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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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善如流应了声“是”,便取了玉梳给我细细梳起发来。
对着铜镜的间隙,我才留意到玉儿今日倒是多了几分艳色,她穿了件鹅黄短袄裙搭了仿孔府孔雀蓝马甲,看得出虽是旧衣,但胜在色泽鲜嫩,加上玉儿人如其名,肤色白皙如雪,衬得人也格外打眼起来。
我隐约又想起这几日李瑾来时,她似乎都在旁边伺候着。
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
难怪所以这段时日,她才如此卯足了劲想留我眼,费尽心思地讨好我,抢活儿抢得绿锈她们各外有意见,没少在我面前说她坏话。
只是我暗自瞧着,不免有些叹息。
我在高处,看得很清楚——对于李瑾来说,她们这些侍妾不过是像玩物一般,需要时摆弄几下,不需要时便丢了。是以从镜子里觑见屏风外正背着手走进来的李瑾,没有半分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那只是个花瓶、字画般的物品。
“娘娘瞧着这样可好?“她轻柔问道,带着殷切的讨好。
我收回神思,目光落到镜子上。不过不得不说玉儿确实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也生得一双巧手,不用珠钗也能编出花样来,几下便将我的头发挽起,梳了个垂髻,又将玉钗插入发髻中,显得清雅又端庄。
“怎么不用先前我送你的那套翡翠头面?“李瑾出声问道,说话间,已经走到我旁边。
“今日不出门,倒不必那般隆重。“我笑着答道。
玉儿取了粉扑子给我细细上了粉,又用黛笔简单描了几下眉,再用指尖取了胭脂并口脂轻轻抹在我的脸上、唇上化开。
因我不喜研究那些京中流行的各式妆样,只求简单干净就行,是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妆成。
“不都说女子画个眉都要半柱香时间么?你倒是化得简单。”
他绕到我另一侧看我。
我隔着镜子避开他眼睛:“那都是姑娘家才有的空闲,我哪有那些时间?”
李瑾像是得了什么趣儿,停在我旁边,透着镜子盯了我半晌。忽然向玉儿伸手要了黛笔过来,转到我面前,伸手端起我的脸,打量片刻,便拿起黛笔在我眉上轻轻描了几下,又取了粉扑子擦了擦,又补上几下。
近凑着,我看见他神色认真细致,倒像是作画般谨慎。
他画完收了手,又凑近细细看了一回,才满意点点头道:“我倒觉得这远山眉更衬你些。”
玉儿立刻乖巧地端了小镜到我面前。我看着镜中照出女子的面容,眉似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染色,面庞宛如刚开好的一朵芙蓉。
我倒没想到他居然画得还不错,微笑着夸赞道:“太子爷倒是有副描眉的好手艺。”
他觑了我眼,笑而不语,忽然上手捏了捏我耳朵,手又从边上顺着脸侧滑下来:“我不过平日里多临摹过几幅仕女图,见那画上的眉形好看,便照着给你描了,可没给旁人画过,你莫编排我。”
我一顿,没想到他误会我是吃了什么飞醋。一时有些尴尬,也不知答什么才好,只好借着理头钗的间隙躲开他目光。
“我说真的。”他忽然捉住我的手,硬逼着我看他。
我无奈一笑,倒不知这人也有如此执着一面,不动声色抽开了手:“臣妾自然信太子爷的话。”
话间,我目光不经意间瞥见铜镜一角,玉儿正悄悄看着李瑾发呆的神色。
我不露声色,只是垂眼出声道:“玉儿,去给爷沏壶碧螺春。”
玉儿立刻回过神,眉开眼笑地应了声“是”,便欢欣雀跃地出去了。
李瑾这才看见身后的玉儿,转头撇了她一眼,犹疑着开口:“我记得这丫头是……”
我正专注地对着镜子将耳坠子带上,随意道:“你先前扬州带回来的那几个娘子,不是本来要撵出府?这个玉儿我瞧着合眼缘,便留了她下来。”
没想到身后忽然没了声音,我透着镜子觑他,只见他神色染上几分尴尬,手握成拳掩嘴轻咳了几声,刻意起身朝外走:“我去外间坐会儿。”
李瑾走后,月桂上前为我整理衣领,犹豫半晌,咬咬唇还是开口:“娘娘,您可知那玉儿的心思不正,可不就是费劲心思想留下……”
我微笑摇头,拍拍她:“我自有分寸。”
出去时,早膳已经布置好放在桌上,却瞧见玉儿跪在地上,满脸惨白,而李瑾则面色不善地坐在主位上。
“这是怎么了?”我走过去问道。
李瑾揉了揉额头,没说话,扬了扬下巴:“给你换个丫头吧。”
他这话一说完,玉儿脸色更加惨白。
我一面不动声色使着眼色让月桂带她下去,一面接了旁边丫头递过来的青瓷碗,给他打了碗燕窝粥,摆在他面前,笑道:“那倒也不必,爷若是不想看到她,以后便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做什么跟丫头发这么大脾气?”
