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阁案


第一章  报信
战未合而算胜者,得算多也。
——《棋经》
张用回到家中,立即吩咐犄角儿往熔炉里添炭燃火,准备熔铜铸模。
他自己走到炉侧,将水车链杆拴到了风箱拉柄上,拉柄随之来回掣动,劲风一阵一阵吹进炉膛。犄角儿正蹲在炉膛前,打不燃火石。风吹起炉灰,扑了他一脸。他又叫又嗽,跌滚到一边,不住抹脸揉眼。
张用笑骂着解开链杆:“叫你点火,你便点火,又分心念你那个阿念?她虽叫阿念,也不必时时念。何况,女孩儿万嫌之中,最嫌二心。你还是坐到门槛上,专一念她去。一念,她便来了……”话音未了,前头院门忽被重重撞开,一个女孩儿的尖亮声音大叫“张姑爷”。
张用哈哈笑起来,犄角儿先惊望了一眼,随即慌忙跑到水桶边,捞起水,飞快抹净头脸,又用力拍去身上炉灰,这才嗽嗽嗓、挺挺背,迎了出去。
阿念已奔到后院来,仍跑得像只受惊的小母鸭一般:“张姑爷,来了!有人来了!”她见犄角儿迎向自己,装作不见,绕了过来。
“来报信讨银子的?”
“嗯!将才来了一个人,说清明那天傍晚瞧见我家小娘子坐的那顶王家的轿子去了哪里,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下了那轿子之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要先得拿了五十两银子和那幅《香稻逗雀图》才肯说。娘忙吩咐我取五十两银子和《香稻逗雀图》给那人。银子倒是有,可小娘子才没绣过什么《香稻逗雀图》呢。姑爷您随口乱逗人,逗得娘又哭嚷了一场,忙撵着我来唤姑爷。我见那个人歪斜着一双眼儿,瞧着有些不正。小娘子又教过我,看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只看他的手指。说谎的人,藏得再像,手指头始终有些异样,或是硬绷,或是发颤,或是抠挠。我偷偷一瞅,见那人说话时,右手食指尖一直在抠大腿,一定是心虚在说谎。我就跟娘说,来回跑怕耽搁了正事,不如我带了那人去见姑爷……”
“那人在外间?”张用笑着走了出去,见一个中年瘦汉子站在前院杏树下,穿了身布衫,面皮手臂都晒得油黑,衣襟上有些油渍。两眼果然生得有些斜,右手食指不停在腿侧抠挠,除了发虚,还有些期盼难耐。张用一瞧便知他只说了一半真话,便回头唤犄角儿:“钱袋。”
犄角儿跟在阿念身边,一直偷瞅着,听到唤,忙从腰间解下钱袋,递给张用。张用打开袋口,从里头拣了三颗小碎银,笑着回到那汉子面前。先将最大一颗递了过去:“这银子有五钱左右,尽够你搅用几天。好,说吧。”
“五钱?你们说的是五十两!还有那幅……”
“五十两是寻见人,五钱是瞧见人。你只瞧了一眼,就得一贯钱,这价都追得上‘念奴十二娇’了。不要?”张用收回碎银,假意回头吩咐,“犄角儿,等这位抠腿大哥走了,你去南城外街市口闲逛逛,看他在哪里摆油煎食摊,就去他摊子坐坐,帮衬帮衬他的买卖。朱家小娘子便是在那一带下的轿子。”
“你?”那人惊异无比。
张用又拈起一颗银子:“这三钱银子是谢你另一眼。朱家小娘子到了那里,想必是有人接她。你在守摊子,那时又不知这五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自然不会撇下摊子跟过去。给,总共八钱,银子你都收着。只需告诉我,她是又上了一顶轿子,还是一辆车?”
那人犹疑着接过银子:“是一辆厢车。”
“那车子什么样?”
“寻常厢车,并没啥特异。”
“那车上有人没有?”
“似乎有,我只晃了一眼,没瞧清楚。”
“车夫什么模样?”
“一个寻常汉子,年纪和我一般,衣着倒是鲜亮齐整,像是富户家的仆役。”
“车子往哪里去了?”
“往南。”
“城南哪座门外?”
“戴楼门外,桥市口……大官人,你咋知道小人在南城外摆煎食摊?”
“寻常人哪得你这满身满脸的油?一般厨子又哪里会晒得炭一般?这另外二钱银子,你拿去多买几块肥皂团,每天把头脸衣裳洗干净些,买卖会兴旺许多,不必再寻趁这些有鼻没眼的钱。另外,再买根牙剔子。”
“牙剔子?”
“往后若是心虚,莫抠大腿,装着剔剔牙。人都觉着,吃饱了肚的人一般不说谎。”
“哦……多谢大官人。”那人接过三颗碎银,酱红了脸转身走了。
阿念立即嚷起来:“戴楼门外?我们赶紧寻小娘子去!”
“鸟已飞走五天了,鸟屎都没了……”张用抬头望向杏树,寻思起来。那枝叶映着光,一片斑驳,如同一张地图一般。一个念头忽然一闪,他笑着说:“你们两个去戴楼门外查问那厢车,我得去拜望岳母大人。”
程门板去开封府回禀过艮岳宿院凶案后,先顺路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任百姓在寺里买卖交易,吃食耍戏、衣冠珠翠、茶药笔墨、日用器皿……样样皆有。程门板想去给妻子儿女选买几样东西,除了前两天随手买的那四个燋酸豏,他已经许久没在这上头留过心了。可到了一瞧,寺前人不多,只有些香客进出,尚未到交易日。他不甘心,进去瞧了瞧,三道大门两边,只有些卖香蜡、经书、绣作的。大殿前,更没有人卖货,只有僧人敲磬诵经、香客烧香求签。
程门板站在庭中,有些失望,扭头一瞧,旁边有个小道院,忽想起里头有个王道人制的蜜煎极好。妻子要守店,走不开,这一两年跟他说过几回,让他顺路买一些,他却总忘记。他忙走了进去,还好,正堂前一架凉棚下支着张长木桌,上头排着一色青瓷大钵,堆放着各色蜜煎果子,一个头陀坐在那里看着。程门板过去看了一道,蜜枣儿、橄榄、木瓜、乌梅、薄荷、琥珀蜜……总共有二十来样,他不知妻子和儿女爱吃哪样,心里顿时有些惭愧。转念一想,这些瞧着都不错,何不各样都买一些,让她们都尝一尝?可要摸钱时,才记起来,这个月月钱府里一直拖着,尚未关领。他忙解下钱袋,顾不得那头陀一直蔑着眼在瞅,低头数了数,总共只有三十八文钱。再一问价,里头唯有煎蜜枣儿价最低,一斤也要三十文钱。他又算了半晌,才终于选了四样,每样只要四两,整好凑成了三十八文钱。
他提着那一包蜜煎,甚是快慰,见夕阳将落,暮色渐起,忙离了大相国寺,快步望家里赶去。今天心头畅快,走快了腿也不觉得吃力。
路上,他忍不住又回想艮岳宿院那桩案子。自己虽已领略过张用那超群智力,但不到一个时辰,张用又轻巧破解了那桩死案。他在一旁,惊叹得说不出一个字,殿头官刘鹤更是一声尖过一声地不住惊叫。细想当时情景,他忍不住竟笑了起来。迎面几个路人见到,眼里都露出些异样。他自己也知道,由于常年不笑,脸很僵,笑容一定极丑怪,不过,他不再介意。
他常听人说“胸怀”二字,却始终想不来那究竟是何物。这时觉着,自己胸中似乎空阔亮堂了许多。这便是胸怀?先将心空出来,才能容、才能明?当年他读《道德经》,虽然那五千言他字字都认得,却几乎没有一句能解。这时却不由得记起好几句:“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不自见,故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似乎豁然明白:自己心头原先时刻只念着自己,胸中也如一间房填满了杂物,里头一片闷黑,哪里容得下、看得明什么?今天总算腾空了一些,透进些光亮,才算有些瞧得清自己、容得下旁人了。才有了这容,旁人的好便不再是妨碍,反倒是助力,成了自己的好一般。
他不由得极感激张用,这人像是上天差的针砭师,专来刺醒、解救自己一般。他正在感慨,身后忽然有人唤“程老哥”,又是那同府衙吏王烩的声音。他回头一望,见王烩从州桥上急冲冲赶了下来。
“程老哥,那艮岳宿院的案子真的解开了?”王烩喘着气赶到近前,面上带着惯笑,语气却含着些酸妒,极力想掩都掩不住。
程门板只点了点头,心里却极畅快,自己总算在王烩跟前胜了一回。
“哦?那实在该恭喜一番。不过,眼下太忙,等闲了,一定得痛饮一场——噢,对了,先说正事。程老哥,我手头另有一桩案子和你那萝卜案又撞到一处了。我禀告了顾大人,他说你办事稳重,仍转交给你来查办。”
“什么案子?”程门板心里一沉,王烩看来是绝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不过,此时他有了许多底气,心里倒也不如何抵拒了。
“清明那晚,蔡河下湾有幢楼望空飞走了,程老哥该是听说了吧?”
“那和萝卜案有何干连?”
“你那萝卜案里一个卖肥皂团的不是死在蔡河岸边?那飞走的楼正在河对岸,这该不是巧合吧?”
“你查得如何了?”
“我费力查了五天,发现了许多证据,都交代给吴扁嘴了。这几天他一直守在飞楼那院子里,详情你去了问他便知。我还有几桩案子要跑,都累成螃蟹了。这飞楼案就拜托程老哥了。”
王烩要笑不笑,拱手一揖,旋即转身走了。程门板愣在那里,心里一片空,却并非将才那能容、能明之空。
胡小喜几天没有回家吃过饭,怕父母记挂,便先赶回了家。
饭桌上,他父亲先是盘问他这几天去向,接着又开始教导他,为人莫懒更莫贪,尤其是非分之财,一文钱都莫沾手,一旦沾上,休想再有片刻安宁。胡小喜自小便已听得起腻,若这些话语是个有形有迹的物事,他恐怕早已趁父亲熟睡,从他肚里偷偷连根拽出,撕个粉碎,烧成灰,撒进了茅厕。如今他已历练了几年,再听,便越发躁烦,却不敢制止,只小声咕哝:“爹说得这般入情入理,像是自己沾过许多一般。”他父亲被噎住,面色顿时沉下来。胡小喜忙埋头扒饭,不敢再出声。若是早些年,他父亲已起身去拿那根戒尺了,这时却只狠瞪了他一阵,饭也没心再吃,啪地放下碗箸,气呼呼转身进卧房换了公服,出门去皇城值夜差了。
他娘先也被唬住,这时才数落了起来,那话语更加琐碎絮烦,犹如破织机搅乱线,半夜都拉扯不完。胡小喜全当坐在草丛里听蜂蝇嗡嗡,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只顾夹菜刨饭。吃饱后,见桌上那盘脆螺只剩几个,忙问:“娘,这脆螺还有剩的没?”
“有,节过完,价落了不少。有个贩子挑子里还剩小半篮,你们父子两个又都爱吃,我便全买了下来。一锅不费二油,一起煎好了,存在厨房那口红坛子里呢。要吃,自己去取。”
他忙去了厨房,果然有小半坛子,本想拿碗盛,怕路上不好端,便去父亲书房里寻纸来包。他父亲肚里虽没几滴文墨,却好静爱读书,学那些文士,也给自己辟了间书房。胡小喜走进去,昏暗中见桌上有一沓子纸,用镇石压着,他抽了一张,却见上头写有东西,仔细一瞧,写的并非字,尽是横竖笔画,密密写满了整张纸。父亲常嫌自己书法拿不出手,怕是又从头开始苦练了。他忙放回去,又去书柜上翻寻了一阵,总算找见一张白纸。拿着回到厨房,包了一包脆螺,朝房里喊了声:“娘,我还有公事得跑一趟。”说着赶忙出门,往城北快步赶去。
到蔡市桥时,天色已经麻黑。一穿进巷子,他不由得便咧嘴笑了起来。等走到银器章家院门前,心更是咚咚跳起来。他舒了舒气,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头没有声息,倒是觉得身后似乎有动静,他忙扭回头瞧,并没有人。他随即想起,一定是对门那个尖耳朵胡老鸮在自家门后偷窥。
他有些心虚起来,自己顶着公帽儿来探私情,虽说算不得大碍,被人瞧见却终究不好。他略一犹疑,迅即便有了主意,再次抓起门环,用力叩响。半晌,里头传来阿翠的声音:“谁?”
他特意放大声:“开封府公差,有桩公事要问!”
院门吱呀打开半扇,阿翠端着盏油灯立在门内,脸盘被灯光照得越发明艳,那双大眼睛水闪闪、莹亮亮的。才一天没见,胡小喜却觉着像是隔了一年。尤其见她眼中藏着些欣喜,自然是盼着他来。他越发欢醉。
“公差大哥,有什么要问的?”阿翠也扫了一眼对面,显然已经会意。
“我奉命来查看一下你家主人的书柜。”
“公差大哥请进。”
胡小喜抬腿要跨那门槛时,心里犯悸,抓稳了门框才迈了进去。阿翠旋即关上了大门,两人偷偷相视一笑,如同两个孩童一起偷到香糖果子一般。
胡小喜忙将手里的脆螺递了过去:“昨晚给你买了油煎蛤蜊,却被人抢去吃了。这是我娘煎的脆螺,你尝尝,不知合不合口?”
阿翠笑着接过,先嗅了嗅:“隔着纸都这么香呢。多谢胡哥哥记着我。”
“嘿嘿……”胡小喜顿时变作了胡大喜,喜得不知该如何对答。
阿翠朝院门外使了使眼色,随即高声说:“公差大哥,我带你去主人的书房。”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一眼瞅见自己前晚睡的那张竹榻,他心底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阿翠将油灯搁到桌上,坐到了桌边,胡小喜忙也过去坐到她的对面。两人互相瞧着,都有些羞窘,随即又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却越发尴尬了。
“你快尝尝那脆螺。”胡小喜紧忙想到这个话头。
“这脆螺吃起来,又吸又嘬、滴油滴水的,吃相好不羞人,等小喜哥哥走了,我再自自在在吃。”
“嗯……往后你怎么打算?”
“唉,我也正在愁呢。等了两天,都不见主人回来。家乡已没了亲人,这京城又再认不得谁,一个人孤撇在这里,可怎么是好?”阿翠说着,眼里泛出泪来。
胡小喜险些脱口说“有我”,又怕太冒失,硬咽了回去,转而问:“你义父母呢?”
“义父母总归是义父母,毕竟不是亲的。一半个月见一回,说说话,吃顿饭,倒也亲热。可人都是远香近臭、短亲长仇,若真去投靠,便又是一番情景了。”
“可你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银器章恐怕是做下了些见不得人的大勾当,才举家逃了。你恐怕是等不回他们了。”
“他究竟做了些啥勾当?哥哥至今仍没查出来吗?”
“没有。你也替我再仔细想想,他逃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这两个月来,除了‘天工十八巧’来这里碰面议事,再没有其他异常。”
“对了,那个工部的宣主簿呢?他最后来这里是哪天?”
“宣主簿?我想想……他最后来是这个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接着宣主簿也来了,他们仍在堂屋里议事……哦,对了!那天他们似乎争得有些凶。我和小娘在后院摘花,都听见吵嚷声了。小娘最爱打听事,忙让我出来瞅瞅,等我到前头来时,宣主簿正出门,似乎有些气恼。我家主人也不像常日那么恭敬,只送到院门口,台阶都没下。他转身回来时,冷着脸,似乎有些气恨,朝管家比了个手势……”
“啥手势?”
“这样……”阿翠将右手掌展得平直,朝下用力一砍。
“哦?那管家如何应答的?”
“管家忙点了点头,脸色也重沉沉的,忙快步去了旁边那个小宿院,像是去预备什么大事一般。”
“嗯……”胡小喜心里暗惊,那个宣主簿失踪多日,恐怕是被银器章派人杀掉了,但银器章为何要杀宣主簿,那天究竟因何起了争执?
第二章  守令图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
——《棋经》
范大牙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却仍点着灯,坐在铺子等他。一见他,立即叨念起来:“儿啊,你咋才回来?娘不是叮嘱了你许多遍?你爹傍晚又来了,特地来见你。等到天快黑,实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说明天傍晚再来,明天再不许你这么晚才回来,听见了没有?”
他只闷头听着,连头都不愿意点,心里却想:你既然来看娘,你们又分别二十一年,来了,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来去又匆匆忙忙,这哪里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那个人,除了一对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着娘这两天连着换了两套衣裙、两个特髻,人也陡然变了,脸发红,眼发亮,脚步轻了许多,话语更是夏风一般,热拂拂的。范大牙瞧在眼里,心中甚不是滋味。对那人,则又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骗一回,不知道会跌垮成啥模样?可看着娘这般兴致,他又不忍心多劝,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这时,天刚刚黑下来,他不知道那人今天来了没有、会不会仍在等。出了新郑门,到家附近那个街口时,他先隐在街角那棵槐树后探头一看,自家的特髻铺子里亮着些灯光,却望不见店里头。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见里头,里头恐怕也能望见他。
正在犹疑,铺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他娘,另一个则是个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里顿时重重一撞,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亲。他慌忙侧转身,藏到树后,再不敢看,心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走到了街口,离他只有几尺远,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幸而这树后黑影重,那人并未发觉,径直往城里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见他娘仍立在铺子前,虽早已瞧不见那人,却仍在伸脖张望。
他心里一阵麻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高棚牛车慢慢行了过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忙绕到那车后,隔开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后,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盯跟着。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时肩略有些斜,虽然瞧着还算康健,却已隐隐现出些老态。范大牙远远望着,心里竟有些失望,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心肠虽冷,却倜傥风雅,如大词家柳永一般。这人却平庸无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见到许多:心事满怀,行事慎重,手脚像是被捆了多年,戴着无形之枷,在赶远役一般。
失望之余,范大牙心里随之也松了口气。自小,他便恨这人,恨里又夹着盼。盼他能回来,如其他父亲一般,当起一家之主,惜护他们母子。可这时瞧着这人背影,即便他当年并没有抛妻弃子,他也并非事事皆能、处处高强。他不过是个常人,常人便难免时常虚弱、无能。
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浑身却忽然生出一股气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寻拄杖,等寻见时,却发觉,再强的拄杖也不过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哪里及得上自己双腿?
范大牙不由得笑起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强壮过。他默默告诉前面那人:你虽然回来了,我却已经不需。
有了这底气,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着那人,一路进了新郑门,沿着内城城墙边大道,一路来到朱雀门外。这里是果子行、麦面行、纸画行聚集之处,更有猪羊趁夜进城,御街两边往来车马商贩不绝,正是每天最热闹之时。范大牙怕跟丢了,忙急步赶了上去,离那人只有几步远。人多,并不怕被发觉。这时凑近了,两边又有许多灯笼,看得越发清楚。那人脑后半旧黑帽下,露出的发根已经有些花白,一领半旧青锦衫,肩膀脖颈挺着,头却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隐忍受气许多年,才算勉强挣出些头。范大牙瞧着,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丢了一样贵重物件,许多年后,终于寻见,却已残破不堪。
那人挤过人流,来到御街上,街道宽阔,人顿时少了许多。范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个食摊旁望着。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树,那树下似乎有个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脚,似乎在说话。隔得远,听不清。半晌,那人转身离开,进朱雀门去了。范大牙正要追,却见树下那黑影向他这边走了过来,是个年轻瘦书生。范大牙忙停住脚,这两人自然相识,与其暗地跟踪,不如先从书生这里探一探。
于是他顺了顺气,昂头迎了上去:“这位秀才,我是开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那书生略有些惊慌。
“贵姓尊名?”
“牛慕。”
宁孔雀搭了只客船,准备去江南。
那晚,宁孔雀独自在十千脚店吃得昏醉,等醒来一瞧,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房间陈设尽都陌生。她吃了一惊,忙掀开被子,见自己衣裙都穿着,才稍放了些心。赶紧起身下床,穿好鞋子,开门出去一瞧,才知道自己是在十千脚店后院的客房。正巧一个仆妇过来,一问才知道,伙计见她吃醉,忙去告诉了店主周长清。周长清听了,不许男仆动手,另唤了两个使女,将宁孔雀小心扶到后院客房里安顿好。
宁孔雀既感激又后怕,忙去前面谢过周长清。周长清连声谦让,让管账的取出宁孔雀昨夜丢在桌上那锭银子,将酒钱算好,找还了剩余的。宁孔雀心里羞愧,见周长清眼露关切,越发难堪,收好银子,忙道个万福,匆匆离开了那里。
走到汴河边,见河上往来客船不断,宁孔雀心里想,人都说江南好,却从没去过。如今自己无家可恋、无处可去,不如就去江南,身上带的这些银钱,够到哪里算哪里。她去河岸边问了一圈,方知如今方腊正在江南造乱,没有哪只客船敢去。水路最远只到淮南楚州。她一听,想起楚州产一种孔雀布,年年上贡御前,自己从没见过,既然叫了这些年的“宁孔雀”,不如就去当地瞧瞧。一问船资,要五两银,将才在十千脚店刚好找还了一块五六两的,她便付给那船主,上了船。
她呆坐在小舱室里,倚在窗边,望着岸上嫩柳树一株株向后退却,心头一阵怅倦。那些柳树就如自己的青春年月一般,未及细看,更无人怜惜,便已这般一天天消逝,只剩凉风兀自在吹,吹得人虚飘飘、空茫茫,不知道人活一场,活出了些什么?
