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讼状、药汤


杂之以处以观其色。
——《武经总要》
曾小羊拽着胡大包,丢下包子摊,下了虹桥,躲到河边柳树下没人处说话。
“你刚才说啥?告你表哥杨九欠?”胡大包睁大了小豆子眼。
“你知道张飞当年是怎么一个人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
“那是张飞。”
“我表哥也不是曹操,也没有百万雄兵,只是个挖泥填土的厢军小承局。”
“你说咋告?”
“找人写张状子,说他强奸你老婆,又从河里抢走你家一箱财宝。”
“他没强奸啊!那箱财宝又是啥缘故?”
“若告他和你老婆是两下里勾搭成奸,官府连你老婆也一起治了。再说,这汴京城上百万人,光棍儿汉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哪天能少了强奸的案子?不加点财宝啥的,官府能顾得上你的案子?”
“你让我去诬告?若被官府察觉,钱没讨到,我反倒要发配两千里受苦去了。”
“你没听见过打草惊蛇?只要寻个好讼师,写张好讼状。先莫去开封府,只到厢厅里先闹一场,吓他一下,逼出钱来,就卷旗子收兵。哪里有啥乌告白告的?”
“那找谁写讼状?‘讼绝’赵判官?”
“你可莫去招惹他,他出了名的眼毒心细人刚直。清明那天胡涉儿和梁歪七想讹人,求他写张讼状,被他一眼瞧出,平白受了一场嘲笑。”
“那找谁?”
“龙柳茶坊常日有两个落第秀才替人写家书,有时也接讼状,一个叫栾回,一个叫章知白。两人虽没考中,文笔却都不差。我瞧过两人写的讼状,虽说没法和‘讼绝’比,却也够咱们用了。不过,那个栾回性子有些呆拗,章知白年长几岁,更老练些,不如你去寻章知白吧,一张讼书他只收三十文钱。”
“三十文?!我得卖五个大包子,还是连本带利。”
“你瞧你,枉我尊称你一声大叔,倒还不如我这青头后生有成算。三十文钱五个大包子,五十贯是多少个?八千三百三十三个,一天吃三个,够您躺着吃七年半,能吃成个大包子精!”
“我把讼状写好,杨九欠真的能给我钱?”
“你只要交到厢厅,那里是我的地界,剩下的事就由我来料理,包管他三两巴豆下肚,不屙也得屙。”
“他是你表哥,你反倒拐着肘儿,平白帮我?”
“他是我弯了十八道山路还隔着个山头的表哥。好了叫一声表哥,不好了,不过是个屁。胡大叔您的大包子,我好歹还白吃过几个,他一个表哥,不但从不帮衬亲戚,反倒当作外人一样,秋蚂蚱肠子里还要刮点剩油。我就是瞧不上他这个人,这也算是大义灭亲。”
“那我就去寻那个章知白写讼状?”
