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未遮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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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船行几日,济西河流域忽然风云大作,下起了隆冬的一场大雨。
两岸雪还没怎么化,天黑下来,乌云垂地。上一片灰下一片白,百里点缀着各色砖瓦房屋,墨色的济西河从白色里一线穿过。河上乌木船里,江三给房间炉子里又加了几块碳烤火,这化雪天比之前更冷,冻得他不敢出门去。
雨天河水翻涌,且视力受阻,不易行船。于是乌木船找了个码头,停在岸边。
一片白雪经受不住大雨的摧残,化得更快。地面又极冷,化完的雪又细细结成薄冰,贴在地面上。一脚下去,有扑哧扑哧的踩雪声,有哗啦的踩水声,还有咔嚓咔嚓的裂冰声,路况之难,可见一斑。
然而船还没靠岸,岸边早就守着一堆知道风声的文人,通通冻得鼻子耳朵通红,还眼巴巴的看着河面。
温荷华带人一下船,那群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文人自动分开,从中走出一个中年书生来,向着这边拱手一鞠到底:“鄙人名吴常,私任一代文坛谈会的会长。久闻容卿君盛名,知道容卿君要途经此地,在此恭候多时。一切住行吃穿都准备停当,诚心的请求容卿君能略光临我们谈会,讲谈几句,让我们这些偏远温氏门徒也能浅常甘霖。”
温荷华年少就名声远扬,据传他自小就为人沉着大方,从不与旁人争执计较,很能容人。过往的生活起居中有很多经典事例被《温书》记录在册,所以在民间有个容卿君的雅称。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还攀上了“温氏门徒”的交情,再看看周围一圈冻着的文人,温荷华断然说不出拒绝的话,跟着走了:“只是行宿一事,我们自有安排,不必劳烦吴会长了。”
一群文人欣喜若狂,前呼后拥。
原来这里的文人有人领头,会搞事情,建了个谈会,在附近一代小有名气。人聚集众多,偶尔也会有出世之论。
谈会开会的地方是一家书院大堂,温荷华于上首坐堂论道,十几位温家人坐于他侧后方,前面两列排开是谈会里一些首脑和知名论士,再下面是黑压压一片端坐听论的文人,自带矮桌笔墨,随时摘录。
江三还是第一次见到温荷华这样子坐堂讲学,很有兴趣。温期不喜这样一本正经的谈会,躲出来和江三站在角落里听。
文人们先向温荷华发出提问:“容卿君自少时以宽容之心著名,宽宏之度乃人生不可或缺的智慧,不如容卿君以容为题开谈如何?”
温荷华自少时以来,这种坐堂论道的谈会不知开过多少,早就能将各种学思经论张口即来,以容为题对于他来说很是简单,当下徐徐开口。
他的声音宽正有度,绝不吵人,却能让参会的每一位学子都能清楚的听见,谆谆教诲丝丝入耳,下面一众文人听得如痴如醉,认真摘录。
“……人生百态,不如意之时如漫漫黑夜,与顺意之事分庭抗礼……”
江三听得很新奇,津津有味,不时微微点点头。
“……天下大道相通,佛家也有过此中经典禅语。《古尊宿语录》中,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如此便为容……”
江三听到这里,摇摇头:“此话不妥。”
温期问:“何处不妥?”
江三笑了笑:“我只有一个混混见识。平心而论,说个实在的,再过几年——无论你过了多少年,你眼睛是瞎了还是咋了?自然能看他,到时候他该咋样咋样,你看到的就是咋样。哪有哪么多忍啊,让啊的这么多想法,不嫌累得慌!总而言之,别人如何如何,都不与你相干,自己怎么过,还是得过,难道还要再花功夫刻意去避啊,让啊的,多寒碜!几年后就算你发达了,别人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呢,甚至死了都不一定。所以这种谈论,听听在心里走个过场就好,真要是放在生活中,那就是个屁。”
温期听完后用扇子捂着脸笑得直抖,颤颤巍巍伸出来一只手直拍江三肩膀:“老兄呀,果然我第一眼没看错,真有你的!哈哈哈哈,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毫不留情的说我哥的言论是屁的。哈哈哈哈哈!幸好我们站的远,不然让下面那些文人听见了,保证要冲出来将你乱棍打死。哈哈哈哈。”
江三无奈:“我这人说话偶尔是泼皮了些,其实还好。大公子讲述的话,大多数都还是很发人深省的。”
“听了这么大半天了,你不累么,反正我是很累了,好想出去逛逛呀。”
江三打了个哈切:“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做学问的,听得云里雾里的。有些话听着还有点新鲜,有些话就太费神了。走,我带你出去。我来的时候稍微注意了一下这座书院的地形,我知道怎么带你溜出去。”
两人一同溜出了书院,温期刚想往大街上冲,江三拉住了他:“温二你就想这样到处乱逛呀,出门在外,你带钱了没?”
从小衣食无忧的温家二公子子摇摇头:“没有。”
“那还不回去取。也要回去加件衣服。天气这么冷,在外面逛久了,会受寒的。特别是你们温家人,啧啧,小伙子爱俏,冻得直跳——”
“行了行了,回去吧。”
温家一行人跟着来书院的同时,早有一船照应生活起居的家丁安排好了住宿,就在书院旁边。
江温二人拿完钱,加完衣服,正要出门,却听一个不善但清亮的嗓音道:“站住,你们要去哪里?”
