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留门、抬轿


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荣而无生辱之谓义将。
——《武经总要》
梁兴回到鱼儿巷黄家时,已是凌晨,月亮西垂,天色正浓黑。
他原想着要悄悄翻墙进去,试着一推门,里头没闩,竟给他留着门。他心头一暖,自娘走后,他成了寄居之客,这是头一回有了回家之感。他轻步进去,轻手闩上院门,走到堂屋门前,门也虚掩着。他小心推开门进去,正要摸黑去自己卧房,屋里忽然响起一个清嫩却疲倦的声音:
“梁大哥,你回来了?”
“鹂儿?你还没睡?”
“紫玉姐姐让我和爹照管好你,你不回来,我能睡?”
“不必担心我,没人奈何得了我。”
“那可说不准,老虎还有被棘刺扎到脚的时节呢。”
“让你受累了,往后我尽量早些回来。”
“替你受些累,我心里才舒坦些。若不然,觉着一点力都没出。你有事尽管去办,只是出去多当心些。”
“知道了。天快亮了,你也赶紧去睡一会儿吧。”
两人各自摸黑回到自己屋中。梁兴躺下来,又想了一阵楚沧的事。他已发觉其中几处疑点,但眼下尚无其他证据,只能暂时存疑。至于楚澜及钟大眼船上假蒋净之死,背后缺环太多,得等曾小羊、石守威打探到消息后,才能进一步梳理。《孙子兵法》云:“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此时无须烦躁,安心等候消息便可。
他想睡去,却始终睡不着。虽然父亲离世、母亲远嫁,他却从来不缺朋友,然而在此漆黑寂静中,孤寂之感却水一般泛起,凉遍周身。但随即想起黄鹂儿为他留的门,多亏邓紫玉,能替他寻到这样一个藏身之所,又得遇黄家父女这般淳朴热心。他心里一阵暖,忽而念起娘来。
父亲辞世后,他们母子相守,过了三年。那时他正值年少气盛,父亲又被人陷害而死,他心里始终怀着恨。虽然认字时,也读过圣人那句“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他却毫不以为意,又仗着武艺比众人都强,遇到有人欺负他孤儿寡母,或是看见有人欺凌幼弱,他从不愿多语,只爱用拳脚说话。这让他娘替他始终悬着心。
有回他出去和朋友玩耍,也是到凌晨了才回家,门也这样给他留着。他推门进去一看,屋里亮着灯,他娘坐在绣架前,在绣从绣坊里接的活儿。看到他进来,他娘并没有照往常那样骂他,只站起身,把他拉到灯前,仔细看了看他的双手手背,又前后上下看了看他的衣裤,而后笑望着他,柔声说:“长进了,这回出去没跟人动拳脚。快些去睡吧,以后早些回来。”
他听了,险些掉下泪来,忙扭头回屋睡去了。自那以后,他不愿让娘再为自己悬心,除非逼不得已,再不和人动武。他娘也四处去跟人夸耀:“我说我这儿子跟他爹一样,你们偏说他随了我的脾性。你们瞧,只要这倔劲儿一过,活脱脱跟他爹一个性情了。这满营里头,再没有比他们父子更能稳得住性子的了。”
他娘笑起来从无避忌,笑声也极爽利刺耳,黑暗中,梁兴似乎看见、听见了一般,心里不由自主低唤了一声:娘。
丁豆娘猛然从梦里惊醒。
她梦见丈夫韦植浑身酒气、双眼通红,拿着把菜刀从后门冲进庄夫人家,一刀砍倒庄夫人,又奔进里屋,迎面砍翻了董嫂。她忙去阻拦,她丈夫回转身,双眼血红瞪着她,瘦脸抽搐着,朝她狠狠道:“儿子找不回来了,我们还活着做什么?你我两个一起到阴间会儿子去!”说着就举刀朝她砍过来。
她惊出一身冷汗,猛睁开眼,心剧跳不止,喘息了半晌才渐渐平复,伸手一摸,丈夫躺在身边。
