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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执刀


谢启南无力回天,但局中众人都没有放弃。

        妇人刚才发出了一枚石子击偏夜鸦的喙,右手正因脱力而不住颤抖,此刻见状极是愤慨,松开儿子的手就要跃出去救人。

        但孩童时的谢启南骤然察觉母亲放开自己,下意识地、带着哭腔地喊了一声“娘”。

        妇人动作一滞。

        就这片刻迟疑,壮年的半边身子已被削去。那具身体无力地倒下,血溅出了好远。小阿南感觉到脸蛋一凉,无意识地抬起手一模,却是摸到了一手鲜红。他少得可怜的人生阅历里从来未见过如此多的血,被那红色刺痛了眼,惊恐地尖叫出声。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该出声的。巨大的夜鸦缓缓转过头来,一双摄魂夺魄的黑瞳紧紧地盯着他小小的家,瞳中倒映着血色的天光,像是鬼魅的眼睛。

        他不住地颤抖着。

        妇人却并不惊慌,只是眉头紧皱地重又握住他的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镇定,“没事,它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推开窗子,毫不避讳地与夜鸦的眼睛对视,“它是想要逼我们自己出来。”

        夜鸦盯着妇人镇静的神情,忽而古怪地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如同匠人用木锯不断切磨一块粗粝过头的木料,叫人听得难受。

        它笑够了,便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想不到一来便能见到晓山门传人,这一遭可真是值了。”

        ……晓山门?

        谢启南默默地记下这个名字。又是一个不曾听闻的名字,是像无上之境一样被抹去了么?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使得这个门派彻底地没落了?

        他还没来得及深想,便听娘亲道:“我也未曾想,有这一日还能见到传闻中的渡魂鸦。你们今日来了这么多渡魂鸦,是隔山道的界壁破了,还是恐生谷的封印失效了?”

        “都不是。”渡魂鸦诡秘地道:“我们的尊主醒来,自当有盛大欢场。什么隔山道,什么恐生谷,都不过是你们仙门走狗的梦谈!尊主只要动一动手指,便不堪一击,有何可言!”

        小阿南感到娘亲的手猛然一震,似是心绪极为不平。可她面上却不动声色,“是么?魔尊驾临,倒不如请他一见。”

        渡魂鸦大笑起来,“我们尊主岂是尔等鼠辈可见?区区晓山门,传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还不是一群废物,就算你们刚才的那个什么谢岚,我知他在你们仙道有些名声,我将他的尸骨带来了,若你们投诚于我,便算作欢迎你们的打赏吧!”

        谢启南的心陡然一沉。

        他爹叫谢岚,他娘叫陈宛青,在他那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有些人还曾称呼他们“青岚晓风,珠联璧合”。

        真奇怪,他连这些石破天惊的过往都已记不清楚,却还惦记着夸他双亲天造地设的那么一句赞言。过了这么好些年,也都没忘过。

        他略略恍了神,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震。思绪回笼,发现是娘听到爹去世的消息,整个人一阵眩晕就要倒下,当时的小阿南正竭力地用他单薄的身躯试图支撑起娘亲,努力的样子既笨拙又可怜。

        谢启南叹了口气。

        那种愧悔的情绪又慢慢浮现,他想,真是遗憾啊,最需要他站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力量。现在他有了能力,这些人却都已经不在了。

        他感到自己小小的身体里,心脏狂跳,有种惶恐和愤怒并存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没用。谢启南麻木地想,不如扑出去,不如用牙齿,用拳脚,用现在一切可用的武器,去攻击那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渡魂鸦。就算当时便死了,那也算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也好过现在的他。

        只能隔着时光的壁障,去重新忆起那些不该遗忘,却好不容易才做到遗忘的往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谢启南的脑中,印象便稍稍清晰一些。大抵是因为太痛,便再也不能忘记。

        陈宛青勉力平静下来,放开儿子的手,蹲下身来嘱咐,“阿南,答应娘,你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她柳眉杏目,生得温柔,此刻骤临生死离别,她有满怀心疼想要安慰自己年幼的儿子,却一句都不能说,只能逼着他成长。因为只有长大了,舍弃了,才有机会活下去。

        谢岚已经离开了。朔望村没有其他的修士,他们夫妻本是云游至此,觉得此地山清水秀,便留了下来,顺便帮忙对付些山精野怪。她的伤本也是前不久救助被邪魔侵害的村民时落下的。近来外界不知发生了什么,魔修异动越发频繁。今日那锦囊虽然没有魔修的气息,却纹样诡谲,她只觉得不安,又不知是否是冲他们夫妻而来,只想先行避开保得一家平安,却没想到还是迟了。

        魔尊现世,异乱频现。不久的将来也许又会有一场恶战,她大概是看不到了。可阿南还小,阿南……阿南他要怎么活啊……

        陈宛青看着小阿南清澈惊惧的双眼,忽然将他紧紧抱入怀中,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那样深刻地拥抱着。

        渡魂鸦远远地看着,桀桀怪笑,“早晚都是要死,做这副依依不舍给谁看?倒衬得我等像是大恶人一般。魔修不过修行路径不同,与你等道修又有何区别?可笑,可笑至极!”

