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圆房、自杀


故善用兵者,如携手而使人,人人不得已也。
——《武经总要》
不过,曹厨子他娘虽然不管他如何使唤珠娘,却始终不许他碰珠娘的身子。
直到成亲整一年后,他娘忽然说:“你搬回你房里去睡吧。”他听了简直不敢相信,继而有些怕起来。但这一年,他借故挨擦过无数回珠娘的肌肤,心里早就渴极。得了这圣旨,还怕什么?
抱着铺盖,他走进了自己那间卧房。珠娘正在油灯下做针线,猛地见他进来,惊得一颤,慌忙站了起来。他心里也怕,不由得朝珠娘笑了笑。只有相亲那天,头次见珠娘,他才这么笑过一回,心境竟有些相似。这房间他已经一整年没进来过。成亲时,房里重新刷了白石灰,铺盖也都换了新的。这时看起来,却已经有些暗淡了。他走到床边,放下铺盖,而后坐了下来。珠娘一直惊望着他,这时慌忙低下了头。
曹厨子清了清嗓,又鼓了鼓气,话才说出口:“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睡。你铺床吧,咱们……嗯……我要早些睡。”
珠娘慌忙过来展被铺床,他站到一旁去脱掉外衣。珠娘铺好床后,又慌忙躲到桌子边,低着头,不敢坐,两只手又不住地扭绞。曹厨子看着她这羞怕慌怯样儿,忽然没了主张。既不能像常日那般随意使唤,也没法跟她说些亲近话,更不能放低了求她。踌躇了半晌,他才脱鞋上了床,坐到里头暗影里,脱掉了汗衫和裤子,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里。偷眼一看,珠娘仍站在那里,像是要哭了一般。
曹厨子鼓起勇气说:“吹了灯,你也来睡吧。”说完,又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声音响得珠娘自然也听得到。她却像是泥塑一样,仍一动不动。
曹厨子有些起火,大声道:“吹灯!”
珠娘垂着头,又绞了一阵手指,这才转身吹灭了灯。屋里顿时漆黑,好半晌,才听到珠娘轻步走到床边,却不敢上床。
“上来!”曹厨子忍不住又喝道。
又是半晌,珠娘小心躺到了床沿边上,自然是没脱衣服。曹厨子在床里头,两人隔了至少一尺远,他却能感到珠娘身子似乎在抖。他自己心也咚咚猛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漆黑里忐忑许久,他猛然想起茅厕里那个血团,心里顿时冲起一团火,她这样的妇人,我还怕个什么?
于是他猛然翻身,一把抱住了珠娘。
长到二十五岁,他终于尝到了妇人的滋味。
尝到这滋味后,第二天一睁眼,他就发觉自己变了,珠娘也变了。珠娘其实先已醒了,本来正要起身,见他醒来,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睡。晨曦微光里,那侧脸瞧着,像是一大片粉白花瓣,曹厨子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怜爱,这从来没有过。
他第一次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的媳妇,不是婢女,要疼,不能再随意使唤。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珠娘散在绿绢枕头上乌黑的头发,还没摸到,他娘利剪般的声音在窗子外响起:“日头都高过房檐了,猪都爬起来刨粪了,有哪家的媳妇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他和珠娘都被吓了一哆嗦,珠娘慌忙爬起身,几下套好衣裳,蹬上鞋子就开门跑了出去。曹厨子也忙起身穿衣。
到了外头,他果然再没法像往常那么使唤珠娘,他娘却比往日越发恼恨,尖着声不住斥骂着。他有些心疼,却哪里敢出声?
