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行路难1（一更）

不知哪位大神触怒了龙王，湘水大发，浩浩荡荡淹没了临河的四镇十三县。

        水来了，水淹了，水走了。

        农家土夯砖砌的房子在大水下四分五裂，栅栏倾倒，退去的水面飘着鸡鸭牛羊人的浮尸。

        依地而生的农民忙活了大半年的土地被一朝冲走，颗粒无收。即使在大水中侥幸躲入土坡上避难的人逃过一劫，家中若无存粮只能活活饿死。

        此外还有永远不会缺席的沉重赋税雪上加霜。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

        或许当地执掌的官员有向上上报灾情，但是要等朝廷批复赈灾，哪有那么快？更何况……这种人人传颂太平盛世的年头。

        还不等到免税拨款，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没办法，活不下去的人只能举家迁移，北上无水患之地逃荒。

        志同道合的灾民一股接着一股，前拖后坠，路上隔百步就能见到一坨。

        他们一眼可见惊人的饥饿，瘦骨嶙峋，脑袋奇大，背上背着行囊家伙什，更显得像干枯了的向日葵，沉甸甸，摇摇晃晃。

        摇晃着摇晃着，或许体力不支，一个不稳，面无表情的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周围的同伴或是亲人，却连哭喊搀扶的力气也没有。茫茫然蹲下，茫茫然捡起其背上的剩余的赖以生存之物，再茫茫然站起身，睁着饿乏的神智不清的眼，继续往前走。

        江三想不到自己的商队居然加入了这样的队伍。

        出发前买过靠谱的地图，若走常用商道，先向西，再向北，弯弯折折，方可到漠文。

        西行数十日，走上一条大的商道，初见远处而来的难民，江三也呆了呆。

        江三曾见一对逃荒的夫妻带着一位三四岁的孩童。夫妻二人都肩负重担，小孩虽然只提着一个小包裹，想要跟上二人的步伐却也吃力，坠在后面，用细若蝇蚊的声音叫喊：“爹，娘，我真的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我好饿，我，我要站不住了。”

        爹娘二人都已经油尽灯枯，随时都可能迎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心情应答，又肯定背不动，抱不动。只能一人拉着他一只手，往前走。

        孩童被拉着，跟不上步伐，又站不起来，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车队渐渐超过了他们。

        到了晚间，江三依例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整车停下，做饭，清点货物，休整。

        远远又看到那对夫妻追上来，步伐快了些，只是不见了那个小孩。

        夫妻二人看着江三他们这边未熄灭的篝火，停下来，眼中放出如狼一般凶恶的光芒。

        雇佣的青壮年伙夫纷纷抄起家伙什，把车队围起来戒备着，精绷的肌肉泛着强壮凶悍的光。

        夫妻二人眼中的光渐渐熄灭，才转身离开。

        他们不是没有同情心，不愿意施舍。而是行商一路，本来就艰难，这么大一伙人，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的口粮，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况且这些灾民，可远比他们桅杆似摇摇欲坠的外表要危险的多。

        可能本来都很善良，但是到这种境地，难免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成为穷凶极恶之徒，就像这对夫妻……

        还有依仗自己年轻有力气，联合起来专门抢劫别人的口粮的人。

        人到绝境之时的疯狂和极端是正常人难以想象出来的，不由得他们不怕。

        第二天启程，江三就着微亮的天光收拾完，准备上马车，脚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被铁钳似的东西一把捏住脚腕，箍得生疼。

        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正对上一人发着绿油油光的眼，听见他恶狠狠咬着牙发出的声音：“给我吃的！给我吃的！”

        刚中气十足的喊了两声，眼中的光就迅速散了，好像本来就是个死人，只是刚才不知道被什么邪灵附身苏醒。

        只是捏住江三脚腕的手，依旧像铁钳一般，怎么拽都拽不开。后来找了王二并几个伙计合力，直把手指掰断了，才得以挣脱。

        原来这是个灾民，昨晚路过江三等人暂住之地体力不支倒下，只剩最后一丝气息，清晨江三路过他身边，他凭借残存的执念，抓住江三索要吃食，却耗尽最后一丝生机。

        商队继续往前走，沿途的灾民更多了。

        本来百步方可见三五成群的一小撮，现在视野里可以见到断断续续的一片一片。

        落单的或者小队伍很容易被抢，灾民走到这里，也经历了优胜略汰。队伍肉眼可见的变得壮大，大多是一个大村，一个大族的，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有青壮年组合，临时团结在一起，眼里泛着狼似的光。

