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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七年前,吴国正值强盛之际,吴王生辰的帖子广递天下、引四方来朝,其中一张便递到了越国皇宫。

        越国与吴国一衣带水,但境内恶山恶水,富庶程度远比不上后者,常年恭恭敬敬向吴国进贡,求取一方安宁。

        为吴王拜寿的帖子送到宫里,越王思索良久,决定带上长公主柳月偏亲赴吴国,以示重视。

        那年,也是十四岁的柳月偏第一次离开越国。

        走在路上,柳月偏看什么都是新的,父亲让她准备了一支拜寿舞,名曰惊鸿,她日日夜夜,花了足足半个月才练成。临行前在师傅面前跳了一遍,此舞柔美、再加上柳月偏天可怜见的一张脸,实在是流光溢彩,看得众人呆了。只有她师傅什么话也没说,面上一副惋惜的神情、掩面而泣。

        柳月偏当时不知她为何而哭,一心练到最好,不给越国皇室丢脸。

        吴国的宫殿足足有十个越宫那么大,处处火树银花、香风荡漾,柳月偏走在其中,像行在画里,觉得新奇得不能再新奇。父亲在旁轻拍一下她脑袋,叮嘱她不要乱看,谁知带头的老太监转过头来,朝二人笑得谄媚。

        开口就是一句——长公主生得这样好,赛过宫中千芳百艳呢,说不定这吴宫里头的鲜花儿,今后还要靠您照拂。

        柳月偏看不明白父亲脸上的难堪,只是天真地应——你们宫里的花儿娇贵,好多我都没见过,我可应付不来。

        老太监只是笑,在宫中行走多年,这些小国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呢?无非是想将国中美人送过来,在吴宫里吹枕头风。寻常的他还懒得理,只是面前这个越公主实在姿色惊人,将来必定造化非凡。

        带到一个大殿,他让父女二人先在此处喝茶休整,待开宴再来通传。进殿之时,殿中已经聚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到他们进来,众人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目光聚到柳月偏身上。

        柳月偏被盯得不自在,拔高音量行了个礼,找了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众人也不好再看,各自垂下眼饮茶吃点,心中无不叹息,在叹息些什么,他们一时也说不出来。

        等待的间隙,柳月偏出门方便,不巧迷路走到一个花园,此地隐蔽,她绕来绕去也没找到出去的路。就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争执。

        ——你个不听话的东西,见了本太子还不下跪,信不信我杀了你?!

        ——皇兄,他就是个傻的,我听说嬷嬷说,他下面都还没长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会吧?我说怪不得呢,他一个男的,长得这么细皮嫩肉,该不会真的是个小姑娘吧?!

        ——哈哈哈哈哈哈,皇兄你看,他还生气了,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呢!

        啪啪!

        柳月偏听到一阵耳光声。

        太响太亮,听得柳月偏心里一悸。

        ——你再这么看我!我把你眼睛用勺子挖出来,一脚踩烂一个!

        ——皇兄,不如让他把裤子脱了,看看他下|面究竟长没长齐哈哈哈哈哈。

        ——好主意!你个癞皮狗,还不赶快把裤子脱了给我们看看!

        柳月偏走得更近些,从石缝里看到了那头的景象。

        只见一个金冠束发的小少年踩在假山上,正对着底下的人吵吵嚷嚷,听他刚才的话,竟是这吴宫里的太子。而他旁边那个年龄相仿的矮个儿少年,虽然脸上还满是稚气,但已经很能拿捏成人的姿态,左脚多迈一步,肚子往外一顶,颇有些架势,此刻,他正朝底下的人吐口水。

        ——快脱!怎么跟那些宫女一样!扭扭捏捏的。最后还不是要被本太子总之,本太子要你干嘛你就得干嘛!