直到晚上,回到卧房,关上门后,他才开始慢慢试着和珠娘说些话。他本不是个善谈的人,费力找了些零碎话头:“我那件白绢汗衫放在哪里?”“油灯里快没油了。”“这屋里开始有蚊虫了……”珠娘则只会点头应两声,瞧着她那含着羞、带着怯的样儿,曹厨子心里一股股涌出蜜一般的欢喜来。
就这样,他们两口儿,当着他娘的面,极少说话,互相甚至瞧都不瞧一眼。进了卧房,才真像夫妻一般,低声说说话。熟了之后,还能不时笑一笑。珠娘也渐渐不那么惧他了,偶尔还恼一下、骂两句。不过,毕竟有他娘在,珠娘始终不敢开开敞敞地说笑,眼底里始终有一丝怯。
对此,曹厨子已经心满意足,唯一盼的,是他娘能对珠娘稍稍和气一些。但这只能是个痴梦。他娘只要看到他对珠娘略显出些体贴,立即会发作,加倍地罚骂珠娘。成亲两年后,瞧着珠娘没有怀孕的迹象,他娘越发焦躁起来。见着雀儿就骂蛋,见着驴子就嘲骡,拍死只蚊子也要叹半天骨血。
到第三个年头,他娘再受不得,开始天天逼他休了珠娘。曹厨子正没法,温家茶食店一个常年守夜的老军死了,他像是捡着救命符一般,忙哀求店主搭救搭救珠娘,温长孝也知道他家的事,便托侄子手底下一个都头,去见了曹厨子他娘,说是奉了营里温指挥的命,让曹厨子两口儿去店里守夜。他娘素来怕官,不敢阻挡。他两口儿这才逃难一样,从去年年底开始,住到了店里头。
即便这样,他娘还是隔几天就来闹一场,用死来逼曹厨子,还说已相中了一个好人家的干净女儿,只要他休了珠娘,就是卖房借债,也要替他娶过来。那女孩儿曹厨子见过,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粉羹店,模样比珠娘要清秀许多。曹厨子有些动心,想探探珠娘的口气,可每回话没出口,珠娘就已经觉察他要说什么,顿时就会哭起来。他哪里再开得了口?
谁承想,珠娘的爹化灰不见后第二天,珠娘竟自己说愿意和离了这婚。
他听了简直不敢信,像是被雷正轰在了头顶。珠娘却定定望着他,既没有悲,也没有怯,像是说要去街上买把木梳一般。他心里一阵慌怕,几乎要急出泪来,如同幼年时听见娘发怒说不要他了,要丢下他。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愿再受罪了。”
他听了,再无话可说,心里恼闷得像填满了土,气都出不来。他转身抓起剁刀,狠狠剁起刚割开的半片猪肉,那肉原本是要切片来煎,却被他剁成了肉馅儿。
直到天色昏黑,快看不清字时,颜圆才抄录完税簿。
厢长和其他小吏早都走了,颜圆收拾好后,出来锁了门,慢慢进城,照旧先在查老儿杂燠店吃了碗大燠面,十五文钱。舅舅王柄不许他们在那间窄屋里动火,说若想煮饭,就去客店厨房,米菜油自买,每月得加五百文炭钱。他们父子一算,不如在外头吃。父子两个便各自在外头填饱肚子,每天各三十文钱。父亲怕他吃不好,又给他添了十文。
颜圆吃完面,喝尽汤,付过了钱,才走回对面的王家客店。他舅舅坐在柜台边,见了他,仍像没见一样。他拜问了一声,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早已见惯,并不介意,径直走到后头那间窄屋里。
推门一看,他父亲已经回来,昏暗中独坐在床边,若不是开口说了句“你回来了”,险些没瞧见。他过去摸着火石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他父亲缩着肩膀、一脸疲惫,才五十岁,鬓发早已稀落花白。原先他们父子两个晚上回来,会闲谈许多话。这一向,父亲话都少了。他心里一酸,却不好流露。暗想:老天可怜,若是能顺利弄到那些钱就好了,父亲就不必这么辛劳,我们也不必寄住在舅舅这里,天天受冷脸。但这事他绝不敢跟父亲说。只轻声说了句:“爹,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他爹却没动,只低低“嗯”了声。
他抄了一天的税簿,肩颈腰背都酸乏了,便躺倒在自己床上。他父亲也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在想心事。屋里一片寂静。躺了一阵,他竟昏昏睡去。
一阵急急敲门声将他惊醒,是曾小羊的声音:“圆子哥,又出人命了!”
尸首是梢二娘最先发觉的,死的不是一个,是两个。
颜圆和曾小羊赶到梢二娘茶铺后边时,那里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打着灯笼火把,颜圆扒开人群一看,河岸边躺着两具尸首,灯火下一看脸,惊得他几乎吞下舌头,死者竟是王哈儿和曹厨子。
王哈儿头朝河水侧躺着,黑头巾掉在一边,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浸在河水里,不住随水漂动。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半圈血水。曹厨子则横躺着,曲弓着腿,像是坐着倒下的,脖颈上也有一道细痕,很深,但没有出血。
看来两人和雷炮一样,都是被勒死,而且应该都是细铁丝。
凶手难道是同一个人?那会是谁?颜圆立即想到珠娘,不过,珠娘一个妇人家,虽说看着有些胖,却并不壮实,手上恐怕也没多少气力能连续勒杀三个男人。那还有谁?