        人群相互之间忌惮，默默赶路，偶有冲突则会被群起攻之。

        江三的车队戒备起来，外圈的壮年都手持家伙什。毕竟是常年奔走的车马行，都有经验。

        削尖的木矛，板斧，宽刀在阳光下闪着咧咧寒光，一致对外。马夫们都没有缺粮的困扰，精神抖擞，身强力壮。和逃荒的难民形成鲜明对比。

        整个车队活像一个刺猬，看起来很不好惹。

        再加上江三小心谨慎，绝不多看多瞧，以防惹起事端，所以虽然马车上堆着高高的货物，目前还相安无事。

        不过江三已经注意到很多目光在偷偷打量了。

        他往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希望快点走远。

        “娘，你吃。”

        车队边是一个村的逃荒队伍，其中有个单身的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因为这妇女本来是个外乡人，丈夫死了，是个寡妇。村里口角是非纠缠多，很不受待见，走在队伍边缘。

        女子双腿打颤，软弱无力，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

        小女孩连忙趴在她身上喊娘，从自己身上的小包裹里掏出仅剩的半块饼子，递到她嘴边。

        妇女慈爱的摸摸小女孩的头，蠕动皲裂的嘴唇：“娘没事，娘就是累了歇一会会儿就会好。这就剩下半块饼子，朵朵答应过要留着自己吃。”

        “不，不要，朵朵不吃，娘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娘一定要吃，吃了我们才能跟着村里人赶到。”

        江三注意到小女孩手上那张饼子长了很多黑青的斑，显然已经霉变了。

        就这样也是仅剩的口粮，女子依旧不吃，小女孩趴在她身上大哭，一边哭一边不依不饶的把饼子往其口递。

        女子只得依言张开口含了一下，留下浅浅微湿的痕迹，饼子却半点没少：“好了，娘吃了，娘吃了，娘有力气了，这就起来。”

        “不，你根本没吃，根本没吃！”小女孩眼泪哗哗的掉。

        女子强撑着站起来，往前走两步，身体却一晃，闭着眼晕倒了，整个人像散了的架子一样倒在地上。

        “娘，娘！娘！你醒醒！”小女孩急了，一边哭，一边紧张的剧烈摇晃着她娘。

        过了一会儿，女子强撑着睁开眼，眼中一开始有些迷茫，慢慢看向小女孩，才回过神来：“娘没事，娘不吃，吃了也没用。娘是注定要死的人了，你好好吃那块饼，好好活下去。村里人看娘不在了，你就是一个小孩，会照顾好你的。”

        “不，娘不会死的，不会死。一定会有办法的，朵朵一定会给你弄来吃的！”

        说着环顾四周，看到了江三的车队，手脚并用跑到车前咚一声跪下，双手攀住车辕：“老爷，老爷，求求你发发善心，我娘不行了，求求你我们给一点吃的吧。”

        江三看着小女孩，感觉自己额前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阵头疼。

        “不要抓着车子，我们怎么赶路，快走开。”

        小女孩立刻松开车辕，吃力的往前跑几步，又扑通一下跪下，双手举起用力的在地上磕头：“求求老爷，求求大人发发善心吧，就给，就给我们一点吃的吧。”地上石子细小尖锐，没几下小女孩头上就出了血。

        江三很想把她拉起来，制止她磕头，再悄咪咪塞给她一些吃食又何妨？

        但他注意到周围很多伙灾民已经向这边看来，感觉牙酸。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呢，你娘亲就算现在得了一口吃的，以后怎么办？我们也都要吃东西，不能给什么帮助，快走吧。”

        小女孩不动，只口中念着“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命一样一下一下用力磕头，抬起头的瞬间，能看见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殷红的血流下来，和通红的眼睛里流下的泪混在一起，糊的整张脸都是泥土石子和血污，只剩下一双带着乞求光芒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小女孩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磕着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江三紧捏住手中的缰绳，捏的手直抖。

        他的嘴角使劲的抽了抽，然后轻微向女孩招了招手，从旁边的包袱里拿出一张饼递给她。

        女孩踉跄的跑过来接了，刚拿到饼，就被后面疯了一样一窝蜂涌过来的人推倒。

        周围灾民的孩子一窝蜂涌过来，无数双手重重叠叠的扒住车辕，拽江三衣服袖子，腿无数双眼睛乞求的看着他：“求求你，给我吃的吧。”

        但他们很快就被后面涌来的大人推开，装饼的包袱瞬间被抢走，布撕开了，里面的饼全都散开，无数双手伸过去抢，饼被撕的一片一片。抢不到的就来抢江三，指望还能抢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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