        ——对啊!我皇兄是未来的皇上!你们齐国算个什么?!就算我皇兄把你阉了当个太监,你们齐国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柳月偏这才看到底下那个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散着,被惨白的月光一照,更显得孤独伶仃。

        正看着,矮个儿少年已经走上前去,拎着对方的脖子,在笑声中粗暴地扯掉了对方的裤子。

        待看清,两个站着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相看了一眼。

        而地上的人连反抗都没反抗,柳月偏看得出,他不是害怕,他连手都没抖一下,他只是麻木了,似乎只是在等待这场折磨的结束。

        ——你别说,这个疯子长得还挺好,看着比我宫里那些丫鬟更好!

        ——皇兄,我听说早年间父皇宫里头也养过面首呢

        ——何为面首?

        ——就是就是男宠,和宫中那些个妃嫔也没什么两样。

        小太子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平日里欺负这个疯子欺负惯了,把对方当成挥挥手就能逗弄的小狗。可昨日他从太监那儿听了一耳朵,这疯子好像要被送回齐国去了,要是真回去了,谁来吃他宫里的狗食?谁又隆冬下水去给他捞捶丸?

        不行,要把这个疯子留在宫里!小太子心里腾起古怪的情绪,但他并不去探究。

        ——那好!把他弄到我宫里去!我明日就去求父皇,送信去齐国,这个疯子我们不还了!

        ——皇兄果然好魄力!

        说着,两人你一边我一边就要来抬地上的人。

        也不知是那句话刺激了那人,只见他突然抬起眼睛,眼中的光点由暗至明,死死地盯着小太子。

        他等了多少年?在这吴宫受了多少欺辱?为的不就是回到齐国?若是不能

        柳月偏看得很清楚,那人眼中是嫌恶,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的恶心。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管,这是吴国的宫殿、吴国的太子,那个是齐国的质臣,怎么也跟她扯不上关系。

        不关她事,不关她事。柳月偏在心里默念。

        可突然,地上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石缝,和柳月偏视线相接。然而,只一瞬,他就挪开了目光,仿佛没看见这个听墙角的人。

        也就在这瞬间,柳月偏猛地改变了主意。

        ——快,把他拖走!

        ——皇兄,要不要叫几个奴才来?

        ——不不必了,他这么个疯子,瘦得跟麻杆儿一样

        ——啊!

        ——乱叫什么!

        小太子伸手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

        皇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假山高处。

        ——皇兄,你看看那是什么?!

        ——能有什么?大半夜的。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一惊一乍,当皇子要有个皇子的样子

        小太子边说边不在意地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团白影在假山上空飘来飘去,仿佛是个女子身段,似乎还在起舞!

        ——什么人在那儿!

        他大声嚷嚷了一句,底下的手却微微发起了抖。

        ——皇兄,她好像在跳那个舞!

        小太子不再说话了,抬手扔了块石头出去,没成想石头砸到那团白影上,像砸在了虚空之中,顿时没了踪影。

        只见那白影丝毫没受影响,依旧翩翩起舞,舞姿绝妙、有仙人之感。

        吴宫曾有一位姓李的嫔妃,从江南而来,最擅长的就是这惊鸿舞,令吴王一见倾心,放在身边专宠了许多年。可这么多年,她却一直未孕,好不容易诞下一个儿子,却让妃嫔所害,还未满月就去世了,李妃也随之精神失常。

        据说一晚,有一宫女在花园中看到白衣仙女起舞,第二日早上起来,她只当自己做了个梦。没想到再寻去花园,找到的却是李妃吊死在树上的尸体。

        为此,吴王曾消沉了好几年,那些个使手段的妃嫔,也让他用千刀万剐之刑除掉了。

        ——李妃

        小太子口中喃喃。其实当年的事,和他母后也有勾连,但那时外戚势大,父皇根基又不稳,所以即使父皇心中有数,也没往深了追究。只是这些年再未踏入过母后的宫门,素日相见也是冷言冷语。

        ——怎么会?!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

        皇弟大喊。

        ——不是的是她,只有她,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的舞。

        李妃死后,也有不少初初进宫的女子想走歪门邪道,专程练了惊鸿舞来讨吴王欢心,可不仅铩羽而归、还被关了冷宫,自此往后,宫中是再没人敢冒险了。

        ——皇兄,你看这棵树是不是李妃当年那棵?!