颜圆扭头看到军巡铺的胡十将也站在人群里,忙道:“胡十将,得有劳您了。这两具尸首不能乱动,已经快半夜了,只能等到明早去开封府报案。您能否安排铺兵轮值看守一夜?”
胡十将显然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胡十将,我去四周查问查问。”颜圆拱手拜谢过,穿出人群,忙向虹桥那边走去。不管凶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赶紧先去探一探。
温家茶食店已经关了门,颜圆顾不得许多,抬手用力拍打门板,惊得左近的狗都叫起来。半晌,里面传来应声。门开了,是店主温长孝,披着件衫子,擎着盏油灯。
“颜小哥,这深更半夜的,做什么?”
“实在抱歉,温老伯,雷珠娘可在?”
“她已走了。”
“去哪里了?”
“傍晚她收拾了东西,辞了工,说要回娘家去住。那是个瘟娘,到处惹灾,走了倒好。”
颜圆只得道谢告辞,心想,难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没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够气力勒杀三个男人,杀雷炮还说得过去,是为独占家财。但曹厨子已经与她离异,王哈儿与她并无瓜葛,这两人谁都沾不到那些钱。
他一路纳闷着回到梢二娘茶铺那里,刚走到,就见一个人从对街奔过来,大叫着:“胡十将!咱们这里也死人啦!”是军巡铺的一个铺兵。胡十将还站在河岸边人群里,和众人说着话,听见后,忙向军巡铺奔过去。颜圆也忙跟了上去。
“是付九,在后头!”那个铺兵引着他们两个进了军巡铺,穿过厨房,奔进后边一间窄屋门前。
屋里亮着油灯光,一张土炕占了大半,上头铺盖十分脏乱。油灯放在炕头墙边的旧木桌上,付九弓着身子倒在炕下,一动不动。胡十将和那个铺兵都站在门边不敢进去,颜圆便独自小心走了进去,端过桌上的油灯,朝付九照去。
付九脸部僵硬扭曲,大睁着两眼,眼珠凸出,嘴巴咧着,嘴角上粘着些白色糕渣,口中流出许多白沫,流到地上,显然是中毒身亡。颜圆又举着油灯四处照看,炕头上放着个黄杨木的旧木匣,匣盖开着,里头只有几样不值钱的铜簪木梳。此外,就是些脏被褥和旧衣裤,胡乱堆在炕角。
不过,颜圆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不止付九的死,连前三人的死也猜出了大致眉目。
他正要回身放下油灯,一眼瞥见付九怀前衣襟敞开,里面似乎有一张纸。他心头一颤,但装作没事,又走近付九的尸体,背对着门蹲下来。右手举油灯照向付九的脸,装作继续查验,左手飞快抽出那张纸,迅速塞进自己怀里,为掩住纸响,用力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才站起身,说:“应该是中毒致死,不过,也得等明天仵作来查验。又得劳烦胡十将,派人守着,莫让人进这间屋,更不能乱动尸体。”
“中毒?这贼鼠常日就爱偷吃,骂过多少回了,这回馋鼠吃着鼠药了。”胡十将一脸鄙弃。
颜圆陪着笑了笑,随后道别离开。他心头无比欢喜,原想赶紧回去,但好胜心涌起,忍不住又走到梢二娘茶铺后面。围着的人都散了,只剩两个铺兵和梢二娘还在那里逗笑、说荤话。两具尸体边插了根木棍,棍上挂着盏灯笼。颜圆向两个铺兵打了声招呼,而后走到曹厨子尸体旁,俯身抓起那只胖手掌,借着灯光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一道细深痕。两个铺兵问他,他只笑了笑,道了声辛苦,便往回赶去。一路虽然幽黑,心头却像亮了一轮大日头。
进了东水门,旁边的孙羊店仍旧灯烛荧煌。他实在忍不住,见店前无人,便走到一盏灯笼下,急忙从怀里取出刚才偷到的那张纸,在灯光下展开一看,果然是张钱契,而且盖了官印,是过了税的红契。下头有雷安的画押,再看钱数,他几乎惊叫出来,竟然是两千六百贯!
