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子恨

“竖子野心！”

        砚台抛砸向祁珩，正中肩头，残墨登时洇染了白衣，斑污点点。

        “你以为路上捡了个劳什子李巡之徒就能与老夫鼎立相抗？你以为你现在除了我就能坐稳这沽月阁主的位置？”

        祁珩面不改色，轻飘飘吐出一句：“谁稀罕。”

        “你！”祝文海怒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手指着眼前桀骜驳逆的儿子不住发抖。

        “我如何？义父？”

        祝文海一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瞪视半晌，只得作罢。自将十岁的祁珩领进祝府那日起，阁内事务无一隐瞒，计谋策略一应授付。可祁珩，时时蓄谋忤逆，十二岁，泄露他的行踪给仇家，致使他陷入险境；十五岁，由阁中杀手领着首次执行暗杀任务，留下字条暴露雇主名讳，差点砸了沽月阁的招牌；十七岁，一把火烧了他原本的书房，不仅是内中存留的账簿密信，甚至祝府也差点一并付之火海。

        祁珩见他拂袖背手，缄口不言，形容落寞，心里越是怒火中烧。

        祝文海喟然长叹一声。如今祁珩二十二岁，或许哪天将自己一刀杀了也未可知。除了时刻派人手盯死他的一言一行，结交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即便尽在掌握，祝文海心中仍是不踏实。

        能拿这逆子如何办，只怪自己过分纵容，毕竟……毕竟他，是自己与馥芝的骨肉呀。如此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创立的沽月阁，亦打算全权交付之，不过是为了帮他将路铺得更平、更稳，一片拳拳苦心，竟未换到半分理解！

        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沽月阁主，此刻倚桌斜立，顿首佝背，显出迟暮之态来，仿若寻常人家里一个失落的父亲，凄凄然无可依。

        祁珩心尖明明白白绕起一丝酸楚，即刻又消散无影，出言讥讽道：“义父是成大事之人，自然胸襟宽广，否则这沽月阁哪有蒸蒸日上的好时运。”

        “逆子！给我滚！”祝文海实难忍受祁珩这副模样。

        “孩儿能滚向何方？还望义父明示。毕竟离了义父的神明庇佑，孩儿哪里活得下去呢？”祁珩抱拳行礼，言语却是尖刻挖苦。

        “啪！”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脸上，祝文海脸色铁青，扬起手还欲再扇。

        祁珩并不躲。

        “啪！”又是响亮的一声，祁珩被打得偏过头去，左脸登时红涨起来。祝文海捶胸喘气，更显憔悴老态，“滚！滚！”

        天色阴沉下来，滚滚乌云越压越低，远方有雷声轰鸣，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唐离听见隔壁重重踹门摔门的声音，而后窗外传来一阵劈砍声，与雷声呼应。推窗一看，祁珩正于空地中拿着剑疯了一样对着竹子乱劈乱砍，衣衫不整，发冠凌乱。可以料想，自打在小城酒楼初识祁珩，望见他眸色里一片晦暗不明，便知是个背地里撒疯的。

        又一声雷鸣。豁亮的电光劈闪。

        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竹林随急风奔号摇摆。终是大雨滂沱，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临了。

        祁珩伫立雨中，左脸火辣辣的疼痛在冷雨淋浇下缓和些许。

        娘亲，珩儿过得很苦，您看得到吗。

        狂风骤雨，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唐离开门一看，是变回衣冠楚楚模样的祁珩，左脸还红肿着。身后跟了个做鬼脸的宸玉。

        “什么事？”

        “喝酒吗？”

        “没喝过。”

        两兄妹嬉皮笑脸地踏进门，一人手里拎了两壶酒，大大咧咧坐下，就着酒壶便闷头一口。宸玉掏出一小药罐放在桌上：“喏，上好的白药，给你。”

        唐离发现今天的祁珩和往常大不一样。

        祁珩推过一壶，向唐离，道：“尝尝？”

        唐离把鼻子凑到壶口嗅了嗅，眉头微蹙。

        宸玉像个铃铛一样咯咯咯乱颤地笑着，道：“珩哥哥每次闯完祸，惹爹爹发一阵火，然后便来找我喝酒。”

        祁珩也跟着笑，笑得东倒西歪，清眸皓齿，煞是好看：“所以宸玉这个小酒嗉子借着我闯祸的机会，倒是自己过瘾了。”

        唐离也笑起来。

        三人抱着壶，傻笑，喝酒。屋外雷雨大作，屋内三个少年却短暂获得了各自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纯真快乐。

        宸玉双颊酡红，目酣神醉地放声唱起：“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少女之音，胜琮琤灵响，莺雀婉转。

        唐离听得入迷，歌声与屋外的雨声相和，将她带回了空灵旷远的山林之间，和师父恣肆其中的悠然时光一并涌上心头。

        祁珩却渐渐凝住笑容，嘟囔一句：“平白无故唱这哀痛的曲子作甚。”

        黄梅时节，连天的细雨掩盖了春意萧索，亦掩盖了波谲云诡，静听雨声缠绵，一晴方觉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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