他皱眉侧头看了我眼,没好气道:“你就不问刚刚她做了什么?”
我顿了半晌,才笑着回答:“我想着是太子爷先前的丫头,左不过做错了事,被你训几句……”
他用勺子搅了下粥,沉默半晌,忽然出声解释道,“——这几个侍妾是别的官员送的……总之,你应当知我对她们从没上过心。”
我又是一顿,没想到他会跟我特意解释这事。
男子三妻四妾是伦常,更无论是太子,以后登了太极,还会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所以我对他有几个女人,是否上心,并不大在意,只是笑着“嗯”了一声当作应过。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朝我开口道:“先前,我只因赐婚的事,对你有些误解,这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好好待你。”
我怔了怔,看向他,他耳廓微红,但仍认真看我。
我竟看出几分真心来。
要说此时我心头没有悸动肯定是假的。
我垂下眼睑,掩去多余的情绪,面上也有些烫,并不直接看他,只是微笑着给他夹了个金玉丸子,细声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他侧头看我眼,带着笑意道:“好。”
吃到一半,小贵子忽然匆匆走到门前,扣了扣门,隔着帘子:“主子爷,先生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他点点头应了声,旁边立着的丫头立刻端了茶水上来给他漱了口,又取了软帕给他擦了手,便要出去,贴身服侍的丫头忙让人取了他的鹤氅送来。
李瑾只摆手说不必,当即起身便要出去。
一群丫头忙跪地求道:“主子爷,这屋里点着碳暖和,外面可冷着呢,万不能着凉了。”
我瞧着不想叫这些服侍的丫头为难,便起唤了声。那大丫头宫柳立刻看着眼色,将鹤氅端到我面前。
我接了过来,绕到李瑾旁边拉住他,边给他披上边轻声道:“爷多少体恤这些丫头,天这般冷,若是感冒了,她们少不得又要被吴嬷嬷重罚一顿——再则,爷也注意自己身体,不注意可就要病了。”
我说着抬手给他将带子系好,又细细理好领子。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弯眼道:“等过段时日得闲了,带你去城南的温泉庄子上小住一段时间,到时候估摸着也该下雪了,咱们到时候边赏雪边泡泉,才是人生一大美事。”
我微笑点了点头当作应过:“爷去忙罢。”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才发觉唇上挂了一丝笑意,忽然有些发怔。
冬天的日子静得很,丫头们知道我惧寒,每日将屋子里烧的暖暖和和的,我也成日窝在榻上,日子也就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李瑾虽然政务繁忙,但每日依旧会抽些时间到我屋里坐坐,有时是读书,有时作画,或者坐在炉子旁陪着我说些话,或者喝喝酒。
日子平静如常地像是已经如此过了十年一般。
过了大雪,天又寒了几分。
这天用过早膳,我例行处理完府内大小庶务,好容易得了闲,便自书柜上取了本游记窝在塌上翻读。
窗外有丫头在扫院子,偶尔聚在一起说着话,嘴里都冒着白气。
可还没翻几页,便听见大老远长安的声音传了进来:“嫂嫂——”
果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今日一早如福就给我递了牌子说是长安郡主要来拜访我,还以为她午后才来,到没想到她来得这般快。
我料想她来了也没了清静,索性合上书,起身迎了上去:“怎的来这般早?可用过早膳?”
她拉着我的手笑眼盈盈道:“用过了——自然是想嫂嫂了。”
我点了点她额头,嗔了她眼:“鬼精灵,这话你觉得我会信?”