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她不去擦拭,任由它流,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任情任绪了。哭过之后,心里轻畅了许多。
她忽而想起临出嫁前一晚,和姐姐两个人坐在后院里望着月亮,乘凉说话。她极少怕什么,那天却真的怕起来。姐姐也觉察到了,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说:“我这样一个好妹子,再没眼没心的男子,见了,也只有爱怜的,哪个敢对她有一些儿不好?就算真有不好的,也会被我妹子这双柔起来似泉水、凶起来像剪刀一般的娇眼活活瞪死……”姐妹俩一起笑了起来,怕意也随之而散。这时回想起来,她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但旋即便被伤叹淹过。自己要强了这么些年,在婚姻上,却一丝气力都使不出,更莫说要强。直到最后,才要强了一回,却是要着强偷偷走开,连去哪里都不晓得。
孤寂随着黄昏雾霭漫将起来,她忽而极想念姐姐,世上唯一一个能慰抚她的人。这时,船泊向岸边,舱板上传来船主的声音:“各位客官,咱们今晚就在这应天府宿泊。”听到“应天府”三个字,她心里一动。姐夫姜璜便是在应天府病亡,姐姐接到信慌忙就赶了来,都未来及跟她商议。姐夫姜璜体魄一直康健,怎么会忽然得病身亡?由于一直未见姐姐,这里头的详情宁孔雀始终不知。这船要泊一夜,何不去问一问?
她说动便动,背好包袱,立即起身出去,跟船主说了句,便上岸雇了顶轿子,让抬到石马街的陈家锦帛铺。陈家和她家算是世交,从父辈起,便有买卖往来。宁家的彩缎发卖到应天府,只交给陈家。这个月初,宁孔雀的姐夫正是押了一批彩缎来应天府交付给陈家。
到了石马街,宁孔雀下了轿子,抬头一瞧,路边果然有家锦帛铺,檐上挑出一盏红绢灯笼,上头大大写着个“陈”字。宁孔雀虽未来过这里,但和店主陈大郎在汴京见过。她刚走进那铺子,一眼便瞧见陈大郎坐在桌边翻看账簿。陈大郎抬眼见是她,大吃一惊,忙起身迎了上来:“宁二妹?你如何到来的?”
“陈大哥,我是来问件事。”
“啥事?”
“我姐夫是染了什么病?”
“姜妹夫染了病?”
“嗯?你不知道?我姐夫不是在你家染的病?”
“姜妹夫正月来送彩缎,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好生生回汴京去了,没有染病啊。”
“正月间?这个月他没来?”
“没有啊!”
“那我姐姐呢?你见到没有?”
“也没有啊!”
张用独自晃到染院桥岳母家。
岳母一见他,便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连声问女儿的下落。张用见廊下仍摆着拣豆子的竹箩,便半哄半骗,将岳母搀到那竹箩边:“岳母大人,您还是好生拣豆子,您若不用心,神佛自然也不会用心佑护。”
“我已经拣了五口袋了,都搬到静室里给神佛供上了。”
“才五口袋?你娇生生一个女儿只值这些?怪道仍寻不见你女儿。这点豆子,在神佛那里只勉强凑足你女儿一根手指头。”
“一只手就得二十五口袋?”
“您忘了算手掌——您想算清楚究竟要多少口袋?容易!无非是先学通《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而后修习《海岛算经》《孙子算经》,若仍算不清,就再花几年,寻《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这些书来读一读,不需十年,就能算清楚了。您想不想学?想学的话,从明早开始,我教您。”
岳母张着嘴,呆怔在那里。
“就是嘛,百算不如一诚,只要诚心到,神佛定相报。您还是安安生生拣豆子吧。”
“嗯……”岳母苦着脸点点头,坐下来,又默默拣起豆子。
张用则去点了盏油灯,端着来到后院,走进朱克柔的书房,他是来看朱克柔桌案上那张天下丝织地图,那天未全部展开,若展开的话,这桌案恐怕铺不下。他将油灯搁到案边,抓起那画卷,俯身铺展到地上,竟将书房地面占去一半,他用脚步在边上丈量了一下,长有一丈二,宽有一丈。
望着地上这一大幅地图,张用略略思忖了片刻,随后蹬掉鞋子,赤脚站到图上,拿过灯盏,半跪在图中央,用灯照着细细查看。发觉地图勾线的墨色、地名与各地丝织名目的墨色不同,前者要乌暗一些,后者则莹亮如漆。他又俯身凑近鼻子嗅了嗅,前者气味浓重,略带些墨臭气,后者则散出一丝龙麝幽香。
“一个是鲁地松烟墨,一个是歙州潘谷墨。”他笑着自语,爬起身,走到桌案边,见那方鱼戏莲纹端砚边上搁着半锭墨条,取过来一看,墨身雕有描金兰叶纹,中间铭文只剩最下头“谷墨”二字,凑近一闻,龙麝之香越发沁人,料必是制墨名家潘谷所制之墨,潘谷被苏东坡誉为“墨仙”,已过世几十年,所遗宝墨如今极其珍稀,极难购得。
这么说来,这地图是一个人所绘,朱克柔只在图上标注各路州丝织出产名目。这地图是从哪里来的?张用到此,便是想查明白这件事。
他又蹲下身,细细看那地图。先前他只留意了朱克柔所标注的文字,这时才发觉,这地图绘制得极精细,河流山川、城池道路、乡野村寨,全都历历可辨,哪怕方寸之间,都绘得一丝不苟。张用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天下州县地图,民间也绝不许私传私印这等地图。平日所见地图,都只有粗略概貌,他不由得想,这难道是前朝名臣沈括所绘《守令图》?
几年前,他读沈括《梦溪笔谈》,见里面记述了《守令图》:“以二寸折百里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鸟飞之数。图成,得方隅远近之实,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
历朝历代都极重地图,掌国者若无精确地图,犹如一个人不知自家田地房舍尺寸边界。不过古时地图,只以东南西北四个点立准,某一方位到这四点距离叫“四至”。这一标法极粗陋,只能标明大致方位,误差自然极大。后人又加入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点,扩展为“八到”,以八点合测一处方位,精确了不少。
有宋以来,朝廷每十年便要重修一次全国地图。到熙宁年间,神宗皇帝令有“带脚书楼”之称的集贤校理赵彦若监制天下州县图,赵彦若沿用西晋裴秀所创“制图六体”,费时六年,制成《十八路图》,然而其中错讹极多。天子又命沈括重新绘制。沈括前后耗费十二年时间,才绘成《守令图》。
沈括不但增益古法,更超越古人,将“八到”每一方位点又分为三点,如东北角,分为西东北、正东北、南东北三点,这样便有了二十四个校准点,将地图精准度提升了三倍。沈括将它称为“二十四至”,自云:“使后世图虽亡,得予此书,按二十四至以布郡邑,立可成图,毫发无差矣。”
果然,此图一出,三十多年来,朝廷再无须重修。张用当时看了沈括笔记,大为羡叹,极想瞧一瞧这《守令图》,尤其沈括所言二十四至之书。可惜这图和书,均是国家重大机密,哪里能轻易见到?赵彦若所绘《十八路图》张用倒是看过一回。
那是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朝廷委任李度营造,阁中书柜则由张用监制。当时那位秘阁监久羡张用技艺,屡屡请他给自己家中造几件家具,张用便趁势讨要《守令图》看看。
那秘阁监忙说:“即便在下敢冒死答应,《守令图》藏柜钥匙也一直由内侍掌管,在下哪里摸得着?张作头若真想瞧,这秘阁中所藏《十八路图》已无大用,在下倒是可以背着人取出来,却也只能在阁中窃观一眼。”
张用便用一副燕几换了仓促一观,看过之后甚觉无味,尤其是一眼瞅见蜀道,便知道这图虽用了“飞鸟法”,对重峦叠嶂仍测算不足,图上里数显然远短于实际里数。他端着油灯,再次蹲到朱克柔那张大图上,将灯照向褒斜道一带。若这图真是《守令图》,里数便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褒斜道穿越秦岭,是连通秦川与巴蜀的要道。早在武王伐纣之时,蜀人便是经由此道,出川助周。秦国时,又凿山架木,营造出千里栈道,此后历代增修不已。张用曾听一位朋友细说过褒斜道。
这朋友姓韩,善造车,人称“韩车子”,名列“天工十八巧”。
自古以来,有两样车最神妙。一是记里鼓车,能够计数里程,车上载一木人,手臂与轮轴相连,面前放一只鼓。车子每行一里,木人便敲鼓一通;二是指南车,能够指引方向,车上也载一木人,无论车子转向何方,木人手指始终指向南方。这两样技艺早在先秦两汉便有记载,中间却相继失传。到了大宋,工艺精进,才又重新造出。
韩车子独运巧思,将记里鼓车与指南车合二为一。那辆车,一辕驾四马,四面雕刻云纹星辰图,车分两层楼台,每层立一仙人,手执木槌;四角则各站一仙童;车中暗藏关戾、齿轮、铁坠子,将车轴、车轮与仙人、仙童手臂辗转关联。车辆行走时,每行一里,上层仙人击鼓一次;十里,则次层仙人击锣一次。车子转向时,四个仙童的手臂则交替指向正南方。
韩车子曾驾着那辆车,亲自去测量过蜀道,算出褒斜道栈阁一共二千九百八十九间,总计四百七十四里。
张用没有带尺子,便用手指去测量那图上褒斜道,他的中指中间一节正好长一寸。从北头眉县到南头汉中,共量了九节,外余小半节,加起来有九寸四分左右。他又量了量汴梁到陈留,正好一节,这两地相隔约五十,看来这图比例和《守令图》相同,都是二寸折百里。那么这图上的褒斜道便是四百七十里左右,与实际里数只差几里!能精确到这地步,当今天下,唯有《守令图》。
第三章  难
自始至终,着着求先。
——《棋经》
犄角儿和阿念去街头车马铺里租了两头驴子。
犄角儿先牵住一头,小心说:“我牵着,你骑上去吧。”阿念始终不瞧他,攀住鞍垫,费力往上爬。那驴有些脾性,往旁边一躲,阿念惊叫一声,险些仆倒。犄角儿忙一把扶住她,触手之处,那肩背竟无比柔嫩,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旋即一阵愧惧,阿念刚站稳,他便忙收回了手。阿念回头瞅了他一眼,忽而笑了起来,他一愣,忙也跟着嘿嘿赔笑了几声。
阿念皱了皱鼻头,嗔道:“我笑我的,你乱笑什么?还不赶紧帮我拽稳这犟驴子?”
他忙又抓牢驴绳,等阿念爬上去坐稳后,才小心放手,去骑自己那匹。阿念却已驱动驴子,走在前面。他忙喝驴追了上去,偷偷瞅了阿念一眼,想着小相公教的那“嫌”字,忙思忖该如何开口。
阿念却忽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啥。”
“啥?”
“你想逗我笑。”阿念侧过脸,笑得极得意。
“嗯?”犄角儿慌忙想着该往“嫌”的哪一头转。
“我家小娘子说得果然没错。”
“她说啥了?”
“她说男子之所以叫男子,就在一个‘难’字。男子们从来都是越难便越爱、越易便越厌。好比,男子想吃羊肉,你若立即送到他嘴边,他胡乱吃了,并不觉着多好。但你若偏不给他吃,只端着羊肉让他白瞧,他便越瞧越觉着好。我家小娘子教我说——阿念啊,你若是遇见一个男子,千万莫让他一口吃尽了,要省着些,一小口,一小口,让他慢慢尝,这样才一世都觉着你好。我就照着她教的试你,偏不睬你。小娘子说的果然对,我越不睬你,你越想跟我说话、逗我笑。可是呢,这里头也有一样不好……”
“哪样不好?”
“开始时,我还觉着好笑,到后头,便渐渐不好笑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乏了,心里头就更受不得。我已经照着小娘子说的试过了,往后便不必再试了。你若想吃羊肉,我便让你吃饱,你饱了,我才欢喜。有天你若是厌了,不愿睬我了,那也是你的心,我随你便是了。不过,我恐怕得狠狠哭一场。小娘子也说过,有花开,便有花落。爱一样,末后便少不得伤一场。哭就哭吧,总好过从来没笑过,石头块一般过一世。”阿念笑着,眼里却闪出泪花。
犄角儿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说:“我一辈子不会厌你!我若背负了这句话,就让老天罚我有眼看不得、有嘴说不得、有脚行不得、受尽活罪却死不得!”
“你莫说这种歹话!我知道你!我人虽笨傻,心里却有一双眼亮得很,绝不会看差。再说,小娘子不是说了,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咱们就这么好生在一处,不乱逗,不乱猜,也不乱说。那些蝴蝶、甲虫,它们一对一对在一处,哪里如人这般又说又猜、又哭又恼过?”
“嗯!就像小相公说的,咱们两个叉叉对叉叉,就好好生生做一对独角仙!”
夕阳下,两人相视一笑,顿时甜作了两颗霜蜂糖。
然而出了城西南的戴楼门,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两人骑着驴来到城门外的市口,果然瞧见街角上摆着一个煎食摊子,下午来报信的那个中年汉子坐在木凳上,正在等客发呆。犄角儿刚过去,那汉子便看见他们,忙站起了身。
犄角儿下了驴子打问:“大哥,你那天看见那辆轿子停在了哪里?”
“那边,斜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那辆厢车先停在那里,过后那顶轿子才过去停下,那个小娘子从轿子里下来,走到厢车后面,厢车车夫要去扶那小娘子,那小娘子摆手不让他近身,自己攀着木框上了车子。而后那车子便往南去了。”
“你如何认得那是我家小娘子?”阿念忙问。
“我不认得那小娘子,却认得那两个轿夫,乌扁担和任十二,他们两个租住的房子跟我在同一条巷子。两人但凡走这条道路,都要在我这里吃些煎鱼、煎肉,却总是赊账不付钱。两人那般凶蛮,我哪里敢触犯?只得忍着。那天他们两个放下那小娘子后,又来我摊子上,一人吃了两片煎肺、两根煎肠,钱却仍赊着,说过两日还。这些天了,却再没见人影。我隐约听着,两人似乎是被人杀了,这才真正叫作恶人自有天来收。”
“你又从哪里得知我家小娘子失踪的?”
“我表弟在染院桥修幞头帽子、补角冠。昨天他闲耍过来,说起了这事,我才知道。”
犄角儿谢过那汉子,和阿念一起走到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这里是大道边,每天不知多少人往来,哪里能瞧出什么踪迹。阿念急得没法,几乎要哭出来。犄角儿忙连声安慰,心里却也暗暗叫苦。
他思谋了一阵:“眼下至少清楚了两件事。”
“啥事?”
“一,那些人是把朱家小娘子接到了南郊;二,朱家小娘子似乎是情愿的,若不然怎么肯自己下轿又上那厢车。”
“我家小娘子怎么会情愿?她在家里事事由己,自在无比,为啥要偷跑?”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怕,咱们先沿路打问打问。”
两人一路往南,只要见到店肆食摊,便过去打问。然而,一直到天黑,都没问出一丝踪迹,只得先闷闷回去。途经那个煎食摊时,那个中年汉子唤住了他们:
“还有件事我忘了说,不知有用没用?那天傍晚,停在那两棵柳树下的车子不止一辆,总共有三辆,瞧着一模一样,恐怕是租车铺里租的。那个小娘子上车后,另两辆仍停在那里。过了一阵,又来了几顶轿子,里头的人也分别上了车。两辆厢车先后都往南去了。”
牛慕望着那个拦住自己的年轻衙吏,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年轻衙吏龇着一对大板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块,样貌和那个姓范的铜镜商极像,一眼看过去便是父子。他斗胆一问,年轻衙吏也姓范,自然更无疑了。可这衙吏却来盘问那铜镜商的来历,似乎两人并不相识。再看那衙吏神色,似乎有些遮遮掩掩。
不过,牛慕也无心多猜,他心里唯一记挂的是姨姐宁妆花的下落。看到那衙吏,他猛然想起,姨姐不见了,自己和妻子宁孔雀四处乱寻,为何不立即去报知官府?不过旋即便想到,除非命案或重大冤情,谁敢轻易去招惹官司?即便去了,又没有几多证据,官府哪里肯理会?这衙吏既然自己找了过来,倒正好求他相帮查找。
于是他将姨姐被绑劫的前后经过全都告诉了那衙吏。那衙吏起先并没有多在意,及至听到姓范的铜镜商,才格外用心起来。牛慕讲到那铜镜商的女儿也被绑劫,衙吏更像是被刺到一般,目光一颤。牛慕越发好奇,这衙吏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究竟有什么干连?
牛慕顾不得这些,继续讲自己破其中关窍,虹桥甘家面馆的熊七娘得了那帮贼人的钱,替他们遮掩,用油布遮挡周围人眼目,将姨姐宁妆花和姨姐夫的尸首从车轿中暗挟到面馆里,又从面馆后门出去,用车偷偷载走。
这两天,牛慕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约好,两人分头去寻找那车子下落,每天傍晚在这里碰面,互通信息。然而,那只是一辆普通厢车,当时又立即驶走,他们两人打问了整整两天,只知道那车穿过后街,向进城方向去了。至于进了哪座城门,没有一个人瞧见。
那年轻衙吏听完后,低头默想了一阵,才说:“我帮你查这案子,不过,不能让那人知晓。”
牛慕正巴不得,忙一口答应。那衙吏跟他约好,明早从虹桥甘家面馆重新查起,而后便转身走了。牛慕又纳闷了一阵,才慢慢往家走去。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宁孔雀,晚上一进家门,第一眼便是寻看妻子回来的迹象。可迎上来的总是他娘那句话:“媳妇没回来?”
他知道,夫妻情分真的已尽,只能躲进卧房里,一声接一声长叹。
胡小喜别过阿翠,离开了银器章家。
怕对门那个胡老鸮在盯看,阿翠只送他到了院门口,连话都不敢说,这时天已黑了,阿翠又站在门里暗影中,神情看不清楚,胡小喜却能觉到阿翠目光中含着不舍。阿翠关上院门后,他怔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离开。他望了一眼对门,院里透着些灯光,门缝里有个黑影一闪,那老贼鸮果然在盯着。胡小喜恨不得过去一脚蹬开那院门,狠骂几句,却只是想想而已,只能朝那里干瞪一眼,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住念着阿翠,那双水亮的大眼睛不停在心里闪动。这么好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守着一座大空宅,不知夜里有多凄寒?又无亲无故,连个投奔之处都没有。胡小喜心中从来没这般怜过谁,虽然已经成年,他却始终觉着自己还是个半生的青瓜,不知何时才能长成个男儿汉大丈夫。因这怜,他忽而觉着自己似乎猛长了几岁,心底里更生出一种愿盼,想去扛、去担、去慰护人。一个念头也随之跳出:他想娶阿翠。
这念头让他心咚咚剧跳,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随即想到爹娘已在商议自己的婚事,不知相中了哪家。与其四处去寻那些不知模样性情的女孩儿,何如娶了阿翠。虽才见过几回,可单凭那晚我扭了腿,她那番照料,便知是个心热、手巧、人勤快的好女孩儿,何况模样又生得端秀可人,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般。爹娘见了一定欢喜。不过,想到父亲那小心谨重性子,若知道阿翠无父无母,又是仆婢出身,恐怕会嫌弃。
他犯起难来,想了一阵,忽然记起阿翠的义父母,议亲时若有他们出面应承,父亲恐怕便不会太生计较。阿翠说她的义父母前年才到汴京,住在南城,造车为业,去造车行一打问便知。这个念头一旦动起,再抑不住。他忙沿着御街赶到城南,寻见了个车铺,一打问,那人果然知道,给他指了路,就在看亭街街口。
他快步来到看亭街,寻见了那个车铺。一个五十来岁的匠人坐在油灯下,正在检弄桌上一堆铁钉。胡小喜走进去问候:“老伯,您可是阿翠的义父?”
“是……阿翠遇了什么事么?”
“哦,没有。我是开封府公差,今天来,不是为公事,是想跟老伯问问阿翠的私事。”
“啥事?这女娃两个多月都没来瞧过我们了。”
“两个多月?寒食清明那两天她不是来这里养病?”
“没有啊,正月她来过一回,以后再没见过了。”
胡小喜顿时惊住。
张用离开岳母家,独自前往东水门。
他又细看过朱克柔所留那张天下丝织图草稿,越发确信所用地图是沈括所编《守令图》。《守令图》藏在宫中秘阁,除天子和机要重臣,一般朝臣都难有资格观览,朱克柔自然更应当无从得见,她这张地图自然是从工部那位主簿处得来。一个区区工部主簿,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编订百工图谱,虽说是一桩大事,以《守令图》为底能更详备精确,但《守令图》毕竟事关国家机密,本该极隐秘才对,为何敢让一个民女轻易便携带回家?
张用原本觉着,朱克柔失踪不过是一桩平常绑劫。这时发觉,此事恐怕大不寻常。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事:萝卜案中,力夫店那个解八八脖颈割伤,店主单十六先请了邻街的葛大夫来治,葛大夫医力太低,救不得。单十六又赶到赵太丞家,去请他的儿子赵敢,赵敢却不在,只得求了赵太丞去救治。若是赵敢去,那个解八八或许能保住性命。
赵敢自幼跟随父亲学医,十三岁考入太医局。大宋医分九科,大方脉、小方脉、风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咽喉科、针灸科、金镞兼书禁科。赵敢遍习诸科,犹精于金镞科,善治刀剑枪箭等金刃伤,现为翰林医官。医官职位分为二十二阶,赵敢曾去陕西边地,救过许多将校性命,不到四十便已累次连升,现已升至第二十阶成安大夫。
他治伤时,针、线、刀、镊、剪、凿、钳、锥、锤等诸般器械错杂并用,或切、或刺、或炙、或烙、或熨、或缝,手法轻捷,用药精微,因此满京城人都称他“赵金镞”。原先“天工十八巧”中有一位是翰林名医钱乙,钱乙亡故后,民间公论将赵敢填补了上去。
张用一向爱胡乱翻看医书药典,尤其好奇人体内脏形状样貌。仁宗庆历年间,广西有个叫欧希范的强人率众谋反,被官府诱杀。行刑后,州吏命医人剖开五十具尸体,仔细参研比照,又让画工绘成图谱,名为《欧希范五脏图》。至此,世人方才大体知晓人体内脏构成。十多年前,又有位名医杨介著成《存真图》,从咽喉到胸腹,对各脏腑形状位置、经脉联络、精血运转等均一一精细描绘。赵敢曾师从杨介,得其传授。
张用听说后,立即寻见赵敢,求他讲解内脏详情。赵敢脾性有些傲冷,又极珍视医术,见张用并非真心学医,更不肯吐露一个字。张用花心思替他造了一架圆柱形药柜,不需走动,站在原地转动药柜,便能找齐药材。赵敢见了,大是喜爱,便给张用大略讲解了一番。张用听了极其受用,两人由此成为朋友。
清明那晚,赵敢不在家中,他和朱克柔均名列“天工十八巧”,莫非也和朱克柔一样失踪了?