        陈宛青不理会它的嘲讽,只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

        匕首刃光雪亮,周身神光隐现。陈宛青将小刀交到小阿南手中,教他紧紧握住,“阿南,这是你父亲的匕首,是我们来了朔望村后他慢慢打磨出来的,本想要送给你做你的生辰礼物,现在已是没有机会,我们……我们叫它‘朔望’。阿南,你拿着朔望,努力活下去。以后有了本事……别忘了我和你爹。”她含泪最后揉了揉孩童的头发,“但你要记住,娘只是希望你记得我们,不是希望你报仇,明白吗?”

        小阿南年幼,却隐约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命运,紧紧揪住娘亲的衣角,抽噎着点头,“娘……我都记着,你别走……别走……”

        陈宛青重重地闭上双眸,挥开儿子的小手,从窗口跃出去,手中幻出一柄长剑,直直斩向渡魂鸦。

        谢启南看着娘亲的背影,忽然觉得那道纤细的身影就像是一只单薄的白鸟,白鸟落入黑雾当中,很快被淹没了。他借着少年自己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看得窒息,却无法低下头去。

        因为当时的小阿南也没有低头。

        他死死地看着娘亲一去不回,抹了把眼泪,紧握住朔望刀,趁没人注意到他悄悄地后退,打开那间破旧小屋的后门,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渡魂鸦或许是因为自恃实力强大,竟不屑于多加哪怕一点的守卫,当真给他跑了。

        他朝着黑雾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仿佛跑得够快的话,就能把发生的噩梦都甩在脑后。可很快,他默默地顿住了。

        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像是看到了真正令他心胆俱裂的景象。

        谢启南看着前方,恍然地共情了年少的自己。

        任他已成了今日手握饮怀,灵力在身的金丹修士,依然感到了一种蚀骨的战栗。

        那拦在小阿南身前的人,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谢岚的眼瞳变成了同渡魂鸦如出一辙的浓黑,裹身的布衫已经难以蔽体,隐约露出精干却满是伤痕的躯体。那些伤痕深可见骨,却再也没有血流出来,仿佛在高天之上的浓雾中,他一身的血都已流尽了。

        小阿南怔怔地抬起手,近乎迷蒙地望着前方,“爹……你……痛不痛啊?”

        谢岚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没有半点犹豫的伸出,重重地掐住了小阿南的脖子。

        谢启南感受着旧日自己心底的惶恐,很想要救救那个孩童,却无能为力。

        小阿南拼命挣扎着,抓着父亲的手,祈求地望着父亲的眼睛,“爹,你看我一眼,是我啊,是——是阿南啊!”

        谢岚无动于衷,似乎觉得他很吵,猛地收紧了手。

        他生时是灵力在身的修者,死后是渡魂鸦造就的邪魔,一双手自有万钧之力。小阿南顿时晕了过去。

        谢岚感受到手中人没了声息,轻轻放开了手。小阿南无力地摔了下来,头磕到坚硬的石块,殷红的血渐渐染红了地面。

        谢岚低头,静静地看着那片红。

        他神色如冰,看了一会儿,便要离去。

        在他转头的一刻,小阿南猛地从地上跃起!也不知方才窒息过的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握着朔望刀,重重地、半点也不犹豫地……削过了谢岚的脖颈!

        他只有一击之力,突袭之后又重重地倒下,仰头看着谢岚漠然地抬起手朝自己脖子的地方摸了摸。

        随后轰然倒下。

        小阿南刚刚磕破了头,血流下来遮住了他的眼,他不知刚刚最后谢岚倒下前是不是朝他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知那恍惚间看到微弯的唇角是否是幻觉。若是谢岚笑了,他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

        他脑中一片混乱,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个男人,那个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男人如山倾倒,像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他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他不可自抑地大声痛哭起来。泪水冲开了他脸上粘稠的鲜血,他举起朔望刀,呆呆地看着刀刃。朔望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削过谢岚的身体,竟然半点皮肉不沾,刃面一如陈宛青刚刚将它交至小阿南手中时一般雪亮。

        谢启南借着小阿南的视线,也看着这柄小刀。

        谢岚该是花了很多心血,不说削铁如泥的刀刃,单说用以装饰和握持的刀柄,都镌刻着巧密繁复的纹路,那些纹路小阿南见识尚浅,认不出来。谢启南却看得分明,那纹路走势倒像是个咒符。

        至于是什么咒符,恐怕已再难追溯了。

        谢启南只看着握在手中的小刀,出神地想着,原来这把他一直带在身上,带了许多年,连刀柄断了也不舍得扔的匕首是有名字的。它出自于他亲爹的手,叫做“朔望”。

        在拿到长剑饮怀前,他有过一把短刀。

        他不由叹息,觉得有点对不起爹娘。过往曾经发生过这么多事,他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要带着朔望,要努力地活下去,血海深仇、奔逃与反抗……他都忘了。

        他该是有个仇人,是魔尊,叫做贺星野。他也忘了。若是段清渊知道这些,该要笑话他的吧?

        他心底忽地一空,想起段清渊也生死不明。

        遂机门丁门主、方元师兄下落不明。

        断云宗薛素濒临消散。

        仿佛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留不住。

        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小阿南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用小阿南的眼睛,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的眼底都同谢岚一般的浓黑。

        渡魂鸦不在这里,似乎是觉得只他一个幼童,完全不需要有它在场斩草除根,大概已经转战去了另外的地方。

        小阿南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人群中的某一个人。

        白裙破碎,眉目温婉,此刻眼中只有陌生的冰冷,让他觉得那么的不真实。

        他默默地握紧了朔望。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

        谢启南怔怔地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明明他们还有人的形貌,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尸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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