“做梦了?”丈夫忽然问。
她又吓了一跳,但只“嗯”了一声,便背转身,却再睡不着,睁着眼,望着漆黑出神,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么一个梦。夜里她睡时,丈夫还没有回来,这时能闻到丈夫身上散着酒气,鼻息短促,发出闷闷的怪响。回想梦里丈夫那凶残模样,还有那句话,她心里一阵后怕和酸楚,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丈夫似乎听到,鼻息忽然停止,片刻后,丈夫也背转了身,鼻息声随即重新响起。
她不由得想起新婚那些时日。丈夫虽是男子,却似乎比她还羞怯,不敢正眼瞧她,有事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唤她时,只叫她“哎”。至今也仍是这样叫她,她甚至怀疑丈夫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她,自小跟着爹娘在店里招呼买卖,从不怕人,说话也大声大气。嫁过来后,她先还有些羞怕,但见到丈夫这副怯样儿,她便放了胆量,有意逗丈夫,拿眼直直盯着丈夫,丈夫不住躲闪回避,有几次太慌窘,不是踢翻了凳子,就是撞倒了柜子。她乐得不行,哈哈笑出了声,丈夫先还有些恼,但后来也忍不住露出些笑来。只是即便笑,也极拘谨。
这样的丈夫不是她年少时心里偷偷想的那种,不倜傥、不温存、不宽厚,但她并不厌烦。相反,看着丈夫板着脸孤闷闷的样儿,心底不由自主会涌起一阵怜意。
儿子出生后,丈夫的笑容猛然多了起来,也愿意跟她说话了。她也越发中意这个丈夫了。这样一个安安稳稳、和和乐乐的家,还能盼什么呢?
可是,正月那天傍晚,一阵寒风就把这个家吹成了冰窖。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往被窝里缩了缩,后背向丈夫的身子靠了靠。一阵微微的暖,从丈夫背心传到她的背心。这么些天来,她头一回找见了些安稳牢靠,心里不由得想:只要我们夫妻心还没散,这家就仍在,才有气力去找回儿子。
她收住心,重新细想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她先一直隐隐觉着两人的死和孩子们失踪有关,这时却有些疑心起来,难道真像云夫人和杜氏说的,我是念儿太心切,凡事都要往儿子身上想?
下午,杜氏走后,她和明慧娘一起寻见了云夫人说的巷口那家乔家租轿店,店主五十来岁,瘦瘦的,说话有些不耐烦。丁豆娘打问那天载庄夫人的那两个轿夫,那店主说两人接了买卖出去送主顾了。丁豆娘问能不能坐着等等,那店主说店里窄,还得招呼租轿的主顾。丁豆娘和明慧娘只得站到店外头等,那店主又在里面咕哝着抱怨。
等了许久,店里回来了五六顶空轿,每来一顶,丁豆娘就去问那店主,店主都说不是,而且埋怨她扰了生意,越来越不耐烦。丁豆娘强忍着火气,才没骂出来。后来,还是明慧娘趁店主进到后头,偷偷去问门边歇息的一个轿夫,那轿夫低声说,刚刚被人雇走的那顶轿子的两个轿夫就是。
丁豆娘忙和明慧娘一起追了上去,那顶轿子路程有些远,又不好在途中询问,轿夫脚步又快,两人小跑着一直跟了七八里,到了城南一家人户门前,轿子才停下来。丁豆娘和明慧娘都追得脸色发白,气上不来。
等轿子里的一位妇人下轿进门后,丁豆娘忙凑上去,问前头那个轿夫:“这位兄弟,打问一件事,二月二十八那天傍晚,你们两个是不是送了一位夫人去了新桥三槐巷?”