张用想到这疑问,立即赶到东水门赵太丞医馆。到了一瞧,店里冷冷寂寂,柜台上点着盏孤灯,赵太丞独自坐在暗影里,垂着头,神情极落寞。张用立时明白自己猜中了。他走进去连唤了两声,赵太丞才抬起头,目光疲倦失神。
“赵老伯,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张用?你为何仍在?”赵太丞眼中忽然闪出惊异。
“我?我虽叫张用,却毫无用处,那些人也就懒得带我。”
“你知道那些人?”
“我正在寻。赵老伯,你说说,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赵太丞目光又黯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清明那天上午,我儿子照例进城去银器章家赴会,那一去,便再未回来。开始,我错以为他恐怕是去太医局应公差,便没理会。过了两天,仍不见他回来,我才叫小厮去太医局打问,才知道他竟不知去向。这几天,我们四处找寻,没寻见一丝踪迹。只打听出,‘天工十八巧’里,除了你和典如磋,其他那十六人也全都不见了……”
张用听了,险些笑出来。那十六巧是全京城最聪敏机巧的一伙人,竟被人捆柴火一般,卷作一堆扛走了?
他转而又问:“赵大哥这一向有没有绘什么图?”
“有。他在绘制天下药材分布图。”
“有没有留下草稿?”
“没有。”
“他绘的图,赵老伯可看过?”
“没有。他说等绘制完毕再拿给我看,可这几日,我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没找见……”
张用再无可问,赵敢一定也用了《守令图》,而且,不止赵敢和朱克柔,其他十五巧恐怕也都用这《守令图》绘制了各自行当图谱。私传《守令图》已是大罪,何况誊抄这许多份?难道真是得了朝廷许可?
第四章  生根
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经》
天才微亮,程门板就醒来了。
他坐起身,觉着床里头没有一丝声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随即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火钩拨火的声响,妻子已经在给他备早饭了。他不禁咧嘴笑着叹了口气。
昨晚,他回到家,女儿和儿子正在铺子门边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将那包蜜煎递给了女儿。女儿仍有些发怯,他又轻声说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给你娘也尝尝。”他想尽力温和些,语气却仍有些硬涩。即便这样,女儿怯生生的眼中顿时闪出亮、露出笑来,一手抱着纸包,一手牵住弟弟,欢跑着进去了。等他走到后边,见那些蜜煎已经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红瓷盘里,一对儿女笑嘻嘻跪在桌边凳子上,一起鼓着腮帮咂嚼着,手里又都各拈着一颗。而妻子则站在门边望他,脸上笑着,眼里却露出些惊异。他又咧嘴笑了笑,走进门,压着声气说了句:“你念了许久,今天路过大相国寺,总算记起来了。”妻子目光一颤,顿时怔住,眼中似乎闪出泪光。她忙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替他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轻声说:“饭菜已经备好了,你先把公服换了,我这就端上来。”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程门板见她脚步比常日轻快许多,背影也透着欢悦,心里一阵感慨翻涌。
那顿晚饭,一家四口脸上都含着笑,却没一个出声,桌上略有些尴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饭到一半,小儿子忽然笑着说:“娘的脸红了。”妻子一听,脸越发红了,笑着骂道:“吃饭乱说话,当心歪了嘴。”儿子却又小声说:“爹的脸也红了。”程门板一愣,脸登时涨红,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妻子和女儿先是一惊,见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暗自感慨,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两个回到卧房中,越发有些尴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等吹灯上了床,手才试探着牵到了一处……
想着昨夜的恩爱,程门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经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飘着热气。妻子含着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上头是热鲜的羹汤、裹蒸和两样菜蔬。两人对视,又一起笑了起来。
程门板觉着竟像是重新与妻子成亲、从头生养儿女一般,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欢欣。
用过早饭,他想到身上一文钱都不剩,得带些备用,只能跟妻子开口。可犹豫再三,这口都始终张不开。没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钱交给他:“我听胡小喜说,府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关,这些钱你带着。去蔡河湾来回几十里路,你骑驴去吧,昨晚我已经跟对面轿马店说好了,你过去牵就成。”
他望着妻子,费了半晌力,才说了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莫乱说,赶紧办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从他腰间解开钱袋,将钱塞了进去,又盯着他笑着说,“你若是觉着亏欠了我,就慢慢还,还到白头。”
他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事事谨重,但从未如此时般郑重。妻子仍笑着,眼中却忽地泛出泪来。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热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尽,渗到心底,培出一颗种,并生出了根。当年读《论语》,读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终不太明白其中真义。这时却忽然领悟,人心若没有根,便永难安宁,更莫论有何建树。而这心根,旁人无法给予,只能自己生出。《论语》那句讲的是君子以孝悌为本,可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儿。从前,他极不屑“仁者爱人”这句话,这时也顿时明白:爱人,实乃救己。由这爱,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气力、寻得稳靠、获得生长。
以往独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时那雾忽然散去,顿觉丽日高照、暖风轻拂,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鲜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负,驴铃叮当,身子轻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畅快,来到蔡河湾,他寻见了那座院落。从外头瞧,那院落临河而建,一带青瓦粉墙,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别院并无分别。只是院子一角开了一个水门,将蔡河引进了院里,又从另一角引出。他驱驴来到正门前,由于并非官户,院门没有门楼匾额,只有两扇黑漆门板。他正要下驴,门忽然打开半扇,里头迎出个人来,一身皂服,正是王烩说的吴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您。小人五更天就赶了来,候了您足足两个时辰,想着您恐怕不来了,正在犹豫,是再等一个时辰好,还是索性等到中午……”吴扁嘴四十来岁,年纪虽不小了,却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张宽扁嘴,一开口便乱滑乱溜,为吏二十来年,至今却仍只是个五等衙皂。
程门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却不愿恶待任何人,便尽量放和气问:“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
“房主姓韩,造车子的那个巨商。小人有个远房姑父一直想买他家的车,小人不许,一听这姓,小人心里便信不过这人,结果真被小人看准。瞧瞧,他这院里果然出了这等邪事。”
“那个‘韩车子’?”程门板知道韩家世代造卖车子,这一代家主韩进,技艺越发精奇,宫中指南车、记里鼓车皆由此人所造,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
吴扁嘴忙答:“就是他!家宅原在西城,偏生又在这南城河边典买下这园子,盖个楼,飞上天,如今人又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小人这几天四处寻死了,都寻不见。昨天倒是碰见个姓韩的,却是个种花匠人,小人的大堂妹最爱芍药花,二堂妹却只爱吃……”
程门板再听不得,下了驴子,交给吴扁嘴,自己走进了那院子。里头十分宽阔,才平整过,尚未种花植树,望过去有些空落。唯有中间开了一大片池子,从蔡河引进水,由一条弯曲水道将水注入池中,又由东南墙角流出。池子北岸,有一个大木台,水中用木柱支撑,架在水面。周回两级台阶,台上空空荡荡,木桩边拴了两只小船。池子南岸也有一座木台,上头则是一排新修的临水房舍,前厅、中堂、耳房共有五间,门窗顶瓦俱全,构形极精巧。不过,全都是净木料,尚未涂饰彩绘。
程门板回头问:“这院中原先真有一座楼?”
“怎么没有?就在那池子北边大木台子上,跟池子南边那排房舍一起修的,周围人都说好不宏壮。姓韩的去年典买了这院子,将里头的旧房舍全都拆了,地也重新平整了,又引水挖了这片大池子。原先的房主是个造铜器的,他家的铃铛最好,小人岳父的驴铃就是买他家的……”
“那楼是何时盖造的?”
“立春动的工,到清明那天,刚刚造好。谁承想,天一黑,那楼竟飞走了,附近许多人都见了。小人倒是没有亲眼瞧见,那时小人一家子正在城北,小人的堂叔在北郊有个庄子……”
程门板走到池子北边,走到那大木台上,见木台极宽阔,长有六丈,宽有二丈。上头散落了几样物件:一件绿锦褙子、一领白绢衫、一只黑丝鞋、两块绢帕、一本旧书、几张揉皱的纸。经了几天风吹日晒,前天又淋了雨,都已萎皱灰败。
吴扁嘴站在池边高声说:“这些物件都是那楼里人飞走时掉落的,王副史吩咐小人一件都不许动,小人自然知道其中紧要,连台子都没敢上,只在这台子四周打转儿。小人的娘常说,饭后消胀肚,莫如转百步,小人吃过饭,常爱围着桌子转几圈……”
程门板低头环视,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这空台上曾矗立一幢新建的楼,而那楼竟凌空飞走……
宁孔雀留在了应天府。
昨晚,她去老主顾陈家锦帛铺,原本是去打问姐夫的病状死因,谁知姐夫和姐姐竟都没有去过陈家。而月初,姐夫姜璜是为送一批缎子给陈家,才来的应天府。姐夫走之前,宁孔雀还过去帮着查点过货样。
她姐夫姜璜是个锦帛商之子,家里兄弟多,他又是侧室所生,自小常受排挤。宁孔雀的父母因没有子嗣,只想招赘一个女婿。他们见姜璜模样端正,人也勤进,便请了媒人去说。姜璜早就知道缎子宁家,一说就肯,他几个兄长也巴不得家中少个人争财,几下里撺掇,促成了这桩婚事。姜璜来到宁家后,事事都尽力争着去做,尤其外头那些生意往来,他一向惯熟,料理得比宁孔雀更周全。过了两三年,渐渐接过宁孔雀的担子。宁孔雀出嫁后,那个家里外更得靠他,他自然成了家主。
宁孔雀一直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姐夫,这样自己便不必再担忧父亲和姐姐。令她唯一略有些不喜的是姐夫那性情,或许是自小受多了欺压,窝屈了许多年,如今总算能昂起头,说话行事间,不时露出些悻悻之色、得志之骄。这虽算不得大过,有时却难免招人厌嫉。
难道姐夫在应天府招惹了什么人,遇了什么歹事?他身子明明十分康健,怎么会着病身亡?难道是去陈家锦帛铺途中,被人打成了重伤,才不治身亡?
宁孔雀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不对。她一直以为姐夫是死在陈家,托人报信的也是陈家,因此没有细问。可既然陈家锦帛铺的人并不知情,姐夫的死讯又是谁送到汴京姐姐那里的?姐姐扶了姐夫灵柩刚回到汴京,便被人劫走。这前后两桩横灾难道是同一伙人做的?
她惊得坐起来,哪里还睡得着?天一亮,她便去跟那船主说,自己不去楚州了,就在应天府下船,得退还些船资。那船主却立即磨缠推脱起来,不肯退钱。宁孔雀实在没有心思气力争,狠瞪了一眼,背起包袱转身下了船。
她站在岸边,左右望了一阵。姐夫遇了什么不好打问,姐姐到应天府,下了船自然得去雇轿子。她便一个一个挨着去打问那些轿夫,问了一上午,居然真的问到了。其中一个轿夫说:
“我见过那位小娘子,寒食前一天傍晚下的船。眼睛哭得红肿,身边还跟着个使女。有人已备好了轿子,在岸边接她。”
“哦?什么人?”
“人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小娘子上了轿子,那个使女问前头那个轿夫,是去哪里,那轿夫说三井巷。”
“三井巷?”
范大牙一早便赶到虹桥,在桥头等着牛慕。
牛慕说那人的女儿也被劫走,范大牙听了,心里一阵翻涌,有酸有苦,又有些快意。你抛弃了我们母子,娘却难得怨你,反倒觉着是自己生来命孤,留不住人。你自自在在回乡,娶妻生女,样样俱足,如今你女儿被人劫走,你却知道焦心,四处找寻,这怕是老天责你负心忘义,特地来罚你。
然而,快意过后,他心里又涌起另一番滋味。其实不止娘,他自己心里也始终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定是自己不好,才被父亲抛弃。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心卖力做事,想让自己强过旁人。可费尽了气力,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如今仍只是个庸常之人。这令他极沮丧,却不肯、也不敢服输。一旦输了这口气,自认了庸常,那便不只是被父亲抛弃,连自己都要被自己抛弃。
他想争回口气,替那人找回他女儿,将他女儿交还给他,当面告诉他:“你不配为人父。”
他正在思忖,牛慕来了。这个书生也是满腹心事,瞧着有些失魂。范大牙心里暗暗感叹,这世上满眼尽是失意人,恐怕没几个人能心满意圆。
两人一起来到甘家面店,店门才刚刚打开,熊七娘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拭店里桌子,瞧着也是萎萎顿顿、全无神气,又是一个失魂人。听到脚步声,她扭头望过来,见到两人,眼里顿时一惊,随即露出厌惧。
范大牙板着脸进去,放硬了声气:“我是来查问清明正午绑劫妇人那桩案子。你若好生对答,便不将你记进案簿。那些绑匪一共几个人?”
“一共八个。一个带头,两个抬轿子,两个赶车,还有三个没去河岸边,一直候在我店里。那妇人和棺材过来后,一个用刀逼住那妇人,两个从那棺材里搬出尸首。”
“你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这之前,他们还劫走了一个年轻女子。”
“真的没有!我天天在这里看店,那天是头一回见那些人,悔不该贪那些钱……”熊七娘说着要哭起来。
“他们将那妇人和尸首弄到后门时,你在哪里?”
“我在这店前头。等前面那几个抬了空轿、拉着空棺走了后,我才赶忙跑去后院,先从门缝里张了张,什么都没张见,只听见车轮声,我忙打开门,探头小心望了望,一辆厢车往西边巷子口去了,只瞧见灰布帘子。”
“那厢车何时停在那里的?”
“前头那些人来时,我便听到后头有车声,就停在了后门外。我那时还以为是对门那家搬货,便没理会,哪里知道他们是用来劫人搬尸首的?”
范大牙听了,犯起难来。这伙人显然是早已谋划好了。只是,被劫的妇人宁妆花虽说织缎手艺极好,在京城名头颇响,但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听牛慕讲,性情又柔善。要劫她,不难下手,何必做这么大阵仗?更奇怪的是,这伙人为何要将那尸首也一起劫走?
他更在意的是他父亲那女儿,也被这伙人劫走,但熊七娘之前并未见过这伙人。看来这伙人极谨慎,从不在同一家做两回。那么上一回,他们是在哪一家做的?这个恐怕不好查。
而且,他隐隐觉着,这伙人似乎不像是寻常劫匪,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胡小喜奔走了整整一夜。
他兴冲冲去见阿翠的义父,原本想探探口风,好谋划提亲。谁知道竟问出一句谎话来:阿翠说清明前几天在义父母家中养病,她义父却说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阿翠。阿翠为何要说谎?
胡小喜慌忙离开了那个车铺,茫茫然在街头乱走,心里又惊又凉。忽然想起了萝卜案中那个最先死的泥炉匠江四。自己带张用去查看江四的尸首时,发现了一张帕子、一绺发丝、一块肥皂团、一盒胭脂。那张帕子是阿翠的,那绺头发难道也是阿翠的?还有那胭脂和肥皂团,都是新买的,是买给阿翠的?江四赁住在那户人家里,原本住得好好的,忽然便搬走了。难道是为了阿翠?清明前几天,他们两个难道在一处?若是真的,江四的死,必定和阿翠有关……
胡小喜越想越怕,且觉着自己并非胡乱攀扯。阿翠说的那个小谎必定有缘故,小谎背后往往藏着大谎。
不成!我得把这事查明白!
他浑身抖个不住,在深夜大街上走了许久,走到州桥时,实在累极,坐倒在河岸边歇了一阵,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又从头至尾,将事情细细理了一道,凝神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一条线头:江四的尸首是在封丘门外护龙河边发现的,那里虽不显眼,却也不隐蔽。凶手除非是为了掩藏证据,否则绝不会冒险费力将尸首搬到远处,更不会随意丢在那等地方。
另外,那几天江四若真是和阿翠在一处,仓促之间,应该不会也不敢去赁人的房宅住。他们恐怕是藏身在客店之中,这样才不易被人发觉和怀疑,而且,江四出去买肥皂团和胭脂,自然不会走得太远,应该是买好之后,返回途中被杀。他们所住客店应该就在封丘门一带。
想明白之后,胡小喜立即爬起来,赶到了北城封丘门。那一带城内外有不少客店,这时已近午夜,大半都已经吹灯歇息,他顾不得这些,一家一家敲开查问。幸而他穿着公服,那些店家不敢怠慢。城门内的客店挨家问遍后,东方已经微亮,却一无所获。他却像是着了魔怔一般,毫无疲累,接着便出了城,又挨家敲门去问。一直问到一个小市口,终于听街角一家客店店主说:“是有这么一对男女。男的二十七八岁,穿着布衫布裤,模样诚诚朴朴的。女的年纪二十左右,一双水闪闪大眼睛,穿了件绿绢衫……”
胡小喜听了眼睛顿时睁圆,至少样貌对了,他忙问:“他们说什么没有?”
“两人说是来京城投靠亲戚。不过,住进店里后,那年轻妇人整日窝在客房里,关着门窗不出来。只有那汉子偶尔出来一回,出来也只是买些吃食日用,迅即就又进去关起了门。我瞧着有些古怪,可两人又交足了房钱,不好多问。我那浑家偷偷去他们窗下听过,说那妇人是个水火性子,一时‘四哥、四哥’地甜口儿唤,一时又‘你如何、你如何’地抱怨。
“寒食头两天,那汉子又出去了,可一去再没回来。第二天,另有个男子来了我店里,说来接他妹妹。他一说模样,正是那年轻妇人。我带他去了那间客房,连敲了几下,那男子又高声唤了两声妹妹,那妇人才开了门。一见到那男子,十分欢喜,忙收拾了包袱,兄妹两个一起走了。”
胡小喜先听着两人同住一屋,心里顿时酸搅不已。再听到“四哥”两个字,心里一沉,自己恐怕猜对了,那汉子应该正是江四。他忙问:“她那哥哥生得什么模样?”
“其他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处,那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
“麻罗?!”胡小喜越发震惊。
第五章  笨慢
夫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
——《棋经》
张用一直忙到凌晨,才困极睡去。
从赵太丞家回来路上,他琢磨了一阵朱克柔、赵金镞以及《守令图》的怪事,却毫无头绪。无头绪的事,他向来懒得费神,只用一个“丢”字处置。就如浑水难照影,不如丢开一会儿,等水澄清,纤毫自现。
回到家,不见犄角儿。他点了盏灯,走到后边工坊,见到那些制好的泥模排在木案上,他便将那些外事抛开,抱了几锭铜块搁在坩埚中,燃起炉火,接上风箱,守在炉边熔炼起来。这些铜一半是去年他用“胆铜法”自炼的,这法子虽好,出铜却慢。他正在想其他主意,李度寻见了他,说城南红绣院要给一个叫梁红玉的名妓造一座绣楼,请李度营建。李度刚领了艮岳御差,无暇旁骛,便向红绣院引荐了张用。张用建楼虽然不及李度,却也胜过许多一等大匠,又有作绝的名头。因此,红绣院十分乐意。张用听了,便说不要工酬,只要一百斤铜。红绣院的妈妈门路广,迅即买到,叫人搬了一百斤铜块来。张用也便替她督工,造起了那座楼。
张用等那锅铜熔化后,拿过自制的雀嘴钢勺、细颈漏斗,舀了那铜汁,慢慢注入泥模中。这道工序要极细稳,等他全部浇铸完,天已微亮。他撂下钢勺,躺倒在炉边地下,旋即睡去。
睡了不知有多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尖声尖气的叫喊,是那殿头官刘鹤的声音。他被叫醒,爬起来出去一看,除了刘鹤,还有一个内侍,都身穿紫锦衫,头戴黑纱冠。
“张作头,我们见院门没关,就进来了。这位是杨殿头。”
“两位颠头闯进民宅,是内急要借茅厕?”张用随口将“殿”念作“颠”。
“不是,不是。这位杨殿头是我好友,专责监管秘阁图籍……”
“秘阁?”张用心头一亮。
“嗯。前两天,杨殿头发觉秘阁中有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昨天我在艮岳宿院见识了张作头的锐眼奇智,便邀了杨殿头来向张作头请教。”
“什么怪事?”
“这事说起来有些难开口,杨老弟,还是你自己来说。”
杨殿头比刘鹤要稳静些,略一沉吟,才开口说:“前两天,我奉旨去秘阁取图,进到阁中,闻到一股臊臭气,寻了一阵,发觉书柜顶上有个皮袋子,里头竟是秽物。”
“什么秽物?”
“粪便。”
“人屙的屎?”
“嗯……看着似乎是人粪。”
“哈哈,你莫不是去取《守令图》?”
“哦?张作头从何得知?”
“那图还在吗?”
“图倒锁得严密,完好无损。只是,那楼上阁子只有我一人能进,不知那皮袋子为何会丢在那里。”
“我知道。”张用笑起来。
“哦?张作头请讲。”
“眼下还说不真切,得去秘阁看过才成。”
“能否请张作头现在就去?”
“好,走!”
刘鹤上下扫着张用,插了一句:“张作头不换件衣裳、梳洗梳洗?”
“身净则心不静,换不得。”张用笑着便往外走,却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前,是那个猫窝匠柳七,瞧着神色有些犹豫。
张用忙说:“两位颠头先走,我马上来。”
“我们在车上等张作头。”两个殿头出了门,上了一辆朱壁厢车。
张用笑望向柳七:“有话要说?请进。”
柳七犹豫了片刻,才抬腿走进来,盯着张用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我是来告诉你江四的死因,杀江四的是麻罗。”
“那个裱画匠?很好。”
“麻罗一直不愿再提当年那桩旧事,江四却时时挂在嘴边,两人为此争过几回。去年,有个姓章的银器商要裱画,麻罗去过几回他家宅子,似乎和他家的一个使女搭上话、生了情。有天我经过大相国寺,见他们两个在寺里买花翠……”
“那个使女又勾上了泥炉匠?”