他觉着自己心底像是开出了两千六百朵金灿灿的花,身子简直要离地飘起来,不由得连喘了几口气。可刚要小心收起那张钱契时,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忙仔细一瞧,果然不对,官印是假的,是人描画出来的。
他像猛遭了一千斤重锤,满心欢喜被砸得粉碎。丧气至极,抬手就要撕碎这张假契书,刚撕开一道口子,忙又醒过来,顿时停住手,仍揣进怀里,气冲冲往城里快步赶去,一路急行,来到香油巷铜锣巷。巷子里人家的狗又相继叫起来,他却如同未闻,径直走到雷家院门前,一摸,没锁,从里面闩着。门缝里透出些灯光。
他抬手用力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子苍老应声,随后门开了,月影下,依稀看着像栾老拐,他惊了一下,再一看,真是栾老拐。栾老拐见到颜圆,也一愣。
“雷珠娘呢?”
“在里头。”
颜圆气冲冲走进院里,栾老拐忙闩上门,一颠一颠追了上来。颜圆走到正屋,中间方桌上点着盏油灯,一个年轻妇人站在桌边,雷珠娘。她眼里略有些惊异和怯意,不过身子挺直,比常日要镇定许多。栾老拐跛着脚,从颜圆身边挤进门,来回望着两人,神色不像常日那么油赖,有些紧张。
雷珠娘坐了下来,定定望着颜圆,并不说话。这两年,颜圆见她,始终都是在店里站立走动,从没见她坐过,双眼也总是躲着人。然而此刻,桌上的灯影照亮她的侧脸,她原本生得微胖,浅黄灯晕中,丰腴端静,竟有些似佛寺壁画上的女菩萨。
颜圆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但随即冷起脸问:“是你唆使付九杀了你哥哥,而后又激怒曹厨子杀了王哈儿,付九又杀了曹厨子。最后,你把喂了毒的乳糕送给付九,毒死他灭口?”
“没有。”
“没有?”
“我没杀人,也没让谁去替我杀人,他们都是自杀。”
“自杀?”
“我跟丈夫说答应离婚,他若是说一句舍不得我,我就是做奴做婢,也愿意伺候他到死,可他没说一个字,取出了早就写好的休书;我跟我哥哥说,我没地方去,他若是说一句回家来,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亲人,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王哈儿说要娶我,我问他,若没我爹那些钱,你还愿不愿娶我?他若是痛痛快快说一句愿意,我就是为他死,也情愿……”
“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杀了他们?”
“我说了,我没杀他们,他们是自杀。我哥哥若没有独占家产的心,答应把我嫁给付九,后来也没反悔,付九就不会杀他;王哈儿若没有戏耍我,也没偷那钱契,曹厨子也不会杀他;曹厨子若没有从王哈儿身上又夺走钱契,付九也不会杀他。”
“这个?”颜圆从怀里取出那张假钱契。
栾老拐正一来一往扭着头听着,见到那张钱契,老凹眼里顿时闪出精光。
“这是讨命符,你得了它,也得小心了。”珠娘忽然笑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神色也哀伤起来,“从头到尾,我只做了这一件事。那天我爹来看我,他说他要走趟远路,恐怕再不会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看那神色,他要去的怕不是什么好去处。我跟他说,婆婆和丈夫要休我,他像是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没听见。我又哭着说第三遍,他端起酒杯,管自喝他的酒,吭一声都没有。从小就是这样,我疼我哭,他们总看不见、听不见。我哥哥只要出点声,他们立即像是救火一般,百哄千爱。从小我就想,你们既不疼我,生下我做什么?就算生下来,也该像南方人那样,把女婴溺死。
“到了十来岁,我和王哈儿暗地里好上了,我想着,总算有个人能怜你惜你。我让他去跟我爹娘求婚,他却逃了。我爹娘像扔病狗一样,把我扔给曹家。
“嫁进曹家,那百样的磋磨就不必说,我也不怨,至少丈夫暗地里还知道疼我。可他娘一说另寻个好女儿,他便立即动了心。我的心肠就是那时忽然冷了。
“从小,我笑也不会笑,哭也不敢哭,人也比别人笨许多,许多事都想不明白,连别人问我爱吃什么,我都答不上来。我爹最后来那天,他喝完酒,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在店里望见他背影,那一霎儿,心忽然就开了、亮了,立即就有了主意。
“我拎了只烧鸭追上去,硬塞给他,说我想回家,问他讨要家里的钥匙,他犹豫再三,还是解下来给了我。得了钥匙,事就成了一半。我知道我爹就算剩最后一口气,也改不了那吝惜钱物的脾性。我就顺口编了一句,说哥哥开门关门总是狠命摔,爹的卧房门框都被他摔松了。他去见了我哥哥,果然没忘嘱咐这句话……”
“接着你就回到这里,把这契书藏到了门框里?”