“二月二十八?那个姓庄的?回家后被人杀了的夫人?”那轿夫生得很敦实,面相也老实,“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那夫人的远房表姐,她不明不白被人害死,我这心里过不得。”
“那歹事又不是我们做的,问我们做什么?”后面那个轿夫嚷起来,他生了一对大斜眼,瞧着脾性不太好。
“自然不是疑心你们,两位兄弟千万莫多心。我那表妹死得太冤,我只是想打问清楚她那天的行程,看看有没有啥线头。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我看巷口有家茶铺,我请两位兄弟到那里坐着歇歇脚、润润嘴?”丁豆娘忙赔笑。
“是啊,两位哥哥一看都是热心肠,肯帮扶人的。”明慧娘也忙在一旁帮腔。
两个轿夫互相看看,后头那个说:“那成。”
四人一起走到巷口,两个轿夫放下轿子,一起走进去。丁豆娘忙叫了煎茶,殷勤劝了一阵,两人一气连喝了三碗后,这才开始说话。
“那天是云夫人家什么人去雇的轿子?”丁豆娘问。
“是她家的仆妇郑嫂。”那个大斜眼神色缓和了许多,“那天我们两个连跑了十来趟,都累得不成,天又暗了,正要回家。郑嫂进来雇轿子,说是送个夫人去西南外城新桥,我们俩一听路程这么远,赶紧想躲,却被乔店主叫住,让我俩去送。乔店主那脾性,谁敢说不愿意?我俩只得抬了轿子,跟着郑嫂去了她家门前。郑嫂进去叫人,过了没一会儿,郑嫂和她家另一个仆妇江嫂一起扶着那个夫人出来了,云夫人也跟了出来。那个夫人瞧着身子不好,路都走不太动。那仆妇和丫头把她扶进轿子。郑嫂让我们路上小心些,别太颠。我俩刚抬起轿子,她家的一个使女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张帕子,走到轿子跟前,朝里面说‘庄夫人,您的手帕’。她把帕子递进去后,我们两个才抬着轿子离开了。”
“你们路上停了没?”
“我们急着回家,哪有工夫停?一口气抬到了新桥三槐巷。到了巷口,我问那夫人是哪家?那夫人在轿子里答说是左边第五家,那声气听着也虚弱弱的。我们俩把轿子停到左边第五家门前,我赶忙过去掀开轿帘,又不敢去扶那夫人,只好由她自己出来。那夫人扶着木框,费力下了轿子,也没看我,只点了下头,就慢慢走到门前,从腰里掏出串钥匙,摸索了一阵,才打开门锁,推开门,慢慢走进去。我看着她关上了院门,这才和朱十九抬着空轿离开了。”
“你听见她进去闩上了院门?”
“嗯,我就是听见木闩插门的声音才走的。这趟活儿就这么了事了,那夫人咋死的,我们两个一点儿不知道。”
“对了,”另一个轿夫补充道,“庄夫人拿钥匙开锁时,巷子里头有个老婆子正好出来,她看着庄夫人进门、闩门,也瞧见我们两个走了,是个证见。昨天官府的人来查问我们两个,我也说了。”
清早,曾小羊兴兴头头赶往黄家。
进了巷子,一不小心,险些撞倒黄家斜对面正好出门的羊婆。羊婆顿时嚷起来:“你个甩蛋扯骚的小癫羊,找不见小雌羊,也不必这么急闪急火的,一清早瞎头瞎脑,撞我这老雌羊做什么?”
曾小羊知道这婆子惹不得,忙连声赔笑道歉,羊婆却不依不饶,曾小羊猛想到一个主意,忙正色道:“羊奶奶,有件事您知不知道?”
“你娘给你寻了个老公羊当爹?”
“您老人家就爱扯东拉西,这事不干我家事,倒是跟您牵连大着呢。”
“啥事?”羊婆果然认真起来。
“栾老拐子遇着件大好事,好不得意呢。”
“他又不是我儿子,得不得意,干我屁事!”羊婆嘴上硬着,眼里却紧起来。
“干不干您的屁,我不知道,不过,今后他恐怕再难得来敲您的门喽!”
“他敲不敲我的门,要你撩卵扯涎、舔腚嘬屁?”
羊婆脸涨得紫红,伸出干瘦的手就朝曾小羊打来,曾小羊知道自己计策使过了头,忙跳着躲闪开,笑着朝巷子里逃去。羊婆又扯嗓追骂了一阵,这才扭头愤愤地走了。
曾小羊等她走远,才走到黄家门前,敲了半天门,黄鹂儿才来开了门。她惺忪着眼,满脸倦倦的,头也没梳。曾小羊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倒有种说不出的心痒,心里暗想:若能娶了她,每天睁眼就能瞧见她这样儿?