戚信一身大红色窄袖短打,外面裹了件毛茸茸兔毛大衣,往雪地里一站,活生生一位肤白胜雪,唇红若樱的俏公子。他双目好似永远含着三分不羁的薄怒,杏眼眼尾上挑,神采逼人。
江三不由得眼睛一亮,啧啧嘴,心里想这些小鬼一个个都真会长,一个个都那么漂亮。
温期也不善:“出去玩儿。关你何事?”
“我也要去。”戚信不由分说走过来。
“嘿,你每天臭着一张脸给谁看?谁愿意带你。”
这几天在船上,戚信虽然被松了绑,船上也没人管他,但是奈何娇生惯养的少年气性太大,余气不消,说话锐利刻薄,看谁都不顺眼。江三与温荷华跟他差着年岁,不放在心上。其他人心知这是戚家的一颗眼珠子,从来不敢招惹。只有温期,跟他没差多少,是针尖对麦芒。
温期先开始还让着他,没多久就天天唇枪舌剑。
“哼,我正要出去走走,而且我跟的是江先生,与你何干。”
“你——”
戚信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分毫不让的瞪视着,温期把折扇扇的哗哗响。
江三呵呵笑,戚信什么时候和他关系好上啦?之前见到的时候还说自己厚脸皮呢。
他最喜欢看小孩子吵架了,多好玩儿。笑眼弯着,等两人没声了,才说:“走吧走吧,别置气啦,都多大人了,也不嫌幼稚。”
“哼。”
戚信哼了一声,温期把扇子扇的更快。
江三感觉到有寒风吹在脸上,善意着提醒:“哎,有点冷。”
“……”
飞花逐流水一般的温家二公子潇洒的合上了扇子。
时近春节,大街上夹杂着寒气,还有几分喜气。摆摊的很多,卖着红彤彤的对联,灯笼。还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彩泥人娃娃,年画等等。
江三根据长年的市井经验,充当了二位公子的导游:“这些摆摊的,卖的都是年货,趁着快过年的这段时间赶紧卖,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也要歇息啦。一年忙到头,只有这时间是名正言顺歇息的时候。”
“那是茶馆儿。这种茶馆儿,当然不是卖你们家的那种好茶。外面搭的棚子,大部分,都是给过往的脚夫,力夫,累了讨口茶喝喝,润润嗓子。里面大堂的内间儿算是正紧座儿。来这里的人,喝茶,消遣,谈生意,什么人都有。期间有小歌女穿插卖唱,也会有说书先生定场讲话本子……说到话本子,我前几天上船时刚好从在济西河边淘到本新鲜的。不过我看不来,二公子哪天帮我看看如何?”
“当然好。”温期听着江三说话,忽然道:“明年生辰,我就要及冠了。我们家的规矩,男子及冠之后都要取字,江先生帮我取一个怎样?”
“取字?这一般不都是要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至交才可取得吗?哈,我一个市井流氓,这哪能行。”
“我就是因为你跟我家那些人不一样,我才让你取的。他们取字,不是按照名的意思,就是些什么德呀,志呀的,无聊死了。我哥的字就是我爹取的,像个小姑娘似的,我才不想步他后尘。我要个不一样的。不管什么意思不意思,要好听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
江三说:“既然要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那不如直接叫温英俊好了,温潇洒,哈哈哈,温风流——”
温期居然点了点头:“温风流不错,够别致。到时候让族里那些老头子听了眼睛都瞪出来,哈哈哈!”
“哼,你温家好歹是文道大家,你身为容卿君的弟弟,品味就这样?呵——呵——”戚信插言。
“文字之道,孰好孰坏,向来各有见解,不可同一而论。我就是喜欢怎么了?你难道以为凭借你脑子里那一大堆臭铜烂铁的商道,还想置喙文法吗?不自量力,夜郎自大。”
“某人都要及冠了还像个小屁孩一样居然还拿自己的名字淘气,不知道你家长会不会心疼把你养这么大白忙活一场。”
“你——咱们就名字论名字,你胡搅蛮缠,扯到别的事情上算什么本事?!”
“你什么你,取名字也是一码事儿,难道我说错了吗?起码我搞什么,戚与武他们一群窝囊废绝对不会多说什么,但是你要是敢随便瞎搞,你哥呢?你爹呢?你们家一群长辈呢?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你!!!!”温期忍无可忍,仗着年纪大,身高体重,一下子把戚信扑倒在雪里,给了他一拳:“你小小年纪,能不能不要学得这么嘴欠!”
戚信一逮到温期打完后的空隙,一咬牙居然用蛮力翻了过来,兔毛大衣上沾的全都是湿漉漉的雪,他也不管,双腿一盘,锁住温期一点不能动弹,恶狠狠地还了几拳。
“哎,哎,你们好好说,怎么打起来了……”江三唬了一跳,连忙过来拉戚信。
戚信一把推开江三,力气大的惊人,直推的江三连连后退几步,站住一脸诧异。
温期在下面奋力地想要反抗,谁知这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硬生生咬牙压的他不能动分毫。
温期气急,手中扇子也丢了,掰住戚信的手:“你发什么疯,我又没招你惹你,我在温家怎样又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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