“嗯。藏好后,我就等着。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这假契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温店主常有生意要写契,每回去官府都要买几十张白契放着用,我偷了一张。龙柳茶坊有个叫栾回的书生,常替人写信写文书,我花了十文钱让他帮我写了这张契书。没有官印,但我自小就学刺绣描花,这难不住我。我又去温店主那里寻了张红契,照着上面的官印,用木签子蘸着朱砂描了一个……”
“啊?这契书是假的?”栾老拐在一旁怪叫起来。
颜圆又问:“曹厨子的娘呢?”
“她不是上吊自尽?”
“她被人勒杀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虽然我从此要做个狠心人,却不想做歹心人,更不会去杀谁。”
“至少付九是你毒死的。”
“他也是自杀。”珠娘神色忽然一悲,略顿了顿,才轻声继续,“原本,我没有人要,他却不嫌我,想娶我。我原想着,就是比曹家再苦一百倍、一千倍,我也跟定了他。可他,先是贪心,想独占我家家产,杀了我哥哥。哪怕这样,他似乎仍比王哈儿强,一心仍想娶我。可我已经不敢信了。今天天不亮,我又悄悄赶回家来看,这假契书果然被偷走了。王哈儿又来店里,吹嘘他马上要有钱了。假契书自然是被他得了。
“我告诉了付九,付九跟我约好,今晚他若得了那钱契,就来这里会我。刚巧栾老伯也来寻我,我就求他帮我。天黑后,栾老伯赶过来预先藏在院里。我把鼠药掺进乳糕,放在那个首饰匣子里,等着付九。付九果然带着那钱契来了,我把钱契要过来,也放到那匣子里,就摆在这桌上。”
“接着我就开戏了。我蒙着脸、猛然现身——”栾老拐抢过话头,比画着描绘起来,“我手里是那把战过西夏沙场、斩过党项首级的精钢手刀,我放粗声,朝那蠢娃叫:‘或是把那妇人给俺,或是把那首饰匣子给俺,选一个!我又假意朝门外喊,三弟守住后面,五弟你看着前面,莫让这呆鸟逃了。’然后我一蹦,蹦进门里。我这腿虽瘸,那一蹦却似老鹿跳涧、老鹰扑兔。我挥起刀,假意朝他砍过去。那蠢娃吓慌了神,慌忙躲开,一把抱起那木匣,屁一般就逃了。不过,我得说清楚,我可不知道那匣子里头有毒糕。”
颜圆见珠娘一直定定坐着,静望着门外清冷月色,目光似悲似嘲,像是尼僧在听经一般。这个珠娘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笨懦的珠娘,不好对付了。于是,他放冷了声气,威吓道:“你这仍是谋害。”
珠娘听后,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涩笑:“佛门说,亲身作业亲身受。他们各自受了各自作的业,我也该受我的。官府若断我谋害,那就谋害吧。”
“那咋成?”栾老拐嚷道,“你死了,许我的那一半钱我去阴间讨要?”
“如今我家只剩了这一座宅院。明天我们寻保人写个文书,我若死了,这宅子就归你。”
“当真?”
“当然。几个人中,你是唯一肯跟我说实话的人。”
“闺女,那你再跟我说一句实话,你爹那真契书在哪里?”
“没有真契书。”
“没有?!”