“这事得新火烧头汤,迟了就赶不上鲜了。”
颜圆听了曾小羊那番话,顿时坐不住了。
炮匠雷老汉化灰不见后,他留的那些钱引惹得周围几个人接连送命,由于没有苦主来告,今年各样案子积压得又多,开封府乐得省事,已经草草了结。其中真相,唯有颜圆才知道。那晚,雷珠娘说,他爹的那些钱早已被道士顾太清骗走,说是用来让她娘起死回生。顾太清是天师林灵素的弟子,那几年,连当今官家都宠信林灵素,雷老汉迷信顾太清骗术,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颜圆始终心存怀疑。
前两天,雷珠娘竟到他舅舅王柄的客店里来帮工。颜圆偷眼留意了几天,雷珠娘的吃穿用度都和原先一样穷俭,丝毫没见有什么松活。尤其是有一天,卖干果的刘小肘来客店叫卖,店里没人,雷珠娘坐在临街的桌子边出神,听见叫卖,就唤刘小肘过去。颜圆刚巧从后院宿房出来,忙躲在一旁偷瞧。雷珠娘先问了红盐荔枝,刘小肘说一两三十文。
这红盐荔枝是福建人创制,由于荔枝难于运往远途,福建荔枝果农便用盐梅卤水加扶桑花汁,将荔枝腌泡后晒干,外壳红艳,果肉三四年不坏,不但能轻易运到北方,更远销西夏、辽国、高丽、日本等异域。
一两红盐荔枝不过三五颗,颜圆从来问都不敢问,来京城几年,只从厢长那里得了一颗尝了尝。雷珠娘问完后,略顿了顿,随后又问橄榄,刘小肘说一两八文。雷珠娘又顿了一下,接着问党梅,刘小肘说一两五文。雷珠娘第三次顿了一下,最后要了二两党梅。
颜圆从雷珠娘那三次停顿看,她自然极想吃红盐荔枝,却只敢问一问。橄榄只比党梅贵三文钱,她仍犹豫,还是选了最贱的党梅。看来,她应该真是没得着他爹那些钱。
雷珠娘虽然让栾老拐住到自己宅子里,但她自己都这么节省,自然不会在栾老拐身上花费多少。可今天曾小羊竟说栾老拐变得极阔绰,还请他到正店清风楼吃酒。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颜圆只在每天经过时,闻过孙羊店里飘出的香气,哪里敢进去?
难道是栾老拐住在雷家,偷偷寻见了雷老汉藏的那些钱?可前两天,颜圆还见到过栾老拐,他虽然换了身新衣裳,但瞧着也并没富到什么地步。难道是曾小羊在说谎?可他平白编这个谎做什么?
颜圆想,我为这事花费了那么些气力,还发善心,没把雷珠娘和栾老拐设计谋害雷炮、曹厨子、王哈儿、付九四条性命的事说出去。栾老拐若真的找见了那些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过那老油棍。
石守威决意从崔家客店店主娘子入手。
他磨缠着那伙计贾小六,又套出了些内情。店主名叫崔三桥,他娘子名叫石瑞娘。两口儿是从河北逃荒来的。崔三桥原是黄河边一处乡里的二等富户,石瑞娘比丈夫小二十来岁。她原是个佃户家的女儿,她家佃的正是崔三桥家的田。崔三桥前妻病亡后,要续弦,石瑞娘的爹娘贪他家的田产,就把女儿嫁给了崔三桥。石瑞娘仗着年轻貌美,处处挟制崔三桥。有天下着大雨,她硬逼着丈夫一起进城,去买绸绢裁新衣裳。谁知道那天下午黄河决堤,田地尽都被淹没,人蓄家财也都被水冲走。只有他两口儿在城里,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也只剩了身上带出来的十两银子。
崔三桥想起汴京城有个伯父,两口儿便靠着那十两银子,一路节省,来到京城。到了伯父家,伯父却抵死不认他这个侄儿。两口儿流落京城,只能替人帮工度日。崔三桥没啥气力,不会说话,又生了张塌眉塌眼的哭丧脸儿,哪里都不愿要他。好不容易找着家棺材店,倒是用不到笑脸,便让他在店里看门守夜,做些杂活儿。
石瑞娘则去人户里做仆妇。她当了两年富户的娇妻,再受不得劳苦。到了人户家里,便用自己姿色勾引主人,希图些钱财。主家娘子一旦察觉,自然容不得,立即撵她出去。哪家都做不久,连牙人都不敢再替她作保。过了几年,不知她如何攀附团拢到一个财主,竟让那人出钱给她典买了这家客店,变作了店家娘子。
石守威又反复缠着贾小六问那财主是谁,贾小六却始终说自己真的不知道,问到后来都快哭着要下跪了。石守威这才作罢,估计贾小六是真的不知。
石守威躺在床上想,那财主恐怕正是陷害梁兴、藏尸抛尸的正主儿。他这么做,自然是和梁兴有仇。梁兴的仇人便是我的朋友,只有找见这人,才好相机行事。看来,只能从店家娘子石瑞娘下手。
石瑞娘虽然已经是中年妇人,但瞧那涂涂抹抹、妖妖艳艳的装扮,自然是戒不掉那风流瘾儿。她那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副哭丧相,哪里能遂得了她的意?昨天我嚷骂煮的面不好吃,其他人都没敢答言,她却笑着过来软软甜甜地赔不是,估计是瞧着我这堂堂样貌,动了情。
石守威想到这里,心竟然猛撞撞地跳起来。不过,他随即为难起来,自己虽然生了一副豪雄相,但这些年只顾着在兄弟间闯出爽快威名,于女色上实在生疏。虽也不时被朋友们拉去妓馆,会过些营妓,但心里只想着如何在兄弟伙面前更显爽快,营妓劝酒,他从不推拒,也不懂得如何调笑,只知道放大声量哈哈大笑。每回都大笑着醉倒,其他兄弟如何玩乐,一概不知。而这个石瑞娘又是风流场上的老将军,不知道征战过多少男人?我哪里对付得了?