“我不知道江四和那个使女有没有瓜葛。不过,江四偏巧也去银器章家泥过炉灶。这个月头,那个使女和江四都不见了。”
“嗯。而后呢?”
“寒食头两天,我师傅唤我去封丘门外帮着做活儿,回来时,天已经晚了。快进封丘门时,我远远瞧见江四和麻罗一起出了一家酒肆,往护龙河那边去了。我不愿出声,便没有唤他们。等我快走到护龙桥时,却见麻罗快步返回来,瞧着神色不对。我忙躲到一边,见他急忙忙往北走去。等他走远后,我才走到护龙河边去看,结果发现江四死在河岸边……”
“萝卜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赶忙离开了那里,走了一段路,见一家菜蔬店门口放着一筐萝卜,忽然想起当年那桩事,便买了一根,回到江四那里,将萝卜插进了他嘴里……我要说的就这些。”
柳七又望了张用一眼,目光冰冷消沉,随即便转身出门,枯柳条一般,寞寞然走了。
犄角儿独自没情没绪赶往戴楼门外。
昨晚他和阿念查问了一圈,没找见任何线头。天又黑了,他便先将阿念送到了染院桥朱家门口,正要转头回去,阿念忽然说:“这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客房空着呢。张姑爷又不是小娃儿,一晚上丢不掉、耍不坏。”犄角儿听了,犯起难来,他自然极愿留下,又怕小相公独自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些什么祸事来。可再一看阿念瞅着他,满眼的舍不得,他的心顿时化了,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暗想,小相公惹祸就让他惹吧,他是个滴溜仙,这么些年惹了多少祸,还不是照旧好端端的?
两人进到院里一瞧,朱克柔的娘仍坐在廊下,点着灯,在拣豆子,边拣边低声念诵,极专注,他们进来都没见到。阿念悄悄引着他走到后院,搬出一副秀巧藤桌藤椅,摆在海棠花树下,又去厨房烫了一瓶酒,寻了几样现成小馔、一碟蜜糕,用一套白釉剔花的定瓷盛装,摆在藤桌上,而后斟了一盏酒,笑嘻嘻递给犄角儿:“这酒是小娘子最爱的蔷薇露,宫里造的御酒,便是十两银子也买不到这一小瓶呢。你尝尝。”
“小娘子不在,我们偷吃她的酒恐怕……”
“啥叫偷吃?小娘子在时就常叫我吃,还说,你既跟了我,各样好物事你都尝一尝、用一用,往后嫁了人,才不必像那等少见缺识之辈,缩手缩脚、馋眉痨眼的。”
犄角儿这才小尝了一口,入口果然异常甘洌香滑,不由得连声赞叹。阿念笑着又劝他喝,不住给他夹菜。两人又怕被外头朱克柔的娘听见,都压着声气,偷乐个不住。一晃眼,两人竟将一瓶酒喝尽。犄角儿原本酒量不高,吃得头脑晕热,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去的客房,又是如何睡到那张香软的床上。醒来时天已大亮,低头一看,自己外头的衣裤都被脱了,幸而汗衫和里裤仍在。一想,自然是阿念替他脱的,他的脸顿时涨红,心却又甜又醉。
他忙爬起身,穿好衣裤,走出去一瞧,朱克柔的娘又已坐在廊下拣豆子,却不见阿念。他在庭里张望了一会儿,那个厨妇笑着过来轻声说:“哥儿起来了?你先去洗脸,早饭已煮好了。”
“阿念呢?”
“她娘一早就来敲门,说家里有急事,扯着她就走了。临走她让我告诉你,让你自己去戴楼门外寻那三辆车子,还说她想出了个法子,那三辆车怕是租车铺里租的,让你挨家去问,一下里租三辆车,车铺的人应该忘不掉。”
犄角儿听了,暗暗赞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法子?白跟了小相公这些年。继而,他又担心起来,不知阿念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心里胡猜乱想着洗过脸、吃过饭,谢过了那厨妇,没敢惊扰朱克柔的娘,牵着两头驴,悄悄出来。他先赶回去还掉了一头驴,又去家里瞧了瞧,院门虚掩着,小相公却不在,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寻又没处寻,心想,寻朱家小娘子最要紧,便骑了驴赶到了戴楼门外。
没了阿念相伴,这一路走得没盐没醋,寡汤一般。可又想得在阿念回来之前,寻见那三辆车的下落,便打起精神,沿着大路,挨个去问租车铺子。城外租车铺不多,这一带总共只有几家,走到第四家时,果然问到了。
那店主姓蔡,说三辆车是清明正午租走的,那主顾他没见过,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样貌并没什么特出之处,唯有耳垂又厚又长,极有福相,衣着也精贵。他不要车夫,说自己带了三个。那三个车夫就候在门外。连马带车,三辆押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最奇怪的是,已经过了八天,那人一直没来还车。
程门板又来到那个楼飞走的空院子。
昨天他先去左右邻院细问了一道。左边是个马鞍商,常日都在城里照看买卖,晚间才回来,家中只有妻子和三个孩儿,还有一个养娘、一个厨妇。隔壁院子盖楼,三个妇人和三个孩童天天都看着,船运来的尽是上好木料,锯割刨凿成的现成木件。平地、挖池、搬运木料花了一个多月,盖楼用了大半个月。至于那家主人和工头,她们都是妇人,从没说过话。家主回家又晚,更没见过面,因此并不相识。飞楼那天傍晚,隔壁院子来了不少客人,全都进到那楼里,说话声极大。有人还上到二楼,推开窗往外望。究竟是些什么人,她们并没去瞧。
晚上,他们一家正在吃夜饭,忽然听到隔壁一阵巨响,牛吼一般。他们全都跑到院子里看,却见隔壁那座楼居然浮在半空中,还不住往上升。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还有吚吚呜呜的笛声。若不是亲眼瞧见,绝不敢信。
右边邻居则是个官户,不过那位官员去了蜀地赴任,家中留了年老父母和几个仆人。那个老父闲常便在河岸边看隔壁盖楼,还和那房主韩车子攀谈过几回。韩车子说那楼叫“百艺楼”,是建来收藏天下百工器物和技艺图籍。修造这楼的,是京城第一造楼师李度。等四月初二鲁班祭日那天,由工部主祭,召集京城名匠,办一场大醮,以兴盛天下工艺。
那老父听了极振奋,天天巴望着能瞧一瞧那场盛事。眼见那楼修好了,房主原先说,要请京城第一彩画匠、“天工十八巧”的典如磋来上漆绘色。谁知道,彩画还没绘,清明那天傍晚,那楼竟飞走了。他们夫妻两个和仆人也是在院子里,望着那楼飞上天去。
程门板听了两家讲述,始终不太肯信。他又去两岸查问其他人家,其中十之七八都亲眼瞧见了这桩异事,他不由得不信了。回到家中,他将这事讲给妻子听。这是他头一回跟妻子说起公事,妻子听了,笑着说她也听街坊议论过这件异事,起初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程门板却犯起愁来,如此一来,这桩异事便是天降神迹,该从何查起?而且,这其中又没有什么命案凶杀,又何必查办?
妻子在一旁劝解:“你明天再去那里仔细看一看,若真的查不出什么,便径直去回禀左军巡使。这样,你也尽了心,他也好做处置。”
程门板一听,顿时豁然。见妻子如此通达事理,欢欣之外,更生出一分敬意。
今天早上,他仍早早起来,赶到了那个空院。吴扁嘴还没有来,他便独自在院子里慢慢走看。走到院墙的西南角时,发觉那里有一片土比四周略松一些,他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太阳光正照到这里,泥土中似乎有一点闪亮,他用手指拨开泥土,是一片捻了银线的缎子。他扯了扯,却扯不动,用力一拽,才拽起来一些,底下仍坠着,似乎有一大片。他越发好奇,用双手一起攥紧,狠力又拽,终于又拽出一截。一样东西跟着也被带了出来:一只手。
范大牙和牛慕穿过甘家面馆后门,走到后面的巷子。
这条巷子很窄,一辆厢车勉强能过,朝东通到虹桥北街,朝西则是进城方向。熊七娘说宁妆花和她丈夫的尸首搬上那厢车后,去了西边。范大牙便向西走去,曲曲拐拐穿出小巷,迎面一行垂柳、一道河水和一带城墙,是护龙河,往南是东水门,往北是新宋门。范大牙左右望望,心里暗自犯难,一辆寻常厢车,不论往南,还是往北,只要进了城,就再难查找。
牛慕在一旁说:“我和范先生约好,我往北边,他往南边,各自分头沿路打问。原先打问一乘轿子和一辆运棺木的太平车,倒还有人留意。单单一辆厢车,根本没有一个人记得,奔波了两三天,毫无所获。鱼入汪洋,如何寻得见?”
“这后街的邻居都问过了?”
“前后几家都挨着问过了,都不曾留意。”
“我再去问一道。”范大牙自知心思迟钝,难如那些聪明人一般想出些巧主意,唯有用笨法子,以勤补拙。而且,他渐渐发觉,这世上之事,大半其实都无法取巧。比如吃饭、行路,总得一口口吃、一步步行,一口便是一口,一步便是一步,再巧也绕不过去,差别只在快慢,而且快并非全然好,慢也并非全为坏。草倒是长得轻快,可哪里及得上笨生慢长的大树?他想这该是上天公道之处,否则赢的全是巧快人,笨慢的全没了活路。
他又回到巷子里,先去敲甘家面馆的后街对门。半晌,门开了,是个老妇,穿着旧布衫裙,牵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孩童手里捏着一颗红盐荔枝,嘴里含着一颗,嘴唇被红汁染得鲜红。
那老妇先看了一眼范大牙,接着又望向牛慕,顿时撇起嘴:“又是为那车子的事?我上回不是说过了?那天正午,河岸边呼呼嚷嚷的,我赶紧牵着孙儿瞧去了,啥妇人汉子的,半眼都没瞧见。”
“那天是私下打问,今天我来是公干。这事已在开封府录了案簿,你还是好生对答,莫要隐瞒,否则连你也牵扯进去——”范大牙板起脸唬了唬,见老妇有了畏色,才开口问道,“正午之前,那车子先已停在你家门口,你也没见?”
“那车子……倒是见了。可我们这里虽是城郊,却也不是乡下,这巷子里常有车子进出,哪个会见个车子就稀奇?那车子又不是挂锦金车、碾玉银辂,见是见了,却没仔细张看。”
“甘家正门当着汴河北街,若有车子,一般只会停在前头。那天那车子却停在后门,又停了许久,正挡住你家的门,你也没觉着不妥?”
“前街车多,有时行不开,便常绕到这后街。再说,我们两家对门对户的邻居,这些子小事都要计较,哪里能得安生?”
“这么说,你真是什么都没留意到?”
“若是真瞅见啥了,老婆子我瞒它做什么?又不添肥,又不生膘,反倒还得个欺瞒朝廷的罪名儿。”
范大牙只得作罢,又去问隔壁人家。左右连着问了十来家,没有一个人留意过那车。范大牙问得口干舌燥,只得先去街口茶铺里坐下,和牛慕各要了碗茶水,坐着歇息。
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一件事,他忙跳起来,快步走进那巷子,敲开了那老妇家的门。老妇见又是他,一愣,微有些慌。范大牙却不管她,蹲下身子,放轻声气,笑着问那孩童:
“那天河里的神仙你见没见?”
孩童嘴里仍含着荔枝,蒙然摇了摇头。
第六章  秘阁
弈棋布置,务守纲格。
——《棋经》
张用和刘、杨两个殿头官坐着那辆厢车来到皇城。
车停在了东华门外,三人下了车,来到左边侧门,两个殿头官向禁卫出示腰牌,只说禁中有修缮事宜宣召张用。张用之前便来过数回,禁卫也认得,没有多言,便点头放他进入。进了门,迎面一座巍然门楼,是左承天祥符门,门内一条宽阔大道,直贯东西,将皇城分为南北二区。北面是后宫,南面是御殿及三省、枢密等诸司,两边皆以丹粉高墙屏障,禁中买卖物货均在东华门外,因此大道两侧紫衣内侍往来不断。
三人沿着路边红墙行了一段,左侧出现一座黑漆朱额大门,是左银台门,门口也有禁卫把守。杨殿头朝那几个禁卫只略扬了扬手,便引着刘鹤和张用走了进去。里头一条南北直道,青石铺地,两边仍是丹粉高墙,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显得空寂肃然。三人沿着路右侧向南行去,脚步声异常响。这里张用来的次数最多,知道右边朱墙内分成南北两院,北边是银台司,南边则是秘阁。
秘阁的院门在正南边,沿着直道走到底,再右拐。门口立着四个佩刀禁卫,杨殿头这回径直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跟在他身后,里头一个四方庭院,正面是高大厅堂,两边各一排厢房。庭中种了两棵古柏,碧叶正鲜。四下里十分宁静,满院古雅沉寂。一个绿锦官袍、黑纱幞头的官员迎了出来,张用知道是秘阁监。杨殿头不等他开口,轻声说了句:“楼上阁子转轮有些涩了,我唤了张作头去查看查看,没有其他事。黄大人只管去忙公事,不必相陪。”那位秘阁监点了点头,拱手一揖:“杨殿头请自便。”
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穿过前厅,沿着中庭侧廊走向后院,沿途两边都是书库。自太宗皇帝登基以来,广收天下图书、字画、文物,收藏于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中。后因图书典籍过多,三馆已不够用,又精选典籍文物珍品,藏于秘阁。这些书库虽都上了锁,仍散出一阵阵书墨幽古之气。
后院用墙隔开,开了一道黑漆木门,门口又有两个佩刀禁卫看守,见到杨殿头,两人一起躬身低首。杨殿头视若不见,大步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并肩跟上,进了那门,迎头便见秘阁藏书楼赫然矗立于院子正北,内诸司房舍中,此楼最宏壮。
这楼五年前才翻修,由楼痴李度督造,彩画则是史大雅、何飞龙、典如磋等名匠合力绘就,型格宏峻,彩绘精雅。张用走到楼门前,抬头望向门额,中间是太宗御赐飞白书“秘阁”二字,左右两侧则各绘一条青龙,何飞龙当年漏画的龙睛早已由史大雅补上。那两条龙怒瞪着张用,张用瞪了回去,心里暗骂:你个有眼无珠、虚张声势的丑长虫。
杨殿头见到,有些纳闷。张用朝他挤了挤眼,做了个怪相。杨殿头不知该如何应对,移开眼,抬手说了声“请”,随即引着张用、刘鹤迈过高槛,进到楼厅中。楼厅中间一根直径一丈的朱漆圆柱,两边各有四排黑漆书案,十来个文吏分别坐在案边,各执毛笔,在书册上记写。后面靠墙立着一大排黑漆木柜,几个文吏在架子前整理书册簿记。楼厅两侧各有四扇门,都是书库,全都锁着。
门后靠墙则各有一道木梯,通向二楼。杨殿头朝左案边一个年轻瘦文吏唤了声“楼上开门”。那个文吏忙站起身,快步过来,朝杨殿头躬身一礼,而后从楼梯旁一个小铜架上取过一支雕花细铜管和一根发烛,急忙上了左边的楼梯,腰间一串钥匙不住碰响。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一起上到二楼,眼前顿时豁朗,一带栏杆,一道长廊,凭栏而望,几十座皇城大殿尽在眼前,长天阔碧,殿宇耀金。
那个文吏从腰间选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二楼正门,而后躬身侍立门侧。三人进了门,厅内十分阔敞,左右两边整齐摆了两排黑漆桌凳,桌上皆有文房四宝和铜烛台,是供文吏抄录典籍。正中靠里墙有一间正方秘库,无窗,只有一道云纹铜门,一把雕龙大铜锁锁着。
那个文吏走到门后一只黑漆柜子边,上头有几支铜烛台。他拔开将才拿的细铜管的盖子,将发烛伸进去,里头藏有火种,迅即燃着发烛,点亮了一支蜡烛,而后躬身将烛台递了过来,张用顺手接过。杨殿头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那钥匙用青绿彩络细绳挂在脖颈上。他没有取下钥匙,只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铜锁,打开锁头,拉开了铜门,随后又说了声“请”,三人一起走进那秘库。
库中十分幽暗,中间立着一根巨大圆柱,是秘柜,柱上用铜条分隔出一列列方格暗屉,都挂着雕龙小铜锁,里头藏放珍本古籍字画,周围墙壁及天花都用铜皮包了一层。地上木板也与别处不同,中间是一个大圆盘,环绕着圆柜。杨殿头往左边走去,脚底下的圆盘随之转动起来。
这是张用所作。秘阁翻修时,张用被召来制作秘藏书柜。张用顽兴忽生,想出这转盘之法:立一根圆轴,贯穿两层楼,在地面和楼顶做两个转枢,圆柜悬空固定于转轴,圆盘中央则与转轴以齿咬合。这样,人行转盘上,脚带动转盘,转轴与圆柜也随之转动,转向却正相反,寻找图籍时便能省一些力。
杨殿头在前,三人踩着转盘走向左边。张用闻到这秘库的阴闷气息中隐隐有股臭味。杨殿头走到墙角,停住脚,指了指角上:“便是这物事。原先在柜子顶上,我取下来,藏到了这墙角。”
张用将烛台照向墙角,见一个羊皮袋子搁在角落,袋口用皮绳扎着,臭气便是从那里头散出来的。他将烛台交给刘鹤,弯下身子解开皮绳,打开了袋子口,一股恶臭顿时浓熏出来,屎臭混着尿骚。两个殿头官忙用衣袖捂住了鼻子,张用却毫不在乎,将那袋口朝向烛光,探头望里仔细瞧去:“是人屎。底下屎棒子粗些、黏些,越往后屎越少,也越干,最上头比羊粪还小。”
“什么人竟敢把这腌臜物丢在秘库里头?可是,这秘库钥匙只由我一人保管,取放图籍也只有我一人进出,他人绝不许靠近。这物事如何能放进来?放在这里做什么?”
张用蹲在那屎袋边,笑着想了想,抬头问:“这库里所藏,最贵重的是什么?”
“最贵重自然是历代书画珍品,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等人书作,以及顾恺之、吴道子、韩干、薛稷、戴崧等人画作。几代官家遍天下搜寻,一百来年,也才收到百来幅,每一幅都是无价宝。不过昨天,我将这库里的秘柜一个一个全都打开,仔细查看了一道,并没有丢失一件。”
“《守令图》呢?”
“张作头为何屡屡问起《守令图》?”
“你先说,《守令图》可在?”
“我也查看过了,都在。”
“真的?”
“这个我绝不敢大意。”
“现在能不能再瞧瞧《守令图》是否仍在?”
“这……”
“没带钥匙?这些秘柜的钥匙又是如何保管的?”
“秘柜钥匙由另一个殿头官保管,每把钥匙挂一个木牌,写有图籍名字。官家要看哪样图籍,我得了旨意,才能去那殿头官处领取相应钥匙,再来秘阁开门寻取。”
“《守令图》的钥匙如今在哪个殿头官那里?”
“没有,在我这里。这几个月,东南军情紧急,西夏也不安宁,官家时常要取地图召集枢密院商讨军情,钥匙便一直留在我这里。”
“带在身上?”
“嗯,始终贴身藏着,不敢放在别处。”
“那就打开那柜子,再查验查验?”
“这恐怕……张作头,你为何对《守令图》如此执着?这腌臜物事和《守令图》有关?”
“眼下我下不得任何定论,先瞧瞧《守令图》再看。”
杨殿头仍犹豫难定,刘鹤在一旁说:“这事太蹊跷,若真是有人进到这库里,将这物事丢在这里,往后不知还要做出些什么祟事祸害来。张作头又不是要看图,只是瞧瞧那些图是否仍在。”
杨殿头这才解开衣襟,掀起汗衫,汗衫里头缝了一个小袋,他从那袋里掏出一个锦袋,锦袋上拴着一根白丝细绳,又系在腰带上。他解开细绳,从锦袋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上用铜环挂着个黑漆描金的小木牌,上面雕着隶书“守令图”三字。三人绕着转盘向里又走了半截,停在一个秘柜前头。
刘鹤举烛照着,张用见那柜腰上镶着块木牌,上写柳体“守令图”三字。杨殿头用钥匙打开铜锁,搁到柜子边的木隔板上,而后拉开了柜门。柜子高有一丈多,里面分了一个纵长格,五层方格,纵长格里立着一轴长卷。方格中每层放了四卷图轴,只有中间一层少一卷,但多了一本书册。
杨殿头指着里头说:“《守令图》一共二十幅,全国总图一幅,各路分图十九幅,另有一本图录注记,都在……”
张用挤开杨殿头,伸出手将那轴长卷抱了出来。不管杨殿头拉拽阻止,解开绳扣,将卷轴横放到地板上,用手一拨,画幅随即展开。这图高有一丈二,画轴滚到墙根,也只展开了三分之一。张用又从刘鹤手中要过烛台,照着地图,俯身望去。初一瞧,这图面貌和朱克柔那幅全然不同,然而,他盯着褒斜道那一带仔细一看,方位、地形、距离尽都相同,再看图上其他地方,精细准确程度也都几乎一样。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朱克柔所用那幅地图果然正是《守令图》。
胡小喜看到自家那间小铺子,才发觉自己竟回到家了。
他查问到封丘门外那家客店,阿翠竟和江四藏身在那里。寒食头两天,江四出去后再未回去。第二天他的尸首倒在封丘门外护城河边,裱画匠麻罗竟寻到客店,自称是阿翠哥哥,两人一起离开。
胡小喜心里翻搅不已,自己白滚热了一场,原来根本不知阿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何会与江四、麻罗搅到一处,又为何独自回到银器章家?他昏昏怔怔一路边走边想,但这事太过缭乱,哪里想得明白。不知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才猛然醒来,如同做了场乱梦。人虽然醒了,心里却闷沉沉地泛涩。
他娘正在铺子里扫地,一见他,忙撂下扫帚,赶过来问:“这一夜,你都去哪里了?大半夜鬼都歇了,你办啥公差?”