“那天,我问了爹。他说那些钱两年前全花尽了。”
“花尽了?!花哪里去了?那些钱够买下全汴京城的羊肉馒头了。”
“他说我娘过世后,他一个人熬不住,日日夜夜都想我娘。有个叫顾太清的道士找见他说,他师父是天师林灵素,能起死回生。不过药引子极贵,得两千贯。爹攒的钱总共一千八百贯。他吃了酒,昏了神,把那些钱全取出来,又向解库借了二百贯,全都让那道士雇了辆车卷走了……”
梁兴又白累了一整天,仍然无头无绪。
好端端身陷到这诡局之中,进不得,退不得,想还击却没处下手,想撂下不管又不能撂。他不禁有些懊丧,想一走了之,可能去哪里?去寻娘?和娘分别几年,他从来没这么思念过娘。但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是堂堂一条汉子了,遇了事,竟仍像个几岁大、乳牙没掉的孩童。他不觉有些愧赧。不由得想起父亲过世后,娘说过的那段话。
由于他父亲能书会写,被营里指挥使派去做生意,带着两千贯军卒的粮料钱去山东买绢。谁知道路上遇见山贼,将那些钱全都劫走。同去的几个节级、兵卒人全都逃走,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回来复命。那指挥使却认定他父亲和另几个人私吞了那些钱,将他父亲告了上去。他父亲被脊杖一百,判了两千里徒刑,发配沙门岛。他父亲本就体弱,受了杖刑,再加上途程劳累、水土不服,竟死在去沙门岛的船上,尸首被丢进了海里。
那时梁兴才十六岁,听到父亲的噩耗,立即抄起一把刀,哭着去寻那指挥使报仇。然而那指挥使竟已被调遣他处。梁兴哪里肯罢休?他疯了一般四处打问那人的下落。最后被她娘用杖子打回了家里。梁兴不忍心让娘伤心,不再出去寻仇,但对这人世生出无限厌恨,只觉得做人毫无生趣,过了几个月都始终心冷如灰,提不起一丝兴头。
他娘起先还温言开解,见毫无效验,有天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拽到门外,指着房檐大声问:“你瞧见没有?瓦缝里那几棵草,墙根里这一丛。还有,墙缝里那一棵,瞧见没有?”
他不知道娘要说什么,木木地望着娘。
“这些草,生在田地里自然好,可这能由得了它们?生在瓦缝里就不长了?生在墙缝里就不长了?你瞧瞧,哪一棵草不是绿崭崭地用力在长?只有那些没用的娇花嫩朵,才拣东拣西、嫌冷嫌热,稍换个地土,就活不下去。你若真是我儿子,就活出个英雄样儿来,世道越不好,遭遇越苦,越要活得抖抖擞擞、高高昂昂!这才能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最要紧,你自己才不会低看自己!”
回想起娘说的这段话,他顿时自愧自责起来,遇到难场,就想逃想躲,你哪有脸去见娘?
心绪激荡许久,才渐渐平复。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想,就照娘说的,先活好。首先得好好饱吃一顿,睡个好觉。眼下能去的地方,仍然只有剑舞坊。
他心下洞畅,一路快步出了城南,到了剑舞坊,还是从后门进去,跟看门的窦嫂说了一声,便往那边小院走去,迎头正好碰见院主戚妈妈和两个丫头提着盏灯笼从里面出来。
“梁教头?”
“戚妈妈,我又来叨扰,再借住一宿。”
“说什么借不借的?那间房始终都给你留着呢。红玉虽走了,紫玉还在,她的剑法不济事,还得梁教头好生教导呢。”
“好说。”
“梁教头好生歇息,店里正忙,我去前头了。”
梁兴走进那间屋子,点亮了灯,觉着有些累,便先躺倒在床上。歇息了半晌,忽听到一阵细碎脚步声。邓紫玉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丫头,一个挑灯,一个提着漆盒。
“紫玉?你不必管我。”
“梁哥哥还没吃饭吧。”
邓紫玉今天笑吟吟的,她吩咐丫头将漆盒里的酒菜都摆到桌上,又让点了一对红蜡高烛。而后让两个丫头回去,自己拿起梅纹银酒瓶,在两只官窑白瓷盏里斟满了酒,递了一杯在梁兴手里,自己端起一杯——
“多久没跟梁哥哥喝过酒了,来,妹妹敬你三杯。”
“多谢紫玉!”梁兴正渴,仰脖一口饮尽。
“再来!”邓紫玉忙放下酒盏,帮他斟满。
“好!”梁兴又一口饮尽。
“第三杯!”邓紫玉再斟。
“好!”
梁兴饮罢,邓紫玉又给他斟满,随即拿起筷子替他夹了些菜在碗里。
“梁哥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若没有事,你会平白来这里住?”
“嘿,瞒不过你的眼。是有些事,不过眼下还不便细说。”
“若是姐姐在,你也跟她说不便细说?”
梁兴听她又提及邓红玉,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不好流露,只能笑笑,又端起酒杯,仰脖喝尽。刚放下酒杯,忽然觉得一阵晕恶,他忙望向邓紫玉,邓紫玉目光微微颤动,似忧似笑地盯着他。她面前那杯酒仍满满的,一滴未饮。
梁兴一惊,忙站起身。然而,脑中猛一昏沉,一头栽倒在地上。黑暗中,只隐约看见邓紫玉裙下那双绣鞋,鞋尖悠然点着地面,像是在打拍子一般……
梁兴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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