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四章

        易朝皇室信奉道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黎庶，都爱求神问道，宫观神庙香火昌盛，昼夜不灭。

        定远侯老夫人长年修身拜神念经，每年都要带着女眷一同去京城内的云华观朝拜，替家中祈愿，捐道观的香火钱不知凡几。

        云华观内钟磬声阵阵，香烟缭绕，松柏林立，宁静悠远。踏入此间，身心俱畅，抛却烦忧。

        几人一道于三清神殿进香参拜后，留下去客堂吃素斋。

        安慧妍和安慧珠她们再怎么学得端庄，终究也只是未及笄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的年纪，听闻后山桃花盛开，秦氏和二夫人崔氏留下来陪老夫人诵经，让一同来的小姑娘们出去赏花去。

        云华观依山而建，后山专门开辟出一片桃林供人观赏，恰逢阳春，桃花林春|光正好，落英缤纷。几个小姑娘结伴而行，像枝头的喜鹊般叽叽喳喳。

        安岁瑶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赏桃花兴致缺缺。

        心细如尘的安慧妍发现她的状态什么精神，便道：“若是累了，找地里歇着吧。”

        如此正合安岁瑶的意，也不委屈自己，径直走到凉亭坐着去。

        “喵，喵喵喵，喵……”

        循声望去，竟是一只几个月大的纯白尺玉幼猫，安岁瑶眼睛一亮，豁然想起年幼时曾经陪伴过自己一段时日却被陈嬷嬷弄死的小奶猫，心头一软。

        她半蹲着，打开包着零嘴帕子，想用吃的引猫儿过来，猫儿得了吃的，高兴得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吃完后摇了下尾巴，猫儿在原地绕了几圈，又叫了“喵喵”几声，似乎是想带着她去哪里。

        有人说，猫儿狗儿都是通人性的，安岁瑶好奇得紧，就跟着尺玉猫儿走了一段。

        尺玉猫迈着矜持轻灵的步伐，在前头带路，越走越深，不知不觉中引她到了人迹罕至的草木深处。

        望着前方幽深羊肠的小道，逐渐被繁茂的杂草淹没，安岁瑶警惕地停顿脚步，尺玉猫似是不满地又叫了，跑到她腿边蹭了蹭，安岁瑶正要俯身去摸它，它灵活地一躲。

        敢情是在和她玩欲擒故纵呢，她才不吃这一套，于是提着裙摆沿着原路往回走。

        突然，有人打斗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愈演愈烈。

        安岁瑶心想糟糕，赶忙找了处矮木丛蹲下藏了起来，而那只尺玉猫以为她在陪自己玩，讨好地挨着她的手蹭了蹭。

        浑身紧绷的安岁瑶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逗它，叫它安静些，手指紧攥着裙裾竖起耳朵听动静。

        安岁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睁圆眼紧抿着唇，神色惊惧，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背对安岁瑶的男子一手捏起黑衣人的脖子提起，颈骨被他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一折，“咔嚓”一道细微闷响，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在寂静的草木中格外清晰，就如同折断树枝般拧断。不一会儿黑衣男子便软趴趴地瘫在地上，没了生气。

        经年弹琴弄墨的手，做尽了风雅之事，杀起人来也干净利索。杀人的男子脚边还倒着几具尸体，只见他转过身来，赫然是谢夷。

        看向他面容时，安岁瑶刚好和他视线相交。

        被人当场看见的谢夷半点紧张的神色也无，闲淡如平常。容貌昳丽的他身着月白色暗纹锦服的他，恍如无情的仙人，走近俯视着她，“方才你看到了什么？”

        纵然他掩藏得很好，安岁瑶早就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没有忽略他近乎淡漠的眼眸中一抹而逝的杀意。

        谢夷想杀她？

        安岁瑶从矮木丛后出来，心跳如鼓，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强颜笑道：“好巧啊，竟然能在此处见到谢公子，前些天小叔还念叨着，欲和您一醉方休呢。”

        小女孩的笑容比桃花还要明媚，偏生谢夷天生冷心冷肺，不为所动。

        谢公子？先前还一口一句的哥哥叫着，如今又唤他谢公子。

        还搬出安霁从让他有所顾忌？真是精明的孩子。

        谢夷并不说话，单单就这样立在她面前，她就感到无形的威压四处扩散。

        “您的手脏了，要擦手吗？”安岁瑶受不了眼前沉默而诡异的气氛，笑着主动道，语气恬淡，仿佛适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小帕子，上头还绣着迎春花，小巧精致，只是她把帕子递过来的时候手微微一颤，显然是害怕极了还要强装镇静。