黄鹂儿却皱起小眉、噘起小嘴埋怨起来:“疯小羊,这么早就敲啊敲的,让不让人安省了?”
“这还早啊,日头都挂到房檐顶上了。”
“只许你报晓,就不许我守更?”
“你熬夜了?当心把脸熬黄了。”
“熬黄了你好笑我丑?我偏要熬,熬得比地瓜还黄,比生姜还皱,好让你笑个满心满怀,把嘴笑裂了,吃饭不用张嘴,喝汤顺便浇水。”
曾小羊被她说得傻在原地,哭不成,笑不能。
“你为啥不答言?你一定在心里偷偷骂我,是不是?”
“天地作证,我舍得骂你?我就是想骂,也找不见一丝儿能骂的地方啊。”
“那我刚刚骂了你,这不是能骂的地方?”
“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站在这儿的,若是旁一个人,你会骂他?”
黄鹂儿“噗”地笑了出来,那笑脸儿映着朝霞,蔷薇花儿一般。
这时,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梁兴、施有良和黄百舌一起站在廊下,望着他俩笑。黄鹂儿顿时羞红了脸,跺着脚骂了句:“疯小羊,都是你!逗得我出丑,让人笑!”说着低头转身,急窘窘躲进屋里去了。
曾小羊也有些难为情,只能咧嘴笑了几声,关上了院门,走到三人跟前问好。
“小羊,你这么早过来,敢是打问到些什么了?”黄百舌笑着问。
“嗯!不止一条呢。”曾小羊忙答。
“哦?那坐下来说。鹂儿,倒茶!”黄百舌连唤了两声,黄鹂儿在后头都不回声,黄百舌笑着道歉,“今天只好说干话了。”
四人坐下来,曾小羊忙把自己打问到的说了一遍,并加倍形容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跑遍各处,又花了几十文钱。
“看来这姓盛的船工果然有隐情,”梁兴听了,忙从腰间钱袋里取出一陌钱递了过来,“多谢曾小弟,帮我出力不算,还破费使钱。我的钱都放在梅大夫医馆那里,没带多少出来。这点钱你先拿去吃碗茶,过后我再酬谢你。”
“花那点钱算啥?我怎么能要梁教头的钱?”曾小羊忙起身推辞,并且有意提高声量,让里间的黄鹂儿听见。
“就是!不许你接!”黄鹂儿忽然走了出来,端着个木茶盘,里面是瓷茶壶和四只茶盏。
曾小羊原本是假推辞,这时便只能高声说:“我当然不会接。”
“你若不接这钱,我就不敢再劳烦你了。鹂儿,曾小弟能帮我四处打问,已经感激不尽了,若再让他贴钱,那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了。”梁兴转头望向黄鹂儿。
黄鹂儿想了想,瞪着曾小羊:“那好,你花出去多少,就拿多少去,一文都不许多要。”
“总共只花了四十文。”曾小羊随口编了个数。
“我来替你数——”黄鹂儿放下茶盘,从梁兴手中接过那陌钱,解开绳扣,数出四十文堆到曾小羊面前。剩余的交还给梁兴。梁兴又要推拒,黄鹂儿板起脸说,“梁大哥,不许你再跟我争。你在我家里,我是主,你是客,客得听主便。”
曾小羊见梁兴只得接过剩下的半串钱,脸上极过意不去,再看黄鹂儿瞅向自己,忙小心问:“我还是不要这些钱吧……”
“少絮烦,快收起来!”黄鹂儿并不看他,提着茶壶往茶盏里斟热茶。
曾小羊忙抓起来放进袋里。
梁兴又说:“曾小弟,还得继续劳烦你,再留意一下这姓盛的和那只船。若见他出现,切莫惊扰,赶紧来告诉我一声。”
“梁教头跟我说啥劳烦不劳烦的,这事我一定全心全意盯着。”
曾小羊说着望向黄鹂儿,黄鹂儿却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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