,念着这份功绩,皇兄以后也能高枕无忧。”
齐晟摇头笑道:“玠兄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珪兄,你不妨仔细说说,本王来替你分辨一二。”
-
——当日,宋珪在帐外听闻了宋玠和卢余的对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事后,他也曾趁四周无人,揪住宋玠的衣领低声质问:“皇兄当真要杀了玥儿?”
宋玠一怔,笑道:“那天,你果然听见了。”
宋珪:“皇兄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宋玠道:“珪儿,这天下,只有一位皇帝。我宋玠奉君之命,为君尽忠,何错之有?”
“那辰恭他分明——”
“珪儿!——旁人如何,并非你我如今所能议论。”
“好,皇兄,我们不论什么君臣贼子。辰恭于你我有杀父之仇,皇兄莫非也全然忘了吗?!”
“杀父之仇?”宋玠忽而又笑了一声,“你或许记得,我却不记得了。珪儿,我现在唯一记得的,便是奉君之命,为君尽忠,这么一句话而已。”
“皇兄……你并非这样的人!你……你从小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父皇从来最喜欢你,你也从来敬重父皇,你……”
“——你知道,那次在皇宫里,父皇对我说了什么吗?”
“哪——什么?”
“父皇说,这乱世因我而起。”
“那也——”宋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皇兄,手上已经失了力,唯有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辩解:
“这不、想来不是父皇本意……皇兄你听我说,父皇从小偏爱你,对你寄予厚望,常拿你做我的榜样,怎会……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城破前夕,我曾经向父皇言明,是我为了与你争皇位,勾结了辰恭,助长了他野心。不料,竟成了他欲野膨胀、举兵反叛的先兆。”
他那样轻描淡写,宋珪说不出话来。
宋玠拂开他的手——自从兄弟再会以来,他总是做着这样的动作。宋珪只觉得自己掌心里一凉,倏忽便空了。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那也不是你——父皇当时被辰恭折磨,一时气话,也未可知啊!”
宋玠定定看着他:“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他眼里好像有很多话,可是他只重复了一句:“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皇兄!”
宋玠已经退让过他,慢慢坐下了,摇了摇头:“你若是为此事劝我,大可留些力气。”
宋珪张口半天,才深吸一口气,蹲到他腿边,握住他两个膝盖,仰头切切央求:“——可玥儿!玥儿又何曾令你我伤过心?皇兄!”
宋玠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同样地握住他手肘,也是用同样切切的语气,看着他道:“玉玺在玥儿手里,我总是奉命行事的。再说,以玥儿的性格,以皇兄如今的选择,往后,她必是皇兄的阻碍。”
“皇兄……”
“珪儿,莫哭。”
“皇兄,我们小时候如何许诺,你都忘了吗?我们共同立誓,往后无论是谁继承大统,都要拼尽全力保护皇姐和玥儿。如今皇姐已经……皇兄,你怎么舍得!”
宋玠从喉咙里叹出一声笑来:“儿时戏言,你竟当真了。时局如此,皇兄也无可奈何。”
宋珪只知道摇头。
那天宋玠始终在给宋珪擦眼泪,可人心里的悲凉总是擦不尽的。宋珪最终也没能劝动他回心转意,联齐截宋,已是定局。
-
“于是我逃了出来。”宋珪捡了能说的告诉齐晟,他的眼里已经流不出泪了,唯独被洗得冷淡空旷,像一座倒映着无情天的死水湖:“我人微言轻,更不是皇兄的对手,但我想救下自己的亲妹妹。齐王殿下,我从未求过人,可你的立场,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挪到齐晟面前,跪了下去。
齐晟大惊:“珪兄!——珪兄你这是做什么?”
“请齐王念在安乐寄人篱下、无所依傍的份上,哪怕只念着她从永溪流落至此的一点可怜,请齐王殿下在此事上不要听从皇兄所言,别加害于安乐,留她一条命。我虽然不是什么能人,但愿从此为齐王驱策,绝无二话!”
“不——不需珪兄来请,这本是应该,珪兄你快起……”齐晟是个见不得旁人受辱的,手忙脚乱地把他拽起来,犹自不信,“何况,玠兄也并非那样的人,待信使到了,本王叫信使传话劝他,必不发兵!”
“齐王,小心。”宋珪牢牢抓着他,像个蹒跚老者抓着自己的拐杖,“皇兄已然疯了,连玥儿都要杀,还不知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感念你对安乐的心,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在皇兄身边,千万、一切小心!”
齐晟听了,不以为意,只是看宋珪的状态,不好与他争辩,随口安慰他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珪兄放心。”
-
雨还未停,天还未亮,王宫来了新客。
新客是宋玠派来的令使,密令被写在丝绸上,封在一个大到空旷的锦匣内。齐晟当场看过,想着这是宋玠亲笔,便将密令仔细收回袖内:“启王殿下说,叫本王整军北上,准备迎战安乐?”
令使颔首:“是。”
“安乐一个公主,身边卫队又不完整,算来多不过三百人。启王请本王整军,是要本王对安乐做什么?围之,攻之,还是杀之?”
令使道:“启王殿下说,请齐王围之,启王殿下会亲自与安乐殿下了断。倘或安乐殿下麾下卫队反抗,那么无需顾忌什么公主什么卫队,请从速杀之,尤以安乐殿下及殿下心腹为先。只是,卫队上下所有俘虏、尸首、物品,请齐王殿下勿动,等待启王殿下来后,亲自料理。”
齐晟抿了抿嘴唇。
他虽然事先得了警告,但并没想过会是这么斩钉截铁的无情令。他直觉不好,向自己一位心腹使了个眼色,叫他从小门出殿去。他自己却故作沉思:“如此命令,容本王细思。”
一盏茶后,令使催促道:“请齐王殿下应答。”
齐晟道:“安乐殿下毕竟是启王殿下的亲妹妹,这果真是启王亲自下的令么?”
令使道:“不错。”
“启王殿下如今的处境,不由得本王不细问。倘或真是启王亲自的令,本王为何瞧着字迹不像启王亲笔呢?”
令使道:“这正是启王殿下亲笔,齐王殿下错认了。”
令使不由分说道:“请齐王殿下领命。”
齐晟皱了皱眉:“请令使回去,代本王再劝说启王一次吧。否则,恕难从命。”
令使道:“小人临行前,启王殿下早知齐王会有异议。启王殿下令小人问齐王三次,此为第一次:齐王是否领命?”
“恕难从命。”
一片寂静。
令使静候片刻,又问:
“请齐王深思。此为第二次:齐王是否领命?”
“启王与安乐殿下感情深厚,本王不忍罔顾人伦,恕难从命。”
齐晟往王座上一靠,心里也有点怵,怕惹恼了宋玠。但无妨,他看了看自己身边披坚执锐的护卫们——这些人忠心耿耿,自己总不至于被一个令使拿下。宋玠若怒发冲冠回来发火,便由这些护卫小心拿下,自己缓缓劝他。人活着,哪有说不通的道理?
他兀自思虑万千,时间一瞬而过。令使仍直视殿上,死板地发问:
“此为第三次:齐王是否领命?”
“恕难从命!”
齐王护卫们已抽出刀剑,一触即发。
而令使视若无睹,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蓦然涌出一抹敬意:
“殿下,得罪。”
满殿刀光如雪,如被飓风卷起,红梅泼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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