        ——走快走!不!跑!快跑!

        望着那团愈发逼近的白影,小太子心里彻底慌了,冤有头债有主,他母后现在成日锁在屋子里吃斋念佛的,说不定身上早就佛光普照。李妃不敢找她,干脆掉头来找自己也是可能的!

        他懊悔极了,今晚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偏偏是这么个鬼地方!都怪这个疯子!他边想边猛踢了几下地上的人。

        ——那他怎么办?

        ——什么时候了?!还管他?不怕死你就留在这儿吧!

        小太子几乎恼羞成怒。

        说话之际,那团白影竟渐渐朝他们而来。

        ——走!

        ——快走!

        兄弟俩同时大喊,脚步慌乱地往园子外面跑去。

        柳月偏今天正好穿了一身儿白衣,方才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扮鬼来吓唬人。没想到那兄弟俩如此受用,她心里也古怪得很。但走了就好了,管他那么多。

        她迈着步子凑近假山,地上的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没什么神情。

        想起对方还没穿裤子,她伸手捂住眼睛。

        ——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

        对方慢条斯理地提起裤子,转身就要走。

        ——不管你是谁,不要再跳这个舞。

        柳月偏心中暗诽,你算老几,我好心救你,你还甩脸子给谁看?

        她也跟着往前,脚下却被什么绊住,害她差点摔出去,低头一瞧,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边角十分尖锐。她一下明白过来什么。

        ——你刚才想杀他们对不对?!

        少年没理,继续走。

        ——这个石头,你方才是攥在手里的对吧?如果我没出现,你就准备以命相搏了,对不对?!

        柳月偏穷追不舍,她自幼在越宫中我行我素,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对方所处的困境,让她产生了兴趣。

        少年突然转过身来。

        ——你不要多管闲事。别自以为救了我,没人让你救!你离我远一点!

        被对方劈头盖脸这么一说,柳月偏愣在原地。瞧着对方渐远的背影,她转念一想,对方刚才被她看了屁股,生气也很正常,况且,自己也不认识路啊,于是又死皮赖脸地跟上去。

        ——要不你偷偷的,跟我回越国去,到那儿谁也不认识你,到时候随便谋个什么营生,天高海阔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年心中嗤笑,笑的是对方的天真,他是质臣,若是失踪,吴国大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对大齐开战,到时候的生灵涂炭都要算到他头上。

        ——你在可怜我?

        他嘲讽地问。

        柳月偏认真地点头。

        ——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猫,被人打掉了一边耳朵,我第一次靠近它的时候,它就是你这样的眼神。我当时可怜它,现在也可怜你。我恨不得把你藏进我的箱子里,不许外人来看,更不许外人欺负你!

        少年转头,果然在她眼里看到类似看小猫小狗的眼神。大概是从没被人这么看过,他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从来都不需要!

        可是他觉察到自己不可抑制地放慢了步子,一双耳朵也警觉起来,害怕错过对方接下来的话。

        ——你长得多漂亮,天生该过好日子的,不像方才那两个猪头模样的

        ——你不用担心,今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你的屁|股我也没看过

        ——他们下回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你,我会在吴宫里待两日,你要是想跟我回越国,可以来后苑找我

        少年耐心听着,每听一句就要在心里嘲笑一遍对方的天真。

        不知为何,今天这条路似乎格外短,抬眼已经到了园子出口。

        多久没有人同他这样说过话?久到记不得了。又或许是从来没有过。父亲死后,他五岁就被送到吴国为质,没有任何人陪伴,有的只是欺辱和孤独。

        ——我得走了!出来这么久,父亲肯定担心了!

        柳月偏匆匆道别。

        少年思索片刻,还是拦住了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再跳刚才那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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