        有几分胆识，更贪生怕死，当真有趣。

        骤然间，谢夷感觉一阵心绞痛，修眉不禁轻拧。

        “四姑娘——您在哪儿呀？”

        不远处传来丫鬟和婆子寻她的叫喊声。

        安岁瑶趁机应声大呼：“我在这儿！”

        谢夷上前一步想要捂住她的嘴，冷不防被她反咬一口。她像只小狼似的恶狠狠地咬在他的手掌尺侧上，谢夷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击，不禁愣怔一瞬。

        听见有人脚步声逐渐靠近，安岁瑶猛地一推他，扭头撒腿就跑。

        手上逐渐渗出血丝，他眼神微沉。

        真是一个不乖的孩子。

        “四姑娘，您在这呀？”秋雁最先找到她，看她鞋子裙摆下的黄泥，不禁皱眉，“您这是当泥猴儿玩去？”

        安岁瑶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闻言胡编道：“适才遇见一只出来晒太阳的蛇舅母【1】，奇丑无比，吓人得紧，我们回去吧。”

        说话时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安岁瑶连连呸了几下。

        寻常女孩子都怕这舅母蛇，秋雁闻声色变，也不敢细问。

        又听身后传来几声猫叫，安岁瑶因为只猫儿，差点连命都丢了，不肯回头看。她忍不住催促，生怕谢谢夷会从后面追过来，“我们快回去吧。”

        正要走，猫儿却跑到秋雁脚边绊住她不让她走。

        “道观里的猫儿瞧着与寻常的猫不同，有灵性的哩。”秋雁倒喜爱地多看了两眼，诧异道，“咦，猫儿嘴里叼的是甚么？”

        安岁瑶扭头看去，尺玉猫儿叼着块羊脂玉佩，正好奇地咬着玉佩下系着的流苏玩。

        鱼藻形状的玉佩油润细腻，洁白如雪，明显不是寻常人家能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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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谢夷发现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不翼而飞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

        若是其他的配饰也罢，偏偏这块玉佩是他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佩戴多年，乍然丢了，心里倒是空荡荡的。

        换了一身罗衣的谢夷负手立于亭内，大袖迎风招展，身材修长挺拔如松，目光停留于水间嬉戏游乐的锦鲤，不时撒着鱼食。

        “公子，那些刺客是身手高超的江湖人士，诡计多端，没抓住活的，证据全断了，是属下无能。”韩毅半跪在地，回禀道。

        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谢夷脸色未变，道：“自己去领罚。”

        言外之意，若有下回，可能就不止罚那么简单了，韩毅心中一凛，应声退下。

        今日来云华观看望恩师的事，谢夷不曾往外透露，却早有人闻风而动守株待兔，可见他的身边很有可能被安插了眼线。

        不论对方是谁，杀他的目的何在，他都不会轻易放过那人。

        云华观的一靖室内，观主青玄道人面前密密麻麻地布着一盘棋子，等谢夷行至跟前，目光仍盯着棋盘，并不看他，“上回没下完的棋，接着来。”

        不愿打扰他的兴致，谢夷一手挽袖，和他对弈起来。

        视线掠过他白瓷般的手，一道红红的牙印分外打眼，青玄道人顿了顿，纳罕道：“舒淮，你的手是怎地了？”

        谢夷不以为意道：“被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咬了一口，并无大碍。”

        睁眼说瞎话，牙印看起来分明就是人的。青玄道人也不是不知趣，既然他不愿透露，他也懒得问。

        谢夷幼年被一位方士批言前生造孽太多，才体弱多病，被送到云华观，美其名曰让他偿还前世罪孽，以求今生之福果。

        教养谢夷长大的青玄道人，于他而言亦师亦父。青玄道人的谆谆教导，谢夷也时刻铭记于心。可青玄道人到底是出世太久，虽则在学识方面他倾囊相授，但也不是能事事考虑周到。

        师父训诫他不要造太多杀孽，可哪个上位者的手会是干净的？

        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小道童老早就把油灯点上，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黑子引白子入彀，白子已然无力回天。青玄道人将白子放回到棋钵里，爽朗一笑，捋了捋修理过的短须，“不错。”

        话未说完，青玄道人忽地剧烈咳嗽起来，胸前和肩膀抖动着，面色泛着灰白。

        谢夷难得透出一丝慌乱，给他把脉。青玄道人的身体越发不好了，竟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远处的钟鸣阵阵，洪声浩大，惊起了一片飞鸟。法钟声响先慢后紧，起三清落四御，似是穿过了悠悠岁月，从亘古而来，“闻钟声，拜老君，离地狱，出火坑，愿成道，渡众生……”【2】

        青玄道人却摆摆手，“老毛病了，不打紧，天色渐晚，你也该回去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谁能左右？唯顺其自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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