“真的是查案子去了。”胡小喜见娘脸上竟带着喜色,有些纳闷。
“你也只好诓诓我,幸好你爹当夜值还没回来,不然又是一场拷问。我的儿,眼见着你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莫要这般浮东浪西的。等一会儿周嫂和刘嫂就要来了,和你爹再商议商议,便要写帖儿、上门了。”
“上啥门?”
“娘不是跟你讲了?跟你说话,全没入耳。我和你爹相中了一个女孩儿,是固子门外制卖棋子棋盘、牌骰子的曾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粉圆的脸儿,模样娇娇秀秀的,性情也和顺,一瞧就有几分福相。又在上户人家闺房里做贴身使女,经见过世面,知礼知节的,配你是足足有余。我和你爹打算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啊!?”胡小喜瞪大了眼,“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问问我!”
“哪里没问?你这两天失张失致的,魂儿被大风刮走了一般,也不知在鬼想些啥。昨天我还问你,觉着如何,你嗯嗯嗯地直点头。”
“我没听清!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亲事?”
“没听清,你乱点啥头?再说,这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我做娘的敢不经心?从去年起,选了七八十家,才选定这一个,聘礼钱都得二百贯……”
胡小喜心里乱得像沸了汤锅一般,昏了半晌,才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我得去问问她!”
“问谁?”
他转身便走,一路奔向银器章家。到那条巷子时,他已经累得抬不动腿,见巷口有间茶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临街的凳子上,弓着背不住喘气。店家来问他吃什么茶,他答不上话,连连摆了摆手。歇息了好一阵,才算顺过气,刚起身,却见一个老者走出巷子,一对尖耳朵极抢眼,是胡老鸮。
胡小喜忽然醒了过来,心里想,若是这般直直去问,阿翠定然不会承认,不能急,莫要慌。这个胡老鸮天天盯着银器章家,应该会瞅见些东西。
他走过去叫住了胡老鸮,胡老鸮一眼便认出了他,神色微有些慌怯。
“胡老伯,推官大人命我再来向你查问查问。”
“查问啥?”
“你真的没瞧见银器章家有什么异常?”
“上回不是说了?那家人连主带仆,那天忽然全都走了,除了那个使女,一个都再没回来。其他的,老朽再不知情。”
“你可见过一个裱画匠,三十左右年纪,头发却有些花白?”
“裱画匠?似乎见过,进出过几回。”
“最后一回见,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正月。过节前,银器章四处夸口买到一幅怀素的真迹,让那裱画匠裱好送了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他和那个使女阿翠说话?”
“有两回是那使女送他出来的。”
“两人神情瞧着如何?”
“那个阿翠,但凡见着年轻些的男子,便使娇耍媚……”胡老鸮说着,瞅了一眼胡小喜,眼里露出嘲意。胡小喜心里一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听他说。
“她和那裱画的也是这般,麻哥哥、麻哥哥地叫,听着老朽脊梁发麻。”
“还有泥炉匠,你见过没有?”
“见过,二月初,他家唤了个泥炉匠去重新泥过炉灶。”
“这泥炉匠和阿翠有没有什么?”
“这倒没见过。不过,那泥炉匠做完了活儿后,没过几天又来了,装作寻活儿,来回走过几道。”
“阿翠那天回来后,有没有人来寻过她?”
“有。”
“什么人?”胡小喜一惊。
“你。”
“除了我!”
“再没人了。门整日都关着。”
宁孔雀租了那轿夫的轿子,让他把自己送到了三井巷。
到了那里,她下了轿子,多付了些轿钱,谢过那轿夫,而后站到那巷口朝里张望。巷子不深,里头大约有二十来户人家。那轿夫说寒食前一天,她姐姐宁妆花到应天府下船后,有人用轿子接到了这三井巷。若是真的,这巷子里自然有人瞧见。她立在巷口等了片刻,见有个中年妇人拎着个包袱走了出来。她忙上前问询。
那妇人听了,瞅着她反过来问道:“你和那宁家娘子是姐妹?”
“是,我是她妹妹。”
“怪道瞧着面善。你家姐姐扶着灵柩已经平安到汴京了吧?你是来拜谢史大郎的?”
“史大郎?”
“你家姐姐没跟你讲?亏得史大郎一力帮扶,若不然你家姐夫死在路上都没人知晓。”
“我只听丫头说了两句,那丫头又说不清,所以才赶过来问问详情。嫂嫂,我姐夫究竟遇了什么事?”
“那天,你姐夫经过这巷口,忽然犯了急症,倒在地下,不住抽搐。路过的人都不敢理会,正巧史大郎出来,见到后,叫人将你姐夫抬到自己家里,又赶忙去请大夫来看治。等大夫赶来时,已经迟了。那大夫说恐怕是吃滚烫饭食,又饮了冷酒,激得肠胃痉挛。幸而,你姐夫死前,史大郎问到了你姐姐的名姓,他忙托了一个正好去汴京的朋友,捎急信,唤了你姐姐来。又雇了轿子,候在河边,将你姐姐接到这里。你姐姐见了丈夫尸首,哭得昏了几回,哪里还能料理其他事。又是史大郎帮着买了棺木,装殓好,雇觅了船只,将你姐姐送上了船。”
“嫂嫂,这史相公家是哪个门?”
“左边那第三家。不过,你不必去了。史大郎一直没有子嗣,行了几年善,总算得了个儿子。今年整一岁,他们夫妻抱着孩儿,去泰山烧香还愿去了。”
宁孔雀听了,心里顿时空落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第七章  奴
虚则易攻,实则难破。
——《棋经》
程门板从那空院子墙角挖出了一具尸首。
他先发现土里埋了一只人手,再一刨,下头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墙边寻见一把铁锹,费力挖起来。土里渐渐显出整个身体。他许久没有做过力气活儿,等刨尽那尸首周围的泥土时,已经累得手脚直抖。
那尸首侧躺在土中,虽已散出臭气,却未腐烂,面目双手蒙满泥土,但大致都还能辨认。是个男子,中等身量,年纪不到三十,头戴销金青绸头巾,身穿绿缎长衫,脚上丝鞋绢袜,看着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户子弟。身上看不到伤处,唯有头顶有些乌黑血迹,头巾也被浸染发乌,看来是被人重击脑顶致死。
程门板不住喘着气,原以为不见凶杀劫夺,这桩怪事便无需再查。如今真的变作凶案,必须得查下去了。他望着那尸首,思忖了一会儿,大致理出了两条:
其一,去唤这院子主人韩车子的家人来认尸,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
其二,这院里造楼,自然需要许多匠人,去寻见修楼匠人,先确认是否真的造起过一座楼。
这得分头去办,至少还得一个人。早上他想着这事要交卸了,便没有去唤胡小喜和范大牙,这时只剩自己单个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好在这两天豁然而悟后,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没有帮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转身,背后猛然响起一声怪叫,像是驴子被烫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吴扁嘴,瞪圆了那双小眼珠,瞅着地上尸首。那张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动,不知在说什么。程门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现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刚张开,随即醒悟,忙顿了一下,收回了怒气,脸色却一时缓转不过来,便沉声说:“这尸首才发觉的,被人杀后,埋在土里。看尸状,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发生异事那天死的。你知道这院子主人住址?赶紧去他家,唤他家人来认这尸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喽!小人这几天独个儿在这院子里,上午这里日头最好,小人还坐在这墙根打过盹儿。难怪小人的祖母说,孤魂常把光棍儿候。小人没娶妻那时节,半夜里常听见床边有脚步声,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时节,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岁,才买了双牛皮底的鞋子,还是一个江西人卖给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胡须生得实在是……嚯咕咕……”吴扁嘴忽然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咕咕鸟一般。
“快去唤韩车子家人来认尸!”程门板怒气重又冲了出来。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吴扁嘴强忍住笑,转身赶忙走了。
程门板顿时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里随即一搐,他忙长呼了几口气,消去这些无谓烦恼。扭头一看,旁边地上有块破油毡,便扯过来盖住那尸首,而后骑上驴子,出了院门。吴扁嘴也才走到院门边,仍在嚯咕咕地笑个不住。
程门板大声吩咐:“把这院门拴好,莫让人进去乱动那尸首。”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门板不再理他,骑着驴往进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营造行的行首是云野逸的兄长,云野逸的死讯前天才报给他家,这时云家恐怕正在理丧,不好去打问。除了云家,该去哪里查问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阵,记起来,许多工匠并非依靠营造行寻活儿,有些只在街头等人雇募,还有些又是靠牙人转介。若说牙人,门路最广的自然是牙绝冯赛,程门板几年前因为一桩讼案,和冯赛相识。但那天在军巡府院里听其他衙吏私语,冯赛似乎牵连进一桩大案,正在四处奔命乱撞,只能另寻其他牙人,这些人个个东串西联,多问几个,应该能辗转查出些线头。
于是他进了城,找见了一个认得的牙人,那人带他去见了另一个常在营造行走动的牙人,这牙人说他只在城北谋营生,又转荐了一个城南的。程门板返回城南,寻见那个牙人,那牙人说,他只给人家户寻募工匠。那楼既然是楼痴李度营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团。他认得其中一个团头,给了一个住址。程门板照着那住址寻过去,那团头不在家中,他浑家说自己丈夫这几个月都在延庆观里做修缮,并没有接李度的活儿。不过,那妇人又给了另一个团头的住址。程门板只得又寻过去,等到了那里,天已经快黑了。好在,这回总算真的找见了,那个团头刚回家。
程门板一问,那个团头立即说:“对,那百艺楼是小人带了徒弟去造的。不过,那楼工期紧,四月鲁班爷的祭日之前就得造好,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个月绘彩画。若只靠小人这一团,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寻了三个团头。两团凿锯木材构件,一团和小人这团轮班搭建。这四团人都是常年跟着李相公出工做活儿,规程都是惯熟了的。哪怕这样,人工仍觉着不够,那房主后来又去寻了一个团,才算赶在清明完了工。可那楼为啥会飞走?小人听说后,哪里肯信,忙赶去看。那院门被封禁了,不许进去,小人只在外头扒着门缝瞅了瞅,那么宏壮一栋楼居然真的不见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爱上李相公的楼,搬到天庭去享用了?”
程门板听了,仍不太肯信,又问了其他三个团头的名址,不顾天黑,一一去查访。三个都寻见了,果然都接了那工程,一起轮班造了百艺楼。程门板还是不愿死心,又让那几个团头各唤来几个做过那工的匠人,一一都盘问过。回答全部一样。
程门板不得不信了。若是几个人,还能串供瞒骗,左右邻舍、对岸住户、建楼工匠,加起来上百人,神通再广大,也绝没有办法操弄这么多人一起说谎。
那楼真的造了起来,而且也真的飞走了。
胡小喜站在银器章家院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抓起了门环,轻轻叩响。
许久,阿翠才来开了门,一见是他,那双水亮大眼睛顿时露出欢喜:“小喜哥哥,快些进来!”称呼又亲近了一步。
胡小喜尽力笑了笑,抬腿走了进去。阿翠忙关上了院门,随后笑着说:“我猜小喜哥哥今天要来,已煎好了茶。那天小喜哥哥说爱吃辣菜饼,厨房里还有半坛子芥辣瓜儿,我一早便和了麦面,烙了些辣菜饼。最巧的是,小喜哥哥敲门时,最后一张饼将将烙好。小喜哥哥,你坐一会儿,我赶紧去给你端来!”
阿翠欢欢喜喜向厨房走去,胡小喜木木然坐到院里大柏树下那张小桌边,望着阿翠那娇秀欢欣背影,仍不敢相信自己查问到的那些,更不忍把阿翠想作那等水性善骗的人。心想,她说谎自然有她的缘由,等问明白了再说。
阿翠很快便端着个黑漆托盘轻快回来,里头是几张新烙的小饼子,油润焦黄,散出一阵阵辣香,配了两碟小菜,醋姜和糟黄芽。另有一只茶瓶、两只茶盏,尽是汝窑豆绿瓷皿。阿翠抿嘴笑着,摆好了饼菜碗箸,抓起茶瓶,斟了一盏热茶,双手递给胡小喜:“小喜哥哥,喝口茶。”
胡小喜接过茶盏,略喝了一小口,又尽力笑了笑。阿翠拿起箸儿夹了一块饼,搁到胡小喜面前小碗里:“这饼趁热吃才最脆口,凉了面皮便软沓粘牙了。”胡小喜只得抓起箸儿,低下头夹起那饼咬了一口,嘴里虽嚼着,却全不知滋味,心里不住忐忑该如何开口。
“吃着如何?赶得上你说的郑家饼吗?”阿翠坐到对面,又笑着问。
胡小喜忙“嗯”着点了点头,一抬眼,见阿翠头上戴着特髻,插了几朵珠翠。他忽然想起江四怀里藏的那绺头发,那头发若真是阿翠的,应该瞧得出来。自己剪,一般不会从鬓边剪,往往是抬起手,从头顶一侧剪。阿翠顶上头发被这特髻遮着,若是能摘下来便好了。他正想着,忽然有一溜物事从树上掉落,正落到阿翠头顶,是鸟粪。胡小喜暗叹侥幸,忙说:“鸟粪落到你头上了。”
阿翠听了,顿时惊“啊”了一声,慌忙拔掉两侧的铜簪子,将那特髻取下来看。胡小喜忙朝她头顶急急寻看,一根绿丝绳扎束成一朵圆髻,脑顶的头发全都拢在里头,根本看不见。阿翠找见特髻上的鸟粪,顿时皱起眉抱怨起来:“这瘟鸟,呱喳呱喳吵人不算,又这样来腌臜人。”说着,从袖管里抽出帕子,低头去揩那鸟粪。她的头略一侧,靠近脑后处发髻缝里钻出一丛短发。胡小喜一眼看到,心里顿时重重一坠。
他望着阿翠,惶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吐出口:“阿翠,你得跟我说实话。”
“嗯?”阿翠才揩净那鸟粪,猛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问,“小喜哥哥,说啥实话?”
“你头顶有一绺头发剪断了。那绺头发在哪里?”
“哪里有?我平白剪头发做什么?”阿翠目光一抖,随即又笑起来。
“江四死后,从他怀里寻见了一绺头发。你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开封府里拿来。人的头发粗细浅淡都不一样,一比对,便知道。”
阿翠再笑不出,目光颤了片刻,神情旋即变得愧悔哀怜:“那头发是我的。我是想求他救我……”
“救你?”
“我不仅在这上头说了谎,另一件事也说了谎。我知道我家主人为何要逃走,他杀了人。”
“那个工部的宣主簿?”
“嗯。不是在外头杀的,是在这宅子里杀的。”
“啊?”
“二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在这里相聚,宣主簿怒气冲冲过来吵嚷,说图如何如何,又说这是欺君叛国的大罪。”
“什么图?”
“我也不清楚。吴管家就把他杀掉了。”
“当着‘天工十八巧’?”
“嗯。我和二娘在后院听到吵嚷,二娘打发我到前面看,我躲在大厅后头偷听,吴管家和两个仆人把宣主簿的尸首搬出来时,一眼看见了我,我吓得不知道该咋办。其实,我家主人和吴管家以前就在家里杀过人。那时二娘还是另一个人的娘子,我家主人迷上了二娘,便将她丈夫诱到家里,让吴管家杀掉了。这事被另一个使女小丰瞧见,小丰偷偷告诉了我。过了两天,小丰就不见了。我怕我也落得和小丰一个下场,谁都不敢告诉。
“那两天,厨房里正巧请了江四来泥炉子,我见他是个诚实人,便趁着没人,偷偷求他救我。他先不信,我忙剪下一绺头发,哭着求他,若能救了我,我便嫁给他。他这才信了。第二天半夜,偷偷从后院翻墙,把我救了出去。我和他假扮夫妻,躲到了北郊的一家小客店里。他说不愿在难中占我的身子,借口怕冷,向店主多讨了一床铺盖,每晚只在地上睡。可是过了几天,他出去给我买肥皂团,去了便再没回来——我正在焦忧,不知道该投奔谁,一个叫麻罗的裱画匠不知如何找见了我,我便又求他带我离开那里,另寻了个客店藏了起来。”
“你和那个麻罗又有什么原委?”
“我家主人爱藏古人墨迹,常让崔家裱画店装裱。去年麻罗来送过几回画,他见了我,似乎生了情,还向我家主人求亲,想娶我,被我家主人嘲骂了一顿。”
“你和麻罗那两天又同住一室?”
“没有。他没住那家客店,说自己有住处。过了两天,他来看我,说我家主人全家都不见了。我猜他们是畏罪逃命去了,所以,便回来了。”
“你回来做什么?”
“小喜哥哥,前头的都说了,剩下的,我也全都说出来吧。你若嫌憎我,我也不怨你。我生下来就在这章家做奴仆,万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家主人性子又暴,说打便打,说踢便踢,从不顾惜。莫说我,连我家二娘也是一样。主人迷上她时,杀人都不怕。这两年,已经厌了,连话都懒得说两句。有个姓姜的缎子商人来家里商谈买卖,无意中撞见了二娘,顿时瞪直了眼。过了两天,我端茶时,无意中听我家主人跟那缎商说,‘你若做成这桩事,我便把小妾白送给你。’我家主人在这个二娘之前,其实已有过好几个二娘,全都不是送人,便是卖掉。
“自小我便盼着,哪天才能逃离这囚笼子,像其他人一般,自家做主,好生过两天昂头的日子。可就算我逃了出去,一个女孩儿,无亲无故,又没有钱,到哪里存身?我听麻罗说我家主人逃走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家主人自然再不敢回来,我家大娘子在大名府,也毫不知情。我若谎称是他收养的义女,便能回来做这宅子的主人,设法卖掉它,便再不必怕没钱、没倚靠。
“若不然,像我这等人,事事都得听命,一辈子都由不得自己,连句心头话,都只能夜里偷偷跟自己讲。直到那天傍晚,第一眼瞧见小喜哥哥,不知怎么,我心里便又委屈又欢喜,像是盼了许久,终于盼来了一个亲人一般。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家生的婢女,哪里敢想什么,更不敢吐露什么。若是我能卖掉这宅子,能自己做主时,我便敢跟小喜哥哥说——小喜哥哥,你若不嫌弃我丑陋粗笨,我愿意嫁你为妻,与你同欢同悲,同福同祸,同生同死!”
胡小喜顿时惊住,望着阿翠,险些掉下泪来。他忙眨了眨眼,逼回泪水,又长舒了两口气,才说:“阿翠,我也想娶你,不管你是不是奴婢。这宅子是别人的,即便得了,也难安生。你听我的,莫要贪这些。”
“小喜哥哥,我不是贪钱,我是赌一口气。人人都是父精母血生养的,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是财主,有些人却只能做穷奴?我听人说过,有人使些钱,打通关节,便能改动户籍,将旁子改成义子,将义子改作亲子。主人家留了一些银器,若是卖了,拿去疏通人情,一定能做成这事。
“再说,我若这般嫁过去,莫说妆奁,连个小包袱都备不起。小喜哥哥的父母哪里会答应?就算答应,我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说不得话。我要嫁你,便得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
胡小喜再说不出话,也已辨不清是非对错了,半晌才说:“这件事我得回去细细想想……”
范大牙大感庆幸,自己竟识破了那老妇人的谎。
问到甘家面馆后门的那辆厢车,老妇人声气极硬,话语又利。她穿着旧布衫裙,家里自然并不富裕,那个孩童吃的却是红盐荔枝。老妇说清明正午,那辆厢车停在门前巷道里时,她牵着小孙子去了虹桥瞧神仙。范大牙蹲下问那孩童,是否看见了神仙,那孩童摇了摇头。
范大牙顿时站起身,盯向老妇人,老妇人顿时慌起来,忙说:“小孩儿家,知道什么?囝儿,那天祖母不是带你去瞧那神仙了?你还拍着手说神仙的胡子长。”
小童忙摇头嚷起来:“那不是神仙,是庙里的罗汉!”
范大牙提高声量,瞪向老妇:“你莫再说谎了!你恐怕只是贪钱替人捂藏,你若照实说出来,府里审问时,我便替你遮掩过去。你若仍要瞒骗,那就等着夹棍夹折你这几根老指头!”
老妇慌愧半晌,才怯怯说:“我是瞧见那车了,也瞧见他们把那妇人和那具尸首抬上车,往西头去了。公差哥哥,你得体恤体恤我们,我们不过是小户人家,每天忙着讨生活还不够,哪里敢惹这些强人?我只好扯谎说没瞧见。”
“他们给了你钱,让你莫乱说?”
“嗯……”
范大牙见老妇神色间仍有些闪烁,似乎还瞒了些什么。他盯着看了片刻,随即想到,这老妇人若只是收了那些人的封嘴钱,并非多大罪责,随口否认,只说没瞧见就成了,一开始何必搬出那许多话语来遮掩?她恐怕还帮着那伙劫匪做了其他事情。会是什么事情?
他忙喝道:“你还瞒了些什么?”
“没有啊!天老爷,老婆子哪里敢再隐瞒?”
牛慕早已追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这时才忽然说:“狡兔三窟……”
“什么?”范大牙忙问。
“那伙人布排如此谨慎周密,自然是想保万无一失。他们先明修栈道,在面馆前街用油布遮挡,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暗度陈仓,用空车空轿诱人追赶,但前街往来人多,一旦有人看见,穿过面馆,追到后街,立即便能捉住他们。更稳便的法子是狡兔三窟,在这后街故伎再施,看似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搬上了车,其实走的又是空车。他们又一次暗度陈仓,穿过这老妇家,从她家后门,用另一辆车接走。”
范大牙听了大惊,再看那老妇,更是满面惊慌,他忙大声喝问:“是不是?!”