说着话,转进内室,旁边已经有丫头上来给她解了大衣,又取了热帕净手,她这才笑嘻嘻挽住我。
“看嫂嫂自然是头一件大事,第二件嘛倒是为了点口腹之欲,我才听说皇兄这儿新得了块进贡的梅花鹿肉,可偏偏只有太子府的大厨子才做得出独一的滋味,所以特地过来,可不能让那厮自己独吞去了。”
我摸了摸她手才觉得冰凉,便将怀里的汤婆子放到她手上:“就光惦记着那点吃的了,穿这般少。”
她嘿嘿一笑,拉我坐回榻上,随意翻看我刚刚看的书:“嫂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太子哥哥呢?“
“太子爷今日有客,在前厅见着呢。”
“哦。”她随意应了声,便脱了靴子,上了塌。
我让月桂拿了被子过来给她盖上,她左右环顾一圈,拿过我刚刚看的小传。
我便捡了绣了一半的花样坐在旁边继续绣起来。
长安自然是静不下来的,翻书翻得哗啦啦响,大概觉得无趣,又丢到一旁,捡起梅花小几上的一条穗子把玩,见我低头绣的安静,又过来闹我,要我给她说故事。
我被她缠得没法,随意给她捡了个故事,说了没几句,她不太满意,思索了半日,歪倒在我身上:“嫂嫂,上回讲的那个《梁祝》可有后续?两人变成蝴蝶之后呢?”
我没想到她还念着这故事,顺口道:“变成蝴蝶就是最后的结局呀,两人双宿双飞,幸福美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人怎么会变成蝴蝶,不就是两人一起殉情了嘛死了嘛——”她一副“你别框我”的样子,才满是叹息地开口道,“我在想,若是那梁山伯能早些来提亲,是不是祝英台就不会被定给马英才?”
绿锈正泡了壶毛尖过来,我微笑着取了杯子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摇了摇头:“世界上哪那么多因缘巧合,就算是梁山伯提前来求亲,祝家也不会将英台说给他。”
——因为从一开始,祝家就是看不上梁山伯的。
高门嫁女,低门娶媳,马英才是世家子弟,而那梁山伯只不过是一介寒门,祝家又如何可能看得上梁家?
这门第出身,从一开始就是定下的规矩,是阶级之间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长安听了我这话,也忽然也坐了起来,愣愣道:“我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是不是?”
我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低落,暗暗看向她,才发现她神色格外沮丧,不动声色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长安有喜欢的人吗?”
她听了我这话,忽然脸色罕见露出小女儿的羞涩,只说:“哪有的事,嫂嫂别打趣我了。”
我见她如此,也不戳破,另让绿锈拿了个新得的有趣玩意儿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果然又兴致起来了。
说了半天的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丫头的喧闹。
我唤了月桂进来问话。
“娘娘、郡主万福——”月桂笑着道,“是外边儿下雪了,丫头们不懂规矩,出来看雪玩闹着呢。”
“呀,下雪了?”
长安闻之立刻欣喜地跳下塌,连鞋都没穿,就要往外跑。
“鞋快穿上……”
那丫头似阵风冲了出去。
她随侍的丫头忙拎了鞋和外衣追上去。
我无奈一笑,让月桂取了狐裘过来,也跟着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立定。便看见天上飘下米粒儿般大小的雪,又像春絮一般飞满了庭院。
是今年的初雪呢。
我目光落到站在院子中间的长安,她正向天上伸手接着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丫头们纷纷举了伞和鹤氅朝她走了过去,却被她不耐烦挣开,自顾自撒着欢满院转圈。
几个随侍的丫头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我出声道:“不必拘着她,让她自己玩儿会子。”
丫头们得了我的令,这才撤到一边上立着。
长安得了我的准,更是玩得畅意十足,转头喊我:“嫂嫂,等雪积得厚些,咱们去城郊的庄子里打雪仗玩。”
我没有应答,只是立在廊下,微笑着看着她。
月桂撑着伞走到我边上,边将手炉递给我,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长安,又看了我眼,才笑着开口道:“倒叫奴婢想起娘娘还做小姐的时候,也如这般,跟家里的哥儿、姐儿疯玩,下雪天还非要去城外打雪仗,第二日都打了喷嚏起来,被老祖宗叫去一顿好骂。”
我听着,也不由想起那些回忆的零星,弯了弯眼:“那时老被外祖母骂没个姑娘样子。”
“可不是,小姐如今这般娴静淑惠,就是老祖宗托梦见了,也只怕要吓一跳……”
月桂看着我的神色,忽然止了话头,没再开口。
我没有开口,只是抬手接下一朵雪粒,在看见它在指尖化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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