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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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启南没有立即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段清渊好似不觉得自己问了什么敏感的问题,轻描淡写答道:“早几年父亲曾经前往断云宗试图拜访过温宗主,但温宗主只派出了唐仙友出来一见。后来这些年间我们临仙谷也陆续接诊过一些小门派的修者,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曾试图求见温宗主,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三年前仙道加固与魔道之间用以分隔的‘隔山道’,当时各大门派的掌门聚首,‘四大柱石’中,除去已被灭门的薛家,枯荣堡的宋俞声,以及我父亲代表临仙谷都有出面,唯有断云宗温宗主只幻化出了虚影前来。这样想来,修仙界已起码有十数年未曾见过温宗主真人了。”
段清渊说到这里,敛眸静默片刻,忽而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熟悉的玩味,“虽然说修仙无日月,但如温宗主这般,明明对外宣称人就在宗门内,却对所有人避而不见。甚至到了此时,你的师兄师姐可能身陷险境,他也放任不管,只派出自己最后剩下的徒弟去冒险,这不可疑么?我少年时是见过温宗主的,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谢启南奇道:“你见过温宗主?”
察觉到谢启南没有用“师父”来称呼温停云,段清渊神情微动,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便先放下了这一闪而逝的疑虑。“见过。那时候顾若鸿仙师还未飞升,温宗主也还没有接手断云宗。我随同父亲前往断云宗拜会顾仙师,温宗主与他师弟当时分立在顾若鸿背后。温宗主性格极好,不似顾若鸿一般冷淡。他人斯文雅致,极爱笑。当时断云宗附近的小城里有不少姑娘都对他满怀倾慕,甚至有人写了句子,‘引得九天停云落,敢令夤夜换星辰’。如这般好名声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徒弟的安危弃之不顾?”
段清渊摇摇头,“我只能想到,他一定是出事了。”
他洋洋洒洒又是说了许多,到收了口才留意到谢启南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段清渊坦坦荡荡地看回去。
“你的这些问题……”谢启南低声,“我知道的也许比你还少。”
段清渊静待后话。
谢启南动了动。他在床上躺了许多天,这猛然一动还十分僵硬。仿佛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关节都曾经被人彻底地折断过又重新接上,有种说不出的酸胀别扭。
段清渊注意到他动得艰难,便上前扶着他的肩背,让他靠坐在床上。动作之间,谢启南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种很特别的香气。
修者是不常佩香的。因为深怕若服用灵药,药效与所配香料冲突,引起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修道寸进难得,大家便也都格外慎重。
但段清渊身上却有种格外好闻的气息。介乎于雨后深林中泥土与木头之间的香味,品来似有些苦涩,再略停顿片刻,沉郁过后,便是悠长回甘。
仿佛人行走在幽深小径中,行至尽头见一扇门。推门而开,忽有天地入怀的豁然开朗。
但这香气瞬忽即逝,随着段清渊直起身来,谢启南便再闻不到了。
谢启南一时沉默。
段清渊似是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见他久不回话,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谢启南垂下眼帘,坐好了,才仿若无事地道:“你口中的这些,‘隔山道’也好,‘四大柱石’也罢,我都未曾听闻,我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座下学徒,是被强行拐来断云宗的。”
段清渊眯起眼睛,忽而轻笑出声,“唐风不在,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难怪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帮你离开断云宗。”
“不然呢?”谢启南轻声,“我只是想回家。”
段清渊定定地看着谢启南,对方头微垂着,只留出一张线条明晰的侧脸。那脸上的情绪平和安静,仿佛对万事万物没有半分执着。他又是摇摇头,低叹:“也不知是修仙界哪个角落里生出了你这么个万事不知的家伙。”
谢启南笑了笑,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他的唇边刚刚泄出一丝笑意,就忽然顿住了。
倏然,有种非常陌生、非常可怕的感觉席卷了他的身体。便如凡人冷不丁掉进深海中,全身被冰冷的海水吞噬,温热的气息被寒意取代,仿佛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被人调了个个儿,又像是筋脉骨髓被人活生生抽出来灌入陌生的血流再塞了回去。
谢启南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段清渊却并不吃惊。他只轻轻握住了谢启南的手,低低地、很有几分温柔地说了句,“别怕,阿南。”
谢启南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他此刻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见段清渊说了什么。他耳边充斥着刺耳的声音,鼓噪而喧嚣,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叫嚷“阿南,杀了我,杀了我!”