老妇挣扎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你家后门外等的是什么人?”
“我没见人,只见了车子。”
“什么车子?”
“我也没瞧真切,只见那车子后帘上绣着个鹿。”
第八章  亡魂
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
——《棋经》
张用想:朱克柔所用地图一定是盗自这秘阁中的《守令图》。
只是,《守令图》二十幅和一本图记全都在这里,并没有失窃。秘阁内外又有几道关锁,就算是阁中之人,进阁要腰牌,出阁需搜身,盗图之人盗的自然并非原图,而是摹写了一份,所摹写的是那张最大的全国总图。若是寻常书画,用一张薄纸覆在上头,至多一两天,便能摹完,也好夹带,但这幅全国总图长一丈二,宽一丈,上头绘有全国十八路、四百州军、一千二百县,没有半个月时间哪里摹写得完?何况这么一大张纸,再薄,折起来仍是厚厚一块,绝难带出秘阁。
当然,也可分步摹写,分成二三十次,一次只摹几寸,这样一片小纸,想夹带出去倒是不难。只是,这秘库铜门,偷进一次都几无可能,更莫说二三十次。
他卷起那幅地图,放了回去,眼角扫到旁边那本图记,心里一动,伸手去拿。那书册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又极厚,一只手险些没抓住。他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杨殿头在一旁又要阻止,张用笑着“嘘”了一声,随即抱着那书,凑向刘鹤手里的烛光,一页页翻开浏览。里面记的是各路州军监府县的二十四至,一个地名便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值,每一页密密麻麻尽是数字。这书如果抄录出去,照沈括所言,可以依照这些数字将地图复画出来。不过,要抄录这么一大本数字,比直接摹写地图更难,也更不易带出宫去。
张用将书放回原处,又注视了片刻,随后关起柜门,拿过搁在旁边格板上的雕龙铜锁,将柜子锁牢,拽了两拽,而后将钥匙交还给杨殿头:“您仔细瞧瞧,钥匙可对?”
杨殿头果然细瞧了瞧,才又揣回内袋,用丝绳拴到腰间,而后问道:“张作头,你是怀疑《守令图》被盗了?你这疑心从何而来?”
“哈哈,疑从爱来。你爱王羲之,我爱《守令图》。若起疑心,自然先想到自己心头最爱。”
“可那墙角的秽物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丢在这里?莫非有人窃入过这秘库?”
“只要物件没丢,你就莫急。待我再仔细瞧瞧……”
张用知道杨殿头所疑不错,朱克柔那张地图便可为证,《守令图》的确被人盗摹出宫。
墙角那一袋屎也可证明,的确有人曾潜入这秘库中。那会是什么人,竟能从如此严密的防守中盗摹这么大一张地图?他又是如何盗摹、如何带出宫的?
张用斗志被激起,低下头,不住弹响舌头,急急思忖:若是我来盗这《守令图》,会用什么法子?可是,想了几十种法子,都无法安然从这里盗出图去。大致而言,绝无可能。
他抬头又问:“杨殿头,这几个月,你总共来过几回秘库?”
“前几年来得极少,官家偶尔兴起,要观览那些墨宝珍品时,才命我来取一回。自从去年十月底,方腊在东南作乱,要常商议军机,须得看《守令图》,我便来得多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得来一趟,有时隔天便得来取一回。这五个月,来来回回了恐怕有几十回了。”
“其间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有。若有异常,我便早就发觉了。唯一异常便是墙角那秽物。”
“你再仔细想想?”
“嗯……十二月底,有回来这里,倒是受了一场虚惊。”
“哦?什么事?”
“那天我来取江南东路的分图,刚打开锁,才伸手要开柜门,库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惊了我一跳。我忙走过去看,是一只斑鸠鸟,飞进来撞到了铜柜上,在地下乱扑腾。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丢到了外间。”
“那秽物会不会是鸟粪?”刘鹤在一旁忽然说,“库门开着,人若是偷偷溜进来,只要一走动,这转盘便会转,立刻便能发觉。鸟倒是能四处乱飞,自从艮岳建起来后,这皇城的鸟越发多了,四处的鸟粪每天都扫不尽。”
“不是鸟粪,鸟如何能屙到那袋子里?”杨殿头忙摇头,“不过,我受那鸟惊之前,才上到二楼,楼前恰好飞过一群乌鸦,好不晦气,我只顾着骂那乌鸦,没留神脚下,竟踩到满脚鸟粪。低头一看,门前地上积了许多鸟粪,忙叫那开门的文吏拿来许多纸才揩净鞋底。恼得我骂了那文吏一通,让他赶紧将地上那些鸟粪也全都清扫掉……”
“骂得好,这些人白生一对眼珠子,眼里只见得到势和利,哪里辨得清腌臜不腌臜?一块肉掉进粪里,他们捡起来擦抹擦抹便能送进嘴里。你这些还算好的呢,我在那造作所修楼盖舍,整日见的尽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
张用见两人如同妇人般絮扯起来,笑着从刘鹤手中拿过烛台:“冰清鞋底碰见玉洁腿子,好一对绝尘并蒂莲。你们慢慢清香,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
他举着蜡烛绕着秘柜,先细看了一圈,锁都上得完好。他走动时,脚下转盘也随之转动,回到原处时,那两人正在尖声争论袜子的香臭,兴致极高。张用笑着转过,举烛又照向墙壁和天花,铜面反照烛光,莹莹闪耀,映出他的身影来。他上下细细照看,一步步慢慢移动,走到后墙中间时,发觉那铜壁上有两小片污迹。他用指甲划了划底下那片污迹,抠去面上污斑,底下铜皮露出一个小孔,约有黄豆大小,里面填满泥垢。他从袋里掏出耳挖,朝洞里捅了捅,泥垢有些松动。再一用力,竟捅穿了外头的木板,外头的光亮透了进来。他又抠上头,又是一个小孔。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这两个小孔,小些的苍蝇倒是能钻进来。他对着小孔朝外面瞅去,下面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红墙,是秘阁的后墙。墙北是银台司的院子,一座楼宇矗立在正前方,琉璃瓦,青绿装,端雅清逸。楼上并没有人,十分寂静。此外,视线便被遮挡,再难看得更宽。
张用弹舌想了想,似乎摸到些脉络,便笑着摸了摸袋子,他时常随处躺卧,袋底尽是土渣碎粒,他用土渣将那两个小孔重新堵了起来。随后俯下身子,用蜡烛照着,去查看墙根地板。转盘将地板四角切分出四个圆弧,他细细瞅看四个弧角,尤其是墙角。查到东北角时,见墙角也有一片污垢,他忙又用指甲抠去,再用耳挖一戳,底下木板也露出一个小孔,只是底下很昏暗,只透上来一点弱光。
他笑着直起身,脚踩转盘,回到两个殿头那里,高声说:“走,下楼去!”
宁孔雀又搭了一只回汴京的客船。
从十一二岁起,她便觉着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不论去到哪里,只要不懒,都能站稳脚跟,并不须倚靠任何人。然而,当她打问完姐夫姜璜的死因,发觉自己只是妄猜一场,顿时有些无着无落。独自在应天府街头闲走,如同一片叶子在水面上漂荡,不但无处可去,也没有哪里能停住脚跟。
茫茫然走了许久,想起姐姐宁妆花仍下落不明,便告诉自己,回去寻姐姐吧。如今你可做的事,唯有这一件了。
于是,她又回到河边,搭了一只去汴京的船。她仍要了一个小舱,独自坐在里头,趴在床边,望着河水出神。
船到考城时,船上有人下货,便泊在了岸边。这时,天已黄昏,漫天云霞像是燃着了一般。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儿时有天暮春,晚霞也是这般红灿,她和姐姐搬了梯子,偷偷爬到房顶上,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一人含了一块韵姜糖,笑眯起眼,甜甜地看那晚霞。那时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映着晚霞便是晚霞,映着花朵便是花朵,哪怕映着的是泪水,也清亮明澈。人越长,心里积的尘土便越多,这心渐渐成了泥团,再映不见什么了。如今更是变作一块坚石,多少泪水恐怕都融不化、冲不净。
她正在发怅,忽然听到有人唤“宁家小娘子”,扭头一看,是她家一个老主顾,常年在汴京和考城两地发卖锦缎。宁孔雀这时不愿见人,更不愿攀谈,只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那人也知道她脾性,微有些尴尬,又不好立即走开,便随口寻了个话头:“寒食第二天,我见你家姐夫了。”
“寒食第二天?”宁孔雀听了一惊,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
“嗯,还是夜里。”
“夜里?”
“嗯,就在这河边,再往前二里多路。离河岸不远有片杏花园,我和一班朋友去那里吃酒赏春,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我骑着马,挑着灯笼沿河岸往回走,河里有只去汴京的客船,那船行过去后,我听见一阵扑腾划水声,忙勒住马扭头瞧了瞧,才看清是个人。那人游到岸边爬了上来,我忙挑着灯笼去照他,一眼看到他的脸,险些惊死,那人竟是姜兄弟!”
“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我连姜兄弟都能认错?他左边眉毛斜缺了一道子,还能有假?他身上穿的那绿缎衫子,除了你家,谁还织得出来?”
“你们说话没有?”
“怎么没说?他说在船上吃了酒,出来解手,脚有些不稳,栽进河里,呛了水,喊不出声,船上人也没发觉。他的钱袋子还在那客船上,问我借马去追,我能不借?他骑了我的马就追那船去了。我想着马追船快,便等着,谁知等了两个多时辰,天都亮了,他仍没回来……”
宁孔雀惊得后背一阵阵发寒,莫非是姐夫的亡魂?
程门板又回到了那空院子。
他拴好驴子,走到池边,望着北边那个大空台子,一阵阵发怔。今年年景似乎极不好,开春以来,四处异事不断,没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桩。那些邻居和匠人全都做证,这台子上的的确确建起了一座高楼,也亲眼瞧见那楼凌空飞走,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可他毕竟自幼攻书,书虽未读通,却记住了孔子所言“不语怪力乱神”,加之性子直硬,从来不爱听那些传言惑语,因而,他心里始终有些不肯信。
可不论信不信,那楼都不见了,此事也根本无从查起。还是听妻子之言,已细细查问过,明日便可去府里回禀,交了这差。这等邪诡之事,不须再纠缠,倒是挖出来那具死尸,该好生查查。
他转身走到西南角,掀开破油毡,顾不得脏臭,伸手去那尸身腰间怀里摸寻,找出一个绿缎面的钱箧子,里头排了二三百个铜钱;一个青缎绿穗子香包,香气仍在;一个花绸腰袋,里头有个青绢小包,极沉,打开一看,是两锭十两银铤;另有一根银管。程门板一见那银管,心里一动,忙拿起来细看,管子两头都塞了个薄银嘴子,一长一短,嘴子上都穿了个小细孔,通到管子里。他拔开短嘴子,里头散出一些怪异香气,他一闻便知,是迷香。管子里头似乎有些粉末,他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全是烧尽的细黑渣,这是迷烟管。程门板以往见过的都是竹管,这银的头一次见。他忙望向土坑里的尸首,此人不是端良之辈。
这时,院门那边忽然传来唤声,是吴扁嘴,身后跟着个身穿青绢褙子的年轻后生。吴扁嘴引着那后生快步走到近前:“程介史,这人是韩车子的儿子。”
程门板见那后生面相朴厚,却一脸忧色,便指着身后说:“你来认认这尸首。”
那后生一眼瞅见尸首,唬得顿时变了色。他小心往前两步,略望了一望,忙避开眼睛:“我不认得!”
“你再仔细看看。”
后生又慌慌看了一眼:“真的不认得,从没见过。”
程门板看那后生不似在说谎,大感失望,自己又朝那尸首望去,忽然发觉尸首左边的眉毛有些异常,他忙凑近伸手,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再一细看,那眉毛中间似乎曾被磕破过,留下斜斜一道口子。
胡老鸮扒在银器章家院门边,侧耳听着里头两人说话。
听到那个衙吏胡小喜说得先回去想想,跟着响起挪凳子声、脚步声,他忙转身快步跑回自己家,关上了院门,又扒在门缝边瞅。对面的院门开了,那个衙吏走了出来,瞧着有些失魂。阿翠送到了门边,虽笑着,神色也有些犹疑。胡老鸮瞧着两个嫩娃儿这般经不得事,心里不由得暗乐。
胡小喜垂着头,慢嗒嗒地走了。阿翠在门边探望了一阵,才微皱着眉关上了院门。
“老贼,又在瞅啥?”身后传来浑家的声音。
“你莫管。”胡老鸮回身笑着走进屋里,拿起茶壶,倒了盏冷茶,坐下来望着大门,喜滋滋盘算起来。
胡老鸮的性情随了自己的娘。当年,人都唤他娘叫“偷针眼”,街坊邻居无论大事小情,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手里攥了人家无数短处,因此人都有些怕她。凭着这怕,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只可惜,有回夜里,他娘溜进人家后院猪圈,扒在后窗下偷听,没留神那屋里的人猛地开窗,他娘额头正被磕中,顿时仰倒在地,又不敢出声。偏生那猪圈里一头肥猪又拱了过来,一侧身躺倒在他娘头上,他娘挣扎不出,活活被压死了。
胡老鸮记住了这教训,不论如何瞅探,平安第一。如今银器章家只剩这一个使女阿翠,身子恐怕都没破过,竟想贪占主人家宅院。不过,听起来,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谋,知道笼络那衙吏,帮她一起做成这事。胡老鸮咂了一口茶水,心里想,这一注财,是天上掉的,沾者有份。两个嫩娃儿未见过阵仗,好好一锅羊肉汤,若不当心,碰翻倒了,未免太可惜,少不得我这长者去提携提携。
他慢慢品着茶,等天色暗下来时,才站起身,扭头跟浑家说:“夜饭莫等我,有人请我吃辣菜饼。”随后慢悠悠出去,带好院门,走到对面,抓起门环叩响。
过了一阵子,门才开了,阿翠有些诧异:“胡老伯?”
“闺女,我有些要紧话跟你说。”
“啥话?”
“你和那小衙吏商议的那桩买卖。站着不好说,咱们得进去慢慢讲。”
阿翠先一惊,慌了半晌,才小声说:“老伯请进。”
胡老鸮笑着走了进去:“院子里仍不方便,咱们到里屋去说吧。”说着便径直走向院子一侧的书房,进了门左右瞅了瞅,又笑问,“小衙吏那晚就睡在这里?你没让他去你卧房?”
“胡伯伯莫要乱说,他腿扭了,走不得,我才让他借宿的。你若说事便说事,莫闲叨噪。”阿翠走进屋中,朝着门坐到桌边。
“不说笑了,我们爷女两个就说正事——”胡老鸮坐到了她的对面,“这宅院,凭你们两个嫩娃儿、四只小嫩手,决计扛不动。我是来帮扶你们,这事我来谋划,我去寻人,得了手,我也不多要。除去各处打点人情钱,剩余的,你们两个一半,我一半,大家喜喜乐乐、平平安安把这大果子分了。”
阿翠猛地笑起来:“胡老伯牙都没剩几颗,这么大果子吞下去一半,不怕把老喉咙硌破了?”
“呵呵,不怕不怕。我这几颗老牙还坚牢得很,便是银果子也能咬出个坑来——”他瞅着阿翠笑得妩妩媚媚,不由得动起兴来,“你莫看我老了,不但上头坚牢,下头也仍是个雄武将军。那小衙吏乳牙都没脱尽,哪里靠得住?听他那声气,也不愿沾这事。不若索性丢开他,咱们爷女两个做成这事,有钱同使,有床同暖……”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忙闭住口,才回头,脑顶便挨了重重一击,旋即仰倒在地。见一个身影立在面前,手里握着根石杵,三十左右,头发却有些花白,是那个裱画匠!他忙开口要嚷,那石杵又重重砸落……
第九章  钱
临时变通,宜勿执一。
——《棋经》
张用和两个殿头官一起下到秘阁一楼。
杨殿头不住询问,张用却浑不理会,到了一楼厅堂,大步朝东北角走去。两个殿头官和掌钥匙的年轻瘦文吏忙跟在后面。东墙边一排都是书库,张用走到最里头一间库门前,见上了锁,便回头唤那文吏:“打开。”
“这……”年轻瘦文吏忙望向杨殿头,杨殿头点了点头,那文吏只得从腰间钥匙环上寻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张用一把推开库门,里头一股霉灰气顿时冲了出来。张用猛地打了个喷嚏,在这幽静之所,听着极震耳。他揉了揉鼻头,笑着走了进去。里头极昏暗,只有北墙上开着两扇小窗,不过仍能瞧见书架一排排摆满库房,上头凌乱堆满了书卷,全没有珍品之相。
张用回头问那年轻文吏:“这里头的书为何是这般模样?”
“民间收来的书籍图册,古籍善本精选出来,分门别类藏入其他库中。剩下的,或品相不佳,或重复,或破损了,便暂收在这一库里,隔一两年清理一道。”
“哦。”张用绕过那些书架,走到库房东北角落。那里高高低低堆了许多木箱,墙角处一直垒到了屋顶。
“这里头都是古旧残破字画。”那个文吏跟了过来。
张用没有答言,踩着那些箱子,爬到最顶上,幽暗中见墙角里似乎有一根细管。他伸手扯了出来,是一根芦苇管,上头正插在顶上秘库地板角落那个小孔中。他笑了笑,将最高处那只箱子挪了一半出来,见箱盖角上也有一个小孔,芦苇管从那小孔穿进了箱子。再揭开箱盖一看,里头是一个空皮袋,芦苇秆插在袋嘴上,用胶粘得很牢实,用了些力,才拔开。他凑近袋嘴嗅了嗅,是酒。
他再无疑义,笑着盖上箱盖,推了回去,而后左跳右蹦下到了地面。
杨殿头已经站在下头,忙问:“那上头究竟有什么?”
“珍宝,可惜瘪了。”张用拍着手上的灰尘,随口笑应一句,随后转头问那文吏,“你叫什么?”
“班升。”
“这几个月,你们秘阁里这些干事人有没有不见了的?”
“不见了的?有两个,一个正月看灯,被车子碾折了腿,再应不得差事,回家养病去了;另一个上个月转到集贤苑书馆去了。”
“告假的呢?”
“告假的……告假的要多一些,小人便告过假,其他人得查看一下应卯簿记。”
“一天半天的不说,只说告了长假的,这该记得吧?”
“长假?去年年末,小人因父亲病重,便告过一个月的假。”
“其他人哪?”
“还有两个,一个二月间因妻子生产,告了十天的假;另一个上个月染了伤寒,告了半个多月的假。”
“好。”
杨殿头在一旁慌问:“张作头,你是疑心这秘阁里有内贼?”
“秘阁又没丢东西,哪里来的贼?”
“你问这些是为……”
“若有人异常失踪,上头的屎便是那人屙的。看来这里人都好端端的,那便是贪看墨宝真迹的狐仙野鬼。这些狐仙野鬼从来都是有急便屙,哪里像两位颠头这般爱洁净?好啦,这遗屎案只能查到这里了。”
“这?”杨殿头顿时语塞,面上有些失望微恼。
张用并不管他,大步向外走去。到了秘阁院门,侍卫伸手将他拦住,上下细细搜了一道,连帽子里都掀开摸了一圈,这才放他出去。
张用原路返回,行到秘阁北面的银台司院门前,银台司掌管奏章案牍,虽也有门禁,却远不如秘阁严密。张用见有两个文吏从里面出来,侍卫并没有搜身,只是盯着看了两眼。张用停住脚,笑着问那侍卫:“这位威武、雄健、英拔的哥哥,银台司的夜值可在?”
“这时尚早,还未来。”
“夜值有几个?叫什么?”
“只有一个,名叫胡石。”
“他几时当班?”
“亥时到卯时。”
“多谢!”
张用回头一瞧,两个殿头官也走了过来,头凑在一处,不停朝他指指戳戳,自然是在骂他。他哈哈一笑,转身向外,大步走出银台门和东华门,离开了皇城。
他已知道谁是盗图人,也知道他是如何潜入秘阁那铜墙秘库,但尚未想出,那样一张大图是如何盗摹,又是如何偷传出宫。无论如何,这法子一定极高妙。活到如今,他头一次遇见智力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无比欢喜振奋。
他哼着小曲,踏着斜阳,一路晃回家中,见犄角儿坐在廊边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苦皱着眉,一脸疲态。
看到他,犄角儿忙站起来:“小相公,朱家小娘子上了那辆厢车,再不知去了哪里。我跑了一整天,也找出一丝踪迹。只问到,那厢车是从车铺租的,一共租了三辆,不止朱家小娘子,还有一些人也被厢车接走了。租车那人也问不出是什么人,只知道耳垂又肥又厚。”
“不怕,我也遇到一桩大难题。热山芋烫嘴,先晾一晾,咱们先弄水运仪象台去。底下一层报时铜件我已经铸好了,上头两层浑仪和浑象构件要少许多,只是天球、三辰仪、天运环要费些气力。”
他快步走到后面工坊,伏到桌案尺寸图上,先琢磨天球的铸法。犄角儿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极不情愿。他摆手吩咐:“快去筛炭土,这天球……”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阿念的叫嚷声,张用扭头一瞧,见阿念像是被火燎了的小鸭一般奔了进来,满脸忧急,眼睛红肿。
“阿念,又是什么惊天大事?”
“我爹娘要逼我嫁人!”
“啊?!”犄角儿在一旁惊呼一声。
“嫁谁?”
“那个鼻泡衙吏胡小喜!”
“哦?他?哈哈!”
“我娘把我当皇宫里的帝姬,乱跟人要财礼,说至少得二百贯。胡小喜的爹娘竟一口答应了。今天我娘一早便把我拽回家,胡家的媒人来相看。他们一说就合,明天就要来下定。我哭死了求娘,娘却说养我这么大,二百贯能够?我从后窗爬出来,才逃到这里。张姑爷,犄角儿,我咋办?呜呜……”
犄角儿急得眼看也要哭:“我爹娘便是卖尽家里的衣裳器具物件,怕也至多只能凑出五十贯钱……”
张用忙笑骂道:“两个傻叉叉。别人拎只兔子,咱们叉只羊去,不就成了?”