他心里原本热烘烘的,这时,顿时冷却下来。沮丧了好一阵,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邓紫玉。
他曾和朋友去过几回剑舞坊,剑舞坊那时的头牌是“剑奴”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身价太高,他们见不起,便退而求其次,会过两次邓紫玉。邓紫玉话语锋利、任性挥洒,很有些豪侠气。石守威很是赞赏,但在邓紫玉面前,他不知为何,始终有些畏怯,不但多年练就的爽快气立刻萎了三分,连酒量、笑声也比常日减了不少。让他意外的是,邓紫玉对别人肆意笑骂,对他却格外留情。有回更说要拜他为师,学习刀法。他忙一口应承,两人随即定下日子。
到了那天,他早早赶到剑舞坊,邓紫玉欢欢喜喜把他迎到后院,恭恭敬敬奉茶,真的拜起师来,弄得他手足无措,脸都涨红,接过来猛咂了一口茶,响声大得像放屁。这更让他窘到极点,邓紫玉却呵呵笑起来。随即让丫头取过自己的刀让石守威相看。石守威接过一看,是西夏冷锻的月牙弯刀,刀柄上镶着几颗紫水晶,刀锋寒光流动,刀体轻巧灵便,是一把上品好刀。他这才忘了羞窘,连声赞叹。邓紫玉听了,也大为得意,便要他立即教刀法。
他便认认真真从身姿、步法教起。可这武艺,起步最苦最闷,才学了不到半个时辰,邓紫玉就嚷起累来,说要歇两天。他大为扫兴,却一个字不敢多说,只连声说“好”。
之后邓紫玉再没请他去教过刀法,他等了一阵,虽有些失望,却也渐渐就忘了,继续去兄弟间树他的爽快威名。这时想起来,自成年以后,邓紫玉是他唯一一个如此接近过的女子,邓紫玉又是风月场中的女豪侠,于男女之事自然精通。我与她虽只有小半天,却毕竟有过师徒名分。眼下这事我毫无知识,厚着面皮去向她请教一二,便应该足够应付那个店家娘子了。
他立即起身,离开崔家客店,赶往剑舞坊。穿出客店院子,经过前面酒店时,扭头一看,那个店家娘子石瑞娘坐在里面,正直直瞅着他,那对细长眼中似乎透着些迷离色诱之意。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游大奇躺在那船篷里,那个船主娘子桑五娘慢慢跟他说着话。
“我不死了,你也莫要再寻短见。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上天给咱们一条性命,就好比白得了一笔钱财。既然得了,就该好好花用,不该这么白白丢进沟里。和钱财比起来,命自然要贵得多,与其丢掉,不如做些积公德的事。我就用我这条命,继续寻我的儿子,不管寻不寻得到,都算是没白做一场母子。你呢,就安心养你的伤。我给你涂的药,是个道士传的生肌消疤的偏方,里头有水蛭、桃仁、红花、伸筋草。水蛭这季节出来的不多,不好寻。不过你算福气好,我儿子去年大约也是这个季节跌破了脸,到处寻死了才捉到几只。到夏天,我狠捉了一些,晒干留着防备呢。至于其他的,你就莫操心了,你在我这里,就当替我看船,抵你的药钱和饭食钱——哦!药滚沸了!”