他拼命地摇头,不知自己摇头是因为不想听到那个声音,还是在拒绝女子要他做的事情。
他剧烈地发抖,心脏狂跳,痛苦到了极点,便也开始喃喃:“杀了我……”
段清渊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并指点在谢启南的内关穴,传入一道灵流。
段清渊的灵息温和有力,在谢启南重塑的灵脉中穿行。新生的灵脉十分坚韧,何况谢启南其人本就天赋异禀。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破损的那条旧灵脉其实宽阔通达,这样的人尽管于修行一路上进阶要比常人慢些,却是天生的修道奇才,他们所能达到的高度旁人穷极一生也难以想象。
可惜旧灵脉已经彻底断掉。新生的灵脉虽然同样宽阔,但灵脉转折之处生成了许多滞塞。若是能好好加以疏导,不让灵力在弯折处滞留,倒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可自谢启南服用惊弦饮,灵脉重塑以来,他那承自剑冢的磅礴灵力已经数次躁动。那些灵力因自金戈铁器中来,自有滔天煞气。此前他还在昏睡中,便都是段清渊帮他疏通的。但而今他已醒来,也应当学习自己驾驭那些失控的灵力了。
段清渊的灵力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只能帮他疏导开滞塞之处一时。若谢启南还不能摸透引导自身灵力运转的技巧,恐怕还要吃上许多苦头。
灵力波动渐渐平稳,谢启南慢慢睁开眼睛。
段清渊依然就那么坐在他的床边,容色平静,眉眼含笑,看不出一点担忧的意味。
谢启南垂眸。方才他虽然听不见段清渊说话,但他感受到了那道温暖的灵力。它是如此熟稔地在他的灵脉中走行,仿佛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无数次。
看段清渊这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多半这彻骨生寒的毛病,他已经在昏迷中发作过许多次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段清渊很给面子地解释了,“你的灵力,绝大部分来自于剑冢。沾染血腥杀意的灵力必然冰冷难控。这种情况,以后你可能还会遇到很多次。”
谢启南沉默。半晌,他低声,“多谢。”
他看得出段清渊的脸色帮他梳理过灵脉后又差了几分,但除了一句“谢谢”,他也没有更好的东西能够回报。
段清渊轻笑颔首,一点也不含糊地收下了这声谢意。
谢启南正低着头。段清渊看着他脑顶的发旋儿,蓦然又道:“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算是遂机门,掌门丁不允也是几十年前有名的青年才俊,如何会教出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蠢徒弟?”
谢启南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一愣,一时间竟没有说出话来。
段清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良久,谢启南迟疑道:“师父他……他恐怕……”
段清渊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实在没有后文,露出了然的神色,接口道:“看来你不仅不知晓许多的常识,你甚至连你师父的过往也未了解半分。”
谢启南轻声,“他从不肯讲他的过去。”
“他不说,你便不问么?”段清渊挑眉反问。
谢启南沉默不语。
段清渊神情又柔和起来,低笑着道:“你可真是个怪人。”
谢启南静了许久,“……我虽然不知许多事,但我曾听闻过你。”
“哦?你听到的我是怎样?”
谢启南似乎没想到段清渊会追问下去,神色茫然了一下。他微顿,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一个答案,良久才从角落里挖出来那么一个说得过去的人物,“原本我想,你会很像顾若鸿。”
医修世家,临仙谷少谷主,与传闻中的顾仙师一样。
一样远在天边,一样立于云巅不可触及。
他原以为这个答案,就算段清渊听了也不会有什么异样。他毕竟是个年轻人,也许还会为有人觉得他像顾若鸿那般神仙中人而骄傲。
但段清渊却皱起了眉。
他显得极不痛快。“顾若鸿?不,我不像他。”
段清渊起身端起刚才随手放在一旁的药碗,轻轻嗅了嗅,“他是神仙中人,我却只是凡常人。他清冷孤高,我却还会为一碗药的腥气而抵触厌烦。我像不了他,也不愿像他。”说着,他捧起药碗,将其中药汁一饮而尽。
谢启南微微一怔。他本来都抬起手准备接过那碗药了。
谁想到那药不是给他的。
段清渊放下碗,回头,看到谢启南愣在那里,一时忍俊不禁。
他这一笑,万木生春。
谢启南心底微微一动。
“感觉到了吗?”段清渊问道。
谢启南放下手,“感觉到什么?”
“灵脉。”段清渊言简意赅道。“你醒来这么久了,应该有所感觉才对。”
他不说,谢启南还没有觉察。他这一说,谢启南突然意识到,仿佛是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某种迟钝的心情慢慢从他的心底涌现,好像有那么一日行走在山间,偶遇一棵桃树,树上的桃子熟透便掉落了一个正滚到他的脚边,他捡起来尝了尝,发现桃子极是香甜时,那种发自内心、一时间仿佛相信世界都在拥抱自己的喜意。
他的灵脉被修复了。
他能感觉到血脉中的灵力正游走在他身体的各处,修复他的旧伤,温养他的体质。它是那么的蓬勃而富有朝气,他的灵脉好起来了,他……活过来了。
惊弦饮不是海市蜃楼,他也不是沙漠中的旅人。
他是谢启南。
是从头活过的谢启南。
……真好啊。
谢启南忽然想,真好啊。
他原本以为他这一生就这样了,安安稳稳地守在遂机门,生老病死,一件一件地挨下去。最后给自己等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终结,也就可以不被任何人戳脊梁骨地去死一下了。
但是现在,因为一些尚不明晰的理由。温停云要他活过来,段清渊医好了他。
那他自己也……有点想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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