阿念哭得更大声了:“我一年工钱才二十六贯,又全都交给娘了。哪里寻那么多钱去?”
“莫哭,莫哭。犄角儿,去钱箱里瞧瞧,咱们有多少钱?”
“这是我自家的事,哪里能让小相公出钱?”
“阿念若嫁了别人,你还能好生听话做活儿?你若走了,我哪里再去找你这么呆傻的小厮去?”
“可小相公也只剩三十六贯钱了。”
“只有这么点了?”
“嗯,这两年,小相公没怎么好生接过活计,帮人又帮了许多出去。”
“我想想……”张用弹响舌头,思忖起来,眼睛转来转去,转到墙边堆的那些铜块,猛地笑起来,“这些铜不就是钱?”
“这些铜?这是拿来造水运仪象台的啊。”
“我若是造不出那水运仪象台,自然要留着这些铜,一定要造出来才快活。可如今我已经将它完完整整画了出来,各个尺寸也都算得清清楚楚,能画出来、算清楚,自然能造出来。既然能造出来,还造它做什么?这些铜有三百多斤,一斤至少值三百文钱,总共能有一百贯。还有,我娘床脚砖头下面埋了一块十两的金子,值二百贯,你去挖出来……”
“那是老相公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老夫人过世前,还特地交代我,让我死死看好它,莫让小相公又随手胡乱用掉。不到万不得已……”
“眼下不就是万不得已?明天阿念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整日和那鼻泡小哥笑成一对蛐蛐啦!你赶紧挖出来,再去雇头驴子,把这些铜全都驮回家去,让你爹立刻去寻媒人,他们出二百贯,咱们就出三百。快!去啊!”张用抬起脚,连连踢到犄角儿的屁股上。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哭起来,双双跪下,连声叩谢。
“起来,起来!住声,住声!我肚子饿了,吃酒去啦!”张用飞快逃了出去。
范大牙和牛慕进城来到陆家车铺。
甘家面馆后街对门那老妇说,载走宁妆花和她丈夫的车子后帘上绣了只鹿,范大牙和牛慕同时想到了陆家车铺。陆家车铺算是汴梁城的大车铺,在城里有十来家店铺。他家为了让人容易记,以“陆”字谐音“鹿”,自己铺子的车后帘上都绣了个鹿图。
不过,范大牙和牛慕商议了一阵。陆家有十来家店,租车的人,若是自己驾车,便难以知道车子去向,查问起来恐怕很难。
牛慕原本极消沉,因想出了那个“狡兔三窟”,似乎顿时有了些信心,他低头想了一阵,细细解释道:“那伙人行事如此周密,自然会自己驾车,不令车铺知道自己去向。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首先,我猜测他们最多提前一天去租车,甚而是当天上午,这样,查问的日期便短了,只需问这一天半租出去的车;其次,陆家车铺虽大,一天半内至多恐怕也不过二三百辆,其中大半恐怕都是让车铺驾车,咱们只需打问自己驾车的,这样,打问数目又减了不少;第三,这伙人不惜用三道迷关来摆脱追踪,我猜测他们为省去多余的麻烦,恐怕不会为了区区押金而去还车,因此,咱们先打问那一天半租出去没有还的车。这数目就更少了,甚而只有一辆。”
范大牙听了大为赞叹,毕竟是读书人,一旦这心思开启,则远胜白丁。他忙和牛慕一起进了东水门,先从最近的下土桥那家问起。让他们惊喜的是,居然一问即中,果然有人在清明那天上午租了辆车,至今没还回来。
而且,那店主接着又说了一连串古怪:“那人样貌记不大清了,年纪不到三十,说话语气却极傲冷,多一个字都不愿讲。我们店里厢车都是套一匹马,他却让驾两匹,说押金付双倍。我便吩咐伙计给他套了两匹马,他驾了车子往东门方向去了,过了几天,仍不见来还。有押金,我倒也不担心。巧的是,我有个外甥,在蔡河湾造卖肥皂团的刘家做主管,前天顺路来探望我,闲聊起来,我提到那辆没还的车。他听了笑着说,清明那天下午,他去外头收了账回去,见蔡河对岸一座院子前停了辆我们陆家的车,那车便驾了两匹马。更古怪的是,那天天黑后,那院里一座新修的楼竟然飞上半空不见了……”
宁孔雀回到了汴梁。
客船泊在虹桥北头的米家客店前,她下了船,看着岸边的店肆房舍、往来行人,心里有些恍惚。才离开两天,竟像是离开了许多年,她心里顿生人走茶凉之感。不,不是人走茶凉,是茶热人凉。一圈人围坐,烧水煎茶,你起身离开,他们照旧坐在那里说笑品茶,你空出的座椅,自然有人填上。平日想着自己如何如何紧要,身边的人全都离不得你。其实,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大碍?就如满树绿叶,偶尔掉落一片,至多让瞧见它的人叹息一声。这叹息有多长,你在这世间留的余响便是多长,可再长,也只是一口气而已。
她怔在那里,茫然自失,竟挪不动脚步。
“这位娘子,进来吃杯茶?”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笑着唤她,才将她惊醒,她也才发觉自己眼里竟有了泪水。她尽力笑着点了点头,趁那厨妇转身,才忙抹掉了泪水。
坐在那店里,吃了会儿茶,她才渐渐缓过了神。心里暗暗自责:乱想这些没味没益的事做什么?死死活活,不过如此,倒是姐姐,真的得尽力去寻。考城那人说见到姐夫半夜爬上河岸,借了他的马骑走了。难道是见鬼了?将信将疑间,先前的怀疑重又浮了起来。若考城那人见的不是鬼,而真是姐夫姜璜的话,这桩事情便极骇人了。只是,之前便已到处寻遍,又空了这两三天,更加没处去寻姐姐的下落了。
她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办法,只能先回姐姐家去看看,唯愿姐姐已经回去了才好。她忙付了茶钱,雇了顶过路的空轿,赶到了保康桥姐姐家。开门的是使女小涟,一问,姐姐没回来。接着,父亲和后娘也迎了出来。父亲瞧着又老了几岁,那个后娘原本有些怕她,这时神色越发畏谨。两人都不说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下旨一般。若是以往,见到这等神情,她顿时便要恼起来。这时心里却一阵哀乏,她轻唤了声“爹、姨”,便走到后头自己卧房里。
她出嫁后,姐姐仍一直给她留着这间房,时时都清扫得整整洁洁。今天进来一瞧,四处都灰暗暗、冷寂寂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这心和这房,如今正配。
她觉着极困极乏,关上门,躺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一角锦被盖在身上,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像死过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她。
她本不愿理睬,可敲门声停一停,重又响起,如是再三。她只得爬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暮色里,一个人怯立在门前,是牛慕。
她顿时惊住,望着这个无能无志无恩无德的男人,心里怨不起来,涌起的,竟是伤怜和委屈。而且,牛慕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清,却隐隐觉得是自己从前一直盼的。
牛慕踌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我找见姐姐的去向了,开封府一个姓范的衙吏跟我约好,明早便去那里查寻,我一定会把姐姐找回来……另外……我也向他询问了夫妻和离的事项,他说两方若都无过犯,便很简便。我告诉他,你没有一丝一毫过错,我却罪过极多,无论如何也偿补不过。他说那就更简便,只需一纸和离书便成。我提笔写了几回,可都写不下去……你再稍待几天,等我找见姐姐后,一定写好给你……”
牛慕眼里滴下泪来,宁孔雀则早已泪涌如涟。
胡小喜快要走进家门时,猛然停住了脚。
一路上,他心里都昏昏麻麻,什么都分辨不清,更不知该如何才对。这时,望见自己家那间小铺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一辈子做个文吏,并没有多少银钱;娘开个小杂铺子,辛辛苦苦,也只能略帮补一些家用,可他们两人从来都安安心心、稳稳靠靠。端起碗,知道这米面来得清白;躺上床,不必担忧欠了谁什么。若没有这安心稳靠,两人哪里能这般同心同意、恩情笃实?
不成,我不能让阿翠做那等事,一旦做下,这辈子恐怕再难安宁。
他立即转身又望银器章家赶去,赶到那里时,天已黑了。他用力敲门,过了半晌,阿翠才来开了门,没有灯,面容看不清:“小喜哥哥?我猜你就要回来!快进来!”
他忙走了进去,阿翠刚关上门,他一把抓住阿翠的手:“阿翠,你莫要做那等事!你放心,我会尽力上进,决不让你冻饿!”
“小喜哥哥……”阿翠将手抽了回去,“莫站这里说话,咱们进去说。”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那间书房,房里点着油灯。阿翠转过身望向他,目光映着灯火,闪烁不定。她的嘴角破了个口子,左脸微有些肿。
胡小喜刚要开口问,阿翠却已先笑着说:“小喜哥哥,你莫把事瞧得这么坏。主人杀了朝廷命官,已经畏罪逃走了。这宅院便成了无主房,将来自然会被官府收没。官府平白能占,我在他家服侍这么多年,为何不能占?”
“无论如何,这终究不是自家辛苦挣来,即便得了钱,也难安心。”
“你在山路上走,又饥又渴,望见旁边有棵野桃树,结了许多桃子,你不摘来吃?吃了会不安心?”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野桃子,你吃了,别人不会说什么,但若占了别家的房宅,人自然会说,官府也要查办。”
“野桃子若只有一个,被我吃了,其他人见了,一样会说。就为不让他们说,我便不吃那桃子?若吃了这桃子,被那些人打死,也是个饱死,我也甘愿!”
胡小喜顿时噎住,半晌才说:“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我和这房宅,你选那样?”
“我两样都要。”
“只能选一样!”
“我自然想选你,可是,你没听过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怕我跟了你,苦累久了,你哪里会如这会儿一般,始终疼我怜我?我娘常偷偷哭着说,我爹当初娶她时,如何如何爱她怜她。可我见到的爹,从来难得对我娘笑一笑,张口贱婆娘,闭口丑婆子。我自小就打定主意,决不能做我娘这样的可怜人,决不依靠男人。我得自己有银钱,吃什么、穿什么,得由自己做主。男人,也得由我自己选。我决不许男人骂我,更不许打我。男人若对我不好,我也决不会像娘一样哭着抱怨一辈子,我要让男人后悔一辈子!”
胡小喜惊望着阿翠,说不出一个字。
“小喜哥哥,你怕了?”阿翠忽然笑起来,“你和钱,两样我都想要。这桩事你若是真的不愿做,我们就撂下。我还有另一桩事,你瞧瞧愿不愿做?”
“啥事?”
“你端着油灯,在这里……”
阿翠走到书架边,书架横梁上镶着缠枝菊纹铜雕。她伸出手抓紧最中间那朵铜菊花,用力一拧,里头咔嗒一声响。阿翠又向左边走了两步,伸手用力一推,那书架竟旋转起来,里面露出一间暗室。
阿翠笑着回头说:“小喜哥哥,你进来瞧。”
胡小喜又惊又怕,犹豫了一阵,才端着油灯小心走了进去,见里面是小小一间空房,散出一股阴霉味。再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他忙用油灯一照,顿时惊得一哆嗦。其中一个是胡老鸮,满头满脸的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另一个是三十左右的汉子,头发却已花白,胸口有一处伤口,浸满血污。
“裱画匠麻罗?”
“嗯。我说过,决不许男人打我,他却打了我的脸。”
“你杀了他?!”胡小喜越发震惊。
阿翠却仍笑着:“先不说他。那块板子下,还有个密室。我说的那些钱就在那下头。”说着,她走到墙角,扣住地上一块木板边缘,将那板子拉了起来,“小喜哥哥,别待在那里,你过来瞧瞧。”
胡小喜已经惊傻,端着油灯茫茫然走了过去,朝下面一望,里头黑洞洞什么都瞧不见,一股腐臭气直冲鼻。
“你拿灯照照,那个宣主簿的尸首就在下头。”
胡小喜举着灯刚要去照,阿翠忽然在他后背重重一推,他惊呼一声,顿时栽进了那黑洞中……
第十章  孔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棋经》
张用从梦里猛地笑醒,顿时解开了秘阁盗图之谜。
他腾地坐起来,大声自言自语:盗图的是秘阁那个掌钥瘦文吏班升。他在去年年末告了一个月假,其实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藏身在秘阁二楼那间铜墙秘库里!
这桩窃案非同小可,班升一定谋划许久。他掌管钥匙,可进二楼外间的书库,里头的铜墙秘库则无法进入,只能等杨殿头开库时趁机溜进去。去年年底方腊生乱,官家频频要取《守令图》商议军情,他正是选好了这一时机。不过,若是盗走《守令图》原图,一来极难带离秘阁,二来也很快会被察觉,因此,只能盗摹。要盗摹这样一张繁复巨图,绝非短期可就,必须潜藏在那秘库中,最快也得一个月。
首先,饮食便是个难关。干粮不能多带,否则潜入时极累赘。水更紧要,但那时天气正寒,水要结冰,酒却不冻,既可当水解渴,略以疗饥,还能御寒。进入秘阁时,并不搜身,他便每天带些干粮和酒进去,用一个大皮袋子将酒一点点灌满,藏在一楼东北角废书库的木箱中,在房顶钻出那个孔,插一根芦苇秆儿在酒袋嘴上,伸到二楼秘库中。干粮和其他所需物件则可预先藏在二楼外库的柜子中。
其次,如何溜进二楼秘库?杨殿头那天进库前,踩到满脚鸟粪绝非偶然。班升预计好杨殿头要来当天,拣些鸟粪偷偷丢在二楼书库门前,而后告好假,将钥匙交付给其他文吏,再借故收拾物件等,有意拖延不走,在一楼等候。杨殿头来后,和新掌钥文吏从一边楼梯上二楼,他趁人不备,从另一边楼梯偷偷上去,在楼梯口等候。杨殿头踩到鸟粪,呵斥文吏去清扫地上鸟粪,那文吏收拾了鸟粪,自然要拿到楼下去丢。而那时,杨殿头已打开秘库门,进去取图,他便可趁机钻进外间书库,从柜子里拿出藏好的袋子,紧忙钻进秘库中。
第三,如何盗图?杨殿头每回取了图,旋即便将柜子上锁。班升即便顺利潜入秘库,没有钥匙,便拿不到图。若是撬开那锁,下一回杨殿头来,立即会发觉。唯有一个办法——换掉钥匙和锁。秘阁书库中所用的锁均是雕龙铜锁,形制都相同,要寻一套不难,难在如何偷换掉《守令图》柜子上的那一套锁钥,而不被杨殿头发觉?那只斑鸠忽然飞撞进秘库,也非偶然,自然是班升预先捉好一只,弄得气息奄奄,连同干粮一起藏在袋中。杨殿头进到库中,是走向左边去取图。他溜进秘库后,立即将斑鸠取出来,重重抛向书柜,撞出声响,而后迅即向右边疾行。这里难的是那转盘,他不能踩动转盘,必须紧贴着墙,踩着边沿地板,快速绕到书柜后面。这时,杨殿头听到响动,到门前来看,他趁机绕到《守令图》书柜前。杨殿头开了锁,都是放在柜子边的隔板上。班升拿出自己备好的一套锁钥,换掉原先那套,尤其是钥匙上挂的木牌,得快速换到新钥匙上。
等杨殿头丢掉斑鸠,回来取了图,锁上柜门,离开秘库后,班升便可以用备用钥匙打开图柜,任意看取《守令图》了。楼下那些人,知道他已告假,不见了他,只会以为已经离开回家去了。至于杨殿头,只要能照旧打开那柜门,便不会察觉锁钥被人偷换。
班升在那秘库中整整潜藏一个月,杨殿头来,他便轻轻躲到书柜另一侧。只是屎尿味会引起怀疑,他才屙在那皮袋中。所带干粮有限,因此,那屎袋中的屎先粗大后细小。后半个月,他恐怕全靠吸食藏在一楼角落那袋酒,才得以保命。
剩余最紧要的事,便是如何将盗摹到的图带出秘库。
班升倒是可以将《守令图》分片,一块块摹写下来,再钻个孔,塞到楼下,但那些图纸至少有几十页,出院门时要搜身,仍带不出秘阁。
张用昨天在秘库后墙上发觉那两个小孔,自然是班升带了钻子和铁锥进去钻的,他猜测,《守令图》恐怕是从那小孔中传送出去的。但那孔只勉强能塞进一粒黄豆,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幅图送出去?即便塞了出去,也是落在秘阁后院,不但容易被发觉,也一样带不出秘阁。
他又想到另一个法子,秘阁北边是银台司,若是和银台司的夜值串通起来,从后墙的一个小孔中穿出一根细丝,越过院墙,悬空拉到银台司楼上。另一个孔用来看视。夜深无人时,将摹写的图纸一页页卷成细管,传送到银台司。但这里有个难处,唯有先潜入秘库,才能钻孔穿线,秘阁中还得有一个帮手,在楼后扯住细丝,抛到墙那边,再由银台司的夜值接住,扯到楼后。这其中环节太多,秘阁中夜间有侍卫巡视,这事又是国家重罪,多一人,便多一分险,极易暴露。而且时日稍久,细丝上极易落上鸟粪、沾到灰尘、结出蛛网,或纸管略有变形,都会卡在中间,难以确保每一页都能顺利传到。
张用昨晚思忖了一夜,都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刚才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大鹏,遮天蔽日。大地之上,只剩他无边巨影。官家以为是天降凶谴,忙率百官僧道,大作法事,乞福禳灾。他伸出一只爪子,将影子投向官家,作势去抓,官家慌忙逃避,一头撞到了钟上。张用便是被这钟声震醒,先是哈哈大笑,随即想到了一段文字,随即顿时猜破了秘阁盗图的关窍。
那段文字也是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鸢在空中飞行,影子投于地上,不住移动。鸢影若是恰好经过一道窗缝,影子便会从窗缝中钻入,投射到房中地面或墙上,只是影子会倒转过来。
其实,早在千年之前,墨子便已发现这一趣事。人立于太阳之下,若屋墙上有个小孔,人影便能从那小孔钻进房内,投到对墙上。不过,是头朝下、脚朝上。
张用曾在一块板上钻过一个小孔,板子立在桌上,一边点燃一根蜡烛,而后伸出手,让蜡烛照出影子,将手移至烛光和小孔正中,手影便会穿过小孔,投到对面墙上,上下正好颠倒。
班升用的一定便是这小孔投影之法,在那个小孔前燃一根蜡烛,向北面银台司墙上投影,银台司的夜值再将这影子摹写下来。难处只在于,这地图之影,该如何投照。
他想了片刻,又大笑起来。沈括绘制《守令图》用的是“二十四至”标注法。图上每一个州军县镇,皆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只要记下这些数字,便能在白纸上绘制出一幅《守令图》,这些数字正记在那本图记书册中!班升不必摹图,只需将图籍书册中的数字全部传送出去。
而自古算术之中,自有一套计数之法,一为一横、二为两横……五为五横,六到九,则为一竖底下一横到三横,零则为圈。
班升只需用黑纸片剪出十个数字,借烛光小孔,将图记中的数字之影一个个传到对面。银台司夜值则打开窗,让影子投到墙面。他只需将这些数字全都记下,而后携带出宫。银台司门禁要松许多,即便被搜出,也无人认得这些横横竖竖竟会是《守令图》。
班升在秘库里头足足藏了一个月,每天只吃一点干粮、吸几口酒,每晚夜深时,拿备用钥匙从书柜中取出《守令图》图记书册,以烛光与对面楼上的夜值打讯号,而后一页一页传送上头数字,等天亮时再将书册放回柜中。其间冻恶困乏,常人绝难承受。
那些数字全部传完,他将小孔封住,等杨殿头开门进去取图时,偷偷从另一边溜出库门。外门虽有掌钥文吏,却不是侍卫,不会始终死守在那里。他再伺机溜出,偷偷下楼。若有人看到,便谎称假满了,刚刚回来应差。秘阁中文吏不少,只要时机把好,难得有谁留意他是何时进来的。就算有人发觉不对,他身上除了火石、蜡烛等物,并没有违禁书册,全然不怕。
至于那袋屎尿,若随身带出来,容易招来疑问,不好解释,因此,他丢在了秘库书柜上头。他出来时是正月底,天气尚寒,屎尿全都冻住,又用皮袋包裹,因此臭气没散出来。直到开春解冻后,臭气散出,才被杨殿头发觉。
张用若不是事先发觉朱克柔所用地图正是《守令图》,到了秘阁,没见任何物件失窃,自然绝不会想到《守令图》被盗摹,更不会由此去追查盗窃踪迹。
就如好不容易买到些各色珍奇果子,舍不得吃,藏进一只铜柜锁好。再打开时,却发现里头有颗老鼠屎。忙看果子,一个不少,也没被咬过。只会庆幸老鼠并没有动那些果子,疑惑老鼠是如何钻进钻出。就算查出老鼠是锁柜子时钻进去,又是开柜子时溜走,也绝不会想到,老鼠是为其中的荔枝而来。而且,它只是嗅了嗅荔枝的香气,便在外头种了棵荔枝树,收了许多荔枝。
张用坐在床上,不由得击掌赞叹这设计之人。有人能胜过自己,让他顿觉人间有趣。
不过,他随即想,设这计谋的恐怕不是秘阁那个掌钥的班升,他应该只是听命行事,设计者另有其人。那人得到《守令图》全部二十四至数字,将图复原出来,又摹写数份,分给朱克柔、赵金镞等人,让他们各自标注天下丝织、医药等分布图。看来此人所图,绝不仅是一张《守令图》。
这幕后之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张用重新躺倒,用被子蒙起头,又思忖起来。想得困倦,不知不觉间重又睡去,直到犄角儿将他唤醒。
“小相公,我爹娘昨晚寻了媒人去阿念家,让媒人许了三百贯礼金。阿念的娘听了,立即便答应了!”