桑五娘急忙钻出船篷,在船尾忙活了一阵,端着个碗,又小心钻了进来。
“这是给你熬的药汤,道士那方子,外敷、内服才是一服整药,你坐起来,趁热把它喝掉。算了,你脸上的药泥不能乱动,我扶着你。”
桑五娘将碗搁到旁边小木桌上,小心扶起游大奇的头,用左胳膊弯稳稳托着,这才伸出右手端过药碗,吹了吹,才伸到游大奇嘴边。游大奇自从十七八岁离了家,跟着一班游手,开始在杭州厮混以来,到处遇见的,不是奸,就是狠,哪里被人这么善待过?他的心肠原已一片冰凉,这时却涌起一阵阵暖,眼睛一热,险些涌出泪来。他忙尽力忍住,微微张开了嘴。桑五娘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喂他,那药汤极苦,还散着一股腥臭。可他却毫不觉得,竟隐隐尝出一丝甜来。
蒋冲略略能动弹一些了,但只要那个年轻仆人凌小七在,他一丝都不敢动。
凌小七或许已经认出了他就是上回来念经超度的僧人。若真是这样,他们为何要救我?还这般悉心照料我?这其间难道有什么险恶用心?他越想越怕,但瞧着凌小七那耐心淳朴样儿,又根本看不出他会藏着歹毒。
他焦了许久,忽然想到,又不是我寻上门要来他家念假经,是老何在半路追到我,请我替他家大官人超度。我念假经,他们应该并没有察觉。我离开时,他们还送了银两。这回被他家狗咬伤,更是意外。他们就算认出我就是那念经的和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至于我谎称是烂柯寺僧人,也并不算全然说谎,他们若去打问,我也的确在那里寄住。
要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那张写了“救我”的字条,不过当时应该没有人察觉,否则他们不会轻易让我离开;另一件才真正该担心,龙津桥下那两个贼军汉,他们认出了我。他们若真是和楚家人一伙儿,我又正落到楚家动弹不得,那我只有任他们处置了。不过,看起来,至少眼下那两个贼军汉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否则楚家人哪里会这么善待我?也或者,两个贼军汉和楚家并不是一伙儿。这样就更不必担心了。
细细想了一通后,他才终于心安了一些。
这时,那个凌小七端了一碗肉粥进来,放到桌上。又小心扶起他的头,用枕头垫高了些,而后端过碗,用汤匙舀了一些,笑着送到他嘴边:“看你的身量体格,只吃些粥,怕是不济事。可你的嘴又不能大动,只能先将就两天。等嘴能动了,就给你干饭吃。”
“多谢!”蒋冲费力说出这两个字。
“你能出声了?”
“我是那僧人。”蒋冲想,与其让他疑心,不如自己说明。
“哦?”凌小七一愣,随即笑起来,“果然被我猜中了。你真是烂柯寺的僧人?”
“只寄挂了两天,熬不住,只得还俗了。”
“难怪。也是,佛门那清苦,有几个能熬得住?我跟烂柯寺的弈心小和尚说过两回话,他都熬得有些疯癫了,张嘴就是诗啊文的,再熬下去,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古怪来。你替我家大官人念经超度,如今又被我家狗咬,这难道是佛门说的有缘?只是这缘分也太恶了些。果然是信不得。”
蒋冲一直盯着凌小七,见他听自己说出来后,神色如常,话语轻松,又放了一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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