“好!往后莫让阿念一时惊,又一时哭就成。”张用笑着翻身起来,见天已微亮,“走,我们去东华门。”
他脸也不洗,随意一披衣裳,便往外走,犄角儿忙跟在后面。到了街上,他觉着有些饿,见旁边有家小饼店,便让犄角儿付钱,买了两个胡饼,一人一个,边吃边走。犄角儿忽然说:“小相公,载走朱家小娘子的那车,不是一个耳垂肥厚的人租的吗?昨晚阿念说,银器章家的管家就生了一对大耳垂子,他们会不会是一个人?”
“哦?似乎铆得上。”张用琢磨起来,这张乱网子似乎越理越清楚了。
来到东华门时,皇城钟楼尚未敲响卯时钟声。门外却已经人流如潮,上朝的文臣武将、应值的文吏侍卫、采买的黄门内侍、卖货的商贾牙人……四处闹声一片。张用见官员都是由正门进入,其他人则是从两边侧门洞左进右出。他便让犄角儿去右门洞附近,只要见文吏出来,便唤一声“胡石”,若有人答应便叫住那人。犄角儿有些难为情,却仍走到那门边,不住唤“胡石”。
张用自己则跑到左门洞附近瞅着,等了半晌,见秘阁那个年轻瘦文吏班升走了过来,他忙大声叫住,随即过去扯住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拽到旁边没人处。这才笑着问:“你是原本就这么瘦,还是在秘库那一个月熬瘦的?”
“什么?”班升目光一紧。
“你恐怕要问我证据在哪里,恭喜,没有。这事险极难极,你却做得极周密,根本无从查证。”张用见班升目光一缓,又笑着说道,“起先我怀疑你是贪钱,才甘冒这国家头等重罪。不过随即想到,若真是为钱,你告假时,恐怕不会借父亲病重这个由头。你父亲若真病了,亲友去探病时,始终不见你,必然要问,若是和秘阁两下里对起话头,这谎便破了;你父亲若没病,这谎更不好圆,得买通大夫,还得瞒过邻居、亲朋。许多双嘴眼,哪里能全部封住?
“这桩事首尾谋划得如此严密,要紧处却如此含糊。就如辛辛苦苦雕了一件玉器,怎会随意搁到一个歪斜不稳的座子上?除非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四个字,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工部召集‘天工十八巧’共同商议《百工谱》,除了我,酒巧班老浆也没有去。接着,那十六巧手里都有了摹写的《守令图》,而后,十六巧全都失踪不见,包括班老浆。他姓班,你也姓班,这么巧?班老浆是不是你父亲?”
班升垂下眼,并不回答。
“你父亲不是病了,而是被人劫走。那人以此来胁迫你,要你潜入秘阁窃传《守令图》。其他环节都是那人谋划,唯独父亲病重这告假由头,恐怕是你自己寻的。这由头立不稳,正可见逼不得已之处。你虽替那人盗了图,他却并没有放还你父亲。其实,他原本便不想放还……”张用见他颓然欲丧,又笑道,“你放心,我一不讨赏,二不生事,这事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秘库那三个小孔我也已经填死。不过,这事情牵连太大,你得跟我说实情,我才能设法找回你父亲和其他十五巧,将这些窟窿全都填回去。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班升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我并不认得,只见过一面。去年腊月初八,我回家过节,他在路上拦住我,说我父亲在他们手里,我得替他做成一件事。他细细交代了一遍,而后给了我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要用的器具——我先不信,回家后不见父亲,等了一整夜,都没见回来。我这才慌了,忙去宫中法酒库打问,库监说,头天我娘托人来告了病假。我不敢多问,忙又四处去寻,却到处寻不见,才知道那人所言是真的。”
“那人什么模样?”
“四十来岁,精瘦男子。”
“你是用烛光照数目字,投影到对面银台司的墙上,是吗?”
“嗯……”
“刚才在路上,我忽又想起来,烛火照影即便能投到对面墙上,毕竟相隔有两丈远,烛光有些弱,那影子一定极暗淡,难看得清。你点蜡烛投影时,蜡烛后头还立了一面小铜镜?凹面的?”
“嗯。我在秘库里摸索了两三天,才学会将影子投过去。”
“你用小孔明暗,跟银台司的夜值打讯号?他是用手势?”
“嗯。”
“那夜值的模样你认得出吗?”
“每天都是夜里见他,他在房里打开窗,那楼上太暗,始终没瞧清楚面目,只隐约瞧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
“小相公!”犄角儿忽然高声唤他。
张用扭头一看,犄角儿和一个老吏走了过来,他笑着跟班升说:“你先进去。那人对秘阁制度构造如此精熟,里头恐怕另有暗线。你只装作无事,莫跟任何人讲。”
“多谢张作头。”班升满眼感愧、满怀心事地走了。
犄角儿引着老吏走到近前:“小相公,这是银台司的胡老伯。”
张用笑着拱手:“恭喜胡老爹!”
“啥?你是?”
“恭喜你正月间夜夜辛苦,得了那些钱。”
老吏越发惊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知情人。不过,你放心,你的事,除了买通你的那人,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又是个没开嘴的葫芦,任何事只装在肚里,不会跟任何人讲。”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恐怕并不知道那些横横竖竖是什么,所以我估计,那人给你的价,最多不过一二百贯钱。可那秘阁里头任一样物件都是无价之宝,何况你帮着窃取的又是军国机密。这事一旦揭开,不但你,连你的儿女也难逃死罪。”
老吏脸色顿时蜡白。
“老爹莫怕,我只是来问那人是什么人。这背后牵连了许多条人命,我必须找见那人。”
老吏垂下头,几次要开口,又都吞咽回去。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奔来一个老妇人,气喘吁吁,面色慌急:“孩儿爹!将才一辆车子停在咱们铺子前,车上一个大眼睛女娃儿掀开帘子,说咱们孩儿小喜在什么银器章家书房的书架后头,让我们赶紧找去。说完,那车子就走了。”
张用不等老吏答言,大笑起来:“那鼻泡小哥原来是你们的儿?难怪出得起二百贯聘礼钱,哈哈。一个鼻泡爆出四瓣花!我知道银器章家,你们跟我走。”
他仰头便走,那两个老夫妻惶惶跟在后头。到了银器章家,伸手一推,院门没关。他大步跨过门槛,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站到那书架前,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道,随后笑起来:“原来在这里!”他伸手握住书架中间镶的那朵铜菊,用力旋了旋,听到咔嗒一声。他走到书架一侧一推,书架应手旋转,露出一间暗室。
暗室里躺着两具尸首,都不是胡小喜。他又环视室内,见墙角地上有块木板,边上有个木锁扣,他拨开锁扣,抠住木板沟槽,一掀,板子应手而起,底下是个黑洞。他高喊:“犄角儿点灯!”
这时,那对老夫妻也赶了进来,一见地上尸首,老妇惊唤一声,随即哭叫起来:“小喜!小喜!”
这时,那地洞里忽然冒出个头来,正是胡小喜,面色瞧着极委顿哀悴。张用大笑着伸出手将他扯了上来。
老妇人立即哭着扑过来抱住胡小喜:“儿啊,唬死娘了!你咋会在这底下?若不是那个大眼睛女娃报信,你死在这里头,哪个能晓得?”
胡小喜先有些发木,听到“大眼睛”三字,忽然一颤,随即呆住,神情又伤又怕,似乎被一只花雀啄伤,却又舍不得它飞走一般。
张用在一旁瞧着,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从这神情看,这鼻泡小哥往后恐怕再也笑不出鼻泡了。
第十一章  理
太祖皇帝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
——《梦溪笔谈》
张用租了两头驴子,带着犄角儿,来到南城外蔡河湾。
胡小喜说宣主簿的尸首被丢在那个地洞中,他父亲也承认了自己传送那些数字,让他做这事的人生了一对肥厚耳垂。张用听了之后,整桩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楚分明了许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监造的那座飞走的楼,诸多头绪恐怕都收束在那里。
还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见院外围了许多人,挤满了河岸,都在朝里张望议论,连对岸都站了不少人。张用高声叫着,挤出一条路,挨近了院门边。院门关着,张用伸手用力拍门,门打开了一道缝,伸出个头来探看,是个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宽又扁。他一见张用,忙将门拉开了半扇,咧嘴赞叹起来:“张作头?程介史才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您,您这么快就到了?金牌急脚递都没这么神速,我有个表弟就是递夫,他娶的是广备桥蚊烟张家的女儿,我这弟媳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张用见这衙吏扁嘴一开,竟如河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和犄角儿驱驴走了进去。那个扁嘴忙关起了门,隔着门大声给外头围拥的人讲他婶娘的鞋子如何掉进隔壁家的锅里。张用无比好奇,正要回头去听,却见阿念快步奔了过来。
“张姑爷,今天早上刘嫂跑到我家,说有个人去报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湾见到小娘子进了韩车子家的院子。娘赶忙叫刘嫂去唤我,让我赶忙去寻你,一起赶忙去寻小娘子!我赶忙去了你那里,你却不在。我只得一个人赶忙来了这里。可是这里原有座楼,他们都说小娘子进了那楼,那楼又飞走了。张姑爷,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岂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说过,凄凉莫过织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动,整日坐在那里,石头枯木一般,有什么好?小娘子才不愿过那等日子。她还说过,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红尘。既然同是梦,何必择凉温?”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把她从天上唤回来。”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们也都接了信,说十六巧那晚全都进了那座楼,一起飞走了。”
“哦?这样最好,一齐说完,省得跑腿。”张用刚才一进院门就已瞧见,院中间一大片水池,池子北边水上搭了个大木台,台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争嚷。他笑着驱驴来到池边,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认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忧急,围挤在一起,争着向中间一个人问话。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门板,他被众人问得有些发昏,不过,竟然没有恼,脸上反倒尽力带着些僵笑。
“张相公?”人群里一个人忽然瞧见张用,忙走过来,是李度的家仆,“张相公,他们说我家小相公飞走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也才听说。我这就去瞧瞧。”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认得他,转而向他围过来,纷纷争问:张作头,你没进那楼?你为何没飞走?这是不是真的?丢在台子上的这件绿锦褙子是我父亲的!这本《瓷器谱》是我哥哥的,上头有他写的批注!这只黑丝鞋是我弟弟的!这张帕子是我丈夫的……张用被吵得头皮直跳,他将拇指食指撮个圈,含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尖锐响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张用笑着高声说:“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惊飞鸟;两人吵,吓跑猫;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这楼是鬼搬走,还是神召去,你们这般吵闹,哪里还寻得见?程介史,请你说一说这楼的原委。”
程门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声开口:“这院子的主人是车巧韩车子,他请了楼巧李度,在这平台上盖起一座高楼,名叫百艺楼。这楼打算用来收藏百工技艺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鲁班祭日开楼。楼才修好,彩画都未及绘,清明那晚便凌空飞走,周围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楼飞上半空时,还能瞧见楼里有人影飞舞。此两人是修造这楼的工匠团头,这楼一共招了五个团头,两个凿锯木构件,三个造楼。”程门板指了指身边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
张用问那两人:“你们真的在这木台上盖起了一座楼?”
“嗯。我们两个匠团轮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这里起一座楼,南岸那边造几间房舍。到二月底时,楼还没造完,根本没有余力修南边的房舍。房主便另寻了一个匠团,去修对岸那几间屋舍。”
“你们各自轮到最后一班时,那楼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后那回出工是檐顶,那檐顶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经造好,我们那天将戗脊、出檐、套兽做完了。”高个子说。
“我是铺瓦,三月初九傍晚铺完了最后一片瓦,整座楼便全部完工了。”
“好。”张用听后,低下头默想,见自己站在台子正中间,两只脚刚好在中缝两边。他环视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对岸那几间临水房舍,而后踩着那中线走到木台边沿,见这木台周边有两级台阶,中缝下面有两根木桩并排支撑,并用一块横木钉住两根木桩加固。横木上拴着一只小舟,他跳到舟中,见舱里搁着几把锤斧凿锯和几捆麻绳,船身边斜靠着一只长篙。他解开缆绳,抓住长篙,用力一撑,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来极轻快,几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见水波倒映南边那一带房舍,景致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个大平台,台子搭在池子正中间,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楼,从此处望去,自然更是峻阔。
他想象那飞楼景象,在心中演练了几十种方法,皆不可行。远远望见刚才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心中一动,顿时解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飞楼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设。
他忙又执篙,撑船回到大木台边,那些人全都聚到台子边望着他。他大声问那两个工匠团头:“这平台是你们搭造的?”
“不是。我们来时,这池子已经挖好,台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几阶?”
“原先是三阶,楼便是建在第三阶上。”
“好!”张用将船里的麻绳抱了两捆,扔到木台上,“劳烦两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两边,把麻绳拴到最中间的木桩上,拴牢一些,而后牵着绳头走到池子两边去。”
两人都有些纳闷,却没有多问,各自抱起一捆麻绳,分头走到木台一侧,趴下来,把麻绳一头拴到下面的木桩上。张用见他们都拴好后,便从船里抓起一把铁锤,用力将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砸落,而后高声喊道:“大家都离开木台,到岸上去。劳烦年轻力壮的各分几个,到两边岸上,和两个团头一起用力拉拽麻绳!”
那些人尽都茫然惊愕,程门板忙在一旁高声说:“请各位照张作头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这才随着他一起离开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壮男分了两拨,走到两头池岸边。
张用高喊了一声:“拽!”两拨人各自用力拽起来,木台竟从中间裂开,移向两边,岸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那两拨人越加用力,片时之间,两半木台各自移到了两岸。
张用将船撑到空出来的水面,笑道:“那楼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楼沉在这下面?”程门板和众人忙向水里望去。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张用扭头向池东岸大声问,“团头,那楼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个高个团头跳到木台上,凑近了张用。
程门板越发纳闷:“你说下了水,却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里?”
“大家往池子南边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飞走的楼!”
“啊?!”众人一起惊望惊呼。
“一楼沉在水底,二楼则立在水面。”
“这?!”众人惊惑之极。
张用见矮个团头也凑近,便问:“你们初九最后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将梁柱运来,正在立柱子。”
“哈哈,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两天便盖好几间房?”
“张作头这么一说,南岸那房舍,间架、檐顶的确和这边二楼极像。我们两个去瞧瞧。”两个团头分别回到岸边,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门板问道:“张作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能飞的楼?这便是最大破绽。”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楼飞走了。”
“万事万物,外有迹,内有理,迹可骗人,理却骗不得人。在此处,理便是世上无能飞之楼,只有能烧、能沉的楼。若是在水上,则还有能漂的楼,那座楼并没有烧,也没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与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顺流漂走。可这么大一座楼,大大小小有数万块木件,若是漂进蔡河,自然会被人察觉。整漂则是让整座楼漂到某处,那座楼自然无法漂到外头,那便只能漂到这院子某处。”
“这只是理,若没有迹,依然无法查寻。”
“自然有迹可循。第一个迹象是那块横木。刚才我见大平台中缝下面两根木桩离得极近,便觉得奇怪。通常立桩,都是平均相隔,哪里会挨得这么近?都这么近了,仍怕不牢,还要钉一块横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会如此蠢,李度哪里会蠢到这地步?其间自有不得不蠢的缘由。这块横木其实在蠢叫:‘千万莫坏了我!一旦坏了我,这台子便要裂开!’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坏了它试试,哈哈。”
“原来如此。”
“第二个迹象是,李度并没有请这两个匠团造这木台,而是自己先造好,再请人来造楼,这又是在蠢叫‘我这台子见不得人!’。
“第三个迹象是,木台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这是第三声蠢叫:‘我这尺寸是算好的,刚好够把木台往两边完全拉拽开!’
“第四个迹象是池南那几间房舍。李度造楼无数,若是有心盖造南岸的房舍,自然知道所需工时,便会预先筹划好,哪里会等到工期将尽,才想到另招匠团赶工?这是第四声蠢叫:‘我根本没造那几间房舍!’。
“于是,我就照着前三声蠢叫,把这木台拉拽开了。第四声蠢叫则自行告诉人,飞走的那座楼在池南!哈哈!
“另外,我猜池底自然夯得极平,木台桩子下装有轮子,像是两辆天平车一般。否则,这几个人哪里拖得动?韩车子制这等轮子,再简易不过。水性好的人,可以下去瞧瞧。”
“我去!”一个精瘦男子说着便脱了外衫,一头扎进了水底。
“可是这台子随意滑动,如何在上头建楼?”
“将底下轮子卡住,再多用几块横木将两块平台钉牢,便是一个稳固台基。这木台原先有三级,第三级是单独台子,先用钉子钉牢在木台上,便好盖楼。到清明傍晚,拆掉固定横木,拔出钉子,拉拽开平台,那楼连同第三级台子便落进水里。楼体皆是木头,而且有底层木台,不会立即下沉。趁它未沉之前,用船拖拽到池子南边,摆端正,再凿穿底台,让它沉下去。一楼正好被水淹没,二楼则立在水面。再将一楼壁板敲掉,只剩柱子。这样,柱子变木桩,两层楼变作一层房,二楼游廊则变成水面观景台。”
这时,那个精瘦汉子浮出了水面,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道:“木桩子底下果然有小木轮!”
接着,那两个工匠团头也快步奔了回来。
高个子喘着气说:“那几间房舍果然是这边的二楼,我为算工时,每个木件角上都用墨笔标个数字,我刚才细细瞧过,壁板、窗格、斗拱上都有我标的数字。连淹在水里的那根柱子头上也有!”
矮个子跟着说:“我有个癖好,铺瓦时,爱数数,每铺一百片,便在那片瓦的头上画一道。刚才看了那几间房舍的檐瓦,果然找见了七八处!”
岸上众人听了都惊叹起来,程门板却接着问:“那天晚上上百人瞧见那楼飞上天,又作何解释?”
“五代时有一位奇女子,名唤莘七娘。她随夫出征,想出个奇法,用竹篾扎方架,糊作纸灯,底盘燃松脂,这灯便能飞上夜空,传送军信暗号,远比古时烽火更妙。蜀地托名诸葛亮,将之称为孔明灯。”
“你是说那楼是一只方灯笼?”
“除此之外,当今世间并无第二个法子能让一座楼凌空飞去。”
“灯笼燃松脂能飞起,那楼何止大百倍?也能飞起?”
“无关大小,只关火量,灯笼大,火便须大,这亦是一理。”
“如何能让灯笼像一座楼?”
“一须大,二须真。‘天工十八巧’中,有灯巧梅镇云,那年正月灯会,他曾造过三丈高灯,远高过一座楼。他制作诸般人物花鸟巧样,形神皆妙,仿制一座楼其实更易;纸巧何仕康,能制三至五丈楮皮纸,韧如细绢。原本恐怕还要彩画巧典如磋,典如磋却中途遇事离开。不过,没有彩画,反倒更加容易。”
“楼里那些飞舞的人影呢?”
“走马灯。”
“那楼飞走之前,周围人还听到一阵巨响,如同牛吼一般。”
“哈哈,那不过是第五声蠢叫,在喊:大家快来瞧!快来看!俺们要飞啦!”
“但那等巨吼声,如何造得出?”
“这个有何难?《淮南万毕术》有载,铜瓮中注水烧热,水沸时密闭其口,急沉入水中,则发声如牛吼雷鸣。他们恐怕用的正是这一法子……”
“水底是有两只大铜瓮!我将才下去见着了!”刚才潜水那个精瘦汉子大声说。
程门板听了,拧眉沉思了片刻,才又问:“他们为何造出这些异象?”
“绕了许久,终于回到正题。这些失踪的人里头,有一个最紧要的——银器章。”
“银器章?”
“这整桩事情恐怕都是由银器章谋划。他先用名利诱使工部那个宣主簿,让他说动上司,由朝廷出头,编定《百工谱》。借这由头,将‘天工十八巧’聚集到一处。这原本是一桩工界千古未有之盛事,论起工匠一行,上至天子王公,下到凡民百姓,哪个能须臾离得了工之力、工之器?可工匠却自古卑贱,除鲁班以外,哪有几位工匠能够留名史册,为世人所敬?《百工谱》正可一补千古之憾,为工匠正名,为后世存技传艺。只可惜,银器章真正图谋恰恰相反,他并非要振兴工界,而是搅乱工界。京城百行听说此事,贪名之心、求利之欲纷纷被引动。只以彩画行而言,各家之间明争暗夺,生死相搏,甚而不惜戕害亲人。我猜,绝不是只有彩画行是这般?”
“嗯,这两个多月来,工界已经有数十起凶案。”
“《百工谱》不但害了许多工匠,那个宣主簿也为此送了性命。”
“宣主簿死了?”
“嗯,被银器章杀害,尸首现在银器章暗室地窖里。”
“银器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真正意图有二,一是《百工图》,二是‘天工十八巧’。”
“《百工图》又是什么?”
“是天下工艺分布图。银器章以天下大义之名,诓骗‘天工十八巧’为他绘制天下工艺图。据我所知,朱克柔绘制了《天下丝织图》,赵金镞绘制了《天下医药图》,在场的诸位,请说说各家还有没有其他图?”
“我爹绘了《天下果蔬图》。”
“我哥哥绘的是《天下造纸图》。”
“我父亲绘了《天下瓷图》!”
“我伯父绘了《天下矿图》!”
……
张用虽然已经料到,但看到十六巧几乎全都绘制了地图,仍有些心惊:“银器章将全国各地物产、矿藏、工艺,尽都攥入自己手中。”
“他拿这图有什么用?”程门板也极吃惊。
“此人绝非寻常商人。谁才会觊觎这天下工艺矿藏?”
“他难道是间谍?”
“恐怕是。而且,他不但要图,更要人,艺由身教,技需人传,这是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的第二个缘由。十六巧现在他手中。”
“啊?!”岸上众人听了,全都惊呼,更有人啼哭起来。
“他诱骗诸巧造出飞楼异象,并自信无人能识破,因此,今天派人分别给十六巧家人报信,一起来到这里,是想让众人相信十六巧已经随楼飞去,不再追寻下落。即便想追,已经过了七八天,他恐怕胁迫十六巧,早已到了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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